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蕩歲月 難忘曆程--人民日報“五七”幹校曆史變遷記述
劉泉友
2013年07月02日15:57 來源:中國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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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10月5日,《人民日報》在《柳河“五七”幹校為機關革命化提供了新的經驗》一文編者按中,引述了毛澤東的指示:“廣大幹部下放勞動,這對幹部是一種重新學習的極好機會。”
“五七”幹校緣起
事情緣起於1966年5月7日毛澤東給林彪的信,提出各行各業均應一業為主,兼學別樣,從事農副業生產,批判資產階級。1968年5月7日,黑龍江省在紀念這個“五七指示”發表兩周年時,在慶安縣柳河開辦一所農場,把大批機關幹部下放勞動,定名為“五七幹校。”
對此,全國各地黨政機關紛紛響應,在農村辦起五七幹校。黨政機關、高等院校、文教科技戰線的大批幹部、教師、專家、文藝工作者等知識分子到幹校參加體力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中央、國務院所屬各部委及豫、贛、鄂、遼、吉、黑等18個省先後共創辦106所五七幹校,大批幹部、家屬被下放。人民日報的“五七幹校”即是其中之一。
人民日報社早於1968年9月,即在北京房山縣竇店鎮東南召大隊辦起了五七幹校。遵照中央關於人民日報社幹部職工實行“三三製”的指示,報社組織在職幹部職工的1/3去那裏勞動;1/3到全國各地基層搞調查研究;1/3留在社內承擔報紙的編輯出版工作。就全國而言,去“五七幹校”的大體上分為兩類人:一類是“文革”中被揪出來的“走資派”、“三反分子”、“反動學術權威”、“反動文人”,夠不上關進監獄但又背上了種種“罪名”,即所謂“有問題的人”。他們不僅僅要改造思想,還要在交待“問題”和“罪行”的同時,去幹最苦最髒最累的活;另一類是單位內的一般幹部、教師、科技人員、編輯記者、醫生護士、演員、運動員。他們的任務是通過參加體力勞動,改造世界觀。人民日報的五七幹校內也分為這樣兩類人群。
人民日報五七幹校自1968年9月創辦,到1976年10月結束,曆時8載,三易校址,其中兩次(河南葉縣和北京小湯山)為自建,一次為租用當地生產隊的房子和場院。
初創時幹校校址在北京房山縣竇店鎮東南召大隊,從1968年9月到1969年12月,為期1年4個月,通常稱“房山幹校”。
從1970年1月,幹校南遷到河南省葉縣劉莊大隊,至1971年12月撤出,通常稱“葉縣幹校”。
1972年1月,幹校搬入北京昌平縣小湯山,人們通常稱之為“小湯山幹校”,於1976年10月撤銷。
初創房山“五七”幹校
1968年9月,人民日報社在京郊房山縣竇店鎮東南召大隊租用幾套當地農民的房子,籌辦起五七幹校,幹校學員實行輪換製,每半年或一年為一期,由軍宣隊統一管理,並集體過軍事化生活。
“五七幹校”類似農場,所有學員都要參加農田勞動。脫土坯、收麥子、插水稻、擔糞挑水、打場曬糧、挖土固壩、挑泥築堤……都是“改造思想”的手段。
在報社幹校學員中,有早期參加革命的前輩,也有剛參加工作不久的青年;有男有女,既有帶著“問題”懷著沉重的心情來改造的,也有飽含激情、感覺新鮮來鍛煉體驗的…… 心路曆程和感觸可謂五味雜陳各不相同。
在房山報社的五七幹校,學員們不僅要經營上百畝農田,完成耕地、播種、插秧、施肥、管理、收獲、晾曬、倉儲等全部農業耕作過程,以實現糧食自給,還要養豬、種菜,實現副食自足。
當時並沒有像樣的農業機械,基本靠簡單工具體力勞動,因此勞動強度較大,其勞累和辛苦自不待言。同時還要肩負“改造思想”、“鬥私批修”的任務,其心理負擔也是可想而知的。幹校的日常生活比起城裏差多了,尤其是平時生活較為優裕的人,到了這裏感到極為清苦。每天早晚都是饅頭稀飯,外加鹹菜,隻有中午才能吃到大鍋菜。但即便這樣的幹校學員生活,也遠遠高出當地農民的生活水準。開飯的時候,一些當地農民看到幹校學員吃白麵饅頭,都非常羨慕,有人說:“你們幹校天天都在過年呀!”
