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中的最初也是最後幾個月

第一個周末回家回來後,我們不再一到周末就興奮地隻想回家了,因為父母們希望我們不要離開學校,要我們留在學校好好學習,放假再回家。很快,我跟其他三個“資產階級小姐”一樣習慣了農中周而複始的生活。

星期一到星期五上午,我們有幾節文化課,新生文化課比老生多一些,文化課之外的時間是勞動,星期六、星期天自由活動。那段時間的勞動多是采茶果和剝茶果,定量不定時,采茶果采滿兩籮筐可以休息,剝茶果則是稱重量,剝滿5斤才能休息。自從發現茶籽倉庫的秘密通道後,我們不再擔心剝茶籽會手痛了......

那時已12歲的我,看到茶樹上的毛蟲,沒再像幾年前跟哥哥他們在一起時那樣看到蠕動的蟲就又哭又叫又跳的了,但內心的恐怖卻絲毫沒減,為此,我常常假裝生病逃避采摘茶果的勞動。有一天上午,大家都上山采茶果去了,裝病沒去勞動的我一個人呆著無聊,就到廚房去看老媽,在廚房門外我看到有個我們隔壁宿舍的女生在幫老媽洗菜,老媽看見我招手大聲叫著“大眼睛姑娘,來來來”,我走進廚房,老媽給了我一顆水果糖,然後一邊炒菜一邊告訴那個女生收拾廚房裏的垃圾,把菜板洗淨放好。我幫助那女生一起收拾廚房。老媽問我是否願意幫她做事,我很開心,笑著點頭表示了樂意,老媽也很開心。當天下午老媽就告訴了負責新生的老師我願意跟她一起在廚房幹活。後來我才知道,學校在老媽要求時會讓一個學生去幫著她幹活,因為在廚房的活很雜,時間也長,沒同學做伴,學生們多不願意去,故常常由學校指定老生去廚房幫忙。這次為躲避毛蟲扯謊生病不去勞動的意外收獲,終結了我的扯謊行為,為我與老媽和喬會計的接觸提供了更多的機會。

跟老媽一起幹活時,發現她幹活時喬會計不時會來問長問短,老媽需要什麽就告訴喬會計,他總是會記得很好,還會很快買了送來給她。有時候喬會計會自己悄悄去老媽的寢室,我覺得他們很親密。老媽告訴我隔壁的新寨有個小雜貨店,周末雜貨店周圍會有個小集市,附近的農民會在那兒賣東西並到那裏買鹽,醬油,那小雜貨店還有水果糖和花生、葵花籽等零食。這讓我想起爸爸送我到農中那天,走錯路時看到的在半截牆裏的人和他家門前的小壩子。老媽對我很好,休息時她會讓我跟她一起去她的寢室,我發現她的寢室裏也常常有這些零食。

我把自己與爸爸來的那天走錯路的故事和從老媽那裏看到和知道的一切告訴了運嵐她們,從此,農中的生活變得日益有趣起來。新寨的小雜貨店和農家小巷,是我們茶餘飯後喜歡一起去閑逛的地方;天氣好的時候,晚飯後我們會跟老媽在一起,看農中的男性師生們在土坯球場上比賽,為他們帶的球突然偏離方向時露出的一臉無奈而開懷大笑;周末我們喜歡到那條農中到新寨必經的竹林環繞的清澈小溪去獵奇,一邊洗衣服一邊悄悄看那些羞澀的布依族男女對歌。我很快適應了在農中的生活,感覺在農中的日子充滿了新奇與快樂。

轉眼,1966年的國慶到來了。這一年的國慶剛好是星期六,學校星期五上午上完課就放假了,家在附近的學生中飯前就回家了。我們四個住得最遠的女孩中飯後也迫不及待地跟著老媽到江西坡去,準備趕車回家。老媽告訴我們如果沒有長途客車了,到普安方向的貨車不少,我們可以在公路上招手搭便車,萬一搭不到車回普安,我們可以住在她家,第二天長途客車到之前,我們可以先嚐試搭便車回家。有老媽真好,我們四個小半截再也不用擔心是否能搭到車回普安了。

