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棟小洋房建在青衛山的半山腰,從這裏下到山腳,穿過“青衛橋”(此橋已從小木橋改成水泥橋,能夠通行卡車,因此值得擁有一個大名,刻在橋頭),往西沿著公路走一小段,再斜向東南走兩三百米,就到了“職工醫院”——這四個意氣風發的大紅字正是老煙寫的。
職工醫院當初隻是一溜土坯房,現在已經變成一座宏偉的口字形建築,由4幢厚實的三層磚樓連在一起。婦產科在東樓一層,主任姓鍾,是個老軍醫。文燕每次來,都找她做檢查。預產期過了,文燕仍然沒有什麽反應,但是鍾大夫並不擔心,一如既往地說:“放心吧,一切正常。”
文燕倒是挺放心。剛懷孕時她曾少量出血,不過等胎兒坐穩以後,再無異常。她的身體已經接受了這個小東西住在裏麵,所以也不再有嘔吐的感覺。每天早起,她通常會在床上靜躺片刻,感覺它的存在。鍾大夫讓她聽過胎心,“咚咚咚”像一麵疾行的小鼓。此刻不用聽診器,她用手撫摸肚皮,也能隱約感到那輕微而連續的搏動。要是室外過於嘈雜,她則會略過此節,直接穿衣下地。一天之內,必有胎動,所以她並無不安。
老煙下去搞秋收後,文燕一直吃食堂。她那時不太會做飯,總場的夥食也還湊和,於是餐之若素,並不覺得需要吃什麽特別的。不過考慮到快要入冬,她去買了一隻肥鵝,醃好後掛在門邊。對過的老耿看到了,跟她說:“小文,光這樣醃不行,會壞的,得要熏——交給我來弄吧!”老耿把鵝拿去掛在自家灶頭,過兩天再交給文燕時,鵝已經瘦了一大圈,白皮膚也變成了黃皮膚。文燕連聲道謝。
鵝熏好以後,文燕開始有反應了。鍾大夫這回檢查完,告訴她可以住院了,於是她從小洋房搬進待產室。待產室起先有三位孕婦,等另兩位都走了,文燕還是沒有生。她有點著急了,去辦公室找鍾大夫,卻隻見到劉大夫。劉大夫說:“鍾大夫不能來了。她孩子得了腎炎,需要擱家照顧。從現在起,你由我來管。”
劉大夫是婦產科的二號人物,也挺有經驗。她叫文燕別擔心——瓜熟蒂落,就在這兩天。到了第二天擦黑,文燕果然感到陣痛。劉大夫過來看了幾回,最後對護士小黃說:“差不多了,轉到產房去吧。準備好了就叫我。”
小黃把文燕扶入產房,在產床上躺好,蓋條薄被。再端來兩個手術盤,放在旁邊的小桌上,一個盛著紗布、藥棉和酒精,一個盛著產鉗、剪刀和手術針線。文燕對後麵幾樣器械有點害怕,小黃看出來了,笑著說:“別緊張,這些都是以備萬一,通常用不著。”結果又拿來一支注射器。
小黃給她消過毒,然後去找劉大夫。文燕靜靜地躺在產房裏,等待最後一刻的來臨。此時已近子夜,她的腹部一直在翻江倒海,羊水也流出不少,現在終於要成正果,所以緊張之餘仍然充滿期待。她在腦中想象著即將見麵的孩子,那張不斷變幻的小臉給了她安慰,讓她可以忍受叉開兩腿架在這裏的羞恥。
小黃去了十分鍾也沒回來,文燕覺得越來越冷。眼下不過10月中旬,但北大荒寒意已重。文燕上身蓋著薄被,下身卻是赤裸的。她看到桌上疊放著一條白色床單,思量能不能把它拽過來,搭在兩條大腿上。就在這時,一股急劇的疼痛從下邊傳來,她不禁哼出了聲。過去幾個鍾頭,她一直在宮縮,但這次卻異常猛烈,像有一台五鏵犁在自己的肚子裏一趟趟地刨過去。刨到後來,她終於忍受不住,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她祈盼這叫聲穿過厚厚的木門,讓外麵的人聽見。盡管沒有誰能替她承受痛苦,但孤獨帶來的巨大恐懼,已令她絕望到快要毀滅。
終於,小黃“咚咚咚”地跑回來,一進門便說:“剛才來了個產婦需要急救,手忙腳亂的,結果把你給忘了,真是對不起!”文燕直勾勾地望著她,從齒縫間吐出幾個字:“劉、劉大夫呢?”
