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三天工夫,終於把架子搭起來,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次日是周末,先去三姐位於東郊的家。坐了近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10點才到。兩位家長卻外出了,屋裏隻有保姆帶著四歲的小晶晶。晶晶長得很漂亮,但是臉色蒼白,如同溫室裏見不到陽光的花朵。她對我一點也不陌生,好像上次見麵就記住了我這個舅舅,一張小嘴呱唧呱唧說個不停,但都是關於自己的煩惱:
“我有兩種病:腰子病,氣管炎。”
“我不出去,外邊有風。”
“我每天都吃藥。”
保姆告訴我:“這孩子倒挺聰明,就是嬌慣壞了。”
到了11點,三姐和姐夫訪客歸來,我已經給晶晶念了三本小人書。
對於我到中青社寫作,吳俊賢並沒有表現得像三姐那樣驚喜,似乎早知我會“登堂入室”。上次在北京時,他通讀過我的稿子,對我的文字功底相當認可,所以我並沒有把他的淡然當作冷淡。
吃中飯時,晶晶表現得不乖。吳俊賢抱著她坐在自己腿上,像喂鳥似的逗著她吃,半天才能吃一口。我看著不順眼,覺得他的教育方法有問題。
飯後,我們三個人在客廳聊天。三姐談起晶晶的身體,唉聲歎氣。我說孩子不能太嬌慣了,要多些戶外運動,經些風雨,才能茁壯成長。吳俊賢躺在沙發上,聽出我的話裏有批評之意,表情不自然地說:“現在沒有必要,也不可能那樣做。我的主張是船到橋頭自會直。”
三姐覺出氣氛不睦,忙打圓場:“不用擔心,晶晶還小,有苗不愁長,大點會讓她出去的。對了六順,你的書啥時候能出?”
我說:“中青社讓我半年搞出來,後麵的出版環節大概還要幾個月,所以最快也得到年底了。”
吳俊賢欠身坐起,從茶幾上拿了一隻橘子,邊剝邊道:“六順,你現在寫東西要小心點,最近政治空氣挺緊張。去年11月姚文元寫了一篇批《海瑞罷官》的文章,發在《文匯報》上。那個陣勢可不得了。《海瑞罷官》是吳晗寫的。吳晗是誰?北京副市長啊,這都敢挑!你三姐在上海大報社幹過,了解裏麵一些門道,當時就跟我說這事不簡單,有點‘反右’的架勢。我把那篇文章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好家夥!這姚文元的筆頭也太厲害了,直接就把人給楔地上了。”
我回憶了一下,說:“這文章我看過,應該是在《人民日報》上,我也覺得挺厲害的。吳晗是公認的明史專家,姚文元居然能引經據典地跟他掰扯,確實有兩下子。不過這應該還算是學術討論,當年李希凡在《紅樓夢》上挑戰俞平伯,也有這個勁頭。”
吳俊賢擺擺手:“兩碼事,姚文元的氣魄大多了,而且全是誅心之論。我看過《海瑞罷官》——馬連良的戲我都看,當時感覺真不錯。誰想讓姚文元一分析,全是錯!所以我說這人厲害。那文章讀的我毛骨悚然,心的話:‘看戲的時候怎沒想到這一層呢?我眼瞎呀!’你體會不到,因為你沒看過這出戲。兩廂一對照,你也得毛骨悚然。”說完,把一瓣橘子放進嘴裏。
我對姚文元沒太大興趣,卻對馬連良有興趣,忙問去哪兒能看他的戲。吳俊賢說:“馬連良這陣不出來了,大概也是讓姚文元給鬧的。你想看京戲,還有個《沙家浜》,趙燕俠演的。你讓我找找看。”說著,拿起一份《北京晚報》,扒拉了半天報縫,“嗯,今天還有一場,在工人俱樂部,6點半開始。你現在過去,說不定還能買著票。這戲演一陣了,也挺不錯的。”
我一聽,屁股立刻長了刺,馬上動身。3點半到了虎坊橋的北京工人俱樂部,往售票處一打聽,票早賣沒了。我這個不甘心!就站在窗口邊癡癡地等。等了兩個小時,就在頭昏眼花之際,簡直像老天顯靈,終於來了一個退票的姑娘。拿到票,我激動得差點要擁抱人家,連聲道謝。
這下踏實了!我在附近逛了逛,吃了碗鹵煮火燒。我以前沒見識過這玩藝兒,豬肺、豬大腸煮一大鍋,師傅直接用油手拎出,迅急地撂在案板上,剁巴剁巴擱碗裏。再剁兩隻火燒進去,加點香菜、蒜末、腐乳、韭菜花,拿湯一澆,就算齊活。我本來對大腸一類敬而遠之,純粹是因為看著有趣,才買了一碗。沒想到異常鮮美,至今回味。
那晚的戲也跟鹵煮火燒一樣,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後來看電影時,發現阿慶嫂竟然不是趙燕俠、而是洪雪飛演的,驚得下巴差點掉了。大概是先入為主吧,我至今都認為沒人演阿慶嫂能夠超過趙燕俠的。
不過趙燕俠自己也想不到,這場戲演完8個月後,她就被江青關起來了,從此世間再沒有我見過的那個阿慶嫂。】
202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