上了公路後,我們毫無懼色地開始實踐起來。跟著老媽向她家走的路上,我們看見有車就嘻嘻哈哈地招起手來。結果是:有車司機看到我們就減速,超過我們後就扭頭看著我們笑,我們以為司機會停下讓我們搭車,會跟著車跑,跑幾步後,司機卻加速離去了;有司機會扭頭看我們幾眼但不會減速;有司機根本不理睬我們。我們沒有放棄,繼續一邊走一邊招手。終於有一輛貨車又減速了,司機把頭伸出窗外問我們要去哪兒,我們爭先恐後地告訴他去普安,司機很快把車停了下來,告訴我們隻能坐後麵的貨箱,因為駕駛室已經有人了。我們異口同聲迫不及待地回答“好!”於是他下車走到車後麵,打開貨箱門,然後跳上去向我們伸出了手。司機把我們四人拉扯到貨箱裏,跳下貨箱關上了門。

車啟動時晃動很厲害,我們互相攙扶著坐在貨箱板上。第一次搭便車成功,感覺真是好極了!我們都很興奮,坐在顛簸得厲害的貨車箱裏不時為失去平衡時而緊張時而嬉笑著...... 感覺沒過多久,車突然停了,聽見司機說到普安了,我們趕緊站起來,司機為我們打開貨箱門,牽著我們的手讓我們跳下了車。我們看到了路邊的客車站,司機告訴我們他要去鉛廠,微笑著對我們說下次再見後駕車離去了。我們很感激這位司機,他看起來年齡跟我們的父母差不多,個子不大,顯得很善良,他讓我們對搭便車充滿了信心......

我突然出現在爸爸媽媽眼前時,他們顯得很驚奇,他們壓根兒沒想到我會在星期五回家。爸爸在準備晚飯,媽媽一邊幫爸爸撿菜一邊跟兩歲的小波弟弟玩兒。我迫不及待地告訴他們我們走路到江西坡後招手搭車的故事,媽媽聽後對爸爸眨眨眼笑著說:

“老朱,聽見了沒有?看你家小平,是不是越來越能幹了?”

爸爸笑著回道:

“是啊!平兒越來越能幹了。”

爸爸媽媽的誇獎讓我很開心,得意地帶著小弟弟到媽媽房間照鏡子去了……

1966年國慶節,是我此生最難忘的一個國慶節,因為那一天我聽到爸爸告訴媽媽,他準備組隊帶學生到北京,因9月初才從北京回來的楊老師告訴他,8月毛主席開始在天安門接見北京和附近省市的紅衛兵,全國的大中學校都為之沸騰,很多學校都組建了紅衛兵團隊,希望也能到北京等毛主席接見。聽說中共中央文化革命委員會已在考慮組建全國大串聯辦公室,由中央財政統一撥款鼓勵紅衛兵串聯。

我還聽到媽媽關切地問爸爸,哪些人能參加串聯,爸爸告訴媽媽不清楚,具體規定要等看到中央發出的相關文件後才能知道。爸爸說楊老師告訴他,聽說除了大學生,中學生也可以參加大串聯。我聽見媽媽告訴爸爸,如果中學生可以參加就把我帶上跟他一起串聯好了。

我全神貫注地站在媽媽身邊聽爸爸跟媽媽說話的神情被爸爸注意到了,他忍住笑,一臉嚴肅地問我:

“平兒,你想跟爸爸去串聯嗎?”

我高興得跳起來摟著爸爸的脖子吊在他麵前嬌嗔地說:

“當然要去,當然要去……”

爸爸笑著說:

“好了,好了,我帶你去。”

爸爸媽媽的態度讓我想入非非起來,我問他們:

“那我明天不用回農中了?”

媽媽嚴肅地說:

“當然要先回農中,等弄清楚情況後再回來。”

我顯得有些失望,爸爸安慰我說:

“平兒,你先回農中,爸爸準備好一定會帶你去的。”

