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1932年1月23日—1968年4月29日)
甘粹先生贈我兩張照片,這張是林昭的單人照,我估計是當年林昭贈與甘粹的照片,在照片反麵是甘粹先生寫的說明:林昭攝於1958年,寫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時間:2013年11月28日、30日、12月1日
地點:北京甘粹先生住所o
訪問人:艾曉明
甘粹簡介:
1932年12月生於中國浙江紹興,1955年保送進入中國人民大學新聞係。1958年被劃為“右派”,同年與林昭相識;隔年被發配進行勞動改造20年。1979年“右派”獲得改正後,回到北京,在中國社會科學院黨委宣傳部工作。其後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資料室主任、副研究員等職。1992年退休,定居北京。曾主編出版《中國長篇小說辭典》(1991年敦煌文藝出版社),著有《北大魂》,2010年出版。
甘粹先生接受采訪,2013年11月28日。
寫在前麵:
2012年我開始尋找林昭遺稿,因此也陸陸續續訪問了一些林昭的難友和同學。2013年12月參加網易年度演講去北京,得以和甘粹先生作了三天的交流。胡傑先生在《尋找林昭的靈魂》采訪過甘粹先生,片中有他對林昭的回憶以及晚年生活的畫麵。有關甘粹先生自己的經曆,片中有一句話作為提示:甘粹先生在兵團“度過了地獄般的二十二年”。
因此我在下麵的訪問中,請甘粹先生具體講述了他在兵團的經曆;這是交織著曆史悲劇和人生苦難的回憶。按資曆來說,甘粹是1949年參軍的老革命,和林昭一樣,青年時代滿腔熱忱地擁抱共產主義理想。但1957年反右之後,特別是因為和林昭相愛而被發配兵團,從此受盡折磨。為擺脫勞改苦役,他逃出當盲流,甚至討飯度日,還被當做蘇修特務抓住捆綁吊打……一個人的生命是怎樣被“反右”所撥弄、扭曲,盡在他的證言中。
為讀者方便,我根據訪談內容加上了小標題。由於一直沒有機會再見甘粹先生,所以,文中個別人名地名,可能有小誤。當時甘粹先生年事已高,聽力衰退,也不用電郵;而我沒有再去北京,故未能與他當麵核對文字稿。
感謝甘粹先生先後數日接受我的采訪,這也許是他生前最後一次對來訪者詳述他與林昭那一代人的苦難歲月了。在我整理出這篇采訪的2014年,甘粹先生於當年的10月23日淩晨1點37分,因心力衰竭驟然去世,享年83歲。
作者與甘粹先生合影,2013年12月1日。
謹以此文,紀念林昭和她同時代的思想者,並向他們致敬。
一、“您是怎樣得到林昭十四萬言書手稿的?”
……
二、“情斷鐵一號”
問:您當時是怎麽和林昭分手的?我看你那回憶錄裏麵寫了,而胡傑紀錄片裏沒多涉及。
答:我和林昭相處在一起,前前後後也就一年時間。這一年北京大學中文係新聞專業跟人民大學新聞係合並,合並的具體地點是鐵獅子胡同一號;就是現在的張自忠路三號。它過去是段祺瑞的總統府,更早些時候是清朝慈禧太後修建的海軍部。
張自忠路三號是文物保護單位,那裏頭分三塊:中間鍾鼓樓這一塊後頭花園,現在還是由人民大學書報社占著。東邊這一塊後來劃給社會科學院東歐所、西亞非所,還有日本所在那裏。西邊是紅牆,六層樓的房子,那是人民大學蓋的,是人民大學的職工宿舍。人民大學城裏就兩個係,曆史檔案係和新聞係。
1958年,我跟林昭認識時還很冷。人民大學和北京大學一樣反右,基本上走兩步:第一次人民大學反右,老師和學生反了兩百個右派。這還沒有完成任務,上麵給的指標任務是四百個。1957年反右到年底,我還不是右派。1958年第二次補課,又反了兩百個右派。我是後麵這兩百個右派裏頭的一個,人民大學總共反了四百個右派。林昭,我估計,因為我不在北大,她肯定也是後來劃的右派。她到人民大學來了一次,之後從文字記載上看,是五、六月份,就是北大合並人大,我的印象可能還要早一點。羅列是北大新聞係主任,把她帶過來了。她被安排在人民大學新聞係資料室,監督勞動改造。