人民日報總編輯吳冷西、副總編輯胡績偉及著名漫畫家方成等也在房山幹校學員隊伍中,而且被定為第一類改造對象,是“重點人物”。這些所謂有“問題”的人,要幹比一般學員更髒更累的活。
“牛棚”是“文革”中的典型詞語,在正式文件及報道中不通用,其正式稱呼應該是“集訓隊”、“管教隊”、“勞改隊”等等,它是機關、團體、學校、工廠、村鎮、街道等自行設立的拘禁該單位“牛鬼蛇神”的地方。人民日報在房山幹校的“牛棚”是依地形挖下去的一個地窖,上麵鋪蓋成頂,把人安排住進去,由軍宣隊派專人看管。其中,吳冷西和方成的全家都搬進這裏生活,接受“改造”。這在學員中是少有的。
南遷至河南葉縣
1969年12月底,正當人們準備過新年的時候,報社五七幹校軍宣隊負責人餘新突然宣布,報社幹校要立即遷往河南葉縣的劉店村。當時領導解釋南遷的原因是:中央下令備戰,隨時準備打仗。即後來人們所知道的著名的一號戰備令。
房山畢竟離北京市內比較近,家裏有點兒什麽緊急事情,回家一趟也算方便,學員們大都不願意遠遷河南。一些沒有什麽“問題”的普通學員更是為此大發牢騷,極力反對南遷。
軍宣隊為力排眾議,統一這部分人的思想認識,專門舉辦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三朝元老”、“蹲班生”季音參加了學習班。他回憶說,學習班隻學兩條毛主席教導,第一條為“備戰備荒為人民”。重點是備戰,並且講“要立足於大打,早打。”第二條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這一條是帶有針對性重點講的。(2012年9月7日筆者采訪季音的訪問記錄)
報社葉縣五七幹校新址是在離葉縣縣城十多裏路的劉店村。據季音記述,新址上除了幾間破草房,就是一大片空地,一無所有。幹校大隊人馬如果馬上開過去,吃住都無法解決。於是決定先成立一個先遣隊,去那裏蓋房子,同時做其他準備,等能夠滿足基本生活了,再把整個幹校搬過去。
先遣隊的首要任務就是抓緊時間給後續將要到來的百餘名幹校學員建幾十間校舍。軍宣隊有明確要求指示,幹校建設要發揚艱苦奮鬥、自力更生精神,主要靠自己動手。帶隊的幹部打聽到離幹校十幾裏路外有座臥羊山,山上盛產石料,附近的老鄉都在那裏采石頭蓋房子。用石塊壘牆基蓋房,既結實,又省錢。帶隊幹部隨即作出決定:從先遣隊中抽一部分人,組成采石隊,上臥羊山開采石料。季音又成了采石隊的一分子。
季音說:“臥羊山在葉縣的東北部,它高出地麵不過l00多米,周圍長度也隻有3華裏,由於這一帶都是一馬平川,在大平原上隆起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就顯得分外稀罕。在離臥羊山不遠處有個村子,名叫汝墳店。我們就進駐到這個村子。”
“開采石頭主要有三道工序。第一道是在岩石上打眼,由兩個人操作,一個掄大錘,一個扶鋼釺,在石頭上打出一個個幾十公分深的洞。這活相當累,也有些風險,我們因為操作不熟練,發生了多起大錘砸傷人的事故。第二道工序是在打好的岩石眼裏安放炸藥,然後引爆。民工們把它叫'點炮'。這活最為驚險,點燃導火索後,就必須拔腿飛跑,找一處安全地點隱蔽起來。炸藥爆炸後,轟隆一聲,大小石塊炸得滿天飛。幹這項活的人要能快跑,機靈,不然容易造成傷亡事故。第三道工序是把炸裂的石頭撬開。爆炸後岩石裂開了一道道縫,就用撬棍去撬。石頭先是發出哧哧的鬆動聲,接著是咯吱咯吱地響著,最後是撲通一聲,石頭滾出地麵。”
