權力逼人說謊,饑荒純屬人禍
(上接《信陽事件的來龍去脈之4》)
然而,中共河南省委很喜歡這個報告,並於 11 月 17 日向全省轉發,提出了要組織糧食入庫的新高潮。 怎樣掀起高潮呢?省委在轉發潢川縣委的報告的按語中寫道:
“省委認為這個報告很好,提的情況很具體,不僅找到了糧食征購完成不好的根本原因,而且以反右傾 鼓幹勁保衛總路線為中心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作了材料準備。”
潢川縣桃林公社,食堂停夥、社員挨餓不僅沒有放鬆征購,反而更加緊了。縣裏說,下麵有糧食,就 是不拿出來,別看白天食堂停夥,晚上吃幹飯,讓各級查漏洞、查隱瞞,見糧就往上送。吳集大隊楊 樓生產隊留了 25 斤“泥巴蘇”稻種(水稻的一個品種),也拿去頂征購任務入庫了。縣、公社幾乎 每天開電話會議,要進度,搞評比,讓任務完成不好的隊在大會上作檢查。
有的大隊書記聽說要開電 話會議就嚇得發抖。何陂大隊為了查漏洞、查瞞產,搞車輪戰術,大隊幹部輪流值班,一連開了十天 十夜生產隊幹部會,動員,辯論,自報隱藏糧食數量,下去驗收,驗收沒找到糧食就再動員,再辯論, 再自報。最後把全大隊所有的草垛都扒了一遍,才搞出了 3000 多斤糧食。
縣社幹部這種態度是上級逼出來的,更是那種政治體製下的必然結果。信陽事件發生後,中共潢川縣 委在 1960 年 6 月 3 日的檢查中寫道:“我們的想法是,要千方百計地完成征購任務,保持連續三年 潢川在征購工作中的紅旗。在征購任務完成了 60%進展很困難時,地委召開了電話會議,我們排到 了倒數第三名,省委宋致和書記在電話會上點了潢川的名。”
“我們分不清實事求是和右傾機會主義 的界限,個人主義思想嚴重,患得患失,不敢說實話,怕把產量報低了,說是否定大躍進、大豐收, 怕受批判,怕戴右傾機會主義帽子。”
官員是上級任命的,上級滿意,官運就亨通,上級不滿意,就 會丟失前程。所以,迎合上級,不顧老百姓死活,也就是必然的了。為了討好上級,就逼下級完成上 級交給的任務,一級逼一級,逼到下麵就不擇手段了。
打人,就是最常見的手段。 息縣的征購工作也很殘酷。11 月初,在食堂停夥、人口大量死亡的情況下,強征購、反瞞產仍在繼 續進行。公社代理第一書記錢慶懷,在他主持的 10 個大隊中,每天夜裏 12 點開匯報會,凡是征購任 務完成排在後三名的,當夜進行批鬥。據這個片 8 個大隊統計,被鬥的大隊幹部 22 人,小隊幹部 39 人,作業組長 44 人,當場打死 1 人,打後死去的 7 人。
對講實話的幹部一律扣上“否定成績”、“右 傾分子”的帽子,進行無情鬥爭。葉莊大隊黨支部書記劉炳智說沒有糧食,征購任務完不成,當場被 鬥,四個人抬起劉的四肢,像“打夯”一樣往地麵上摔打,鼻流血,腰被摔傷。
40 年以後,我到息 縣采訪,這裏的老農民還記得這位錢書記。老農民說,錢慶懷原來是副書記,公社書記熊永寬到縣裏 開會去了,讓錢留下來搜糧食,他帶領十員大將(公社武裝部長等打手),一個大隊一個大隊地搜, 有一點糧食就弄走,搜走了上萬斤糧食,因此他有“政績”,由副書記升為代理書記。
息縣在反瞞產 私分的鬥爭中,對被鬥對象施行了慘無人道的刑罰:捆綁、吊打、揪頭發、炒鹽豆。 我在調查中發現,山東、甘肅在反瞞產中也有這種刑罰。什麽叫炒鹽豆?1999 年,我問了不少河南 人和山東人都說不知道。2000 年 8 月,我在甘肅省通渭縣找到了一位被炒過豆子的老幹部,他向我 介紹了這個刑罰的情況:執行者有很多人,他們站成一個圓圈,被炒的人(一個或多個)站在中間, 四周的人把他們從這邊推到那邊,又從那邊推到這邊,這樣不停地推來推去,被炒的人倒在地上,再 命令他站起來繼續“炒”,直“炒”到站不起來被抬出去。一些有心髒病的人被“炒”死了。
四川省 把這種刑罰稱為“洗毛芋頭”。 據不完全統計,在反瞞產過程中,息縣全縣共打死、逼死群眾 1065 人,其中當場打死 226 人,打成 重傷以後致死的 360 人,自殺的 479 人。基層幹部被打死 29 人,打殘 46 人。據防胡公社 9 個大隊 統計,29 個幹部打死群眾 91 人。大隊支書王心月親自打過 150 多人。副支書朱炳堂手拿皮帶見人就 打,打過 44 人,打死人數未查清。大隊團支書王鳳才共打過 36 人,據群眾反映,他打死了 16 人, 他自己隻承認 3 人.
