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誌華:1990年代,我到俄羅斯搜集蘇東檔案

來源: chufang 2024-06-05 11:20:1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9127 bytes)

沈誌華:1990年代,我到俄羅斯搜集蘇東檔案

選擇字號:     本文共閱讀 11723 次 更新時間:2023-04-17 23:28

進入專題: 冷戰史   檔案  

● 沈誌華 (進入專欄)  

 

在生意和學術間“掙紮”

 

八十年代,我曾經在南方做了幾年生意。主要是我從監獄出來的時候特別受歧視,那個時候勞改釋放犯在社會上是最底層了。我讀研究生的時候,中國社科院世界曆史研究所所長朱庭光老師特別器重我,所以我一出來找他,他就說你回世界史所裏吧,我也很高興,但是我那會兒已經被開除公職、開除學籍——進監獄判了刑自然就都開除了。他爭取半天不行,社科院不要,回不去。

回不去我想就算了。那時候張木生負責《百業信息報》,屬於自負盈虧的那種,就是現在的《中國稅務報》的前生。張木生說你就到我這兒來上班得了,我們這兒都是自己管的。後來我就去了,但是沒待幾個月,被人告發了,說張木生“招降納叛”。張木生雖然安慰我說你不用管,但我覺得不好,我想就算了。還有一件事也挺刺激人的,我在監獄裏寫了一本書,叫《蘇聯新經濟政策》,那是我碩士論文的擴展。我的碩士論文雖然寫了五萬字,但搜集的材料特別多。我在監獄裏把它完成了,擴展成40萬字的專著。當時出版社的編輯不知道我的來曆,看書稿不錯就收了,何況是一本學術著作,又是講蘇聯的,也沒什麽忌諱。正在編的時候,他愛人問,你編誰的稿子?他愛人是公安口的,一聽說是我,就說,這不是剛從監獄裏放出來的那個人嗎?他們社裏一聽這個情況,馬上給退稿了。這對我的刺激非常大,明擺著我在這個行當幹不了了。

沒辦法,後來就做生意去了,其實我做生意的時候挺複雜的,剛開始拎著包給人家打下手,轉來轉去,慢慢就做起來了。我中間有一段是想回北京的,因為我不是特別願意做生意,沒什麽意思。那會兒有關方麵要編一套《二十一世紀文庫》,主要是翻譯國外的學術名著。華夏出版社的老總張宏儒原來是我們社科院的,這套書最後是他終審。但是他沒時間,這書內容太多了,他就給我寫了封信,說要不然你來吧。我挺高興,我想這是一個機會,雖然還不是真正的學術界,但總是屬於這個行當的,我就回去了。那個時候我在新加坡的合資企業當總經理助理。那老板得知這個消息後不幹,因為他靠我給他張羅這個公司呢,專門從新加坡來找我談了一個晚上。他說你幹什麽,我說我愛看稿子。他說你就拿到南方看,我說那哪行,你得跟作者談、找資料什麽的。談到最後,他說要不然你一半時間在那兒,一半時間在南方。我說都不行,我隻能回北京去。而且我跟他講了我的經曆,我說其實我對做生意不是太感興趣,我是沒辦法,沒工作也沒生活,沒著落,既然現在有這個機會,我還是想回去。最後弄得挺不愉快的,後來我還是回去了,幹了一年,那一年我真的是賣命。

 

這套書由華夏出版社出版,我是代出版社在審稿,就是他們有翻譯,翻譯完了有校對,校對完了有編輯,編輯完了最後我審。他們就給我租了一間房子,我差不多有十個月沒出門,就在那屋裏頭,光方便麵我就吃了三個月,後來我見著方便麵就要吐。那會兒我也懶得出去吃飯,主要是怕耽誤時間。一天大概能幹少則15個小時,多則18個小時,我除了睡覺沒別的,就看這稿子。當時他們策劃100本書,我一個人大概編了60多本。我也想借這個機會把英文和俄文再恢複一下,對我自己恢複學術能力還是很有幫助的。但是到最後實在不行了,眼睛睜不開了,一睜就流淚,而且根本不能見光,每天就得閉著眼睛,稿子根本就看不了。我到醫院檢查,醫生說你已經很危險了,再這樣就視網膜脫落了,你的眼睛就完了。我也嚇壞了。因為種種情況沒辦法,我就跟負責人說,算了,我不在北京待了,我還是回南方去吧。再呆著這裏等於他們養著我了,沒意思,幹不了活了。我就回去了。

