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元月4日,我和同事們從西雅圖經芝加哥轉機飛往諾福克。在西雅圖機場,那個檢票的工作人員把登機牌給我的時候說,祝你有一個愉快的旅行。我按照以往的慣例,回了他一句,你也是。
到了諾福克,我們每個實驗室的人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把方艙集裝箱裝來的實驗儀器安裝在船上的實驗室裏。諾福克有一個麥克阿瑟紀念館。有一天下午我就跑去看了。在門口,我請另外一個人幫我照相。那時候還是老式的用膠卷的的照相機。他按了一下我沒聽到快門的響聲。我說你使勁按吧。結果他就在那兒一直按住不停。我就聽到啪啪啪啪響。我給他的時候膠卷是在13張,結果他把24張膠卷全部用完了。
元月9日下午,我們所有參加這次遠洋考察實驗的的差不多30個科學家都被叫到岸邊,頂級科學雜誌”科學”的記者來對我們的這次航行進行專訪。主要采訪對象是我們這次遠洋實驗的首席科學家克魯岑和總協調人貝茨博士。我們其他人對自己的項目進行了適當介紹。
11日,布朗號離港出發。這次遠洋航行是我人生中最激動的一次旅行。我到現在每次想起這次航行都很亢奮,旅行經曆各個鏡頭細節在我腦海裏回放。這也留下了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沒有通過海關出境的“偷渡”記錄。
剛剛出海的前兩天,風平浪靜,也沒有什麽科研任務。有空就到甲板上走走,看看風景。第二天就隻能看見海了。
第三天,船開始劇烈地顛簸,我想可以在船上走走吧,就到了三樓的甲板上。結果一個大浪打過來,全身濕漉漉的。到了晚上更是難受。我的艙位是在底層,沒有窗戶的,隻有定了鬧鍾早上才能起得來。晚上熄燈之後,浪頭撞擊船板的聲音就感覺到像砸在腦袋上。早上起來之後,船上的船醫在餐廳給我們每人分發暈船藥時大吐苦水,說你們暈船了可以休息了,我還得工作。大概有三到五天, 吃的東西都被吐掉了。船上餐廳的廚師是個菲律賓人。他告訴我餐廳裏還有方便麵和蘇打餅幹,吃了可能不那麽容易吐。說來也怪,吃了這兩樣東西之後真的很少吐了。後來也不知道是風浪小了還是慢慢適應了,能夠吃點東西了。但是吃的是什麽,味道好不好,我品嚐不出來。有一天,有一個同事問我,今天吃的北京鴨味道怎麽樣?我很奇怪, 我就沒吃到北京鴨呀,隻吃了那個紅嘻嘻,甜不拉幾的雞呀。那個同事跟我說,我們廚師號稱這是他最拿手的中國菜。
十多天之後,船到了巴西海域。風浪變小了。我們的科學考察實驗開始了,每天上午和下午船停在一個固定位置進行立體采樣測試,最頂部是由NASA 馬裏蘭的一個實驗室放氣球,測試高空的臭氧濃度。海洋物理科學家們打土鑽采樣測定該海域岩石的組成成分。中間的部分,測定大氣和海水各種化學成分。我負責測定大氣與海水界麵的氨的化學通量。
船上有衛星接受裝置與外界聯係。我們可以發E-mail, 但是被告知,因為容量有限,個人郵件隻能發文字,不能發圖片和視頻。船上的演播廳每天放不同的電影。到了晚上臨睡的時候,差不多所有人都到了船上的健身房去鍛煉,這樣把自己搞得很累,才能夠睡得著。每天早上早餐的時候,克魯岑博士和貝茨博士輪流告訴我們,我們的船在地圖上到了什麽位置, 當天的分析測試計劃幾點開始。慢慢開始,每個星期有兩個晚上,船上的科學家們每人作報告,分享自己以前的研究。
二月初的時候,我們的“布朗”號到了南非開普敦,要停靠5天。開普敦素有“天堂之城”的美譽。船到岸之前,我們先統計人數,說我們所有人到了岸之後,要到開普敦最有名的海鮮飯店去吃一把,自願參加。船上的大部分科學家都去了。我和克魯岑博士、貝茨博士一起飽餐了一頓。
在開普敦期間的主要事情是給船上裝給養。在這幾天,我遊覽了關了納爾遜.曼德拉37年的羅賓島監獄,形狀象桌子一樣的著名墜崖聖地桌山 ,從小時聽馬季相聲就知道的處於印度洋和大西洋分界線上的好望角。在去好望角山坡的路上,還有一個痕量氣體觀測站,做的工作和我以前做的研究方向很相似。
繞過好望角進入印度洋之後,我們來到馬達加斯加和毛裏求斯。那時候的毛裏求斯是世界上第三大服裝出口國家和地區,僅次於香港和台灣,同時也是世界上有名的集郵市場。服裝廠裏有很多來自中國的中國勞務輸出的工人。毛裏求斯曆史上曾經先後被英國和法國統治。這個國家的華人也很多。全國100多萬人中有10多萬華人,首都路易港10萬人中有3萬華人。令我吃驚的是,我們中國的春節法定假日是三天,而毛裏求斯中國春節全國法定假日是5天。我們的船在那邊的時候,他們還是在春節後的假日中。當時的國家文化部長是個華裔,姓熊。他主持了在路易港海邊舉行的露天春節慶祝晚會。我站在人群中間,回味著小時候看露天電影的情形。在毛裏求斯三天之後,我們的船中午要離開毛裏求斯。我一看上午還有時間,就先到集郵市場和服裝市場轉了一圈,買了一雙旅遊鞋。
