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先生是台大新聞係畢業的讀書人，他當過幾年世界日報的記者。去巴西生活了一段日子，又輾轉來美國做生意。彼得熟西班牙語，英語，還會講台語，國語，上海話，四川話，據說媽媽是上海人，爸爸是國軍飛行員四川人，他說的四川話很順溜，就在紐約投資十幾萬開了一家川菜館。彼得喜歡珍藏石頭和書籍。讀書人不善社交，餐館連連賠本而倒閉。他帶著一堆水晶寶石和一些書籍和畫，搬來南加州開書畫寶石店。
我有幸與他在羅蘭崗店鋪裏相遇，我們聊讀書，聊人生，也聊社會和政治十分投緣。他借給我一本小小的紙張泛黃的書，說：“這本書很好看，講泰國旅遊的，給你看一個星期再還給我。”一個星期後，他準時要我還書。我還沒來得及看，就又還給他了。後來我們發現彼此住的不遠，有空就約在中間地段一家墨西哥快餐店見麵聊天。彼得說了：“我是洛杉磯頭號大閑人! 隨叫隨到！”。
彼得先生很有見識，他熟悉大陸的曆史，不僅是五千年間的改朝換代，對大陸近代變遷也十分明了。他知道土改槍斃地主；文革抄家焚書坑儒；他也知道右派送大西北流放。我們見麵就是一杯檸檬水喝到餐廳關門，深刻體驗"君子之交淡如水"。
彼得的父親是國民黨飛行官，蔣介石派往大陸最後一架偵察機就是他駕駛的。父親去世後，彼得開始思考人類靈魂的去向，研究佛家思想入了迷。我在為房客傷腦筋時，他在考慮“人將來究竟去了哪裏？”。他送我一本【金剛經】至今還放在小書架上，他還告訴我【心經】的力量。他建議我把黎錦揚的故事寫出來。他也常會帶一點小禮物給我，有時候是一盒綠豆糕，有時候是一本書。有一次他要送我一個天然紫水晶洞，我怕太貴重會把友情變了顏色，就堅決拒絕掉了。
那年六月初，彼得說：“今晚老地方見！我要送你一個重要禮物”。我一路忐忑不安，千萬別送值錢的東西！拒絕別人也是一種社交負擔，我不擅長。當我到達“老地方”餐館門口，見到月光下空曠的停車場隻有一輛破舊的箱型車，那是彼得走南闖北送貨的老馬。彼得捧著一隻沉重的紙袋畢恭畢敬地站在車邊等我。我怕是一盒月餅啥的太貴！無法還禮：“不要給我禮物！這樣的話，我還要給你另一個禮物，送來送去很麻煩！”。他卻從那紙袋裏拿出一本厚重的書，封麵是天安門坦克車。他說“我決定把這本書送給你。”
我們走進餐館，老位子麵對麵，他把書放下。然後兩個人就一起衝向櫃台，搶著付費買飲料。我們兄弟般的友誼，加君子之交全放進這一杯杯的檸檬水中。
回到桌邊，我雙手捧起那本精裝沉重的書，封麵【中國民主血路】已經失去了道林紙光滑透亮的特質，但依然可見一排排黑壓壓的坦克舉炮而來，這邊是一排黑壓壓的人牆。這是天安門事件的老照片了。 這是1989年7月14日，香港黎明出版社的第一本書。裏麵有詳盡的【民主浪潮日誌】。從北京三千學生絕食，百萬民眾上街聲援遊行，到軍人出動鎮壓，槍殺流血事件的全部過程。主編名字：黃天。這書264頁厚厚的精裝本畫冊與內容一樣沉重。從第一張照片胡耀邦和趙紫陽會麵開始記錄：胡耀邦 89年一月被下台，三月急病而亡。清明節學生紀念胡耀邦的祭奠活動，轉向成為民主訴求的政治運動，發展到全國……。
彼得說：“請坐下再看吧”。我才從照片中醒來：“這本書太珍貴了！7月14日就出版了？這家出版社那麽快就收集、整理出版了這樣完整一套畫冊和日誌，僅僅一個月啊？”
我忍不住往後翻閱，一張張熟悉又震撼的照片重入眼簾，“彼得，哪裏買的？” 我也想買一本收藏。我翻到書底，看到價格39.00 ，我願意出80塊買它，但不好意思開口。
彼得鄭重其事地說：“我今天就是要把這本書送給你的。”
“不！不！不！不要送，我買吧！” 我很高興！居然在一個台灣朋友手中得到如此珍貴的畫冊！
彼得是書迷，他愛書如命！他那小小的公寓裏堆滿了書。上次與他見麵時，他把【紅樓夢】還有莫言的【豐乳肥臀】【檀香刑】【酒香】【紅耳朵】都拿來送給我了。這回怎麽連這本書也拿來給我，如此慷慨！我不喜歡欠人家的，還是執意掏腰包要給他錢。