1959年是我到人民大學新聞係的第四個年頭,這一年具體內容是半年實習半年寫論文。實習沒有我的份,我被開除D籍了,論文也不要我寫了。新聞係說你就到資料室去吧,勞動改造。
我們這些右派,大概有十幾、二十個人。開頭就在校園裏頭掃垃圾,撿香蕉皮。最後開學了,就叫我到新聞係資料室去。我去的時候,林昭已經在資料室了。資料室沒有多少人,就三個人,頭兒是王前。王前就是劉少奇跟王光美結婚之前一位夫人,她帶兵就帶林昭跟我兩個。王前就說,現在中共中央宣傳部委托中國人民大學新聞係編中共報刊史;你們兩個就看國民黨時期的一些報紙,收集資料,為中共報刊史編寫做卡片。我們兩個當時每天上班就是在圖書報紙堆裏頭,這樣才跟林昭認識了。
我記得很清楚,我去的時候,天氣還比較冷,我推開辦公室的門進去,就林昭一個人在那裏。她正好打開水回來準備泡茶,而且給我泡了一杯。她說茶葉是王前給的,我知道王前是人民大學副校長聶真的愛人;她當然是高幹。就這樣相識,第一次見麵就是這樣的。
林昭那時候有病,像林黛玉一樣,實際上是肺病,咳嗽,吐痰裏麵帶血。那時候王前跟我講:你是男的,林昭是女的,沒事你多照顧一下林昭。王前很同情我們這兩個右派,她特別喜歡林昭;她們有話可以談得來。
時間長了,有時林昭沒有來上班,我就知道她病了。我就跑去看她,她就住在鐵一號東邊,就是現在社科院占的那一部分裏頭。在二樓那個房子有一個小間,十平米左右。我去看她覺得很可憐,那我就幫她打水,買飯。
人民大學那個時候沒有暖氣,宿舍都是大宿舍,工友燒的煤爐子。林昭是個右派,根本沒人管她。我看她那個房間很冷,春節過了我就跑去總務處,領了一個鐵爐子,我給她安上爐子、通風管。我又跑到鐵一號後麵堆的蜂窩煤,找個背筐,裝上煤,背上二樓到林昭的房間裏頭。另外再柴火、劈柴拿一點,都擺在那裏。我拿點劈柴把林昭屋子裏頭的爐子生起來,房間馬上就暖和了。
平常就我們兩個右派上班,也不談什麽,都是鑽到後頭她那個房子裏頭,看書看報紙。林昭古典文學比較好,她看的全是古的線裝書、筆記小說。那都是文言文,我不喜歡看,我就看現在出版的這些。
問:你們倆也沒有看報紙,沒有去研究中共報刊史?
答:報紙看一點,卡片做幾張應付了。開頭還找報紙看一看,結果就都是各看各的書。
從我跟她接觸交談,我就很佩服林昭。林昭確實是個才女,她文學特別是古典文學水平大大超過我。我也就是在人民大學學了點中國古典文學,什麽《詩經》都是些皮毛。這樣慢慢談,比較談得攏。
另外,我在生活上盡量照顧她,給她生爐子,背煤球,給她在食堂買飯。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後來有了感情,她病了,學生食堂的飯吃不下,那飯就是早上一個窩窩頭,苞穀麵糊糊,另外還有個鹹菜疙瘩。那時人民大學的學生,一個月夥食費大概五塊、六塊錢就夠了。咱們稍微吃好一點,有時候就吃點肉菜;那一個月七塊、八塊錢也就夠了。但是林昭她早上不吃飯,我就著急了。後來想個辦法,每天早上在張自忠路坐無軌電車,坐兩三站路到東四。那裏有個廣東餐館,它早上賣廣東肉粥。我先自己吃一碗,然後再買一碗;大概是一毛五分錢一碗,我就帶回學校給林昭送去。廣東肉粥比較高級——她就吃了。咱們就這樣,從相逢到相識;在一塊兒工作,生活上也照顧她,談得比較來,有時候一塊兒出去。
每個禮拜天我都跟林昭出去逛公園、逛北海,因為張自忠路過去就是北海,劃船,還看話劇。
問:當時看什麽話劇?
