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發生在我和一個女赤腳醫生之間的真實故事。
說起農村赤腳醫生和合作醫療,如今的年輕人可能一頭霧水,為什麽醫生會打赤腳?合作醫療是什麽東東?就連我們這些一大把年紀又經曆過那個荒誕年月的人,都覺得恍如隔世。
遙遠的往事慢慢浮現在眼前,那是文化大革命後期的一九七六年四月底,我剛分配到省人民醫院一年多,突然有一天科主任叫我到她辦公室:“嗯,省衛生廳要組織醫療隊去山區,我們醫院要選派二十個醫生護士,咱們科裏決定派你去,過兩天出發!” “ 喔!輪到我了?沒問題!”,我知道醫院裏每半年就要組織一隊人馬開赴山區落實六、二六指示:“砸爛城市老爺衛生部,把醫療衛生的重點放到農村去!” , 這段話本來隻是毛1965年6月26日與他的保健醫生的閑聊,卻被奉為最高聖旨,文革中變本加厲,醫療係統成重災區,無數德高望重的名醫被批鬥入牛棚,無數醫生護士被全家端到山區改造。我工作的這所醫院原本是美國人創建的協和醫院,文革中整體被撤銷,醫務人員全部下放。後重組改名為省人民醫院,以中醫為主,每年要派醫護人員到農村山區去,老醫生護士都下去幾輪了,所以當主任通知我參加醫療隊時,我一點也不意外。
那年月物質貧乏,咱雖是唇紅齒白的桃李年華,臉上還有嬰兒肥,卻不懂也沒條件梳妝打扮,幾件換洗衣服連半個人造革旅行包都沒塞滿,整理行李倒也簡單,去下鄉也不怵,咱上山下鄉才幾年前的事兒,現在成了省醫療隊欽差大臣,心情似乎還有點兒雀躍。
領隊的是外科支部書記,南下幹部“馬列主義老太太”,其實才四十多歲,但不苟言笑,滿口革命大道理,我們年輕人都對她敬而遠之。骨幹是幾個外科內科婦產科大夫,加上我們幾個初出茅廬的年輕醫生護士,行前聽了省廳領導動員令,明確了這次醫療隊的任務是:到山區巡回醫療、為貧下中農送醫送藥、訓練赤腳醫生和整頓合作醫療。每人發了一個木頭醫療箱,漆成白色,箱體和蓋子上都描有紅十字,箱子裏有許多大小不等格子,放了一些常用藥,和酒精紗布繃帶聽筒針管等物品。我背上醫療衛生箱,心中竊喜,咱有模有樣的要走馬上任了!
赤腳醫生我上山下鄉時見過,每個鄉鎮甚至村裏都有,他們受過短期醫療基本技能培訓,能治些小傷小病,但他們不在衛生院編製內,而是亦農亦醫,農忙時卷起褲腿赤腳下地務農,農閑時就看病; 或者是白天種地,晚上看病;赤腳醫生名號就是這麽來的。而”合作醫療站”則和赤腳醫生一樣是文化革命中興起的“新生事物”,農民每人每年交幾元人民幣,有病就可免費去醫療站由赤腳醫生治療。當然在偏遠農村山區難免存在水平低下和混亂,所以各級正規醫療機構都會定期派員去加強培訓和整頓,我們這個“省醫療隊”就代表本省最高水平的。
陽春四月風和日麗,我們一行人乘車到了阪東公社,對了說明一下,國內從1958年開始實施“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改鄉鎮為公社,村莊為大隊生產隊;一直折騰到1985年,又撤公社大隊為鄉鎮建製。我1970年上山下鄉插隊落戶,76年當醫療隊員,去的地方都還稱公社和大隊。公社黨委書記和軍代表熱情歡迎我們,稱我們為“省裏來的專家”,責令接待我們的各個大隊的幹部要安排好我們的工作和生活,記憶猶新的是那時當地很窮,付食品青菜都很緊張,公社書記要大隊書記保證有專人當炊事員,每月殺一隻豬醃肉專門供應醫療隊,那時大隊食堂沒有冰箱,我們每天吃的菜都是鹹肉炒竹筍,從剛開始的美味佳肴,到半年後見了會吐,竹芛炒肉絲這道菜被徹底吃膩了!此是後話。