到1989年的時候我去了一個比較大的公司,是做黃金首飾的。那會兒特別好賺錢。當時國外的黃金是浮動的價格,中國的價格是不動的,所以有時候差價非常大。但是中國的黃金屬於專屬經營,有經營權的不多。國家撥給你黃金,你去做首飾,做黃金製品在市場上銷售;而那個量很小,小到什麽程度,一個公司一年也就五公斤、十公斤。所以大部分公司都走私,從海外帶進來以後利潤就非常大了。

我去那家公司就說,我來想辦法解決黃金原料的問題,但是你們得保證不能走私。我了解了一下,解決原料問題其實不是特別難,他們主要是沒路子。我通過朋友找到了黃金司的司長。司長特別好,之前我從來沒見過他,但我跟他談了一個小時。他問我幹什麽,我說我找你要黃金指標。因為都是他批的,全國經營黃金公司的指標都是他批,他批你五公斤就五公斤,批你十公斤就十公斤。我說我來要點指標,其實我沒跟他說別的,我就是講了講我的經曆,我怎麽走上這行當的,我說我原來不是幹這個的。我發現他聽著挺感動的,他說你可惜了,我說是啊,現在我就想自己賺點錢,將來還是做學問,自己搞點曆史研究,我覺得挺有意思。他說那你怎麽賺錢?我說我們這公司有提成的,我要拿到指標,一克提成10塊錢。一克10塊錢,一公斤就1萬,十公斤就10萬。那會兒萬元戶就登報了。他一下批給我三十公斤。

我拿著批件回去,我們公司樂的啊,一年的活不用幹了。後來我又找了好幾次,一年弄個三五十公斤。其實這個量還是小。後來我就找了經貿部,經貿部有個珠寶進出口公司,裏麵有我一個有點親戚關係的人,他們兩口子學珠寶專業回來的,在德國做珠寶。他們有進口權,就是合法的進口。後來我就找他去了,采取合作的方式,因為他來了也得加工,我們公司買了意大利的設備,也可以加工,我說你就給我加工,我賺點加工費也行。後來就跟他簽了長期的合同,這一下就不得了了,那一錠黃金就25公斤,一個大金磚,我每次至少拿兩錠,多的時候拿三錠。那時候我們的加工廠在海南,拿到海南加工,然後在全國賣,那真不得了。我就這樣坐著飛機,背了一年黃金。

大概到1991年,搞了兩年,我覺得也賺得差不多了。後來我就說我不幹了,回北京。公司以為我是覺得被虧待了,想跳槽,那就等於把這生意拿到別的公司去了。我說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不是很願意做這行當,但是也沒辦法,現在我有錢就不想做了,我就自己做學問。中間又過渡了一年多吧,其實我完全返回學術界是1993年了。

 

重返學界,組織編譯《資治通鑒》

 

我1991年就已經回去了,但是還沒有直接做曆史研究。張宏儒知道我回來了,他說要不然你就到我們那裏。當時他還是華夏出版社的社長。我們世界史所出來的一個老先生,搞了個華夏文化研究會,掛靠文化部。我就自己辦了研究所——華夏文化史研究所,掛靠在下麵。“華夏文化史研究所”是改革開放以來,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為數不多的由獨立學人創辦的民間學術機構之一。

研究所成立後,做什麽呢?當時張宏儒給我拉了一個事,說你組織編譯文白對照《資治通鑒》,這樣就跟學者都聯係上了,但都是中國史。我一想也行,就通過我愛人李丹慧——她原來是中華書局的編輯,認識很多人,到北大、北師大、中國人民大學、中國社科院等單位,約請了四十幾位學人。開始說資金、出版、發行等事,全由出版社負責;我隻物色人員、組織班子、保證編譯質量。我回到北京就買輛車,跑東跑西地聯係,40多個人,做好樣條、翻譯條例什麽的。都搞好了,剛要全麵翻譯,突然出版社不幹了,說風險太大,因為《資治通鑒》的原著有20卷,工程量太大,萬一將來賠錢怎麽辦,不幹了。我說40多個人我剛組織起來,返回學術界頭一件事就讓我坑人,怎麽跟大家交代啊?後來張宏儒跟我說你不是有錢嗎,你自己投資幹這個。我說我那錢是我想自己回來做學問的,這是我買資料買書開會的經費,何況我後半輩子還要靠它呢。他說賠不了,不會賠的。我說我可是一點都不懂,從來沒做過書商。他說沒問題,你就做吧。