采石隊在臥羊山上整整幹了一年多,一卡車一卡車的石頭被運回幹校選址處,同時蓋起了幾十間平房。這些房子的半截牆全部用石塊壘成。
“臥羊山上的石頭不但堅硬無比,而且顏色各異,有紫紅的,有橙黃的,有白色的,五顏六色,煞是好看。老鄉們來參觀幹校,看到一排排整齊而好看的房屋,都讚不絕口。”談到此段經曆,季音也不免流露出一絲欣慰。
當時報社幹校的生活十分困難,就是有錢也買不到好吃的東西,更別奢談肉了。在近半年的時間裏,學員們吃的主要糧食是高粱米和紅薯麵,鮮菜幾乎吃不到,每頓差不多都吃從縣城采購來的又鹹又澀的老鹹菜。
半年之後,幹校的食堂、宿舍、場院、周邊的道路都具備了一定的規模,寬敞整潔的大食堂特別顯眼,磚瓦房建成了好幾排,平整的水泥場院顯得寬大豁亮,鋪著黑焦渣的道路整齊劃一,飼養班的豬圈排列成行。一到晚上,道路兩旁亮起的燈光,是河南當地農村少見的。學員如期從村裏搬到幹校居住,隨後種菜養豬,收獲的小麥、玉米都上了飯桌。
秋後,幹校種植的水稻在學員們精心培育下獲得豐收,平均畝產近1200斤,這在當地成了新聞。縣裏專門組織公社、種子站的領導前來參觀,他們都用詫異的眼光觀看著沉甸甸的稻穗,更用莫名的眼神審視著這些耍筆杆子的人:你們怎麽能種出這麽好的水稻?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因為幹校種植的稻種是由中國農業科學院特別提供的。(2012年9月采訪楊建華時的記錄)
參觀幹校水稻的現場會一結束,一個重大決定也隨之出台:報社幹校種植的水稻一粒也不許吃,全部換成普通大米食用。原來幹校收獲的稻穀全部提供給葉縣作為第二年的稻種了。
葉縣幹校學員中,包括當時的部分社領導和部門主要負責人,其中像安崗、陳浚、李莊、郭渭等也在這裏接受“再教育”。
北上昌平小湯山
幹校建在河南葉縣,人員輪換,往返不便,學員對此議論紛紛,怨聲頗多。1971年“9·13”事件發生後,這個機會終於來了。五七幹校本來就與林彪有關係,“9·13”事件加速了報社幹校易址的進度,學員們相信幹校回遷北京隻是個時間問題,對此充滿希冀。
1972年1月,報社幹校回遷北京的機會終於等來了。經過協調,解放軍裝甲兵部隊位於小湯山的土地同意轉讓給報社,用來辦五七幹校。於是,先期來到的學員投入到了建校舍、建豬圈、平整場院的勞動。
幹校在葉縣劉店的時間不到兩年,但幹校在那裏置辦了相當數量的農機具,有不少生產資料,飼養了幾十頭豬,這些物件都需要一同搬遷北上。孟憲謨參與了負責聯係車皮和裝運物資的工作。“幹校派我去申樓車站,負責交涉車皮和裝車的工作。本來幹校調謝聯輝、張連興、張必忠、李緒萱4位年輕同誌來接替我的工作。可是,這幾位年輕人要我繼續負責這一工作,他們給當時任校長的成坊打電話請示,成坊表示同意。”因此,他仍負責搬運工作。
他還在文中記錄道:“人民日報幹校的東西相當多,報社從北京派來好幾輛大卡車,在劉店和申樓之間來回裝運,運了好幾天,才把幹校的東西全部運到申樓火車站。每運一批,我便向車站要車皮,記得每個車皮需交運費1100元。在我的記憶中,共用了11個車皮才運完。”(《雁過留聲》文集第35頁的《人民日報幹校搬家小記》)
