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家裏整理老相薄,翻看到了1993年在波士頓家裏開聖誕節party 聚會的照片,馬上回憶起當時的情形。
那年冬天很冷,大雪下過幾場了,馬路上有厚厚的積雪和堅硬的結冰,天氣幹冷得很,房子裏卻是節日氣氛熱烈,雖然不是基督徒,但為了女兒的快樂童年,我們定居美國後,每年冬季都買棵真正的鬆樹,掛上各種小飾件和金銀色燈泡,紮上彩帶,掛上紅襪子,樹下堆著禮物,屋裏蕩漾著鬆樹的清香,聖誕節的韻味就妥妥的啦!那年買的那棵聖誕樹特別高大,翠綠欲滴,三角形的樹體被琳琅滿目的裝飾品綴滿了,樹底下各位親朋好友帶來的禮物堆得滿滿的,聖誕前夜我們邀請了一幫二十多人,大多數是BU留學生和家庭來聚會,有好幾位客人是當時在國內已負盛名的歌唱家演奏家和畫家呢!朋友們帶著自家的拿手菜和禮物陸續到來,歡樂的氣氛爆棚了!
我先生之前幾年在波大BU讀書,畢業後一直與先後在該校就讀或已經畢業的中國留學生聯係緊密。那撥留學生中我們算是最早買了大房子(老破舊大)的,客廳與餐廳是連接的,足有五六十平米,所以在感恩節聖誕節和春節,常請大家來我家開party。
那年的派對特別令人印象深刻,在吃吃喝喝過後,自發的表演開始了,首先女高音歌唱家鄧桂萍邊彈鋼琴邊唱歌劇“蝴蝶夫人”,隨後男高音段小毅引吭高歌“我的太陽”,鄧桂萍的先生男中音何誌遠又唱又舞“達阪城的姑娘”
達阪城的石頭圓又硬啊
西瓜是大又甜哪
這裏的姑娘 辮子長啊
兩個眼睛真漂亮
你要是嫁人
不要嫁給別人
一定要嫁給我
帶著你的錢財
領著你的妹妹
坐著那馬車來
他神釆飛揚聲情並茂,唱到那句“兩個眼睛真漂亮” 時,他的眉毛往上一挑,雙眼顧盼流轉,在“漂亮”上加重聲線,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簡直是不要太入迷!唱到“一定要嫁給我” 和“領著你的妹妹,坐著那馬車來”時,他笑靨如花兒,聲音渾厚,語調滑稽,大家都笑得前仰後合,男士們還調侃這歌詞“帶著妹妹來” 難道維吾爾族人娶媳婦買一送一?此時何誌興趣勃發,轉頭在找著什麽還嚷著:“嗯,要兩塊花布!” 我這女主人靈機一動,趕緊順手遞給他兩條我下廚的圍裙,他把湖藍橫紋花色的一條綁在腰間,另一條紫白色格子的纏在上身,又抓過一條黃毛巾包在頭上權充維吾爾小帽,然後馬上歡快又搞笑地跳起了新疆舞“阿拉木罕”,隨後又招呼太太鄧桂萍一起跳,他倆舉手投足維吾爾族味兒十足,尤其是脖子平行揶動的動作,引起一片喝彩,後來四川音樂學院來的男高音段小毅彈琴伴奏,夫妻倆重複表演了兩次。何誌遠意猶未盡,招呼幾位:“咱們來個小天鵝舞!” 大家都明白他指的是“列寧在一九一八”電影中那段“天鵝湖”舞蹈,但是女士們都不肯獻藝,最後何誌遠拉了三位男士,其中有謝曉明和李有恩,還有段小毅,他們都是BU的藝術係碩士研究生。四個粗壯文藝男強扮四隻“小天鵝”,雜亂無章的“芭蕾舞步”別提多搞笑了,記得大家都笑痛肚皮了!聚會的高潮是大家南腔北調地唱起了 “難忘今宵”,也有人跳了交際舞和胡亂的迪斯拜,在場的人人眉飛色舞,嗨皮歡快,那是一個多麽美好的記憶雋永的聚會!而何誌遠就是我們的開心果,聚會的中心人物!
