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的眼被淚水迷住……猛一抬頭……好象大夢初醒……他看見了一個完全新的世界,有各種顏色,各種聲音,而一切都與他沒有關係……一步一停的,他往西走。他的心中完全是空的。他的老父親,久病的妻,三個兒子,兒媳婦,孫男孫女,和他的鋪子,似乎都已不存在。他隻看見了護城河,與那可愛的水......”
這是老舍在自己的百萬字巨作《四世同堂》第二部《偷生》中對書中人物祁天佑自殺前的形象描寫。此書起筆於1944年,1948年完成,從完成之日到1966年8月,老舍很風光也很偉大地活了18年。短短的18年後,他也如同祁天佑那般,緩緩地走入北京的天平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老舍的成就
老舍生於1899年,他是蓋棺定論的中國現代小說家、作家,語言大師、人民藝術家,也是1949年後國家頒發的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他的代表作有小說《駱駝祥子》、《四世同堂》和劇本《茶館》等。
作為“生在北京,死在北京,寫了一輩子北京”的北京人,老舍用作品延續和傳承了北京的曆史和文化,這是最偉大的成就。
1968年,老舍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並在最終的5個候選人投票中,獲得了最多票。“按規定,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就該是我父親,但在1968年,‘文革’已經進入高峰期,瑞典就派駐華大使去尋訪老舍的下落,一直沒有得到準確音信,就斷定老舍已經去世(老舍的確於1966年8月24日去世)。由於諾貝爾獎一般不頒給已故之人,所以評選委員會決定在剩下的4個人中重新進行評選,條件之一最好是東方人。結果日本的川端康成就獲獎了。”
中國現代文學館原館長、現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老舍的兒子舒乙,懷著對父親無限的感情如是說。
在中國,除現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外,就隻剩下“差點”獲得此獎的魯迅、沈從文和老舍了。而這“差點”不是所有人都能“差點”的,其“差點”的本身就是一種成就。
另外,老舍先生留給中國的,他的兒子舒乙和多年來領軍媒體界的女兒胡舒立(創辦《財經》雜誌和財新網),也算是不菲的成就之一。
積極的自殺
1966年8月24日晚,老舍穿著白襯衫和藍褲子,手拿著一本《毛澤東詩詞》投入了太平湖中。那本詩詞,一直浮在水上,但老舍,這位曾受我們愛戴的文學家,卻沉了下去。
據老舍夫人胡挈青回憶,養魚場一老頭告訴她,白天有個老人,坐在椅子上不動,拿著《毛主席詩詞》念了一天。到了晚上之後,沒人了,這老人便兩隻腿站在岸上,頭浸下去,投了河。這位老人不是別人,正是老舍。
8月23日,老舍不聽胡挈青的勸說,執意要去北京市文聯學習“大道理”,卻遇上了紅衛兵。據當天和老舍待在一起的楊沫說,老舍本來打算中午時分就走,卻沒想到汽車司機罷工,不肯送他回家,於是便沒回去。到了下午3點,一群頭上紮著小刷子,腰裏係著寬皮帶的女紅衛兵們氣勢洶洶地走進了北京市文聯,揪出了蕭軍等人,並用皮帶抽打他。後來,女紅衛兵們也喊到了老舍的名字,這不禁讓楊沫心裏一驚:這個老人受得住皮帶的抽打嗎?到了下午四點,老舍他們被趕上了一輛大卡車,運到了孔廟去,直到大約七點才回來。這時的老舍,頭上蓋著一塊白帕,血跡斑斑。
在孔廟時,據當時在場的文化局籌委會副主任葛獻挺說,老舍的腦袋被打破了,血一直流。他覺得老舍不能死在這,便對紅衛兵說:“老舍的罪惡很大,你們不能把他打死,打死就沒口供了。”說完便問老舍知不知罪,老舍答了聲“我知罪”。葛獻挺叫人把老舍押回去,這也是他唯一能采取的救老舍的方法。
但是,老舍沒能救住。
熟悉老舍的冰心說:我知道老舍肯定會自殺。冰心的意思有兩層:一層是,被紅衛兵抽打時,連行伍出身的蕭軍都難以承受,何況是教書出身的老舍;另一層意思是,老舍在他的作品中,幾乎每一部都有自殺者,而且大多數是投湖。
老舍第二天就投了湖。但他的投湖並不倉促,而且很多回憶者都認為,老舍投湖作了充分的準備——盡管這“充分”還不到24個小時。
並且,很多人認為,老舍的自殺是積極的。這種積極的觀點在他的兒子舒乙的回憶中可見一斑:
“現在回憶起來,我當時主要是可憐我父親。他這麽一個人,最後的下場是這樣,實在讓人無法接受,我覺得他非常非常可憐。我有種壓抑不住的悲傷。
抗戰時,在那樣一個民族存亡的關頭,他曾寫過一篇叫《詩人》的文章。他說,作為詩人,作為文人,如果蒙受了巨大的災難,會以身殮,就是以自己的身體來進殮投水殉職。後來我找到了這篇(《詩人》)。
當時坐在這兒(八寶山),我就想,他的死是自覺的,是一種自己的選擇,他的死肯定有某種使命。後來我找到了這樣的話(指《詩人》),這個使命是什麽就很清楚了,身殮,殉職這就變成很積極的東西了。現在有很多思考老舍之死的東西,我覺得核心部分好像應該是這個,證明他是經過深刻思考的。”
為什麽自殺?
