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文源自作者 邊芹 著的《誰在導演世界》,中央文獻出版社;
“神秘”是18世紀中國尚處在傳說階段出現的一個詞,何以300年後還留在西人嘴邊? 300年不消失的“神秘”究竟來自何處? 我在大王宮參觀“道教文化展”時,對從吉美博物館送來的中國古代文物已見怪不怪。有這麽多東西被他們搶來當自己的寶貝展示,真要清算,西方大都市的博物館就得關掉一多半。
我驚異的是,平時走進博物館未見過的大量中國古書,從草藥到針灸,從飲食到祭葬,從書法到手工藝,從繪畫到哲學,無所不包,真正的古版印刷或手書,全都來自法國國立圖書館檔案室。還有多少是不送到公眾視野下的? 你這時才切身感受到當年的搶劫之狠,也絕不隻是一群貪財之徒的無理性行為,而是一次有計劃的文明劫掠。
你能想象中國人把波旁王朝的藏書和檔案搬到北京的情景嗎? 那些瓶瓶罐罐翻山越海地搶過來,多少還有古董市場和人之貪婪的借口,搬這麽多古書過來幹什麽? 既然中華文明“野蠻而落後”,大有鏟除之道理,上百年不遺餘力地誘導中國人改革換新,搬這麽多“垃圾”過來,除了占地落灰,圖的是什麽?
我最早發現的一個事實是,對上層精英而言,中國早就沒有“神秘”。他們深解我們遠勝過我們了解他們,而且有至少一個世紀的提前量。中國人不過是模仿他們的皮毛,尤其是他們特意推薦的皮毛,而他們是挖掘我們的本性。他們把世界當獵場,打獵的人對獵物不會有一絲浪漫,而是摸透它的習性和弱點,尤其是弱點。謊言和假藥方,就是在研究了弱點基礎上配製的,謊言是用來給自己的民眾搭圍牆的,用以阻止百姓看清外麵的世界。
由於這個工程非一日之功,而是上百年基本朝著一個方向一磚一瓦構建,牆之堅固以及越到後來,謊言變成真實越隨心所欲,讓牆那麵的看客觸目驚心; 假藥方則是推銷給牆這邊的中國人的,凡是自己具備而若對手也有便對己不利的美德,比如忠誠、團結,他們都藏而不露,再設法把對方的解掉; 凡是對己隻是嘴利貼金,而給對手則起“讓拉痢人吃泄藥”作用的美德,如自由、開放,他們就會張揚到全世界無一角落能拒絕,文薦不成就武薦。
所以我漸漸明白,“神秘”是一個刻意保留的擋箭牌,是精英為模糊視聽、攪渾水服務的。潛台詞是:那個遙遠的中國是不可理喻也不可解釋的。隻這樣一個注解,就把中華文明降格到原始文明的位置,根本沒資格與西方文明坐一條板凳。
有人可能會問這麽暗搞圖什麽? 的確,若看不透西人擅於精密設計的腦子,便難以想象這麽一環套一環地布局,終極目的是什麽。那是一板一眼都設好了邏輯線路的,原始文明屬於觀賞範疇,不具備對話的可能-----所有手腳是繞到這個原點的。
起自西方對原始文明的“高抬貴手”,是聲東擊西的絕妙設計,既展現“開放的胸懷”,又剿殺了真正的文明對手,可見“開放”是要將對手堵在門外的。要知道,他們對原始文明可不是從一開始就取觀賞態度的,在戰船到達其他大陸的幾百年間,全部消滅一直是目標。
20世紀隨著東方陣營的聯手, 發覺若樹敵太多,反倒幫了真正的對手,於是征服的棋路迅速調整,而且彎轉得極大,一反常態變得用沾濕的眼睛欣賞了。那是用不切實際的渲染和讚美,捧虛滅實。這麽一導向,還真是碩果累累,全球大都市的小資們無不模仿著讚歎非洲藝術、印第安文明或喇嘛文化。
前麵滅,後麵讚,前後兩種無理性可通的做法,目的卻始終如一:要在西方文明周圍清掉真正的競爭者和對話者。用轉移視線法輕易就辦到了。但害人多少也會殃及池魚,長年謳歌原始文化,西方文明自身正以驚人的速度退化,大眾藝術原始化已成定勢。
對原始文明的炒作發動於上世紀60年代,炒得之玄乎,人人都恨不得脫了褲子進原始森林才幸福。從美術的“返樸歸真”,到泛濫的黑人舞蹈音樂,最後至高潮在巴黎建起原始藝術的勃朗利堤岸博物館,幾十年洗腦還真達到了目的。欣賞原始藝術憑直覺美感就行,不像中華文明或西方文明,欣賞者必經學徒階段,掌握其複雜的文化語言,方解其妙。上百年來,我們就在幫助西方文明培養中國學徒,同時將自身文明的學徒階段縮減和去除。
我對原始文明並無好惡,隻是接連碰到一些不可解釋的事,一樁樁連在一起想,就拚湊出並不明示的圖案。首先發現在巴黎各種博物館能看到的臨時展中,展示西方之外高度發達文明的比例,遠不如一些處在原始狀態的文明,也就是說辦10次印第安、非洲或尼泊爾( 把這個小窮國捧為“幸福楷模”的真實目的,這麽看昭然若揭)之類的原始文化展,未必會辦一次中華文明展。
像上述道教文化展是多少年難遇的事,何況從引言到介紹看下來, 也讓你產生這不過是個原始宗教而已。核心的核心就是對事物的解釋權,這是他們從不放手的。長年顛倒行事,必定誤導研究者之外的普通人:西方文明是一個孤島,它的周圍是一望無際的原始文明。19世紀這樣的觀念是明打明說的,今天轉到了地下。
