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年前的今天 中國一代人的鮮血白流了
1968年4月29日,中國北大學生林昭收到20年有期徒刑改判為死刑的判決書,當即血書「曆史將宣告我無罪!」(林昭和她的北大同學/作者提供)
前言:林昭是北大才女。 1957年「陽謀」期間,她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結果被打成右派。 她後來在獄中多次絕食,自殺,申訴,寫血書,拚死抗爭,不屈不撓,異常剛烈,異常悲壯。 1968年4月29日,在文革席卷神州最為黑暗的日子,林昭慘遭處決,是年不滿三十七歲。 今天,五十五年過去,現在習近平繼承毛澤東衣缽,搞個人崇拜,更以「數位極權主義」進行高壓統治,其內外政策造成了巨大的惡果。 難道林昭那一代人的鮮血,竟是白流的嗎? 這一切不得不令人萬分悲痛並在悲痛中深深思考!
那時,她多麽意氣風發! 她簡直心比天高啊。
這位原名彭令昭的蘇州姑娘林昭,才華出眾。 早在1954年,她以江蘇省最高考分考進北京大學中文係新聞專業。 在北大,她成為校園內公認的才女。 她受到遊國恩教授的賞識,參加北大詩社,任《北大詩刊》編輯,後又擔任北大《紅樓》詩刊編委。 她滿懷信心地希望成為新中國第一代女記者。 她的寫作計畫滿滿一大堆:要為寫《二泉映月》的瞎子阿炳寫傳記,要把魯迅的小說《傷逝》改編成電影……
可是,正當她要像鮮花般迎春開放之時,厄運之神降臨了。 那是1957年,毛澤東施展他的「陽謀」,號召全國各行各業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 5月19日,《人民日報》又發表社論《繼續爭鳴,結合整風》;在不斷號召不斷加溫下,當天,北京大學出現了第一張鳴放大字報,緊接著,各種大字報紛紛出爐 ,整個學校立時處在大鳴大放熱潮之中。 林昭她一個熱烈擁抱社會主義事業和理想的充滿活力的青年,自然積極地投身進去了。 她天真地以為:「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於是出現了她生活中的至關重要的一幕。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夜,在北京大學東門外的馬路上,一場關於「反革命煽動」的舌戰正在鬥得不可開交。 這時,一名女學生跳上桌子,仗義支持被批判的同學張元勳。 話音未落,一聲怒吼從黑暗中傳來,問她是誰,叫什麽名字。
「你是誰?你有什麽資格問我?!」女生反問道:「你是公檢法嗎?還是便衣密探?」她停了一下,接著說:「我可以告訴你,沒關係。武鬆殺了人還 寫殺人者打虎武鬆也,何況我還沒殺人。你記下來,我叫林昭。林,雙木之林;昭,刀在口上之日!」人群中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她稍停,又說:「告訴你:今天刀在口上也好,刀在頭上也好,既然來了,就不考慮了!」
林昭大義凜然。 她感到痛苦而無法理解的是,一些有思想、敢作敢為的同學被說成是「瘋子」和「魔鬼」。 那天深夜,她在未名湖畔對張元勳說:「這或者是個悲壯的祭日!這或者是個悲壯的祭壇!這或者是個悲壯的犧牲!或者會流血,但願不流血。」
結果,果然是個悲壯的祭壇! 林昭一頭栽進了羅網,戴上了沉重的右派帽子。 剛烈的她像牛虻一樣無法接受這個猝然打擊,她瘋狂地吞服大量安眠藥,以自殺對抗。 被搶救後,她大聲說:「我決不低頭認罪!」這些絕望中的表白,在當時自然隻能得到「罪加一等」的回答。 作為唯一一個拒絕檢討的北大右派學生,她最後落得在係資料室「勞教」(「勞動教養」)三年。
1958年6月21日,北大新聞專業與中國人民大學新聞係合並,林昭亦隨至人大新聞係資料室。 她因心情鬱悒,咯血病重。 到1960年春天,經校長吳玉章親自批示準假,由她母親許憲民到北京接她回上海治病。