後來我就給接過來了,前期的投入,像勞務費,房租、水電等費用,以及出版、印刷、發行,都由我負責。1991年底,全部工作終於完成,並經過權威學者審定、通過,跟出版社也簽了合同,紙張也買了,就等著開機印了。那個時候出版書都要先有新華書店的訂單,一有訂單就知道你這書賣的情況,那會兒定了五千,賣三千冊就賺錢了,所以穩賺,我也挺高興的。結果不巧,當時全國多地發大水,突然接到新華書店總店通知,這套書的原預訂單統統取消,全部作廢。因為水災,沒法經營了,書店都關門了。

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呢?真是抓瞎了,因為當時我都沒付稿費,我的錢差不多都買了紙張、用作了經營,得給印刷費,還得給出版社管理費,大概幾十萬,差不多我那會兒的錢都弄出去了。後來我跟所有的作者簽了個合同,保證一分錢不少大家的,但是現在別著急,因為我現在沒多少錢了。我最後花了六千塊錢開了個發布會,中央電視台也請來了,還請了一批學者。結果效果非常好,那書一出來立刻就大賣了。真的非常火。那時候正值反腐,別的不敢送,送書最好,而且給幹部送這個是最好的,告訴他怎麽當官。所以一下子就有好幾百萬的盈利,一下子就翻過身來了。這是1991年到1992年的時候。

 

赴俄搜集蘇聯檔案

 

我計劃還是要做蘇聯史,因為我對中國史也不熟,原來也不是做這個的。我就找了葉書宗老師,還有鄭異凡、楊存堂、徐天新等原來我讀書時的幾位老師,特別找了齊世榮先生,還有朱庭光所長,一塊兒聊。後來得到消息說蘇聯檔案開放了。那個時候出國還是很困難的,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我說這事得趕快抓緊,現在做蘇聯史,如果有了檔案跟過去完全就是兩個層次了。過去沒有用過檔案,我那會兒讀書的時候能用外文的書就很不錯了,圖書館借點外文書、外文雜誌。我看俄文雜誌,1960年到1962年的時候,他們開始用檔案了,那時候赫魯曉夫正好要開放解禁。後來又不行了,1964年以後又沒了,再寫東西又是官話套話。所以我說這是個機會。

但我也在想怎麽弄呢,先開個會,我們幾個人商量,就在深圳開的。當時全國搞蘇聯史的四五十位學者都去了,很多人的飛機票都是我買的,那會兒學者沒什麽經費,我問他們,他們說一年出去開會什麽的,才幾百塊的經費。會上我就提出來說現在蘇聯檔案都解密了,咱們去弄吧。當時大家都很興奮,但怎麽弄,怎麽去搞,不知道,就商量,最後朱庭光出了個主意,說你還是得跟官方合作。因為我連個身份都沒有,辦護照都沒法辦,那會兒私人辦很難。然後我就去找那時的中國社科院黨組書記王忍之。王忍之是史學出身的,他應該理解這個事的意義,後來我就約了王忍之,到他辦公室談的,一談就談成了,他也非常支持。他說關鍵是社科院沒錢,我說錢不用你的,我出,但手續請你們辦,得跟那邊聯係,就是我們去找誰。當時我們都沒去過俄國。他說這個好辦,我們跟他們科學院有合作,跟那邊曆史所、世界史所都有合作。我說我的俄文也不行,你還得給我派幾個人,費用我來出,連吃帶住,包飛機票。當時有世界史所的聞一和近代史所的薛銜天兩位,再加上李丹慧,我們四個人就去了,他們也都沒去過俄國。

1995年,我們第一次去俄羅斯。一下飛機,我挺高興說吃飯去,要了幾個菜,和他們俄國接待的一個人一塊兒。一頓飯花了幾百萬盧布(合400多美金),我說怎麽這麽貴,這樣下去馬上坐吃山空。後來基本上都是自己做飯,就不到外麵吃了,有一次我們去列寧養病的哥爾克村,開車去的,租了個車,路上吃了頓飯,要了一個沙拉,15美金,我一看還挺便宜,結果是兩片黃瓜,切薄薄兩片,15美金。蘇聯解體以後那一段特別亂,我們到了那兒才知道俄國檔案開放已經開始收縮了,出了問題。當時澳大利亞的學者找到了越戰的一些檔案。原來越南不承認它有扣押戰俘,實際上有,他有一個名冊,哪哪哪關著多少,是越南人民軍給蘇共中央的一個報告,結果這個被翻出來一公布,美國馬上去找了。所以越南就跟俄國反映,說你們當年是領導,我們給你們報的,現在你們弄得我們很被動。