我喜歡那些柯達膠卷照的,柯達相紙放大出來的4x6的照片,然後把它們放置在精美的相冊中,我有二十多本呢!後來照相技術不斷改善,花樣頻出,先是棄膠卷改用帶芯片相機,當然是方便了,但一來少了旅行後背一袋子膠卷送去洗放的樂趣,二來是經常發懶不下載去電腦,而且既使下載了也不常調出來看,哪像相冊,分分鍾可以摟著斜靠床頭翻看欣賞?再後來有智能手機了,隨時隨地哢嚓幾十張,許多都是重複的,堵塞在手機中達幾萬張,要瀏覽也費勁,所以高科技發展反而慣了懶人,這些早年間的相冊始終是我的最愛。
一邊翻看照片一邊回憶往事,驀然心裏一抖:那張照片上逗趣地跳“天鵝湖”的“四隻小天鵝” 已經有三人都相約先後移民到天堂去了,比率也太高了吧?很詭異很悲催!
最早離世的是謝曉明,他是吹圓號也稱法國號的,當年很牛的,據說是國內頂尖音樂學院畢業,九十年代初頂著“第一圓號手”之光環被波士頓大學錄取的碩士研究生,我沒看過他的演出,但在朋友家的聚會見過他幾次,後來也邀請他來我家的party二三回。他比較靦腆,常常安靜地站在一邊看大家鬧騰,那次被何誌遠強拉去跳小天鵝舞,那個笨拙勁兒惹得全體捧腹大笑。他"長得滿精神的,身材挺拔較壯實,白皙的圓臉上最明顯的是腮幫子豐滿,嘴巴較小,嘴唇鮮紅得像塗了口紅,後來知道這是因為他從小吹圓號,麵部肌肉和嘴巴用力形成的,但也可能他的先天條件好專為吹圓號而備吧!大家都叫他“溜子”, 我很不理解,他不是那種嘻嘻哈哈,滿街閑逛的二流子呀!後來他的朋友告訴我:“因為他天天給教授溜狗!” 原來他雖然有免學費的獎學金,但生活費還得自己去掙,他學習很刻苦,除了上課外每天練習吹號幾小時,覺得出外打工浪費時間,恰好教授的愛狗要找人每日下午溜二小時,於是謝曉明攬下這份工,這隻狗成了他的衣食父母,解決了留學期間的口糧和生活費。
過了幾年他學業有成,順利拿到BU的藝術碩士MFA學位,大約在美國專業交響樂團的圓號手職位有限,謀職不易,謝曉明決意回國發展。2002-2004年他被北京中國愛樂樂團招聘為特邀圓號副首席,享受專家級待遇,這應該是他的職業和生活的高光時刻吧!合同滿後,他又碾轉上海和新加坡,最後去澳門,正當朋友們為他安定下來而歡喜之時,2006年夏天噩耗傳來:他走了,被病魔折磨死的,兩手空空孑然一身皮包骨頭地離開了這個他無比眷念的世界!原來他換工作剛到澳門,還沒有辦理入職手續,突然有一天吐血了,而且吞咽不下食物,到醫院檢查發現是食道癌晚期了,馬上回北京開始手術和化療,受盡精神和身體痛苦,陰差陽錯造化弄人,因工作間隙時間差,他沒有了醫療保險,為了支付高昂的醫療費用,無奈之下賣掉了北京的房子,最終還是含恨離世!在藝術家的盛年四十幾歲就撒手人寰了!英年早逝哀極痛煞!我們這些波士頓的老朋友們聞訊,個個悲痛不已,記得何誌遠哀傷地說:“哥們你早走了,到那邊找個好地方,我們將來都找你去……”! 我們自發捐款,讓謝曉明的哥哥為他在北京買了塊墓地,風光下葬了……走筆如此,腦海裏浮現出謝曉明的青春勃發而又靦腆憨厚的麵貌身形,不禁心中陣陣哀傷,曉明,你在天堂還吹圓號嗎?
