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按:此乃舊文,原是『讀白手記之十九:「讀白詩,醉陶然」』。今從『風雨驛』覓得備份,上於此和大家分享,一併『幾曾回首』論壇。」
舊文:「讀白詩,醉陶然」 關東行者 樂天的詩中,不少處提及酒和茶,尤以酒著。讀樂天詩越多,對其詩愈愛,概言語平實,凡間俗事皆能入詩,自親切也。值新春將至,念及詩友武威「詩酒聚會」一事,多少有些遺憾,今以一篇談及樂天詩酒的小文,暫遂一時之願。 前些日子,和一位老同學網上相逢,自然來往回和了幾首詩,其中有句「最盼花枝籌老酒,舉杯邀月共陶然」(讀西安遊記詩而舉杯邀醉),都是化樂天的詩句而來。記得北京的陶然亭公園,其名就是源於樂天的「共君一醉一陶然」(與夢得沽酒閒飲且約後期)。樂天還有詩,「何時紅燭下,相對一陶然」(奉酬淮南牛相公思黯見寄二十四韻),也提到了「一陶然」。 據現代的考證,元明之前,中國並沒有蒸餾的白酒。現在的啤酒和紅葡萄酒,也是後來由西方傳入。以至有好事者說,「水滸」裡的武二郎,豪飲的並非今日的白酒,最多是些村釀的「米酒」或「地瓜酒」之類的。樂天更在武二之前,那酒可能更是用米作的「村釀」(從樂天其它的詩中,也能看出「酒」可能是像今天的「米酒」一樣用糯米釀的,「金屑醅濃吳米釀」,見「劉蘇州寄釀酒糯米李浙東寄楊柳枝舞衫偶因嘗酒試衫輒成長句寄謝之」一詩,至少「吳酒」是這樣的。樂天另有詩曰:「羌管吹楊柳,燕姬酌葡萄」,見「寄獻北都留守裴令公」一詩,有自註雲,「葡萄酒出太原」,是用葡萄釀的酒)。他自己就說,「綠蟻新醅酒」(問劉十九),這「綠蟻」,就是在酒「未經過濾」時浮在上麵的「渣」,其狀如蟻似花(表示酒釀好了,所以說,「酒麵浮花應是喜」,見「贈晦叔憶夢得」一詩)。不影響詩人的酒興。 以前的酒是什麼味,不知道,隻知道「香」,也可能是「辣」的。 「戶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詩」(久不見韓侍郎戲題四韻以寄之),看來,酒以「甜」為次,倒是明確的。那種喝酒的感覺,可能非常「嗨」(HIGH),「此處相逢傾一盞,始知地上有神仙」(曉上天津橋閒望偶逢盧郎中張員外攜酒同傾)。 樂天曾在江浙為官,自然少不了「飲酒」,否則「吳中多詩人,亦不少酒酤」(馬上作)。但那裡有什麼「名酒」,詩人並沒有直接提。有一種「燒酒」,聽來特別象今日地方的「燒鍋」。 「荔枝新熟雞冠色,燒酒初開琥珀香」(荔枝樓對酒),不僅僅是四川的特產(比樂天稍晚的詩人雍陶說,「自到成都燒酒熟」,見「到蜀後記途中經歷」一詩)。「紅袖織綾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杭州春望),樂天詩有自註,「其俗釀酒趁梨花時熟,號為梨花春」。名字聽起來就美。 看來,即使當時,釀酒的作坊,也各有不同,不乏深有絕技者。記得當年寫「詩逢山穀語奇工」時,看過黃山穀的不少詩,其中有首「宜陽別元明」,說「霜鬚八十期同老,酌我仙人九醞觴」,並有自註雲,「近得重醞法甚妙」。也證古時製酒,坊間確各有別法。這在樂天的集中,也多有旁證。「瓶中戶縣酒,牆上終南山」(朝歸書寄元八),看來這「戶縣酒」,是地方名酒,說不準地位相當於今日的西北名釀「汾酒」「西鳳」之類的。 「仇家酒」,在樂天詩中,也有提及,「軟美仇家酒,幽閒葛氏姝」(東南行一百韻寄通州元九侍禦等),「時到仇家非愛酒,醉時心勝醒時心」(仇家酒),可能是「年年老去歡情少,處處春來感事深」(同上)的緣故。這「仇家酒」,不知是自釀的名牌,還是別處批發來的,待考。 從樂天的詩看,這酒有春秋兩釀,可能各有不同。上麵提到的「梨花春」,是春釀。味道可能不錯,以至詩人會像小孩子那樣淘氣地「揭甕偷嚐新熟酒」(閒居春盡),「悶取藤枝引酒嚐」(春至)。詩人另有「冬初酒熟二首」,猜是冬釀(估計不會是春天留下的)。 酒可以自酌,更可同飲。同飲不能沒有「勸酒」。 樂天不僅當麵勸,寫信也勸,「何不飲美酒,胡然自悲嗟。俗號銷愁藥,神速無以加。一杯驅世慮,兩杯反天和。三杯即酩酊,或笑任狂歌」(勸酒寄元九)。「勸君一杯君莫辭,勸君兩杯君莫疑,勸君三杯君始知」,「身後堆金拄北鬥,不如生前一樽酒」(勸酒),聽聽像不像現代的勸酒詞?至於老朋友,見了麵還用勸嗎,「富貴無人勸君酒,今宵為我盡杯中」(席上答微之),就是古代版的「感情深,一口悶」,幹。 最絕的還有,不用人來勸,「樽前勸酒是春風」(酬哥舒大見贈)。那愛酒之人並不用真勸,即使不愛酒的,在「春風得意」之時,能不多喝兩杯嗎? 