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拾年] 張阿妹:我參與的抄家“破四舊”

來源: chufang 2024-04-19 08:16:5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3522 bytes)

[ 拾年] 張阿妹:我參與的抄家“破四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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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轉身,光陰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歲月便成了風景

 

作者簡曆

 

張阿妹,1952年生人。文革開始時在人大附中初一讀書。1969年到延安專區宜川縣插隊,1973年在西安當工人,1978年考入人民大學,1985年人大研究生畢業後,到國家體改委中國體製改革研究所工作。1989年赴美讀書,獲耶魯大學經濟學碩士,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候選人,曾任聯合國發展署顧問。退休前為美國一家信息公司高級分析師。

 

原題
 “反動權威”
胡傳魁之死
 

 

作者:張阿妹

 

1966年的8月是瘋狂的8月。在“砸爛舊世界”和“造反有理”的旗幟下,北京紅衛兵湧向北京的四麵八方,開始了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轟轟烈烈的抄家破四舊運動。

那一年我十四歲,是人大附中老初一的學生,也是人大附中紅旗戰鬥隊的一分子。我沒有參加人大附中的老兵組織——紅衛兵,一個主要原因是,他們太凶了。

我親眼所見,我的兩名最要好的同班同學,在參加紅衛兵之後,整個人都變了。她們倆原來都很單純、活潑、開朗,但忽然有一天,這些十四、五歲小女孩的單純活潑開朗都不見了。我看見的是,她們對著我們的班主任,凶狠地揮動著帶銅頭的皮帶。

我們的班主任喜歡穿西裝,梳背頭,總是衣冠楚楚,溫文爾雅,那時不過才20幾歲。那一天,我的這兩位紅衛兵朋友,一邊用帶銅頭的皮帶抽打老師,一邊讓其他的紅衛兵按著老師,愣是用推子把老師的鋥光瓦亮的大背頭,剔成了陰陽頭,前後不過用了幾十秒。她們把這樣的暴力稱之為消滅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向剝削階級思想宣戰。

看到班主任在一群十幾歲的自己的學生麵前,低著頭,彎著腰,臉上紅一塊紫一快,嘴裏還不停地吐著詛咒自己的詞兒,我目瞪口呆。我不知道我的目瞪口呆是不是革命立場不堅定的表現。但我記得我很快就堅定了下來,並且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精神力量: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不是繪畫繡花,革命來不得半點溫文爾雅。革命就是暴力,革命就是打倒一切資產階級和剝削階級的東西和思想。

但我決定不參加紅衛兵,我參加了紅旗。像紅衛兵一樣,“紅旗”也是人大附中紅五類的組織,但因對校長和老師的態度比較溫和,紅衛兵叫它保皇派。

1967年幾位女紅衛兵的留影。右一是張阿妹
 

不管是革命派紅衛兵還是保皇派“紅旗”,他們貫徹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指示,都絕不含糊。那年的8月1日,毛主席寫信給清華大學附中紅衛兵,熱烈支持紅衛兵小將對反動派“造反有理”。人大附中的紅衛兵和“紅旗”都把這奉為絕對的聖旨。

8月的某一天,我和十幾名“紅旗”的兄弟姐妹,一起乘車到東單東總布胡同參加抄家破四舊。為什麽去這條胡同,後來我才知道,在舊說“東富、西貴、北貧、南賤”的北京,東總布胡同及其附近,住著許多最該被“破四舊”的才子佳人、封建遺老遺少、反動學術權威和地富反壞分子。

到了胡同口,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個壞分子名單。胡同居委會的一位中年大媽,還特意用手指著斜對麵,告訴我們,那家住著一個反動學術權威,叫胡傳奎。當時我們都驚叫了一聲“胡傳那時江青主持的革命樣板戲《沙家浜》裏的主要人物胡傳,早就深入全國人民之心了。

“對,他也叫胡傳,但有一個字不一樣。”然後,她很神秘地低聲說,小心了,裏邊已經有好幾撥紅衛兵了。

有好幾撥紅衛兵了?我們帶著好奇心和生怕被落下的急切,跨入了路北一座有兩個雄偉的大獅子看門、掛著兩個碩大的銅環的深宅大院。果不其然,裏麵已經有許多和我們一樣的穿著綠軍裝、戴著紅袖標、紮著皮帶,年齡不相上下的中學紅衛兵。

這個深宅大院真是深不可測,一個院子套著一個院子。我們目力所及,到處狼藉。衣服、瓷器、書籍及各種生活用品,散亂在各處。顯然,我們來晚了。

“胡傳魁在哪裏?”記得我們“紅旗”中一位年齡稍長一點的同學問道。

“在裏院”,其他學校的紅衛兵答。

我們趕忙奔往裏院。在裏院的院中央,站著一男一女,男的很胖,個頭不高,禿頂,大約50來歲,胸前掛著一塊牌子,記得好像是“反動學術權威胡傳魁”。女的微胖,胸前也掛著一塊牌子,寫的好像是“反動婆子”。這就是這個大院的主人——胡傳魁夫婦。