林昭是一個不耐寂寞的人,在上海也常去圖書館、公園走走,結識了蘭州大學曆史係右派學生張春元和物理係研究生顧雁﹑徐誠等人。 他們懷著赤子之心編輯一本名為《星火》的油印刊物,陳述他們的針砭時弊的文章,林昭在刊物上發表了長詩《海鷗之歌》和《普魯米修斯受難之日 》。 他們甚至將一起議論的問題綜合起來寫成一篇報告,準備寄給領導機關參閱,希望對某些錯誤的政策有所改正。 不消說,這是一種極危險的探索方式。 1960年10月,林昭等人以「反革命小集團」的罪名被捕了。
林昭父親對女兒的冤情痛苦萬分,於她被捕後不到一月便仰藥自殺身亡。
1962年,林昭被準許保外就醫。 家人相見時問她為什麽坐牢時要這麽多的白被單,她支吾其辭。 當看到她手腕部血跡斑駁的傷痕時,母親立即把她衣袖拉起來,手臂上也全是小切口疤痕。 母親當時放聲大哭:「你為什麽要這樣作賤自己?這也是我的血肉呀!」
原來,送去的白被單她都撕成條條用來寫血書。 在獄中,林昭以絕食、寫血書、詩歌、記日記、呼喊口號、蔑視法庭等方式,表示抗爭與不服。 為此,她遭到獄方最重的懲罰,曾被反銬達一百八十天,並經常組織女犯人對她毒打,進行凶狠殘忍的鬥爭,她滿身傷痕,長發被一綹綹 地拔掉。 她曾經對同監的女難友說:「他們能夠消滅我的肉體,絕不能消除我的意誌。我的路似乎走到了盡頭。但是,曆史最終會給我公正的審判。」
在保外期的1962年7月,林昭致信北大校長陸平,呼籲效仿蔡元培校長,主持公義,營救被迫害的學生。 在信中她自稱是右派群體的一份子,對反右鬥爭宣稱「要以最後一息獻給戰鬥」,並譴責政府鎮壓反革命。 她說「極權政治本身的殘暴肮髒和不義使一切反抗它的人成為正義而光榮的戰士。」
1962年9月,林昭在蘇州與右派分子黃政、朱泓等人商量並起草了「中國自由青年戰鬥同盟」的綱領和章程。 是月,在上海與無國籍僑民阿諾聯係,要求阿諾將《我們是無罪的》、《給北大校長陸平的信》等文件帶到海外發表。 無疑地,林昭是步步走向「深淵」。
林昭致人民日報編輯部的信(之三)首頁影本。 (作者提供)
1962年12月,林昭再次被捕。
林昭一如既往,在獄中拚死抗爭。 她多次絕食,自殺,申訴,寫血書,不屈不撓,異常剛烈,異常悲壯。 以下是其中一些記錄:
1964年12月,林昭第一次給《人民日報》寫血書,反映案情並表達政治見解。
1965年1月底,林昭遭到獄卒施暴。 她所遭受的各種非人待遇罄竹難書,令人發指。
1965年2月,第二次給《人民日報》寫血書,反映案情並表達政治見解。 此信附有一封要求外轉的呼籲書,希望引起國際力量對自己的事業和案情的關注。
1965年3月6日,林昭向獄方交上血寫的絕食書,獄方鼻飼流質,直到5月31日,絕食共80天,此間她天天寫血書。
1965年3月23日,林昭開始寫血書《告人類》。
1965年3月至5月,足足一個半月,林昭沒有張口說話。
1965年5月31日,再次開庭審判,林昭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次日,林昭刺破手指,用鮮血寫下一份《判決後的聲明》:「…這是一個可恥的判決,但我驕傲地聽取了它!這是敵人對於我個人戰鬥行為的一種估價 ,我為之由衷地感到戰鬥者的自豪!……我應該作得更多,以符合你們的估價!除此以外,這所謂的判決與我可謂毫無意義!我蔑視它!看著吧! 曆史法庭的正式判決很快即將昭告於後世!你們這些極權統治者和詐偽的奸佞——歹徒、惡賴、竊國盜和殃民賊將不僅是真正的被告更是公訴的罪人!公義必勝!自由 萬歲!林昭主曆一九六五年六月一日」。
對所謂「一九五七年因反黨反社會主義而淪為右派」的罪名,林昭特別凝然駁斥,批注道:「這是極權統治者所慣用的偽善語言,其顛倒黑白而混淆視聽可謂 至矣!這句話正確地說,應該是:一九五七年在青春熱血與未死之良知的激勵和驅使之下,成為北大'五一九'民主抗暴運動的積極分子!」