「莫欺楊柳弱,勸酒勝於人」(莫走柳條詞送別),古人折柳送別,這酒也是非喝不可的,那裡還用「勸君更盡一杯酒」呢。 大家一起飲酒時,如果碰見不「愛酒」,光勸也不行,得插酒籌行酒令(「籌插紅螺碗」,見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沒有正式的酒籌,折段花枝也成(「醉折花枝當酒籌」,同李十一醉憶元九)。 但如果遇到有心事的,一喝高了就笑還好,如果哭,還是別勸了。 「莫怪近來都不飲,幾回因醉卻沾巾。誰料平生狂酒客,如今變作酒悲人。」(答勸酒) 飲酒,最好還有「樂」飛,「舉酒欲飲無管弦」(琵琶行)怎麼行,那能叫宴嗎?那時有專用的「飲酒曲」,叫「卷白波」(「打嫌調笑易,飲訝卷波遲」,見「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這可是樂天「親口」說的(其詩自註雲,「拋打曲有『調笑令』,飲酒曲有『卷白波』」)。那場麵,不「殘席喧嘩散,歸鞍酩酊騎。酡顏烏帽側,醉袖玉鞭垂」(同上)是不行的。 樂天有首詩「東南行一百韻寄通州元九侍禦澧州李十一舍人果州崔二十二使君開州韋大員外庾三十二補闕杜十四拾遺李二十助教員外竇七校書」,回憶朋友間聚會喝酒,很是傳神。詩曰:「一杯愁已破,三盞氣彌粗。軟美仇家酒,幽閒葛氏姝。十千方得鬥,二八正當壚。論笑杓胡硉,談憐鞏囁嚅。李酣猶短竇,庾醉更蔫迂。鞍馬呼教住,骰盤喝遣輸。長驅波卷白,連擲採成盧。籌並頻逃席,觥嚴別置盂。滿卮那可灌,頹玉不勝扶。入視中樞草,歸乘內廄駒。醉曾衝宰相,驕不揖金吾。日近恩雖重,雲高勢卻孤。翻身落霄漢,失腳倒泥塗。博望移門籍,潯陽佐郡符」(其自註雲,「骰盤、卷白波、莫走、鞍馬,皆當時酒令」)。如果說,老杜的「飲中八仙」,離我們太遠,這樂天的「酒圖」,不就「活生生」地在我們身邊嗎? 還有絕的。自酌,也可有自勸,而且「振振有詞」地化成十四首像模像樣的詩(勸酒十四首併序),「予分秩東都,居多暇日。閒來輒飲,醉後輒吟,若無詞章,不成謠詠。 每發一意,則成一篇,凡十四篇,皆主於酒,聊以自勸,故以何處難忘酒、不如來飲酒命篇」。都快成理論了。 這愛酒之人,上了酒癮,或是遇見了知己,手頭一時吃緊怎麼辦?沒問題,不是「尚殘半月芸香俸」嘛,「不作歸糧作酒資」(自城東至以詩代書戲招李六拾遺崔二十六先輩),拿去換酒。 這酒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暫時忘掉「離愁別恨」。 「憂方知酒聖,貧始覺錢神」(江南謫居十韻),看來樂天是從痛苦的經歷中深刻體會了。但忘掉多長時間,取決於喝了多少,以及當時喝酒的心情。這不,樂天和元九別後,「行到城門殘酒醒」(醉後卻寄元九),酒醒得太快,還沒到家,就「萬重離恨一時來」(同上)了。 古人能從萬籟之音取得靈感。聽鷓鴣,而起鄉思,已成定論(為此還多了一位鄭鷓鴣。和樂天同時的殷堯藩也有詩雲,「堠長堠短逢官馬,山南山北聞鷓鴣」,見「旅行 」一詩)。聞提壺鳥,而要飲酒,卻真是有趣到家了。 「厭聽秋猿催下淚,喜聞春鳥勸提壺」(早春聞提壺鳥因題鄰家),所以滿世界找「何處青樓有酒酤」了,那時真個是「進士粗豪尋靜盡,拾遺風采近都無」的「騰騰一俗夫」。內心裡,「家園忘卻酒為鄉」(送蕭處士遊黔南),不過是個遁詞,來逃避那「鷓鴣」之音引起的無盡鄉情。 詩人晚年長齋。齋戒其間是要「戒酒」的,以至「妓房匣鏡滿紅埃,酒庫封瓶生綠苔」(五月齋戒罷宴徹樂聞韋賓客皇甫郎中飲會亦稀又知欲攜酒饌出齋先以長句呈謝)。酒友們如何等得,「散齋香火今朝散,開素盤筵後日開」,「隨意往還君莫怪,坐禪僧去飲徒來」,多形像啊。另有一曲「齋宮前日滿三旬,酒榼今朝一拂塵」,「病心湯沃寒灰活,老麵花生朽木春」(長齋月滿攜酒先與夢得對酌醉中同赴令公之宴戲贈夢得),異曲同工。 酒總是要喝的,酒癮之大,從這詩裡可見一斑。 「頭痛牙疼三日臥,妻看煎藥婢來扶。今朝似校抬頭語,先問南鄰有酒無?」(病中贈南鄰覓酒),怎麼樣? 那遇到實在不能喝酒時怎麼辦,「清影不宜昏,聊將茶代酒」(宿藍橋對月),就隻有喝茶了。一笑。 (完) |
題後話:「正文裡提到『北京的陶然亭』,想起來在二零一零年五月,行者曾於Cupertino淘得一本王濤選注的《吳梅村詩選》(三聯書店香港分店1987年版)。其扉頁上有原主人寫的一段話,讀來頗有滄桑感。現傳於此和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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