還有一個事,1986年有一架韓國的民用航空飛機被蘇聯打下來了,蘇聯不承認,結果檔案給披露出來了,弄得俄國也很被動。出了那麽幾檔子事,結果檔案管理就嚴了。盡管嚴了,它整個還是比較混亂。說不給你就不給你,說給你就給你,得看你的關係做沒做到家。我們就拉著他們喝酒,後來關係還是弄得不錯,都可以看。但是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整個工作製度簡直無法令人忍受。官僚主義到什麽程度:第一天我們去檔案館,這還是事先約好了,9點到那兒,辦手續折騰了一個鍾頭。好不容易進去了,沒看多少到中午了,說中午吃飯關門,全給轟出去了。我們就在門口坐了大概有兩個多鍾頭,到下午2點才進去。進去到4點,喝茶,不辦公,你可以不走,但是他們不在那兒,我說你們幹嘛去?下午茶。官僚得要命,效率極低。

後來我說這樣不行,咱們住著旅館,吃飯又這麽貴,這麽折騰不行,馬上改變方針。咱們隻弄目錄,先編目,挑咱們有用的、想要的,把目錄做好以後,讓俄國學者幫咱們弄。我們托人給點勞務費、複印費,而且他們印還便宜,對外國人隨便收錢。比如說我們去蘇共中央檔案館,一頁要收一、兩美金,我到現在弄了有幾十萬上百萬頁了,那就得幾百萬美金。我說這樣不行,我們從遠東所、世界史所找了幾個學者,請他們吃飯。我們帶了好多酒,二鍋頭、茅台,俄國人也愛喝。然後跟他們談這個事,他們都願意,當場發勞務費,每人先發三百美金。俄國人說給你辦事,還真給你辦,然後我們就走了,說你們弄好了再寄給我們,或下次我們再來取,或者來中國的時候給我們帶過來。因為那會兒已經開始學術交流了。

過了不到一年又去了一趟。但是第二年發現更緊了,在那兒已經不是很容易辦了。當時我們得到一個消息,說美國人來得早,他們1992年就去了,大概1993年弄了大量的檔案。俄國不行,還得去美國。

 

去美國尋找檔案

 

回來我就找王忍之先生,把這個情況一講,他說可以,我說你還得給我找個懂英文的。社科院科研局當時有一個處長楊建國,英文、俄文都不錯,我說就你跟著我吧。因為去美國不像俄國,美國的特點是什麽?活都是你自己幹,沒人給你幹,說實話也請不了,但是複印材料沒人管,隻要給你看的,隨便印。

我們去了威爾遜中心、檔案館和幾個大學,一個是國家安全檔案館,是民間的,不是國家的,還有哈佛大學的圖書館、斯坦福大學的胡佛研究中心。跑了幾個地方,就是累,因為得自己印,把李丹慧、我、楊建國累得啊。楊建國說,老沈啊,我當處長這麽多年,出國無數,沒一次這麽累的。我們天天在那兒印,一天站那兒八個小時,嘩嘩地印,威爾遜中心的複印機我就給它印壞了四台。威爾遜中心有個什麽好處呢,就是複印不要錢。現在我跟威爾遜中心關係特別好,年年去,跟他們特別熟,幾屆主任我都認識。國家安全檔案館倒是要錢,但也不多,後來跟他們熟了,也不要錢了,但就是費工夫,你得自己一頁一頁看,一頁一頁印,所以在美國花的時間比較長,好幾個月。美國我去了三次,因為在美國比較好得到資料。

 

運用檔案資料探尋曆史

 

剛開始,我們都是收集蘇聯史資料,因為當時準備做蘇聯史,所以就從十月革命起,涉及到蘇聯曆史的都弄。舉一個運用蘇聯檔案研究朝鮮戰爭的例子。1993年葉利欽給了韓國總統金泳三216件俄國檔案,都是關於朝鮮戰爭爆發的。2004年到2005年期間我認識了當時俄國大使館的一個人,原來也是學者,遠東所的,叫岡察洛夫,岡察洛夫說這套東西也給你們中國了,給中央檔案館了。我就到中央檔案館去了,結果發現中央檔案館封存了,拿來還沒人看過呢,就都給封起來了,不能看。我說這是外國檔案,他說外國檔案也不行。回去我又找岡察洛夫去了,說中國都不讓看,那怎麽辦?他說我單給你印一套。兩箱子,我真興奮。因為朝鮮戰爭這個事本來就是疑點重重。這個材料讓我特別興奮,整個就是來來往往的電報。1987年中央文獻出版社出了一套《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那裏麵有很多關於朝鮮戰爭的電報,這一配合起來,這個事大概的脈絡就看出來了。我當時做的時候還沒看到這些材料,所以一看到這個材料就非常興奮。