1959 年冬天,全國第一個人民公社遂平縣嵖岈山人民公社(原稱衛星人民公社)第二任黨委書記郭 書誌(第一任書記陳丙寅被上級派遣組成“中國嵖岈山人民公社農業代表團”出訪印度)接任時,糧 食已被征購一空,他正發愁沒糧食吃的時候,接到了地委書記路憲文的電話,路書記火冒三丈地吼: “當前糧食問題上兩條道路的鬥爭十分激烈,你死我活。大豐收是客觀存在的,是事實,不承認是不 行的。嵖岈山人民公社是聞名全國、全世界的地方,怎麽也發生鬧糧問題?這是兩條道路的鬥爭,必 須狠狠打擊鬧糧的不法分子。私分瞞產是普遍的,多數是在幹部有組織有領導下進行的,他們藏糧食 從天空到地下,從山坡到河溝,從村內到村外,這是造成糧食緊張的主要原因,要開展對觀潮派、秋 後算賬派、極右派的鬥爭,不要手軟,要狠狠地鬥,狠狠地批,把糧食挖出來。明天,你們遂平縣要 組織一個挖糧報喜的高潮,向地委報喜。否則,以違犯黨的組織原則論處。”
在路憲文的命令下,遂平縣委書記蔡中田急忙趕到嵖岈山人民公社,對郭書誌說:“開會,召開三級 幹部會,快。”很快,全公社的大隊和生產隊幹部都集中到公社辦公處前的空場上。他們的講話很嚴 厲;“我們要下決心、下狠心把糧食挖出來,不留一點死角。該鬥的鬥,該捕的捕,不能手軟,更不 能姑息遷就。誰庇護他們,就連他一塊鬥。”接著分組討論,自報糧食。
勝橋大隊黨支部書記高德,在縣裏召開的三天反瞞產私分大會上嚇病了,在家吃了幾天藥剛剛見好。 聽到通知他開會,心裏就很緊張。聽說要留下來討論挖糧食,心裏一急,眼前發黑,一頭栽倒地上, 口吐白沫,下意識地說:“沒糧食……真的……沒糧食……”人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抬進屋子裏,仍然 渾身發抖。
一位叫包根的小隊會計,被當作重點突破的對象,對他開展批鬥。包根經不住拳打腳踢, 就說生產隊長朱遂平和他本人藏了糧食 500 斤。朱遂平立即就成了批鬥對象。他開始看不起包根的軟 弱,昂首挺胸地站在人群中間。一陣拳打腳踢之後,朱遂平倒在地上,又被人揪頭發拉了起來。有人 拿來一條凳子,讓朱用一隻腳站在凳子上麵做“金雞獨立”。沒待朱站好,就有人衝上來一腳踢翻凳 子,朱遂平倒在地上。人們衝上去又是一暴打。打過,又讓他做“金雞獨立”。朱被打得血流滿麵, 還沒承認藏糧食。於是,就用一根細麻繩把朱捆了個結實,麻繩勒進肌肉裏,再把繩子搭到樹上,使 勁一拉,朱遂平就被吊在空中。不到一袋煙的功夫,朱遂平滿臉豆大汗珠往下滾,臉呈豬肝色。
朱遂 平開始求饒:“放了我吧,我說,我全說。”(江天評:在一尊獨大的惡政麵前, 硬漢子隻有死路一條。極權製度是症結,不可苛責人性)參加會議的生產隊幹部看到這勢頭紛紛交待:這裏藏糧 食多少萬斤,那裏藏豆子多少萬斤。三級幹部會大獲全勝。中共遂平縣委立即向信陽地委報喜:三天 挖出糧食 45900 多斤。會後按照大家交待的去挖糧,一兩糧食也沒有找到。
1959 年 12 月,已經是餓死人最多的時候了,河南省委還念念不忘征購任務。省委副書記宋致和 12 月 4 日給省委的報告中寫道:農村生產情況很好,“在逐步認清農村階級鬥爭形勢、強調依靠貧農和 下中農、發動群眾深入工作後,部分縣(新蔡、上蔡、汝南)的征購進度有較快的進展,完成了任務, 而有些征購進度仍然遲緩,至今完成情況很差。”他認為“沒有完成任務的原因大致可分三種”,一 是大豐收,征購任務不重,能夠完成任務,基層幹部存在思想問題;二是有思想問題,也有工作問題; 三是工作努力,但生產差。他認為“凡是大隊和生產隊貧下中農占優勢、掌握了領導權的,既能完成 征購任務,也能安排社員生活;凡是生產大隊和生產隊為資本主義思想嚴重的富裕中農篡奪了領導權 的,瞞產私分嚴重,既不肯完成征購任務,社員生活也沒有很好安排,因為他們瞞產私分的真正目的 是要搞垮食堂。”,不過,宋致和在這個報告中還是拐彎抹角地為農民說了兩句話:“這些地區目前 不應該單純地抓糧食征購了,必須全力轉為抓好分配,安排好社員生活,……如果再硬突糧食征購, 就有脫離群眾的危險。”
光山縣城關公社李堰灣大隊,農民的口糧、種子、飼料全被征光了,食堂普遍停夥斷炊。食堂停夥以 後,大隊幹部還規定“三大紀律”:不準社員家中冒煙,不準挖野菜,不準外逃。大隊組織了一個由 12 個人組成的搜查隊,對社員家三天搜查一次。這個大隊 25 個黨員中,有 21 打過人。社員稱大隊,
辦公室是“閻王殿”。全大隊原有 346 戶,死絕了的有 39 戶,原有人口 1496 人,死亡 555 人,其 中,餓死 490 人,打死 55 人,逼死 10 人,遭受毒打的有 438 人。 中共河南省委事後報告:“全區大隊以上的幹部共有 5 萬人,犯有種種違法亂紀的幹部估計不下 50%, 一時打人成風,成千上萬的人被打死、逼死、打殘,絕大多數公社、隊設立監獄和勞改隊,亂捕、亂 扣成風。” (待續)
江天注:本文引自楊繼繩著《墓碑》的有關章節。
附視頻:真情的狂亂——觀評霍梅尼的葬禮//周恩來總理悲悼斯大林——斯大林葬禮影像紀實//金正日葬禮的隆重拔了頭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