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過年給人的氣氛總是喜氣洋洋的。所謂“去舊迎新”、“一元複始”、 “三陽開泰”,人們對新年總是充滿了希望。而慶祝新年最普遍的方法就是用豐盛的食物來犒賞自己和招待來訪的親朋戚友。但是不巧逢上戰亂、災荒等非常時期,因為食物的匱乏,這年就過得讓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一九五九、一九六〇、一九六一這三年是被稱作“三年自然災害”的非常時期。在那段時期全國餓死了好幾千萬人。即使在我們家鄉,號稱江南魚米之鄉的福地也同樣有人餓死。不過,相比於農村戶口的農民,我們城鎮戶口的居民還是算幸運的。因為我們的口糧是由國家供應的,雖吃不飽,很多人因為營養不良還得了浮腫病,但一般還不致餓死。那個時候,經過長年累月的饑餓,人人都像是“餓死鬼投胎”似的,渾身的感覺就是一個字:“餓”!餓到什麽程度?比如我自己,一個隻有十二三歲的少年,有一次竟然一口氣連吃了八大碗稀飯,將全家第二天的早餐全部吃光。我有一個朋友比我還小幾歲,他說有一次也一下子吃了五大碗南瓜。又如我太太,她對我說那時她感覺從來沒有吃飽過。一天有個同學從家裏偷了一隻糠塌餅(用米糠即麩皮做的餅)到學校,許多同學就追著她討來吃。我太太也追,不小心跌了一跤,不知怎的把舌頭也咬斷,到醫院縫了幾針才接上。這真堪稱是一個帶淚的笑話!因為饑餓的逼迫,人的尊嚴退讓了。我曾親眼看見一個外地逃荒來的青年在飯店外的臭水溝裏撈一塊菜皮吃。也因為饑餓的引誘,有人就此墮落,甚至喪盡了天良。那時我的二姐在杭州浙江大學讀書,寒假回來說她們學校附近的玉泉山上最近抓到一個壞人,專騙小孩到山上殺了煮來吃。當地已經有好幾個小孩失蹤,公安人員早就暗中在查。那天見到山上有煙從樹叢中冒出來,過去一看,那人正在一口鍋裏煮小孩呢!數十年後我又知道,當時全國不少地方,如安徽,河南,四川、甘肅等地都發生過人吃人的慘事。那時候,我們城鎮居民除了國家定量供應的米、麵、油外,副食品諸如魚,肉,豆製品等數量都極少。蔬菜的供應也不多。所以用醬油拌飯,用油炒鹽拌粥,是幾乎人人都經曆過的日子。那時的食品店,除了有數量極少憑證供應的食品外,整個店堂裏空空如也。玻璃櫃內即使擺了幾隻水果罐頭,那也是隻看不賣的陳列品。因為吃不飽,人們就要千方百計地尋找各種能吃的東西。那時我三個妹妹每天小學放學後都要去鎮外鄉下挖野菜。母親把挖來的野菜洗淨後混在米裏一起煮食,以此增加一些飯的份量。
在這樣的情形下過年,最牽動人們心思的是什麽呢?首先是盼著政府多供應一些魚、肉、蛋等副食品,還有就是盼著食品商店也能供應一些“年貨”。政府“春節特供”的肉、魚、蛋是根據家庭人口數供應的,有一定之量,早在春節前一星期左右就公布了,想多買一兩也不可能。倒是食品商店的“春節特供”,隻要碰得巧就能買到。所以那幾年春節前後的幾天裏,每天天不亮就會有人在食品商店門前排隊等開門。我家住的是老式樓房,二樓臨街一邊不是磚牆而隻是薄薄的一層木板,晚上有人樓下走過,那腳步聲就如在你床頭走過一樣。碰巧隔壁就是一家供銷合作社,所以那些天不亮就來我們樓下排隊的人,講話聲、跺腳聲、擤鼻涕聲、乃至抽煙擦火柴聲,我們都是聲聲入耳。於是我們姐弟幾個也睡不著了,趕緊起身一起去排隊。排隊買什麽呢?很多人都不知道,排隊隻是碰碰運氣,心想反正隻要有東西賣,不管買到什麽都是好的。當然也有一些人是聽到小道消息才來排隊的,說明天商店會有什麽什麽東西賣。這些消息大多很正確。之所以正確因為消息就出自在商店工作的人,明天要供應的東西他們要預先稱量包裝好,這樣才不致臨時手忙腳亂。但也有時消息會落空。落空的原因大多是商店的主管或商業部門的領導不高興“情報”外泄,於是故弄玄虛,將準備好的東西推遲一、二天賣;又或者早上人們排隊時不賣,到下午二、三點鍾沒人排隊時才突然出售。其實是故意捉弄人。春節前後一般是冬季最寒冷的時候,人們天不亮排隊,在瑟瑟寒風中排隊幾個小時,好不容易等到商店開門,卻被一聲“今天沒東西供應”就把大家打發了。但怨誰呢?商店沒有說今天一定有東西供應,沒有叫你來排隊,因此隻能怨自己運氣不好。可是今天運氣好,又能買到多少東西呢?說來可憐,大多是每人五分錢一包的金針菜,或者八分錢一包的木耳,大概也就是一兩,二兩的份量吧。即使這樣,能買到很多人已經是歡天喜地了,畢竟那是一個有錢也買不到食品的歲月啊!其實,副食品匱乏,在整個六十年代都是如此。因此,見人排隊自己也排隊的現象一直延續到文化大革命時期還有。那時報紙上年年說“形勢大好”,“經濟繁榮,市場穩定”,全然是自欺欺人的鬼話。