時間不緊不慢地流淌到了2019年,元旦剛過,一位許久未聯係的朋友突然發來私聊:何誌遠昨天在昆明去世!什麽,那個走到哪裏都帶來一片歡笑的老何?他也急急忙忙地跑去天堂?何誌遠來美國前和太太鄧桂萍一樣是中央音樂學院畢業,他是中國鐵路文工團的男中音歌唱家,他來美國是所謂的“陪讀”,跟隨到BU念學位的鄧桂萍來的,所以打工支撐家庭生計就成了他的主業,但他生性樂觀,依然不忘本行常常練歌,經常參加一些本地的音樂活動,譬如華人社區的喜慶晚會,特別是春節晚會,唱他最受歡迎的“達阪城的姑娘”,往往得謝幕幾次,加唱幾首歌,觀眾才肯罷休。每次華人社團有文藝活動,老何都是中心人物,所以他在波士頓有些小名氣的。每次見到他總是樂嗬嗬的,笑談各種奇聞異事和一些打工趣事,他十分健談,大家都叫他老何侃爺。為了支持妻子撫養女兒,他還從歌唱家轉型當歺館老板,開了家“侃爺居”歺廳,主打四川菜,地點離我們家很近。有次晚上八點多,接到老何的電話讓我們去吃飯,過去一看簡直是門可羅雀,我們包場了!老何親自下廚做了拿手菜端出,又樂嗬嗬地大侃起來,絲毫不見客少的焦慮。他放下身段開歺館還自任廚師,腳踏實地很令人敬佩。
後來他太太鄧桂萍取得BU藝術碩士學位和歌唱家文憑,與聖路易歌劇院合作首演《蝴蝶夫人》,成功演唱女主角巧巧桑,此後二十年她是美國不二的巧巧桑演唱者。她所演唱過的完整歌劇、交響樂、清唱劇及音樂會等曲目有近百部,其中包括《波西米亞人》、《浮士德》、《圖蘭多特》、《費加羅的婚禮》、《蝴蝶夫人》、《莫紮特安魂曲》、《貝多芬第九交響樂》,清唱劇《創世紀》、《九交響樂》,清唱劇《創世紀》、《彌撒亞》、《魔笛》等。 她多次參加國際聲樂大賽,並獲羅馬第二屆世華聲樂大獎賽首獎。鄧桂萍的演唱技巧純熟,表演入戲,對角色的把握準確適度。她出眾的音樂天賦和豐富的演唱經曆,使她的演唱水平日臻完善,被美國音評家稱為“一流聲樂家的水平”。紅花還要綠葉配,太太有如此成就離不開何誌遠的奉獻,在朋友們心目中,他無愧於“一個成功的女人身後的男人”稱號。雖然生活中也會有磕磕碰碰但苦樂自知,這對夫妻很令人尊敬。
我們兩家有段時間交往甚密,因我們女兒高中畢業前一年迷上了聲樂,每周一次放學後我下班了就開車送她去何家,鄧桂萍教她唱歌基本功,女兒雖無什麽音樂天份,但是在畢業晚會上她演唱了“跑馬溜溜的山上”和“九十九朵玫瑰”,著實出了點風頭,開心極了。
鄧桂萍後來先是回北京擔任母校中央音樂學院聲樂係教授多年,而後回老家昆明,在雲南大學國際藝術學院擔任聲樂研究生導師。2008年何誌遠也回國了,以他的實力被聘為首都師範大學音樂學院聲樂專業副教授,總算苦盡甘來,又回到藝術天地!誰知道老天爺開了那麽殘忍的玩笑!何誌遠一向抽煙豪飲結交朋友,在北京過得風生水起。2018年底的一天突感不舒服,到醫院看病,CT檢查要排到年後,剛好他們女兒也在北京就陪爸爸坐飛機去昆明,想著有熟悉的醫生看病方便些,12月31日晚上到昆明當晚感覺不舒服,以為是旅途勞頓加上昆明海拔三千多米有高原反應所致,沒想到老何挺不過去了,2019年元旦,十幾年前的一語成讖,老何上“那邊”找哥們兒謝曉明去侃大山了!這些情況是一周後我打電話慰問鄧桂萍時得知的,她的聲音已經平靜下來了:“幸好,他走時我和女兒都在他身邊……!” 他隻活了65歲,朋友們都無比悲痛惋惜,老何!永別了,希望你在彼岸,能在上帝或者佛祖的跟前,天天樂嗬嗬地引吭高歌!