她昂然宣稱:「『五一九』的旗幟絕不容其顛倒!『五一九』的傳統絕不容其中傷!『五一九』的火種絕不容其熄滅!隻要有一個人,戰鬥就將繼續下去 ,而且繼續到他最後一息!」
1965年7月至12月,第三次給《人民日報》寫信申訴案情並陳述政治思想,重點批判「階級鬥爭」學說(戲稱為「樓梯上打架」的理論)和極權統治,呼籲人權、 民主、和平、正義,長達十萬字。
1966年5月6日,北大同學張元勳來到上海,同林昭母親許憲民到上海提籃橋監獄看望她。 林昭衣衫破舊,長發披肩,一半已是白發,頭上頂著一方白布,上麵用鮮血塗抹成一個手掌大的「冤」字! 林昭對張元勳說:「我隨時都會被殺,相信曆史總會有一天人們會說到今天的苦難!希望你把今天的苦難告訴未來的人們!並希望你把我的文稿、信件搜集整理 成三個專集:詩歌集題名《自由頌》、散文集題名《過去的生活》、書信集題名《情書一束》。」(見張元勳,《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最知情者的回憶 》,《林昭,不再被遺忘》,長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
1968年4月29日,林昭接到由二十年有期徒刑改判為死刑的判決書,當即血書「曆史將宣告我無罪!」
當天林昭慘遭處決。
林昭那天是從醫院被抓走的。 當天上午幾個武裝人員直衝入病房,把正在治病的林昭從病床上強行拉起,並叫道:「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你的末日到了!」林昭從容不迫地要求換件衣服 ,也被拒絕,隨即被老鷹抓小雞似地架走。 公審大會上,林昭口中塞了橡皮塞子,這種塞子能隨著張口的程度大小而伸縮,專防囚犯喊口號用的。 另外還可依稀看到她頸部的塑膠繩子,這是用來扣緊喉管,防止發聲的。 林昭的臉發紅發青,眼中燃燒著怒火。 (見彭令範,《我的姊姊林昭》,收《走近林昭》)根據目擊者的描述,林昭這樣被處決了:
…小吉普飛快開來,停在機場的第三跑道。 兩個武裝人員架出一反手綁架的女子,女子口中似乎塞著東西。 他們向她腰後踢了一腳,她就跪倒了。 那時走出另外兩個武裝人員,對準她開了一槍。 她倒下後又慢慢地強行爬起來。 於是他們又向她開了兩槍,看她躺下不再動彈時,將她拖入另一輛吉普車飛快疾馳而去…
林昭是年還不滿三十七歲。
1968年4月30日下午,一個公安人員來到林昭母親家的樓房下麵。 來人一共說了三句話:「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林昭已在4月29日槍決。家屬要交五分錢子彈費。」他拿了錢後一言不答,揚長而 去。
林昭母親許憲民一下昏厥過去…此後,她逐漸神經失常。 年逾七旬的她,在上海長街上,在茫茫人海中,到處遊蕩,嘴裏喃喃著,仍在呼喚尋覓女兒。 半年之後,她被人發現死在街頭,有說是自殺,有說被「紅衛兵」打傷致死。
林昭思想卓犖,才氣橫溢,性格剛烈,拚死寫了數不清的文稿,包括入獄前的書信和寫作,特別是在獄中墨寫和血寫(不少是用鮮血和發卡書寫在撕 開的白被單條上)的數十萬字的上書、進言、聲明、論述、詩歌、散文等文稿,包括一百多篇的《牢獄之花》《提籃橋的黎明》《思想日記》… …等等。 林昭在獄中如此以自己的鮮血書寫,這在人類思想史上,乃至人類曆史上都是絕無僅有的。 至今她絕大部分文稿尚未見天日。 有關她的專項的材料當局封存了整整一房間。 她的檔案包括她的作品至少有四大箱,據說要封存五十年。
但林昭是無法抹殺的。 林昭思想永遠為中國人民所銘記。 林昭精神不會灰飛煙滅。 正如她一首血詩所說:
將這一滴血注入祖國的血液裏;
將這一滴向摯愛的自由獻祭。
揩吧,擦吧,抹吧,這是血呢!