1967年張阿妹在頤和園留影
 

8月的北京,驕陽似火。胡傳魁夫婦不知在似火的驕陽下,站了多久。一個我們不認識的紅衛兵向我們介紹說,每來一撥紅衛兵,他們就要挨一次揍,每次挨揍時,紅衛兵叫他們“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們都會回答道“哎,哎”。

毫無例外,我們人大附中的保皇派組織“紅旗”,也有人揍了他們,用的是他們腰裏紮著的皮帶。但我知道我這次的革命立場跟上次看見班主任被揍,已經截然不同了。

至於胡傳魁夫婦怎樣反動,並沒有人真正關心。我也不知道叫他們“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坦白什麽。我們隻知道,這樣的反動權威家裏,可能收藏有金條,也可能有電台。當我們發現從胡夫婦嘴裏掏不出金條和電台的下落,我們就分散在院子的各個角落,像其他紅衛兵一樣,挖牆鑿洞,掘地三尺,試圖找出隱藏金條和電台的蛛絲馬跡。

我們找到的是整箱的餅幹,成盒的蠟燭,成捆的書,還有成打的衣服,但沒有金條,也沒有電台。

我們累了,胡傳魁夫婦也累了。我們喝水,到外邊買東西吃。可是胡氏二人既沒有水喝,也沒有東西吃。他們仍然站在院子當中,仍然頂著驕陽,仍然掛著牌子,仍然挨著新來的一撥又一撥的紅衛兵的鞭打,仍然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哎,哎”。

我不記得我當時有沒有惻隱之心,我隻記得,我看得麻木了,聽得麻木了。可是我們的任務沒有完成,我們還要堅持下去。

1966年12月中旬到1967年3月,張阿妹(領隊擎旗者)與同學一行16人從北京出發,步行“長征”。經河北淶水、狼牙山到山西劉胡蘭故鄉,又步行到陝北延安。這是在去往河北的路上
 

入夜,我們像其他紅衛兵一樣,就地和衣而睡。那一夜,這個院子套院子的深宅大院,到底住有多少紅衛兵?可能有十多撥,也可能有七、八撥,每一撥至少有五、六人。深更半夜,還不時地有新來的紅衛兵闖入,新來的和原來的紅衛兵又不時地發生爭吵,而胡傳魁夫婦的“哎,哎”聲,仍然不絕於耳。

後來,“哎,哎”聲好像越來越遠,越來越弱,我似睡非睡。到了後半夜,一切都好像安靜了下來。忽然,一陣尖厲刺耳的聲音傳入耳中,我猛地醒來。隻見半邊天燒得通紅,濃煙掠過,夾雜著一股怪怪的味道。我和“紅旗”的戰友們,急忙跳起,循著尖厲的聲音找去。

我們跨出那扇厚重的大門,發現整個東總布胡同已經塞滿了救火車,救火員正向斜對麵的一家院子噴水。二人高的火苗子就是從那裏竄出來的,火勢越燒越旺,旺得根本無法進人。

當火勢被控製以後,了解情況的紅衛兵告訴我們,胡傳魁夫婦半夜被另一撥新來的紅衛兵帶到斜對麵那家院子,那也是胡氏夫婦的家產。他們在那兒被幾撥新來的紅衛兵輪番鞭打,可能是後來他們實在受不了了,就把家裏的衣服和書籍堆在自己身上,點火燒了。

他們自焚?我不知道這位紅衛兵的故事是不是真的。隻是當火勢熄滅以後,我和幾個人趁著消防員沒注意,一溜煙地竄進了那個宅院的大門。一進大門,我就看見正廳堆著山一樣燒焦的垃圾,一些未燒盡的衣服和書籍的邊角,隱約可見。其中有兩塊黑乎乎的東西。年齡稍大一點兒的同學指著那兩堆燒得黑乎乎的東西說,那可能就是胡傳魁夫婦。

怎麽會呢?幾個小時以前,他們還是活生生的人,現在怎麽變成兩段隻有半米長的焦黑木頭?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死人。

後來經確認,胡傳魁夫婦是被燒死了。而事實上,他們可能是死於沒完沒了的鞭打,也可能是死於最後還殘存的一點兒做人的尊嚴。如今,在無所不能的互聯網上,竟然找不到一點兒他們曾經來過這個世界,又被迫離開這個世界的任何痕跡,嗚呼!

今天謹作此文,為了那段不能忘卻的記憶。

(本文摘自王克明、宋小明主編《我們懺悔》,中信出版社2014年出版。)

2011610

所有跟帖: 

必須手工點讚!難得有當年的紅衛兵寫出真實的經曆。無論是帶著懺悔還是自豪,隻要是真實的曆史,就可以留給後人去評判是非功過。 -大阿牛- 給 大阿牛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9/2024 postreply 15:11:26

+1. 懺悔是可貴的。懺悔和道歉,是洗除罪孽所必需的。 -weed123- 給 weed12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9/2024 postreply 17:51:01

但願這樣的悲劇再也不會發生 -一周兩次- 給 一周兩次 發送悄悄話 一周兩次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19/2024 postreply 18:26:12

聖經上說,上帝的懲罰要落到他們子女的頭上! -走資派還在走- 給 走資派還在走 發送悄悄話 走資派還在走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19/2024 postreply 20:4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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