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總場後第二天,我去政治部銷假,出來時經過石書記的辦公室。秘書正開門往外走,他從裏麵瞧見了我,馬上喊我進去:“小煙,你怎麽回來啦?東西寫完了嗎?”
怎麽回答呢?直說人家看不上我的稿子,能行嗎?我去京寫作在總場廣為人知,豈可這般收場?剛才我在政治部已經對付了一套說辭,於是拿來再用一遍:“北京已經開始‘小五界’整風,去那裏寫稿的作者都離開啦,所以我也跟著走了。”
石書記聽罷,皺了皺眉頭:“你走是我點頭的,你回來也應該先寫封信,跟我打個招呼。”言下之意,我缺乏組織觀念。他的批評是對的——作為書記,這件事他對場黨委也要有個交代,雖然他怎麽說都行。
不過我說的也是實話。當時在中青社,住我對麵的是來自內蒙古軍區的照日格巴圖,大尉,專業作家。社裏已經幫助他出了不少書,讀者對象是少年兒童。這次他來,是看一部中篇小說的清樣,很快就可以出版。那天我送張羽出去,見他匆匆而歸,正準備開門。等我再回來,他已經在屋裏整理行裝了。
我覺得有些奇怪,就過去問:“照日,你這是準備回呼和浩特?”他點點頭,悄聲告訴我:“我剛從北京軍區回來。馬上要開展一場大規模的政治運動了,而且先從‘小五界’開始,我們留著還有什麽意思呢?”我說:“你不就是看清樣嗎?完了再走也來得及。”他擺擺手:“編輯們要參加運動,哪有工夫管你的稿子?再說這關頭,書沒出來最好,走為上策!”後來,左鄰右舍也從社裏得到消息。大家無心戀棧,便絡繹離開。
其實我對這件事是有預感的。盡管在中青社忙於改稿,但我有看報的習慣,每天都會去資料室呆個把鍾頭。姚文元批《海瑞罷官》,我還隻當“奇文”欣賞;戚本禹4月2日在《人民日報》發表《〈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的反動實質》,卻讓我明白了這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因為直接和廬山會議上“一小撮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掛上了鉤。在我印象中,上一次把文化問題同黨內敵對分子直接掛鉤的運動就是“批胡風”,而彭德懷比胡風大得太多了,所以此次後果也會嚴重得多。速中當年的老郭要是趕上這出戲,恐怕還得接著上吊,直至取得成功。
戚本禹是最近冒出來的新秀,連續在《紅旗》雜誌上批翦伯讚,現在又過來批吳晗。盡管姚文元之後批吳晗的人很多,但戚本禹是一根超級棍子,他的參戰非同小可。吳晗本非善罵之人,一個姚文元足以把他打趴下,並不需要幫手。戚本禹上來,完全就是為了吳晗背後的“一小撮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所以這已經是百分之百的政治論戰了,再沒有什麽學術味道。戚本禹不像姚文元那樣針腳綿密,論證多為捕風捉影、牽強附會,但用大量的淩厲言辭和政治帽子,火箭炮般地壓迫對手就範。說實話,我不太欣賞他這樣的“大字報文風”,過於刻毒,甚至“惡毒”,一副要置人於死地的架勢。
論戰升級到這個地步,“始作俑者”哪能善罷幹休?批“小五界”是順理成章的,但我也沒多想後麵還會發生什麽事情。回到農場以後,一切風平浪靜,感覺不到首都那種“大風起於青萍之末”的不安。“五一”假期一過,送妻回隊,上班。科長開會,說是按照上級部門的布置,要整頓機關,搞“突出政治”學習十天。先學社論和文件,然後人人談認識。
我的發言用了20分鍾,並非全程唱高調,而是舉了不少例子,還有點自己的感受。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那時的人太政治化了。整天處於濃重的鬥爭氛圍中,對毛澤東極端迷信,思考問題和發表意見,都有固定模式,否則就被視為不正常。從建國初至今,思想改造了十幾年,習慣已成自然。再說,你想反其道而行之,切身利益就會受到威脅,所以人人都出乎本能地聽話。】
老煙的發言底稿,我在《學習手冊》中找到了。它是老煙作為一名機關幹部,在那個年代留下來的唯一一篇官樣文章。這樣的東西,他晚年想寫也寫不出來了,所以對我而言是一份珍貴的語言標本。
【1966年5月3日 星期二
下午,學習肖華報告和解放軍報元旦社論,討論為什麽要突出政治?