殉難者的血跡,誰能抹得去?
林昭針對毛澤東那首七律《占領南京》,在獄中寫下《血詩題衣中》,充滿大勇無畏而且深刻獨到的批判意識:
雙龍鏖戰玄間黃,冤恨兆元付大江。
蹈海魯連今仍昔,橫槊阿瞞慨當慷。
隻應社稷公黎庶,那許山河私帝王。
汗慚神州赤子血,枉言正道是滄桑。
林昭在監獄裏投給《人民日報》的血書中,居然能夠這樣一針見血地指出:
「長期以來,當然是為了更有利於維護你們的極權統治與愚民政策,也是出於嚴重的封建唯心思想和盲目的偶像崇拜雙重影響下的深刻奴性,你們把毛澤東當作披著洋袍的' 真命天子'竭盡一切努力在黨內外將他加以神化,運用了一切美好辭藻的總匯和正確概念的集合,把他裝扮成獨一無二的偶像,扶植人們對他的個人迷信。」
她對極權統治作出了感天動地的淒烈的控訴:
「怎麽不是血呢?我們的青春、愛情、友誼、學業、事業、抱負、理想、幸福、自由,我們之生活的一切,這人的一切,幾乎被摧殘殆盡地葬送在這汙穢、罪惡的 極權製度的恐怖統治之下。這怎麽不是血呢?」
林昭早就有言:「在曆史的法庭上,我們將是原告。」反右運動結束以後,林昭就曾對「五一九運動」的骨幹之一的譚天榮說:「當我加冕成為 『右派』以後,我媽媽用驚奇和欣賞的眼睛端詳我,好像說,『什麽時候你變得這樣成熟了』。我現在才真正知道,『右派』這桂冠的分量。無論如何,這一回合 我是輸了,但這不算完。『他日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譚天榮:《一個沒有情節的故事——回憶林昭》,收在《走近林昭 》)。
林昭思想永遠為中國人民所銘記。 林昭精神不會灰飛煙滅。 (作者提供)
林昭在寫於1960年的長達三百七十行的詩篇《普洛米修士受難的一日》中,發出這樣的呼喚:
燃燒,火啊,燃燒在這
漫漫的長夜,
衝破這黑暗的如死的寧靜,
向人們預告那燦爛的黎明,
而當真正的黎明終於來到,
人類在自由的晨光中歡騰…
還能忍受嗎? 這些黑暗的
可恥的年代,結束它們,
不懼怕雅典娜的戰甲,
不迷信阿波羅的威靈,
更不聽宙斯的教訓或恫嚇,
他們一個都不會留存…
這些激情滾燙、義正詞嚴的詩文,像一把卓然豔麗的自由之火,閃爍著神性的光輝,將永遠激勵著人們前進。
林昭身上極其珍貴地充滿著批判、控訴、呼喚,但還遠不止這些。 北京大學錢理群教授在《麵對血寫的文字》一文裏,曾經指出:如果說「五一九」運動中的主要口號是「民主」和「法製」,林昭則在堅持「民主化」 特別是「政治民主化」的同時,更進一步提出了「人權」和「自由」的概念。 這一點,錢教授強調說,「在一九四九年以後的中國曆史上自然是有著重要意義的」。 錢教授後來在他的《「殉道者」林昭》一文中進一步補充說,在1964年、1965年,毛澤東正在準備發動文化大革命,實際上就是試圖將他的階級鬥爭的治國邏輯和路線推行到 領袖獨裁與群眾專政相結合的「無產階級全麵專政」的極端,來解決中國黨內與社會的矛盾;林昭對「人權」與「自由」的呼籲,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提出的。 而早在此之前的1962年,林昭和她的「中國自由青年戰鬥同盟」的戰友,就已經竟然能夠提出了另一種與毛澤東完全相反的治國路線與目標。 在他們的綱領上,赫然列出「八項政治主張」,即「一,國家應實行地方自治聯邦製;二,國家應實行總統負責製;三,國家應實行軍隊國家化;四,國家政治 生活實行民主化;五,國家實行耕者有其田製度;六,國家允許私人開業,個體經營工商業;七,國家應對負有民憤者實行懲治;八,應當爭取和接受一切友好國家援助。」( 引自黃政:《林昭被捕前後的一段往事》,收入《走近林昭》。)
