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頎:放走陶洛誦
發表於 2022 年 06 月 17 日 由 wy
陶洛誦女士是澳洲著名的華裔女作家,著有自傳體小說《留在世界的盡頭》。她是位傳奇人物,一生坎坷,走過無數艱辛曲折的路,衝過一道道充滿荊棘的關卡,才有了今天的成功。說起來很有意思,其中有一道重要關卡的“把門人”就是我。
那是一九八五年,我這個退伍大兵經曆了四年多工商銀行一線營業部記賬及幾個不同科室的磨練之後,調到工行北京支行西城區辦事處人事科任副科長。那年我二十九歲,雖然年紀也不算小了,但在我們那個非常保守的銀行裏,還算是最年輕的科長呢。尤其是人事科科長,掌管著招工、薪酬、晉升、福利、工作調動等許多重要職責,所以備受矚目。
當時人事科沒有正科長,日常工作由王副科長主持,她是一位五十來歲的女同誌,作風潑辣,脾氣很大,幾乎天天能聽到她在辦公室裏跟前來辦事的人大喊大叫,近乎於歇斯底裏。每到這時,全科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吭氣,因為誰接話茬,怒火就會燒到誰的身上。
對我這個新來的年輕副科長,王副科長明顯表現出不歡迎的態度,時不時地就出個小難題讓我難受一下子。
那天剛上班不久,傳達室來了一個電話,是王副科長接的,她聽了兩句就臉色大變,趕緊放下電話,神情緊張地對我說:
“是陶洛誦來了!這個人我不能見,我不想見她!你跟她談,我到旁邊房間避一下。”
走到門口她又轉回身,有些不放心地囑咐我說:“你聽聽就行了,不要表態,不要答應她。”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問:“不要答應她什麽?”
“什麽都不要答應她!”話音未落,她已匆匆離開了。
我問坐在旁邊偷笑的老趙:“咱們王科長這麽厲害的人居然也有害怕見的人?這個陶洛誦是什麽人啊?”
老趙小聲告訴我:“陶洛誦是地安門分理處的一個會計,特別厲害,坐過兩年大牢呢!”
“因為什麽坐牢?”
老趙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就明白了,是政治犯。
說著話,陶洛誦已經進屋了。她看上去大概三十多歲,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刺兒頭”摸樣,文文靜靜,和我們銀行絕大多數的女員工沒什麽兩樣。
不過一張嘴,就顯示出她的個性了:“我找王科長。”
我很客氣地告訴她:“王科長不在,有什麽事你跟我說吧。”
“你誰呀?跟你說管用嗎?”話茬子裏帶著一股挑釁的味道。
我說:“看你說什麽事了,有些事我能定,有些事我得請示領導後再定。”
她哼了一聲,沒等我讓座就自己找地方坐下了:“我來了好多次了,王科長不是躲著不見,就是跟我講大道理。我聽說人事科新來了一個小科長,就是你吧?行,你不知情,我就再跟你說一遍,我要出國留學,辦理手續需要單位給蓋個公章,蓋不了這個章我就走不成,明白了嗎?這事你能定嗎?”
“出國?為什麽要出國留學啊?”
“學習國外的先進知識,建設祖國四個現代化啊。”陶洛誦一本正經回答。
那時候國家已經開始改革開放,出國留學還是一個新鮮事物。我聽著有點懵,一時不知道怎麽答複她才好,陶洛誦看我沒說話,就說:
“我知道這事你也定不了,你轉告王科長,不管她是真不在還是躲起來了,這國我是出定了,不給我蓋章我就天天來。”說完,站起身就走了。
我感到很驚訝,那時候來人事科辦事的人都是恭恭敬敬,甚至有些低三下四的,還真沒見過陶洛誦這樣的,我現在理解王科長為什麽要躲她了。不過這個陶洛誦啊,你怎麽就不想想,你態度這麽不友好,能辦成事嗎?很多年以後我回想起這些往事,終於明白了:這就是陶洛誦的獨特性格,正是她的這種直率甚至有點出格的性格,演繹了她坎坷曲折又豐富多彩的人生之路。
陶洛誦走後,王科長回到辦公室,聽了我的情況匯報後,她恨恨地說:“別理她,絕對不能給她蓋章,就是不給她蓋章!”
我對這個事看法有些不同,我說:“現在國家的政策,是鼓勵、支持年輕人出國學習的啊。他們學成回來,對國家現代化建設也是有好處的。”
王副科長說:“那是指大多數,不包括陶洛誦,她坐過牢,被公安機關處理過,是個有問題的人,銀行能接收她就不錯了,還想著往國外跑,到資本主義社會去,她想幹嗎?不能由著她想怎麽著就這麽著,再說了,業務上的人都走了,銀行的工作誰來做啊?”