星期天,我們四個小半截回到江西坡,和老媽一起回到了新寨農中。我沒把爸爸媽媽的談話告訴任何人,因為我不知道爸爸什麽時候才會來接我跟他一起去串聯……

普安是貴州省興義地區一個靠近雲南的邊陲小縣,獲取新聞信息比內地慢得多。楊老師夫婦家在北京,楊老師叫楊道南,在普安中學教英語,他太太叫楊靜,做什麽我不知道。他們夫妻倆7月中旬學校一放假就回北京了,9月初他們帶回來的見聞和消息對一直住在普安縣的我們來說,無疑是超前的特大新聞。我們從楊老師夫婦倆口裏得知:8月18日毛主席首次在北京天安門接見紅衛兵,他回來的前兩天,毛主席又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了!他們在北京時就聽說中共中央文化革命委員會要組建全國串聯辦公室,大串聯的目的是鼓勵全國各地紅衛兵團隊通過串聯,宣傳毛澤東思想,交流革命運動經驗,表達對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支持,到北京受毛主席接見。北京的師生可以步行到全國各地傳經送寶,交流革命運動經驗,全國各地的師生可以步行到北京受毛主席接見學習革命運動經驗。全國各地高校和中學的師生都可以參加串聯,串聯由中央財政撥款,串聯師生食宿免費。全國大串聯的新聞,直到10月,普安縣都幾乎無人知曉!1966年國慶節後近兩個月,楊老師說的一切,終於被中共中央的紅頭文件證實是真實的了。10月底12月初,全國各地縣市地方政府,陸續接到了中共中央革命委員會串聯辦公室的通知。通知要求全國城鄉政府機關,學校工廠要全力協作做好步行大串聯沿途的接待工作,由中央財政統一撥款,設立紅衛兵接待站,接待站必須保證紅衛兵能吃飽,睡好,走好,保證步行大串聯活動能順利進行。

國慶節回到農中後,我常常期望爸爸會突然來農中,接我跟他一起去串聯。可一個多月過去,除了喬老爺和農中校長到縣城開會的次數比以往多了幾次之外,農中每周的生活都在一如既往周而複始地重複著……

我沒有爸爸的任何消息,爸爸更沒有來農中接我。

12月中旬的一天,從縣城開會回來的喬老爺和校長,召集了一次全校師生動員大會。會上校長告訴大家:全國大串聯已經開始,縣城中學已停課,縣委已在中學建立了紅衛兵接待站。普安中學的師生已開始行動,我們新寨農中也應該積極行動起來。

動員會上,校長宣布了一些有關串聯的要求:師生可以自由組隊,但每個隊不能超出十人,少於五人,每個隊必須有一人擔任隊長。各隊人員必須經他審批,由喬老爺出具糧食轉移證明後,由隊長負責到縣城串聯辦公室登記並辦理串聯證,領取串聯補貼,到縣糧食局兌換全國糧票。各串聯隊在接受了縣串聯辦公室相應的指導後,就可以開始步行串聯了。

動員大會後,偏僻邊遠的新寨農中,終於也為大串聯而沸騰起來了。農中的文化課、勞動課都徹底停了。農中的學生們開始躁動起來,商量著組隊的事。我告訴運嵐和謝萍,我爸爸可以組隊,我們可以跟他一起去串聯,她倆知道後很開心。為此,我們沒有參與農中的組隊活動,而是迫不及待地離開了農中。

那時,我們已經很熟悉到江西坡的路,也有了招手搭車的經驗,我們四人告訴校長我們要回家,然後就離開農中走路到江西坡去了。在江西坡,我們很順利地搭到了便車,讓我們開心不已的是,我們搭上的車居然是上次帶我們到普安的那位司機的車!而且這次這位司機讓我們擠著坐在駕駛室裏,因為這次駕駛室沒載人。

回到家後,才得知我們根本不能跟爸爸一起串聯,因為串聯學生必須持自己所在學校的證明和糧食關係辦理串聯證和兌換全國糧票。我們的糧食關係在我們決定上農中時就轉到新寨農中去了。我們沒能在普安中學上學,普安中學是不可能為我們出具需要的證明的。爸爸帶的高中班裏的五個男生,兩個女生跟他一起組建了一個串聯隊,爸爸任隊長。他們已經辦理好一切手續,刻印好毛主席語錄傳單,在等縫紉社做好他們的軍帽,綁腿和紅衛兵袖套後就要出發了。

不能跟爸爸一起去串聯,我們很失望。為爸爸即將去串聯而興奮不已的媽媽要我們趕緊回新寨農中辦手續,因中央規定明年1月1日終止辦理串聯手續,她擔心我們會錯過辦理時間。為此,我們在家隻呆了兩天就回農中去了。麻厚璽沒有跟我們一起回農中,因為她家是回族,她父母不放心讓她去串聯。

全國城鄉各地的大中學校師生大串聯開始後,我們在新寨農中的生活就隨之結束了。在農中生活的3個多月裏,我能記得的人有老媽,喬老爺和我的三個同宿舍的“資產階級小姐”;能記得的事有自己在廚房幫老媽做事;跟同宿舍的夥伴在新寨瞎逛,在小溪邊獵奇;為學校籃球場玩球的人失球時無奈的情態開懷大笑;剝茶果時從宿舍刨茶籽充當自己剝的茶籽等;也許文化課時間太少,也許文化課太枯燥乏味,我對農中文化課的學習過程或內容都沒有留下任何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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