令人格外悲憤和痛惜的是,慘遭極刑的林昭還是一位充滿愛心的基督徒與和平主義者,信仰的力量使她始終保持著人性的高貴和不屈的意誌。 即使在慘受非人迫害的血雨腥風中,她還在思考著:
「政治鬥爭是不是也有可能以較為文明的形式進行而不必要訴諸流血?自由,誠如一位偉大的美國人所說,它是一個完整而不可分割的整體,隻要還有人被奴役,生活中 就不可能有真實而完滿的自由!……然則深受著暴政奴役切膚之痛再也不願意作奴隸了的我們,是不是還要無視如此悲慘的教訓而把自己鬥爭的目的貶低到隻是期望去做 另一種形式的奴隸主呢?奴役,這是有時可以甚至還必須以暴力去摧毀的,但自由的性質決定了它不能夠以暴力去建立甚至都不能夠以權力去建立。」
這些話語,具有何等崇高的人格力量和偉大的思想價值啊! 或者用林昭自己的說法,「這是有一點宗教氣質──懷抱一點基督精神」的。 她事實上把自己稱作「奉著十字架作戰的自由戰士」。 她的精神曆程,昭示了中國自由精神的複興。
錢理群教授在評論他的充滿理想主義、浪漫主義與英雄主義氣質的學姊林昭時,稱頌她是受難的殉道的聖女。 這位「中國的聖女」,唱出了一首最悲壯、最堅韌、最決絕、最動人的「天鵝之歌」。
林昭死亡判決書(左),嚴正學、朱春柳伉儷為林昭、張誌新創作的英烈雙雕(右)。 (作者提供)
一位無名氏,寫了一首《十字架下的聖女》(《文革九歌》之七),以祭林昭:
是自由的化身
是不化的貞烈
是紅樓碧血詩魂
是太湖劍膽孤月
苦難雕刻的靈魂
靈魂站立的聖潔
讓時代蒼白地拒絕
讓人性巍峨地選擇
哦,你就是你
一襲白衣的殉道者
一尊無需基座也
不屑以浮雲和桂冠
來烘托淒美、博愛和執著的
聖女
在中國的十字架下
無聲呼喚著「人」的世界
1980年8月22日,林昭被殺十二年後,上海高級法院《滬高刑複字435號判決書》為林昭平反,但竟以林昭為「精神病人」為由承認是一次「 冤殺」而已。 林昭的校友和老師於同年12月11日在北京大學禮堂為她舉行了平反追悼會。 靈堂中有一幅挽聯,沒有字,隻見上聯一個怵目驚心的大問號「?」;下聯一個震撼靈魂的驚歎號「!」。
這種留個尾巴的不徹底的「平反」人們顯然無法接受。 當時,人們對文革濫殺無辜深惡痛絕,可謂群情奮勇,又正值撥亂反正時代批判四人幫的政治需要,在多種原因形成的合力下,1981年1月25日,林昭第二次得到平反。 上海高院再次複審,撤銷1980年以精神病為由的裁定,同時撤銷文革和文革前對於她的判決,宣告林昭無罪。
又過了二十三年,2004年4月22日,一座小小的林昭墳墓在蘇州靈岩山立了起來。 墓中隻有林昭的一縷發絲、一些骨灰、一套舊衣和一張照片。 林昭的墓碑正麵鍥刻著:
一九三二.十二.十六-一九六八.四.二十九
林昭之墓
蘇南新專、北京大學部分老師同學、妹彭令範敬立
背麵以紅字書:
自由無價
生命有涯
寧為玉碎
以殉中華
林昭一九六四年二月
在林昭墳墓敬立後兩天,2004年4月24日,《尋找林昭的靈魂》首集首次播出。 當時,這部由胡傑先生曆時四年采錄製作的電視紀錄片在中國以非公開放映方式在一些關注者之間傳看;曆史見證人對林昭的回憶、學者專家對有關林昭史料收集和 研究工作在進行…
但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曆史竟然又一次回流!