中間又出了一件事。1995年底有一個俄國學者拿了一件檔案,是1950年10月2日毛澤東給斯大林的電報,說我們中央政治局開會討論以後,覺得現在出兵不合時宜,暫時不去了,你就讓金日成撤退,或者到山裏打遊擊去吧。可是我們中國80年代末出版的《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公布的10月2日電報,是毛澤東在電報裏說,我們已經決定出兵了,10月15日先去四個軍。於是這個俄國學者就寫了篇文章,說中國的電報是假的,有俄國檔案為證。華盛頓郵報就把這事登出來了,說中國檔案做假。後來陳兼給我寫了封信,說這個事很大,你趕快去查問一下到底怎麽回事。1996年初在香港要開一個冷戰史的會,會上就要談這個事。

所以當時我一聽,就馬上去找金衝及先生,他是這個文稿的主編。我就說,人家說咱們造假,你是主編還不趕快查查,是不是有毛澤東原稿。他也有點蒙了,說你等等,第二天我告訴你。第二天我又去了,他說查了,是毛澤東手稿,不會錯的。我說時間呢?他說時間也不會錯,10月2日是用漢字寫的,能錯得了嗎?後來我想有幾種可能,一個是開始同意,後來不同意;或者開始不同意,後來同意,變了,所以發了兩個電報。但是中國那個電報寫的是3時,10月2日3點,我說要是3點可能還是這個在前。那會兒隻是知道有這麽個事,還沒見到俄國那個電報呢,我說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你看看這個電報什麽時候發出去的,它是10月2日寫出來的,但是也許隔了好幾天發呢?結果查了,沒有簽發時期。而且別的電報都有簽發日期,八成是沒發。後來金衝及說有這個電報,這是肯定的,但是很可能沒發。我說前前後後你都找來,幾點幾分發出。

到了香港那個會上,俄文的電報我也拿到了。一對比,大概知道怎麽回事了:俄文那個電報是10月2日晚上11點。兩份電報,一個是淩晨,一個是晚上。後來再找其他的材料看,10月2日白天政治局開會,書記處擴大會議,爭論意見非常大,大家都不同意出兵。你再看電報就能吻合了,因為斯大林要求中國出兵的電報是10月1日來的,毛澤東大概當時自己就定了,因為淩晨3點鍾,肯定沒跟任何人商量,自己寫了電報。但是白天書記處會議一談,大家有不同意見,所以晚上他就擬了後一份電報,暫時不出兵。大概是這麽回事,我在那次香港會議上也是這麽談的,現在確認事情的來龍去脈就這麽回事。所以我說,檔案太重要了。後來材料就越來越詳細了。

我當時也在美國搞檔案,而且檔案大部分是從美國弄來的,因為我們當時在俄國收集的都是關於蘇聯曆史的檔案,就是後來編的36卷,到美國收集的範圍就更寬了,都是冷戰史的,其中大量的也是俄國檔案。涉及中國的主要是朝鮮戰爭,還不是在俄國弄出來的,是當時在俄國大使館工作的岡察洛夫給我的,還有我又去美國找的。在美國光從學者手裏弄來的也不少。我跟著陳兼,一個一個去拜訪學者。當時我們在香港開會認識了幾個人,那時候正好很多人討論朝鮮戰爭,有個叫凱瑟琳·威瑟斯比,一個女的,她懂俄文,手頭有很多資料,我就去找她。她老公也是美國很有名的一個冷戰史的專家,叫沃伊泰克。兩口子特別熱情,一箱子全讓我搬走了,而且還幫我複印。因為那個時候中國人還很窮,她說都拿走吧。這箱檔案都是朝鮮戰爭的。這是她自己搜集的,這不是葉利欽給的,葉利欽的才兩百多件,當然也不少了。再就是去國家安全檔案館,國家安全檔案館的量也非常大,而且他們編了很多,就是美國對蘇聯的評估,所以我對美國檔案也開始收集。