“小湯山幹校”校長是時任記者部主任李千峰。初到小湯山時,那裏隻是一片農田,報社白手起家在此蓋起了校舍、夥房、豬圈。房子是由報社聘請周圍農村的瓦木工匠幫助蓋的。報社學員中也不乏精通瓦工、木工手藝活的人,他們推刨拉鋸做起木匠活、磊牆掛線幹起瓦工來,已稱得上內行專家。沒過多久,幾排學員宿舍就建起來了,簡易的豬舍也投入了使用。(2012年9月19日采訪學員兼校辦秘書趙立昆記錄)
報社小湯山五七幹校從1972年1月至1976年10月,在此生存了4年9個月時間,是3所幹校中時間最長的。在此學員依舊是一年半載的輪換,依舊是按大田班、蔬菜班、養豬班、水稻班來劃分、管理、勞作,依舊是吃著自產的大米、麵粉和少量豬肉……所不同的是,“三朝元老”季音到小湯山後,則“鍛煉”成了一名他人不可替代、“非我莫屬”的火頭軍。
季音在《“五七”幹校祭》中這樣記錄:“我被調到幹校夥房勞動,夥房裏管事的師傅全是從報社食堂裏調來的,也和學員一樣按期輪換,我則是不參加輪換的長期固定工。師傅們都和我相處得很好,他們不問你是老右老左,隻要認真踏實幹活,他們就高興,對你絕無歧視。”
“我在夥房裏擔任火頭軍,負責燒火。幹校裏生活簡單,每餐夥房隻要燒一大鍋菜就行,可是吃飯的人多,而且幹體力勞動活,大家都很能吃,一頓飯吃四五個饅頭是尋常事,因此夥房每餐都要蒸大量的饅頭,蒸饅頭的大籠屜壘起六七層,一米多高。籠屜上鍋以後,燒火就成了關鍵,火要燒得最旺最旺,不消二三分鍾,蒸汽就穿過最頂層的籠屜,直衝屋頂,這就成功了。饅頭蒸熟後打開籠屜,又白又鬆軟,香噴噴的,不用菜就能吃幾個。
相反,在這關鍵時刻,如果火上不去,過了幾分鍾,最頂層上的籠屜依然沒有熱氣,師傅們就會急得直跺腳,因為火不旺,即使燒的時間再長,饅頭也蒸不好。打開籠屜,饅頭全趴在屜上,皮上全是小麻點,用手一按就是一個凹洞,吃起來粘牙,既不香又不鬆軟。蒸出這樣的饅頭,給師傅丟了臉,責任全在火頭軍。”
季音還寫道:“我為了把火燒好,也著實下了一番功夫。老農民說'人心要實,火心要空',這是絕妙的經驗之談。燒火最忌心急,死命地往灶膛裏塞煤塞柴火,塞得滿滿的,空氣不流通,火既燒不旺,又費煤費柴火。幹校夥房裏主要燒的是煤,我常年同煤打交道,也就漸漸摸熟了它的個性和脾氣。我把好煤和次煤分別堆放,在剛點火時最關鍵的當口,就舍得用好煤,等到火燒旺了再摻些次煤和煤末,火仍然可以保持旺盛勢頭。當灶膛裏的熊熊烈火由紅變白,真正達到了白熱化的時候,我心裏比什麽都高興,一切人間的憂愁與煩惱,都丟到了腦後。”
從此,季音成了固定的火頭軍。每期幹校輪換,夥房的新師傅來到,都向幹校領導提出一個條件,就是必須調他去燒火,說這是上期的夥房師傅告訴他們的一條切身體會。幹校燒火任務漸漸變成了季音的專利。沒想到他這個被造反派視為不合格的記者,成了一個“非我莫屬”的火頭軍。(2012年9月采訪季音記錄)
1976年10月6日,“四人幫”被粉碎。這年的10月底,人民日報五七幹校終於走到了它的盡頭。
(作者單位:人民日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