不多久,《尋找林昭的靈魂》成了禁片,嚴禁流傳播放;林昭墳墓成了禁地,嚴防人們前往拜祭;林昭的名字也成了敏感詞,不準公開出現;任何有關林昭 史料收集和研究工作更屬違法之列。 這種倒行逆施,使人愕然。 就像廣州中山大學教授、獨立中文筆會第七屆林昭紀念獎獲獎人艾曉明博士在她於2013年4月4日發表的文章《「死者青春長在」——癸巳年悼林昭》 中所道:
讀到林昭獄中遺稿,我不禁懷疑,林昭案倘若放在今天,還能平反? 所有那些針對極權獨裁、特務統治和密謀政治的揭露,恐怕隻能作為犯罪鐵證吧。 君不見,至今蘇州靈岩林昭墓上,依然有攝像頭將每一位前來吊唁者的身姿記錄在案。 由此我不禁要問,當年林昭案能夠經曆兩次平反,最後連因「精神病」的尾巴也不保留,林昭被確認是無罪錯殺——這該說是一次了不起的撥亂反正,還是一次 不小心的「政治錯誤」?
我不禁想到當年林昭的校友和老師她舉行了平反追悼會時靈堂上的那幅挽聯,想到上聯那個怵目驚心的大問號「?」;想到下聯那個震撼靈魂的驚歎號「!」。 這位北大才女,在1957年「陽謀」期間,挺身而出,仗義執言,成了右派,她在獄中多次絕食,自殺,申訴,寫血書,寧死不屈,在文革席卷神州最為黑暗的日子, 最後慘遭處決。 她是中國聖女,異常剛烈,異常悲壯,唱出了最動人的「天鵝之歌」,成為了中國人追求自由民主的象征。 然而,今天,五十五年過去,林昭們更被打入深淵。 今上繼承毛澤東衣缽,搞個人崇拜,更以「數位極權主義」進行高壓統治,打壓異見不擇手段,中華民族又到了危險的時代。
難道林昭那一代人的鮮血,竟是白流的嗎?
渾身傷痕、曾經也是右派的詩人白樺,在他晚年的時候,以整整十年時間毅然完成了二百六十五行長詩:《從秋瑾到林昭》。 他的長詩最後喊出:
把黑色的白還原為黑!
把白色的黑還原為白!
還中國以真實! !
還林昭以美麗! ! !
白樺這樣形容林昭這些先烈:
她們用鮮血的醒目色彩提醒我們記住她們美麗的麵龐! 她們用鮮血的醒目色彩在二十世紀的史冊上書寫了中華民族的尊嚴! 她們用鮮血的醒目色彩讓我們記住她們的來路和歸途! 她們用鮮血的醒目色彩讓我們記住她們的瀟灑身影! 她們用鮮血的醒目色彩讓我們預見她們必將複活的日子!
一切都非常悲壯,但是人們不屈不饒地期盼著——相信這一天一定到來。 是的,「複活必然成為一個莊嚴的節日,/歡歌一如生命,無所不在。」(本文初稿寫於2006年5月文革發動四十周年之際,曾收入作者《北望長天》一書, 現為修改稿。)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