那麽,老舍為什麽自殺?雖然回答可以是多種,也可以用丹麥王子哈姆雷特說:活著呢,還是死去,這是問題——來回答。
但是,綜其一點,大李認為,同樣是作家的王小波的話最有說服力。
王小波說:
知識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所謂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頭認罪,承認地球不轉的年代,也是拉瓦錫上斷頭台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殺的年代,也是老舍跳進太平湖的年代。我認為,知識分子的長處隻是會以理服人,假如不講理,他就沒有長處,隻有短處,活著沒意思,不如死掉。但知識分子趕上這麽個年代,死活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這個倒黴的年頭兒何時過去。假如能趕上這年頭過去,就活著;趕不上了就犯不著再拖下去。老舍先生自殺的年代,我已經懂事了,認識不少知識分子。雖然我當時是個孩子,但嘴很嚴,所以也是他們談話的對象。就我所知,他們最關心的正是趕得上趕不上的問題。在那 年頭死掉的知識分子,隻要不是被殺,準是覺得趕不上好年頭了。而活下來的準覺得自己還能趕上——當然,被改造好了、不再是知識分子的人不在此列。因此我對 自己的答案頗有信心,敢拿這事和天下人打賭,知識分子最大的不幸,就是這種不理智。
是的,知識分子的長處是以理服人,假如不講理,他就沒有長處了。老舍寫了那麽多膾炙人口的著作,自然是最有“長處”的一個人,但眼下,他的“長處”的權利被剝奪了,那麽,就隻有在此界消失,換一個馬甲,到另一講理的世界去了。
積極後的自殺
老舍從1949年回國,到1966年自殺,這之中的17年,他是積極跟隨黨的號召,參加曆次政治和文藝領域的批判運動,“痛斥”他人,表白自己“與黨和人民一致”的立場的。
1951年10月1日,他在《人民日報》上發表《新社會就是一座大學校》一文,談他參加在天壇舉行的控訴惡霸大會。被鬥者押到台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上台去控訴。控訴到最傷心的時候,台下許多人喊‘打’。我,和我旁邊的知識分子,也不知不覺地喊出來:‘打!為什麽不打呢?’警士攔住了打惡霸的人,我的嘴和幾百個嘴一齊喊‘該打!該打!’這一喊哪,教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向來是個文文雅雅的人。不錯,我恨惡霸與壞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訴大會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憤怒,激動了我,我變成了大家中的一個。他們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不該‘袖手旁觀’。群眾的力量,義憤,感染了我,教我不在文雅,羞澀。說真的,文雅值幾個錢一斤呢?恨仇敵,愛國家,才是有價值的,崇高的感情!書生的本色變成為人民的本色才是好樣的書生!”
緊接著,他談“有一位控訴者控訴了他自己的父親!”老舍感到要落淚了:“真理比爸爸更大,更要緊。父親若是人民的仇敵,兒子就該檢舉他,控訴他……敵人都該消滅。這使我的心與眼都光亮起來……什麽‘馬馬虎虎’‘將就將就’‘別太較真’這些常常在我心中轉來轉去的字眼,全一股腦兒飛出去;黑是黑,白是白,沒有第二句話。這麽一來,我心裏清楚了,也堅定了;我心中有了勁!”“放膽幹吧……有毛主席給我們作主,我們還怕什麽呢?……這告訴了我和跟我一樣文文雅雅的人們:堅強起來,把溫情與文雅丟開,丟得遠遠的;伸出拳頭,瞪起眼睛,和人民大眾站在一起,麵對著惡霸,鬥爭惡霸!”
老舍意識到自己由文雅、溫情、寬容滑到野蠻、仇恨、趕盡殺絕這種奇妙變化,由一個文雅的紳士變成一個仇恨的暴民,此文顯示老舍放棄自己的人文價值觀,主動追隨和認同已經偏斜的BAO行,卻誰知在15年後致他於死地。
曆史太具反諷!
1955年5月胡風事件案發,全國知識界掀起批判胡風“集團”運動。5月20日,老舍的批判文章《看穿了胡風的心》在《光明日報》發表,次日《人民日報》轉載。1957年“反右”運動開始,8月20日,老舍的批判右派文章《吳祖光為什麽怨氣衝天》在《人民日報》發表。同月29日,老舍的反右文章《旁觀、溫情、鬥爭》在《文藝報》8月號發表。9月11日,他的《答匿名信》在《人民日報》發表。同日,他的歌功頌德文章《應當感謝黨的領導》在《中國青年報》發表。10月28日,他的《鬥爭右派,檢查自己》一文在《曲藝》第五期發表。9月28日,他在北京國畫界反右派鬥爭大會發言《首先做一個社會主義的人》,11月發表於《美術》。
1960年正是全國人民大饑餓時期,老舍的歌頌文章《人民公社好》發表於4月28日《中國新聞》。1963年10月1日,他寫的歌詞《歌唱偉大的黨》在《北京日報》發表。他的《戲劇語言》一文說:“我們多麽幸福,能夠作毛澤東時代的劇作家!”
這樣的例子很多,直到1966年的那次批鬥會,女作家草明一聲“我揭發”,跳上花壇,揭露老舍把《駱駝祥子》的版權賣給美國,他拿美金。老舍否認,紅衛兵開打,在一片“打倒”的喊聲裏,老舍倒在地上,血從頭部流下來......
於是,老舍在深思熟慮後,按他兒子舒乙的說法,積極地自殺了。但在大李看來,他何嚐又不是積極後的自殺呢?
不過,大李崇敬老舍,在去過多次北京後,最終還是放不下,於2018年的1月29日,專門坐地鐵到燈市口下,沿著燈市口西街行走,來到豐富胡同口,拜謁了老舍。大李盡管是懷著十二分誠心羨慕嫉妒恨地仰望著他的著作,但是,想想他本應享受天倫之樂,卻委屈地跳湖,而且,死前還不忘抱著老毛的著作“墊背”,不知算不算一種文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