幾年前中法文化年期間,像三星堆這樣輝煌的古文明展,被排斥於巴黎各大博物館門外,隻在市 Z.F 免費展出,這就把三星堆降格於市府宣傳廊的水平。你若去巴黎瓷器博物館,細看如何布展,會有痛心的發現, 館內為瓷器製作比中國晚了1000年的歐洲國家,都單獨、集中地設了展櫃。如果細讀解說詞,18世紀才發現高嶺土製瓷秘密的法國人,有意向公眾掩蓋了製瓷技術得自哪裏。
自戀乃人之常情,但它同時也為日本、伊斯蘭瓷器單辟了展台,唯獨沒為瓷器的發明者、最先進的製造者中國集中單設展台,而是把眾多中國藏品分散到別的展台作陪襯,樓上樓下,零打碎敲,隻有研究者會從製作工藝和年代的對照看到曆史事實,一個普通參觀者轉一遍下來,是看不出中國在世界瓷器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的。這手法讓人想到文人或工匠中有一些高明的偷竊者,總是絕口不提甚至詆毀影響他們最大的人,而故意東引西讚那些並未真正影響他們的人。
勃朗利堤岸博物館為自己拍了一部廣告短片,時常在電影院放映前插播,為表現歐洲對多元文化的開放胸襟,畫麵從黑人、印第安人、阿拉伯人到南亞、東南亞、中亞人,及至日本、朝鮮人,也是那麽巧,偏偏沒有中國人。
吉美博物館是亞洲文化博物館,館內收藏單看得見的部分,不算庫存,就有 50% 的文物來自中國,如果再算上中華文明影響的區域,則至少有 3/5 的文物。敦煌文化被劫走的部分,也在這個館。可以說這個館奠定名聲的基礎, 是它的中國收藏。廣告每周重複登在《Pariscope》上, 該雜誌是巴黎每周文娛節目表,有影響甚廣的文化導向作用,是注重文化生活的人必備的手冊。
來看看吉美在上麵怎麽打廣告:“它(吉美)為公眾提供了從東南亞藝術、印度藝術到日本、朝鮮及中亞藝術的全景圖。它收藏的超過 4.5 萬件亞洲文物,來自柬埔寨、越南、緬甸、尼泊爾、西藏……。”又是巧合,文字裏恰恰缺了主角! 這段譯文,字字直譯,連省略號都非譯者所加。
在這本和另一本巴黎唯一兩份每周文娛節目手冊上,“中國文化中心”的各類展覽時間表也不在其內,而從丹麥到日本文化中心的節目都收入在內。這一舉動讓法國普通人沒法繞開“封鎖”,接觸到中華文明。而這個“中心”做了什麽有損法國利益的事嗎?絕對不敢!這簡直就是一個“送禮”機構,在巴黎中心最富區買下豪宅,把中國最好的藝術品和文物,免費拿來給他們看,還有酒菜招待!
有人可能問:繞了一大圈否定了中國又能達到什麽目的? 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誰來占據文明製高點。占據文明製高點才能搶占道德高地。那又為什麽要搶占文明製高點不能平起平坐,對話交流呢?
這就進入了所有謀略的中心:如何擁有話語權。話語權的搭建是精心操控的巨大工程,絕不是善良、公平心、開放、透明甚至自身強盛就能拿到的。首先要占據製高點,才能控製話語的流向。一般人之看到話語權是國力和霸權的產物,而忽略它同時也是一個精密的操縱係統,沒有神不知鬼不覺的技巧,光靠最大建立起來也不服人。而技巧的核心就是話語的流向操縱於誰手。
由於流向決定了話語權實際在誰的手裏,搶占製高點就是重中之重,是決定流向的關鍵。而能否站住製高點,就在於文明的自信。試想如果上層精英守不住閘門,讓民眾常年接觸比歐洲古代文明發達得多的中華文明,老老實實告訴他們世界史的真實景象,維持了200年的文明製高點不就搖搖欲墜了嗎?
當年靠兵艦火炮把我們幾千年建立的文明自信打掉,又怎麽能輕易讓你複活呢?文明的自信就像肢體的一部分,一旦被截掉,再生亦難,文明本身隨著自信的消失而消失,並非天方夜譚。常年維持這種自信,我們中國人以為就靠文明自身的品質,這樣的想法非常本真,在沒有惡意者的世界,是行得通的。
但不幸的是,近代中國遭遇了需要絕對精神統治權的征服者,他們並不隻是抬高自己,而是毀譽和抹殺別人。用並不誠實的手段刻意維持文明自信,為永遠占據文明製高點,提供了廣泛的民間認同,亦謂不擇手段把持話語權,最大限度地杜絕了民間的反感或不配合。
因為奪取永久的話語權並不是靠一種公正的權威,而是操縱的技巧:讓我的話語不受阻擋地流向你,而你的話語流不過來。目前這個世界所謂的“擁有話語權”,就是這麽一回事。在這裏,製造認同是雙向的,構建文明自信是在拿掉了對手的文明自信的基礎上實現的,使得話語的流向不但不受阻,反被欣然接受。
20世紀90年代初, 我在法國曾經曆了一場針對日本人的媒體毀譽大戰,與今天對中國的毀譽類似。當要“打劫”一個國家時,“獨立隻是分子”打前站,敲邊鼓,配合得不亦樂乎。如果遏製對手隻是用謀略和競爭倒也罷了,問題是最拿手的是道德上潑髒水。
當中國人沉浸在“同一個世界”的夢想中,辦奧運、辦世博向世界獻禮,發動自1840年的那場文明的戰爭,從地上轉入地下,並未停息。同時他們繼續讓中國人相信,這一切都緣自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