當時其實都來不及細看,就一看這題目知道有用,就自己先弄,沒工夫坐那兒看。我們都是這樣,早晨檔案館一開門就進去,一直到它關門,中午不吃飯,就喝涼水(美國的涼水可以喝),帶幾塊餅幹,要不然你出去辦手續很麻煩,美國也沒什麽好吃的,我說算了,咱們自己買點餅幹吃,節省時間,晚上人家下班時我們再走。有一次還給誤了,我跟李丹慧在那兒複印,因為它裏麵都是開著燈的,沒窗戶,美國好多都是這樣的,根本忘了時間,等我們一看表,全下班了。威爾遜中心是挨著國會旁邊的,特別大一棟樓。結果它所有的門都關了,出不去了,我們倆在裏麵轉了大概有一個多小時,才找到出去的門,整幢大樓就留了一個門,有一個人在那兒守著。

那次回國帶了八個大行李箱,怎麽往回運呢,超重不說,海關都得找麻煩。正好碰上我哥哥,他是公安部的總工程師,帶著一個團到美國來訪問。我說你幫我帶回去算了,我自己就拿了一箱。後來回來我哥說,他們團裏反映:你弟弟是幹嘛的,那麽沉的箱子,以為我倒賣什麽呢。他說不是,我弟弟弄的全是檔案,都是紙。

 

檔案整理工作

 

當時我們是想重寫蘇聯史,我說咱們再寫蘇聯史就不能像過去那樣了,得以檔案為依據了。當時除了這幾位老先生,年輕的就是我,金雁、張盛發、左鳳榮。那會兒說好了我們要寫蘇聯通史,以檔案為依據,所以就得先整理檔案。我說咱們先翻譯出版檔案,有了這個,研究的人就更多了,咱們就能把蘇聯史推上一個台階,而且跟以前的研究根本不一樣,就在於都用原始檔案了,原來沒人用過。後來實現了,那時候也不知道什麽立項,反正我有錢,大家就翻吧。我就每年自己開會,錢都是我出。但是翻譯靠這幾個人不行,我說咱們都是各卷的主編,40多卷,每人包幾卷,誰研究哪一段的,那幾卷就歸你負責編輯,翻譯工作,我統一管。

我成天就抱著原始檔案,全給複印出來,大概分了專題,比如蘇聯跟東歐關係,蘇聯和德國的問題,十月革命的問題等,一共弄了247個專題。我就抱著稿子坐飛機全國飛,安排任務,你翻這個,他翻那個,弄個樣條出來,編了號。我們就負責編輯校對,當時王忍之找我,說這翻譯費也不少,你怎麽弄?他們跟財政部申請了一筆錢,200萬。他說你用一部分,我們社科院也組織一套班子,你弄蘇聯史,我們搞中蘇關係史。後來我說幹脆這樣吧,錢我一分都不要了,你們留著用吧,我有錢。我主要是覺得我不大愛受人管,拿了國家的錢就很多事不好辦,算了,既然我前期都沒要國家一分錢,後期也不要。當時王忍之不好意思,他說象征性也得給一萬塊錢。我說你這一萬塊錢就給世界史所,他們不是出人了嗎?你就給世界史所,你別給我。我們的進度非常快,1996年開始,基本上全都撲在這上麵了,1999年就都完稿了。大概到2000年書就可以出版了,中宣部還撥了一筆錢給出版社,60萬。當時出版社也找我,說這是給你的出版費用。我說我不要。

這套書多艱難,折騰了有六七年,到2002年才出版,涉及中國的都不讓出。後來朝鮮戰爭那部分我就拿到台灣出了一個三卷本的《朝鮮戰爭: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係我也搜集了好多,2015年出了一套中蘇關係的檔案,十二卷。後來又搞了一套美國情報局的檔案,中央情報局和美國國務院情報司,那是2004年,“9·11事件”以後了。因為911這個事對他們刺激特別大,事先沒人知道,2004年美國整頓情報係統,其中有一大批檔案都是關於對華情報評估的報告。當時他們就想找中國學者來評判一下,這個事就交給威爾遜中心了,威爾遜中心當然就交給我了。還沒解密呢,就先寄到中國來了,一大摞。我就分了,我、李丹慧、牛軍、楊奎鬆,我們幾個人每人分了一部分看,然後寫論文,去美國參會。

現在至少這幾所大學,像武大、南大、複旦、北大、南開、首師大,對檔案的要求已經比較嚴格了。我來華師大以後,規定我們這兒的學生不用原始檔案根本就不能開題,你就找檔案去吧。這才是真正的史學。人家老說我揭露真相,其實不是,曆史檔案在那寫著了嘛,過去不是按原始檔案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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