彼得鄭重其事地對我說：“這本書確實很珍貴，因為香港那個出版社已經沒有了，主編下落不明。再也買不到它！這是第一版，也是絕版。我一直珍藏著，從紐約搬家來加州都帶著它！等待有一天讓它把完整的真相公布於世。”
我靜靜地聆聽，這墨西哥小餐廳裏的燈光都肅然起敬起來。彼得是個有使命感的讀書人。他坐在小桌對麵，緩緩道來：“那時候我在紐約開餐館，坦克開進了天安門廣場，解放軍開槍了！美國媒體天天報道，死了好多學生！真可憐！我的餐館有兩個打工的大陸留學生，他們哭了！我就讓他們坐在那裏看電視裏的新聞，我自己端盤子跑堂！”
“真的啊？那時候我在上海，沒有看到天安門廣場學生被槍殺的鏡頭。我們都不敢相信解放軍會開槍殺學生！” 我坐在小桌這邊，迷蒙的眼神變成驚愕！
彼得聲音低沉，那杯冰凍檸檬水尚未喝過一口，他繼續說：“美國電視新聞天天在報道，從解放軍卡車進城，學生阻擋。還有那個擋坦克的男生叫王偉什麽？他好勇敢哦！“ 我被彼得冷靜的訴說震撼。手中那杯檸檬水已經回暖，我趕緊喝一口，靜一靜心情。
“他哪兒去了？不知他是否活著？” 我手裏捧著杯子，內心一團迷惑。
彼得也不知道坦克人的消息，也許被抓或遇難了。知道此事無果，我也無語。彼得說話時搖搖頭，手裏那杯水不小心晃動，檸檬水灑到桌麵上！他拿著紙杯去找餐巾紙了。月光在墨西哥小餐館的周圍遊蕩，也許那坦克人的幽靈也在聆聽我們的對話。一晃三十五年過
去了，那些不幸遇難的學生亡靈一直在期待著……，人們別忘了他們 ！他們的父母和家人現在生活得怎樣？我沉浸在悲壯和憂患之中。
小餐館美女服務員來鎖門了，今天這台北與上海的“論壇”要打烊了。彼得拿起那本書遞給我，鄭重地說道：“我現在把它交給你！它在我這裏發揮不了多大作用。我把它交給你，相信你會讓它更有使命和價值！”
我不知說什麽才好，雙手接過那本沉重的六四畫冊。它的價值確實不是40塊或80塊美金，我也不知道怎樣把它的使命發揮出來。反正我收藏了！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命運，彼得把書交給我之後不久，他就走了。那是疫情爆發，墨西哥小餐館和所有餐廳統統關閉了。全球醫院滿員！死亡緊逼著世界。彼得患病了，他害怕搭上那疫情的靈車。他是在家中沙發上捧著一本書離開了這個世界，三天後才被發現。
他的親戚從東部來處理後事，把彼得那小屋裏所有的書籍統統扔進了垃圾箱！幸好那天彼得將這本【中華民主血路】贈了我，讓它躲過一劫！彼得曾經對我大施慷慨：“ 我家有很多很多好書，你可以到我家來挑，喜歡哪本都可以拿去！” 可惜沒有機會了。彼得哪些值錢的水晶寶石統統被他的生意朋友搶去“保存”了。那塊美麗的紫水晶洞下落不明，有點後悔當時沒有收下它。記得彼得說過：“石頭是有生命的，每一塊都靈性鮮活”。 彼得走了，石頭也沒命了。
我找到了彼得的墓園，每年我都會帶著鮮花去拜訪他：“劉老兄，你好嗎？”。我也會想起那本“神聖使命”的畫冊，仿佛看到他微笑著：“ 我很好，那本書你看完了嗎？”
年年六月四日，我都會拿出這本書，思考怎樣讓它的使命有更高的價值。寫它，就是最好的使命！我把書中的重要畫麵展示出來，讓更多的人看到，就當這是彼得說的使命和價值吧。
這本畫冊的出版說明：
感天動地的中國自由民主運動，震撼了全國，轟動了全球，推使中華民族進入一個大時代，揭開中國現代史光輝而悲壯的一頁。際此大時代，黎明出版社莊嚴成立。 為了全麵而係統地把這場波瀾壯闊的自由民主運動如實反映，我們出版這部圖文並茂的畫冊，作為本社創立紀念的钜製，同時，亦不失為對曆史的一種責任。
——黎明出版社 1989年7月14日
台灣人劉先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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