我的發言內容——
過去對突出政治的理解:行政部門和政治部門,屬於業務上的分工,是兩個平行部門。你做你的工作,我做我的工作。誰主誰次,誰統帥誰,是不清楚的。自己在工作上和思想上,不太關心突出政治的問題,認為政治問題,諸如路線、方針、政策,都是黨中央、各級黨委掌握的,我就是做做具體工作。
通過學習,初步認識到以下幾點:
1.突出政治,是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本身的一條客觀規律,搞好了,就勝利,搞壞了,就失敗。政治,就是階級鬥爭;突出政治,就是突出階級鬥爭。毛主席說: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隨著社會主義革命的深入,階級鬥爭不會消失了,而仍是長期的、曲折的、有時甚至是很激烈的。社會主義改造在所有製方麵已經基本完成,革命時期大規模的急風暴雨式的群眾階級鬥爭也已經基本結束,這種變化往往容易使一些認識模糊的人產生錯覺,忘記了階級鬥爭。從當前批判的幾部毒草電影:《我們村裏的年輕人》(下集)、《兵臨城下》、《青山戀》、《抓壯丁》,都可以看到修正主義思想的滲透。
2.突出政治,就是突出毛澤東思想。大慶為什麽搞得好?我們農場為什麽能夠發展?都是因為堅持毛澤東思想。我們農場的發展,出現了一些缺點和錯誤,都是在不同程度上離開了毛澤東思想。61年以後出現的“小自由風”,63年國家大量投資後出現的“伸手派”,忘記了過去的艱苦奮鬥、自力更生,搞特殊化,這是帶有方向性、根本性的問題,表現為生活建設上高標準,生產上低標準。
3.一個革命者(吃飯摳腚溝)的一生,是突出政治的一生,是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一生。對民主革命思想上有準備,對社會主義革命思想上沒有充分的準備。搞民主革命,首先是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壓在身上,真刀真槍地幹,幾十萬、幾百萬人流血犧牲。可是轉入社會主義革命以後,不少人在思想上是不明確的:這個革命的性質、任務是什麽?這個新的革命時代,對每一個人的要求是什麽?對基本階級矛盾不清楚,在政治思想戰線上,對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缺乏敏銳的政治嗅覺,沒有進行堅決的鬥爭。[狼注:最後這句當屬“自己的感受”,作品失敗與此有莫大的關係。]
大家發言摘錄——
1.我過去說過:以後在總場部紮個大牌坊,一邊貼個“糧”字,一邊貼個“錢”字。
2.開“生產運動會”搞物質刺激,鋤草時在地頭放上一根麻花二兩酒,誰先到誰先吃。有個職工鋤到半道上,鋤板壞了,就把它揣在懷裏,拿著鋤杠走到地頭,喝了二兩酒。
3.下去檢查工作,談業務之前先戴個小帽子——“你們主席著作學得怎麽樣呀?”
4.年年學習,年年檢討,資產階級思想真能挖掉的話,就幹脆動個手術把它摳出去算了。】
可以看出,老煙在政治學習時,仍不忘搜集語言素材。括號裏的歇後語,原本寫在下一頁的頁眉上,估計是聽別人發言時記錄下來的“勞動人民的語言”。
“吃飯摳腚溝”沒有下半句,我想了半天,覺得不是“兩頭兼顧”,就是“先找後路”。
202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