我和外科的小琴護士被分配去東際大隊最偏遠的醫療站,它是一個破舊的小屋,但打理得很幹淨,裏間有個大櫉放草藥中藥西藥,還有一些基本的輸液洗胃灌腸器具,“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我和小琴讚許道。外屋擺了二張學生屜桌和二台自製診病床,還散落著一些坐凳。一男一女赤腳醫生都在忙著看病抓藥,男的叫小周,二十郎當歲,又高又瘦挺白淨,沉默寡言,是當地人高中肄業生,女的年紀也二十出頭名叫國花,卻是愛說愛笑,活潑有加,她典型的村姑模樣,個子不高,身材豐滿,臉色紅潤,眼睛很大,眉毛修長,看人眼神卻有點躲躲閃閃的。國花朗聲大嗓地介紹醫療站的概況:倆人都到公社衛生院培訓過,小周文化水平高些醫療知識牢固點,大都由他給老鄉看病,國花剛上初中就退學,人也風風火火坐不住,除了偶爾看些小毛病,給外傷抹紅紫藥水,她主管采購藥品和上山挖草藥,倆人在醫療站一起工作二三年了,性格差異挺大,都尚未婚配,也不像有愛戀跡象,看著挺蹊蹺。
我們住在大隊部,每天走田間小徑來回三四裏路到醫療站協助工作。老鄉們很信“省醫療隊”的旗號,病人多了不少,都是些傷風感冒小毛病,用時興的“一根針一把草”就對付了。有病重或者複雜病例的就請醫療隊高年醫生來治療。醫療站裏也有一些年輕人專來看“省城妹子”,熱鬧得很。我們四人還一起到偏僻山窩村寨巡回醫療“送醫送藥上門”。我們有空還跟小周國花倆講些大醫院日常診療病例,也算非正式培訓吧!隔了幾天,還跟國花到山上采藥,國花教我們認識中草藥,金銀花、夏枯草,車前子、蒲公英、鴨蹠草等等,采了背回來後曬幹,都可當清熱解毒藥的。記得我不小心褲子上沾滿鬼針草,好一陣收拾!國花很健談,嘻嘻哈哈的說笑,都是四六不著的閑話笑話,跟她一起很開心,卻一點不了解她的內心。
有一日我們還跟她一起熬了綠豆湯和金銀花枸杞消暑湯,送到田間給農民喝,小周和國花挑著茶桶,我們跟著去舀湯水分裝茶缸散發給田裏勞作的農人們,就跟過家家似的。嫩嫩的秧苗長勢喜人,層層梯田綠意盎然,宛如一幅幅美麗的畫卷,環繞在青翠的群山間,一道道蜿蜒曲折的田梗疊加盤旋,襯托勾勒得水田如一麵麵寶鏡,與藍天白雲輝映成趣,好一派人間仙境!農民們雖破衣爛衫,麵呈菜色,但敦厚和善,他們有的喝茶水,有的抽煙、有的與我們聊天,水乳交融,置身其中感覺這當醫療隊員與以前當知青有天壤之別,喔!鄉村生活也可以很詩意喲!雖然每天翻山越嶺走村串戶去“送醫送藥”很辛苦,但心情舒爽,有時甚至生出些莫名的成就感了!
如果半年下鄉的生活是這樣的平靜如水,那麽一定早就被我遺忘殆盡了!但是猝不及防地,小小醫療站出了大事!
雖然當時已經是文化大革命後期,但“狠抓階級鬥爭”“不斷鬥批改”之類政治口號和風向標還是折騰得凶,不久我們領隊布置任務要整頓合作醫療站,首先要清點藥品,然後檢查收支帳目、還是要考察兩位赤腳醫生是否廉潔?有無醫療事故?其實我們二個年輕女孩子哪裏懂得這一套?我心中也疑惑是否有權如此粗暴介入合作醫療站的日常工作?可是隊長強調這是省醫療隊下鄉的一個重要任務。下來個把月相處下來與兩個赤腳醫生混熟了,很難啟齒要去“清算整頓”他們,我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情!但無奈其他隊員在各醫療站已經開展了,我們隻好選字擇句向他倆傳達了次日開始盤點。小周的表情依然波瀾不驚,國花聽了卻神情凝重,臉色慢慢變得紅紫。我們臨走時,她說:“今晚值班,明天見!”