我沒再說什麽,這事就這麽拖下來了。
之後陶洛誦又來了好幾次,每次王副科長都躲了,都是由我接待的。
雖然我也一直沒給她蓋章,但是接觸多了,我發現和她聊天也挺有意思的。她思想新潮,認識很多朋友,都是很有思想的人。有一次她提到認識遇羅克,這讓我很驚訝。遇羅克是位思想先驅者,在文革時因反對“血統論”被判死刑。在我心裏,遇羅克是位大英雄。陶洛誦竟然認識我崇拜的人,讓我對她開始刮目相看。
在王副科長眼裏,陶洛誦是個製造麻煩的人。有一天,地安門分理處的領導來電話,王副科長放下電話後很生氣,對我說:“又是這個陶洛誦找麻煩,她向分理處領導請假,說要去開黨員會。”
我奇怪地問:“陶洛誦好像不是黨員啊?”
王副科長沒好氣地說:“人家是黨員,國民黨員!噢,不對,是民革,屬於民主黨派。她竟然質問單位領導,為什麽你們黨員可以上班開會,我們就不能上班開會?”
我心裏想笑,這個陶洛誦啊,提的這個問題我還真沒認真想過,就是啊,都是黨員,為什麽民革開會就不能占用上班時間呢?我不敢瞎表態,就問王副科長:“那怎麽辦?”
王副科長生氣地說:“說不行就是不行,她敢不上班去開會就算她曠工!”
這個事後來怎麽處理的我記不清了,但是陶洛誦這種非傳統的思維方式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其實我很想幫陶洛誦蓋上這個公章,圓了她的出國夢,我認為這樣做是正確的。在她之前,我曾經放走過好幾個年輕員工去圓他們自己的夢。比如有一個叫馮德建的年輕員工,畫畫特別好,偷偷去考美院,專業過了,人家要求單位蓋章才可以正式入學,但王副科長不同意,後來我做了工作,終於放他走了。
還有一個女員工,叫劉穎,異想天開想去做模特,單位不同意,我也找她談過,說銀行工作多好啊,待遇也不錯,為什麽要去做模特?那個行當不養老你知道嗎?我記得當時劉穎的一句話打動了我,她說:“這是我的夢想,哪怕我隻能在T台上走一年,就閃光那麽一下子,就值了!之後無論怎樣,我都不後悔!”後來我不但給她蓋了章,還主動提出給她一年的“停薪留職”,告訴她,萬一做模特不順利,還可以回來。
但對於陶洛誦這件事我不敢擅自做主,必須征得王副科長的同意。我為此事和王副科長溝通過,我覺得,她也不是就故意想刁難陶洛誦這一個人,她內心裏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非常正確、非常神聖的事情。是在為國家,為銀行把好大門,不能招進來一個不符合條件的人,也不能放走一個不該離開的人。特別是這個曾經坐過牢、思想另類,一心想投奔資本主義社會的人。
王副科長對我說過:“我這一輩子,聽黨的話,為銀行把好人事關,我知道我得罪了很多人,但我不後悔。我這人啊,就是鬥爭的命,與人奮鬥,其樂無窮!”
她確實一生都在鬥,不僅幾乎跟本單位的人 “打成一片”,甚至還和自己的親戚鬥,跟自己的子女鬥,最後終於把自己鬥到醫院裏去了,她患了惡性紅斑狼瘡,很嚴重的病,據說這跟她的情緒有關。她住院後,由我主持人事科的日常工作。
於是,陶洛誦的機會來了。我很快給她蓋了章,讓她實現了出國的夢。
陶洛誦走後,就杳無音訊了,我不知道她在澳洲的哪個城市,也不知道她過得怎麽樣。其實這些年我曾三次到澳大利亞出差學習,每次到了澳洲,都會想起陶洛誦。但茫茫人海,到哪裏去找?再說,我們就是幾次工作接觸而已,三十多年過去了,她還會記得我這個當年的小科長嗎?
真巧,最近偶然和一位當年也在銀行工作的老朋友聊天,她問我還記不記得當年那個陶洛誦,我說:“記得啊!當然記得,她當年就是一個思維敏銳、思想超前的人!”
在朋友的幫助下,我終於和失聯三十多年陶洛誦女士聯係上了,她在微信裏對我說:“當然記得你,當年非常英俊,性格開朗,為人善良。”
看來,雖然時隔三十多年,我們留給對方的印象都是美好的。
2019年11月24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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