俗語講禍不單行,2019年9月底我們在青島,收到了朋友轉發的畫家李有恩的訃告,我和先生都象被電擊般地心痛,因為1986年9月李有恩與我先生一起從上海戲劇學院來到BU攻讀舞台美術專業的碩士學位,當時李有恩是上戲舞美係留校的年輕教師,我先生是舞美係僅有的二位研究生之一,師從係主任全國舞美協會主席周本義教授。來到波士頓後,早期他們同租一間studio 工作室與其他三位留學生擠住,直到一年多後各人接來妻子後才各自租房;剛來時他們曾經同去哈佛廣場燕京歺館分時段打一份後廚切菜的工作來補貼生活;當然他們一起上課一起做設計辦展覽,真正的同甘共苦過。他們在1989年五月份畢業,同時被頒發MFA藝術碩士學位,當天得此殊榮的還有BU表演係研究生王洛勇,他畢業後闖蕩百老匯成功而名聲鵲起,回國後至今活躍在影視界。當時我帶著女兒參加了在尼克森運動場舉辦的盛大畢業典禮,時任總統老布希出席並發表演說!那人山人海的慶祝盛況、三位中國學子穿著碩士紅袍,戴著黑色方形有飄帶的碩士帽,正應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古人把金榜題名的歡欣描述的淋漓盡致,他們的笑容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
畢業後各自奮鬥砥礪前行,我先生很快找到對口的美術設計工作,還算順風順水。老李是藝術家氣質,不屑朝九晚五,他畫畫賣畫,還回國與人合辦藝術學校,後來長期擔任中文學校美術教師。不論順境或是逆境,每次見到他,還是那付江南才子文弱書生樣,平和的笑容,恬淡的表情,娓娓道來生活中各種坎坷和趣事。記得他從上海創業折羽歸來,告訴我們:“上海人搗漿糊咧,辦事太難了!”我至今不知什麽是搗漿糊?是糊弄敷衍還是奸詐欺壓?但至今老李說話時的無奈恍惚的神情仍記憶猶新。
後來兩家人的生活軌跡漸行漸遠,但時而仍有相聚。最使我們欣慰的是,2019年8月20日,一個平常的波士頓清晨,我先生打電話給老李:“你們還好吧?我們過幾天回去青島,今天過去看看你們吧!”那天中午我們在他家吃了午飯,狹窄的一室一廳公寓牆上,掛滿了李有恩的作品,尤其是那幅瑪麗蓮夢露的肖像,逼真靈動到呼之欲出。他美麗賢惠的妻子做了幾樣拿手上海菜,兩位老同學邊吃邊聊,老李講身體不大舒服,醫生建議要做腎透析,還有其他的身體隱患,他講述時還是平靜的聲音,平和的語調,恬靜的臉容,聽不出焦慮的感覺,但學過醫護的我看得出他臉色灰暗神情疲憊,很替他擔心。其間老李還幾次提到了何誌遠的死因死況:“都是喝酒抽煙不注意養生,還有幹嘛不舒服了還坐長途飛機?要知道到昆明有高反,促命了呀!”他搖頭歎息,無比懷念這個好兄弟。萬萬沒想到,溫馨的相聚還曆曆在目,一個月後的9月21日,距離68歲生日隻差半個月,老李也絕塵而去,到另一個世界與難兄難弟們一起,不需煩惱塵世生計,沒有病痛纏身,永遠永遠forever!
後來聽老李妻子說起,他並非歿於最擔心的腎病,那天早上李有恩浴後突然講不舒服,打了911送入急診室,原來是隱患腹主動脈瘤破裂了!老李神誌依然清醒,自己簽了手術單,勇敢地去拚搏30%的幸存機會,但命運沒有善待他,病況嚴重手術失敗,他在麻醉中永遠睡過去了??留下哀傷的妻女與親朋好友,還有向他學畫畫的學生們,時常觸景生情,懷念他的人生足跡、音容笑貌……
照片上的三位老朋友還在歡笑著,我卻在沉默的回憶中淚流滿麵!思忖著人生不過如此,絕大多數人不過百年,不管是怎樣奮鬥成材名滿天下,或者是平淡瑣碎甚或窮愁失意,死亡麵前人人平等,最終都要去“那邊”,咱們紀念逝去的親朋好友,健康活著的就偷著樂吧!餘生務必善待自己,在人世間各自的舞台上瀟灑一回,不負春光,不留遺憾!嗚呼哀哉……
圖l左一謝曉明,右一何誌遠
圖2 中心何誌遠
圖3右一李有恩
2024年1月25日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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