因為我們遲遲未能開始清查,當天晚上開會受到領隊委婉批評,我和小琴心裏委屈,次晨不約而同起了大早,提前去了醫療站。咦門還未開?以往隻要國花值班,一早就開門把診室打掃得幹幹淨淨。我們等了一會隻好敲門,沒動靜,小琴突然說:“有樂果味……!” 哎呀!樂果是殺蟲毒藥,莫非……?周圍沒有人煙,我們倆隻好奮力把門踢開,隻見地上傾倒著半瓶樂果農藥,國花躺在診台上,嘴唇發紫,口吐白沫,呼吸粗重,肌肉抽搐,已經神誌不清了,叫她搖她還會啊啊回應,但已經說不出話了!小周怎麽還沒來?糟糕醫療站裏沒有多電話!但我和小琴沒有驚慌失措,畢竟在大醫院曆練多搶救過病人,我雖然沒有麵對過服農藥自殺者,但我學過的醫學知識告訴我:樂果是有機磷強毒,要馬上用肥皂水洗胃!說時遲那時快,我馬上衝到裏屋,迅速找到洗胃設備和一大瓶肥皂水,和小琴一起把國花上身扳直固定,我迅速從她鼻腔插入胃管,順利!馬上開始灌入肥皂水,一邊操作,一邊讓小琴趕緊去喊人來,小琴出門撞上來上班的小周,他人高腿長馬上奔回村莊,喊來四個壯漢,拆下門板,嚴陣以待!這期間我已經反複灌洗抽出胃液四次了,估計胃裏毒液已經抽光了,但已經消化吸收部分還是會致命的,要趕緊送她去公社醫院搶救!於是四個大漢抬著國花一路奔跑,我們緊緊跟著,大約半小時趕到公社醫院。我和小琴向當班醫生講述了事情經過,所幸公社醫院對處理樂果類有機磷中毒很有經驗,因農村婦女夫妻吵架服毒時有發生,他們醫院常備碘解磷定和阿托品,搶救成功過幾例。醫生們都讚揚我們迅速給病人洗胃,及時抽出毒藥,說國花命好命硬,遇到省醫療隊,要不就耽誤了……國花用藥後,很快從死亡線上掙紮出來了!我經過這生死時速搶救,又一路狂奔,早已經是全身汗濕,精神幾乎崩潰,請假回到大隊部睡了幾小時才恢複。
醫療隊長知悉此事後,難得露出笑容表揚了我和小琴。公社書記和軍代表也來到我們隊部,專門找到我和小琴,狠狠地把我們誇獎了一番,書記講:“省醫療隊真不簡單,倆個阿妹仔救了赤腳醫生!”??因本大隊豬荒,書記又吩咐從另一大隊調來一頭豬殺了給我們加歺,這回鮮豬肉吃了個痛快!大家都說沾了我和小琴的光。哈哈,當年城裏每人每月才發半斤肉票,我們這半年吃了幾頭豬!
國花治療一周後出院,年輕氣盛完全恢複正常無後遺症了。這時間我們也沒耽誤清查醫療站帳目,反複查發票對帳,隻短少了13.4元人民幣,是國花買了葡萄糖粉沒入帳,拿回家給家人吃了!小周早就發覺了又不好說,因此與她有隔閡,而國花也因心中有鬼而惴惴不安,又怕被我們查出無臉麵,幹脆喝農藥尋短見……
那個物質貧瘠的年代,葡萄糖就是頂級奢侈品,十幾元錢就能要了一條命!國花病愈後再也沒有回到醫療站,不知是因她貪汙被開除?還是自己沒臉見人?大隊裏又選了個妹子去縣醫院培訓當赤腳醫生。
下鄉半年到期後,我們回到省城醫院裏,日子悠悠而過,不知不覺又過了幾年,有天我正在上班,門房王大爺打電話講有人找我。下去一看,是國花!手裏還拿著一卷錦旗,她成了豐腴的女人,身段圓潤,滿月臉,豐滿的胸部和臀部,原來她結婚了有了兩個孩子,丈夫是外省的生意人,對她很好,日子過得很滋潤幸福,就常追悔年輕時的胡塗事,常會感念救命恩人。她把錦旗展開,遞給我,赫然見上款是我和小琴的名字,中間繡著: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我感動了,這句話,曾經是中國每個醫務人員的座右銘,是守則是醫德是修養!如今還有多少人記得?還有多少人恪守遵從?正在暇想著,國花連聲叫著:“姐,帶我去找小琴,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親手救了國花的命,她活回來了,有了一雙兒女,還會有孫子女,子子孫孫無窮盡也!那一刻,我覺得好欣慰……
2024年2月18日寫於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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