“劉大夫不能來了!”一名女醫生從小黃身後轉出,亭亭玉立地站在文燕麵前:“她要做剖腹產手術,這兒現在由我管。”
來人是醫士學校剛畢業的小張醫生。她長得很漂亮,氣質高冷,有點《紅樓夢》裏妙玉的勁兒。文燕以前在主任辦公室見過她,衝她問個好,她隻點點頭,今天是第一次開口說話。
文燕喘了一口氣:“我很疼,生不出來。”
小張醫生說:“生孩子沒有不疼的,用力憋氣。”
文燕說:“我沒力氣了。”
小張醫生想了想,拿起桌上的注射器:“我給你打一支催產針。”
催產針打下去,文燕更疼了。這是她所沒想到的。她以為剛才的五鏵犁已經到了頭,現在才知道,倪峰寺的女和尚們所言不虛,地獄真的有第十八層。她在這裏被厲鬼用鋸子大卸八塊,然後拚到一起,再鋸,再拚,再鋸……。她希望自己能夠疼昏過去,但是做不到,那疼痛仍然無比清晰地一下一下深入到她的肉體,讓她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小黃突然喊道:“頭露出來了!快,快,再用點勁!”她迅速蹲到文燕的兩腿之間,雙臂伸出,準備接住即將呱呱墜地的嬰兒。
然而文燕這時已成強弩之末,盡管聽到小黃的呼喊,卻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隻能大汗淋漓地躺在那裏喘氣。
孩子已經露出來的頭又縮了回去……
小張醫生走過來,重新拿起注射器:“我再給你打一針?”
文燕本已全身癱軟,一聽此言,立刻驚恐起來,連連擺手:“不要!不要!你……你讓我先歇會兒。”
小張醫生把注射器放回盤子,雙手揣在白大褂的兜裏,開始在屋內來回遛達——似乎不打催產針,她便無事可做了。的確,除了打針外,她沒有接觸過文燕的身體。小黃給文燕更換臀下的小墊,她也隻是看了一眼,並不搭手。那上麵沾滿了血汙和粘液,不是她這樣一個冰清玉潔的大姑娘能碰的。
這時候,從門外進來幾名實習的學員。所謂“學員”,就是俗稱的“赤腳醫生”。867農場地域廣大,雖然各分場都設有衛生所,生產隊也有衛生室,但醫務人員還是嚴重短缺,於是挑選了若幹家屬上來,作為學員進行簡單培訓,讓她們具備一些醫護知識,能夠處理小傷小病。這些人基本上是大嫂子,生過孩子。其中有一位姓曹,和文燕都來自一分場一隊,因此認識。曹大嫂問了文燕幾句,便道:“你不能等了,不能等了!”轉過臉來,又對小張說:“張醫生,你想想辦法,她不能再等了!”小張醫生聳聳肩,揚起下巴,一副不屑置辯的神氣,那意思分明是:你們這些學員懂什麽,還來教訓我這個科班出身的?幾名學員麵麵相覷,最後灰溜溜地出去了。
沒再打催產針,陣痛漸漸退去,文燕獲得了難得的喘息。這場拉鋸戰已經持續到子夜之後,體力消耗殆盡。她感覺自己正無比舒服地躺在雲朵裏,身體消失了,時間也停滯了,周圍是一片寧靜。她願意永遠這樣躺下去,什麽都不用做,什麽都不用想……
就在昏昏欲睡之際,文燕忽然感覺有什麽地方不對,猛地掙了一下。這一掙令她的四肢百骸俱碎,疼痛從四麵八方傳來。她驟然意識到,自己肚子裏已是一片死寂。恐怖像大山一樣壓下來,她不禁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啊——孩子!我的孩子!!”
小張醫生正在踱步,被這尖叫嚇得寒毛直立,抽手時從兜裏帶出聽診器,“當啷”一聲墜地。文燕發現了她,立刻喊起來:“針!我要打針!”
小張醫生哆裏哆嗦地拿起注射器,針頭亂晃,怎麽也紮不進藥水瓶。就在這時,文燕感到腹內重新動了起來,緩慢而沉重,一下,兩下……她仿佛能夠看到,一個垂死的孩子正在做最後掙紮,向著生命之門匍匐。瞬間,她的身體像注入了一道強烈的電流,激發出所有殘存的力量,潮湧般地向前推進,終於把這個孩子推了出去。
一個生命誕生了。
2023-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