答:有《關漢卿》、《竇娥冤》。我記得很清楚就是《竇娥冤》。她有個同學叫倪競雄,是滬劇的編劇。她有時來北京開會,就有些票,她把那些票給我跟林昭去看,而且還坐最好的位置,坐在第一排。
那時林昭住在二樓,我獨自一個人沒事,就在一樓走廊邊拉二胡。我會拉二胡,拉得不好。我拉劉天華的《病中吟》,林昭在房間裏頭,聽見二胡聲音委婉、淒涼,她就推開窗子聽。後來才知道,是我在那裏拉。她說我還寫了個歌呢,這樣才引出這首歌。我就把歌哼給你們聽聽:
在暴風雨的夜裏,
我懷念著你,
窗外是夜,怒號的風,
淋漓的雨滴,
但是我心呀,
飛出去尋找你,
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你是被放逐在遼闊的荒原,
還是塵埋在冰冷的獄底,
啊,兄弟啊兄弟,
我的歌聲追尋著你,
我的心裏為你流血,
兄弟兄弟,
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這是林昭寫的一首歌,這首歌在林昭的追悼會上我也唱過。
問:是當時她寫下來的?
答:當時在一起,她寫下來唱給我聽,是在《病中吟》之後。
問:你有沒有跟她討論這一首歌詞的含義?
答:沒有討論。
五十年代就傳謠言,就說我跟她談戀愛。傳到上頭領導了,領導就找我談話,說有沒有這個事?我說沒有這個事。領導說你們不要談戀愛,你們兩個右派,好好改造。然後,林昭問我談些啥?我說不準我們談戀愛。林昭一聽就笑了笑問你害怕嗎?我說我不害怕。她說你不害怕,好,咱們原來還沒有談戀愛,現在就真的談戀愛給他們看一看。
就這樣,每天特別是早上十點鍾做工間操,林昭就拉著我,咱們手挽著手在人民大學鐵一號裏頭走給他們看。鐵一號以前是段祺瑞的總統府,後麵還修了個小花園,有個水池子,有個假山;我們就在那個地方轉。你說我們談戀愛嘛,我們就是談戀愛,談給你看。這樣的話,我們等於真的談戀愛了。新聞係黨總支很不喜歡我,後來把我分到新J懲罰我;也是為這個事。
轉眼時間過去了,我們倆在一起就是一年。最後到九月一號,新的學期要開始了。我麵臨分配,畢不畢業就那麽回事,就是要把我打發走。我想一想,就找黨支部書記說我要跟林昭結婚;希望1959年分配的時候不要把我分得太遠,要求他們照顧一下。但是我得到的答複是:“你們兩個右派,妄想!”結果,把我分到新J兵團。
林昭也沒辦法,在戶籍製度統治下,你不服從分配,就沒有戶口,沒有工作,也沒有糧票、布票。沒辦法。我記得很清楚,林昭還背著我跟其他那些右派一起開小會,像北大來的薑澤虎、吳尚玉,都沒辦法。後來無可奈何,就宣布我到兵團。我賴著不走,學校就催我,紅臉白臉都唱。我就賴著不走,最後不行了,新的學期要開始,畢業的都走光了。
後來一些事情我不清楚,據說林昭的母親到北京來了一趟。她是民主人士,大概認識史良這些人。也可能是找了史良,找到了吳玉章,吳玉章是人民大學校長。這些我是聽說,沒有親眼見到,也沒見到她母親;後來就批準林昭回上海治病。
這樣,我先送林昭上火車去了上海。我記得我回憶錄裏有寫送她上火車的那一幕。
問:您當時怎麽把這個情況跟林昭說的?林昭怎麽跟您講她要回上海,下一步怎麽辦?
答:她就是一句話,她叫我甘子,她說你等著我。就這麽一句話,後來我送她上火車,火車要開了,我跟她在車廂裏頭抱頭痛哭。後來火車動了,我沒辦法才跳下火車。當時火車一廂人都奇怪:這對年輕人怎麽……那時候互相抱著痛哭的場景很少見。
問:您那一年多大年紀?
答:大概二十七歲吧。
問:林昭呢?
答:林昭跟我同歲,實際上她比我大一歲。她媽媽生下她以後,給她隱瞞了一年,她實際上是屬羊的。
林昭與甘粹的合影(甘粹先生在照片反麵寫道:林昭與我攝於北京景山公園。)
三、勞改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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