那時為了吃的問題不講親情的家庭不在少數,夫妻父子母女都會分開煮飯做菜,為則為就為了那少得可憐的國家定量保證都吃在自己肚子裏,不吃虧。一家人常常為了“我的米怎麽好象少了一點”,“你油瓶裏的油怎麽比我的多,是不是趁我不在揩了我的油”?還有為了爭煮飯用爐子誰先誰後之類事吵得一塌糊塗。我家幸賴有母親主持家政,沒有鬧出這樣的笑話,是一起煮了由母親公平分食。每人一隻大碗裝飯或粥,另用一隻小盆子裝菜,分好後讓我們小孩先挑,母親總是拿最後剩下的。在這種情況下過年,即吃一年中最重要的那餐“年夜飯”怎麽吃?一九六二年的春節我在江西,家中的年是怎麽過的我不知道,但一九六〇年或六一年的年是怎麽過的我還記得。那一年春節的特別供應是每人二兩肉,每戶大戶(五人以上)一斤蛋,小戶半斤,魚也是這樣。其他就沒有什麽了。母親將肉和蛋留出少許做了一隻肉蛋餃,加上大白菜做成一隻菜,其餘的就放在一起燒了紅燒肉和肉裏蛋。一斤魚買了兩條小帶魚,燒了紅燒帶魚。因為是吃年夜飯,講究合家團圓,所以這一年年夜飯母親說大家坐在一起吃,不分菜了。但母親事先叮囑大家:紅燒肉每人祗能吃一塊,肉裏蛋也每人祗可吃一個。我們姐弟幾個雖然還小,但也明白這都是按著人頭切的肉,煮的蛋,誰要多吃一個,就會有人吃不到。同時也明白:今天因為是過年,所以才會有一塊紅燒肉、一隻肉裏蛋吃。這點食品來之不易啊!因此大家都沒有說話,靜靜地吃自己應該吃的那份飯、那份菜。除了肉和蛋,其他的幾樣菜雖然沒有分,但大家筷子上好像也有一種默契,每一樣菜,都要每人都輪著挾過一筷,如還有多餘,才敢去挾第二筷。這樣的年夜飯當然吃得沉悶,因此不到十分鍾就結束了。那頓年夜飯離現在已差不多有五十年了,但我至今還依稀記得籠罩在飯桌上的那種沉重、肅穆、還有點兒淒慘的氣氛,全然沒有過年應有的歡樂。
說到這裏,我還想順便說一件也發生在那時的怪事。中共自執政以後,大約從一九五三、五四年起就開始有計劃地打擊各類宗教活動。在我們家鄉,各教堂,寺廟先後被搗毀、封閉,以後又都被改成糧倉什麽的。不過對民間的祭祀雖反對,說這是迷信,但查禁還不算嚴。因此我母親幾乎年年都要偷偷地舉行幾次。一九五八、五九這兩年正當“大躍進”的高潮查得厲害些,我母親也設法舉行了一、二次。接著因為大饑荒來臨,實在沒有食物可作貢品,祭祀就沒有舉行。到一九六二年“冬至”時,因為已有兩三年沒有舉行過祭祀了,母親早就思量著今年無論如何也要過一次冬至節了。雖然,民間有“冬至大過年”的說法,但冬至不是春節,政府沒有特別供應的副食品,因此貢品仍是大問題。怎麽辦呢?剛好那年政府開始允許海外華僑寄食品回國,母親就開了一罐父親從香港寄來的紅燒扣肉,和二樣蔬菜聊以充數,在冬至那天下午偷偷進行了一次祭祀。不料當天晚上,在我們剛睡下不久,底樓就“嘭、嘭、嘭”地發出很響的聲音,就像是有人用木棒猛擊桌子,或者是猛敲樓梯,嚇得我們姐弟幾個連大氣也不敢出。那時我外婆住在我家,外婆就起身叫了我和四姐一起下樓察看。樓下本有電燈,這時候拉線開關卻怎麽也拉不亮燈。於是我們回到樓上點了煤油燈再下去看,卻什麽異樣也沒有發現。後來在分隔底樓前後的腰門背後找到一支木棒,是過去土布機上用的,我們拿它試著敲桌子、樓梯,聲音竟然一模一樣。我們問外婆這聲音是什麽造成的,外婆說可能是你祖母吃得不高興在發脾氣。我的祖母在我出生前就已去世,以前曾幾次聽母親說起過祖母活著的時候脾氣很大。此後這樣的敲擊聲又連續發生了幾晚。最後母親忍不住了,一次在敲擊聲音響過以後,母親起身對著樓下大聲說:“你們不要不知足。你們去看看現在是什麽時候,人都要餓死了!你們還想要怎麽樣?”說也奇怪,母親這次說過後,這種嚇人的聲音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或許有人看到這裏會嗤之以鼻,說這是“迷信”,“大白天說鬼話”。對此我不想爭辯。鬼神之事信之者說有,不信者說無,曆來沒有定論,也無法定論。連孔夫子也說不清,故而隻能避談。我在此也僅是說出一件我親身經曆的怪事而已,並沒有特別的意圖,或想將某種觀念強加於任何人。
寫於2009年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