船繼續向北行駛,經過赤道。各個國家的海軍和船員,有一個規矩,沒有經過赤道的人被稱為“小蝌蚪”,過了赤道之後便成長為老水手。我們船上的這位船長也要過了赤道之後才能有資格正式上任,成為“船長“,之前隻是CEO。 過赤道,我們搞了一係列的儀式,叫做”撲力瓦格”。我曾經寫專門的文章發表在“神州學人”上麵。
馬爾代夫是一個神奇的國家。他們的廣告詞是“我們不知道天堂在哪裏,但是我們知道馬爾代夫在哪裏”。這個國家是由幾千個珊瑚礁島組成的。每個島的麵積都特別小。最大的島是這個國家的首都馬累。我也就花了100分鍾,就把這個島走了一圈。國家唯一的機場,是在兩個島中間填海專門修了一條路才有了跑道的。稍微大一點的飛機都要到斯裏蘭卡或者印度去轉機去轉機。中國駐馬爾代夫大使是由駐斯裏蘭卡大使兼任的。全國最高海拔都在3米一下。信奉伊斯蘭教。每天下午3:00所有商店關門。做完禱告之後3:30鍾再繼續開門。這是我們這次IndoEx’99科學考察實驗的重點地區。我們的船進入馬爾代夫三次,但是隻有第一次港口有位置,讓我們的船停靠了。後麵兩次,我們的船隻能停在海裏,坐海上出租船小船才能到島上去。幸好這個國家可以落地簽,每次到港之後海關官員到到船上來給我發簽證。這樣我就有了一個月之內三次進入馬爾代夫的記錄。很多島本身就是一個度假村。把沙灘椅放在海灘邊,海水慢慢升上來的時候,手往水裏抓,就有珊瑚石抓在手裏。因此這個國家的海關最嚴格的條例就是禁止帶活珊瑚石出境。在馬爾代夫海域實驗期間,我看到了尋常看不見的奇景。印度洋的海麵,在沒有風的時候,就是一個碩大無比、一望無際的鏡子,令人震撼。好幾天的傍晚,月亮從東邊升起來的時候,太陽還掛在西邊的天空中。還有好多次,海豚和鯨魚就跟在我們船後麵嬉戲跳躍。當然,看見海豚的次數很多,鯨魚總共就出現了兩三次。
在馬爾代夫實驗期間,每次離港就是7-10天在海上遊弋。有一次還出了一點麻煩。我們船上的實驗分析用水是帶了離子交換樹脂柱自己進行交換的。出發時帶了足夠的備用離子交換樹脂柱。但是不知道什麽方麵出了問題,這些交換柱被汙染了,產生不了合格的實驗用水。貝茨博士就通過衛星緊急求救,用直升飛機空投離子交換樹脂柱到我們船上,才保證了這個航次的實驗順利進行。
1999年4月,我們的IndoEx’99 實驗順利結束。在這4個多月的航行我們全船的科學家們同吃同住同勞動。一般是上午采樣,下午各人到自己的實驗室進行分析,並開研討會討論實驗結果與進展。晚上在演播廳一起看電視或者到健身房去健身。這樣算下來, 我和克魯岑博士吃了100多頓飯,有3種形式:1998年8月正式宴會,在船上航海考察期間的每日三頓的工作餐,在開普敦鎮上飯店裏自掏腰包的AA製聚餐。
在西北太平洋海洋環境實驗室工作1999年6月要結束了。4月份回到西雅圖之後,把毛裏求斯買的那雙旅遊鞋拿出來穿,才發現幾萬公裏背回來兩隻右腳的鞋子。星期一上班,我趕緊發E-Mail 去問羅蘭博士他的那筆經費有沒有到位。他告訴我,“收到E-Mail 10分鍾之前剛剛收到消息,沒有拿到這個項目,可能是他們知道我快要退休了吧。”
1999年到2001年期間我在德州理工大學做研究工作。德州理工大學化學係李桂根教授是我在南京大學期間就認識的好朋友,兩個人的老家相差不到10公裏。他是著名有機化學家夏普萊斯的在Scripps研究所的博士後。2001年8月,他邀請夏普萊斯到德州理工大學作報告。海報上寫著, 夏普萊斯已經拿遍了本領域的所有獎項,現在就等著拿諾貝爾獎了。我之前知道一些夏普萊斯的工作,但是看到這個海報如此大的口氣,還是覺得話是不是還是講得太滿了。結果兩個月之後,他就真的獲得了諾貝爾獎,2022年又拿了第二次,成了諾貝爾獎曆史上僅有的五個兩次獲獎者之一。我去聽了夏普萊斯的報告,並參加了報告後的reception。當年聽巴丁的報告的時候,是在他兩次獲諾貝爾獎之後。而聽夏普萊斯的報告是在他兩次獲諾貝爾獎之前。我也聽過另外一個生物工程的大牛教授Erik Winfree的報告。海報上寫著,他已經拿遍了他領域的所有獎項,獨缺諾貝爾獎。他在加州理工要讓學校提拔她的太太錢璐璐為加州理工正教授,並且對學校說,你們不給我太太正教授,我就離開這個學校。加州理工還真的給他太太提成正教授了。當然錢教授的水平也是不差的。這麽牛皮的角色,可能就是海報上寫了缺諾貝爾獎,所以到現在還沒拿到。當然他才54歲,還有很多年機會。後來,我到特拉華工作,又碰到夏普萊斯80年代在麻省理工的一個博士生。他說夏普萊斯在科研方麵看事情非常準確,在別的方麵預測也很靈光。
2002年諾貝爾化學獎發給了三個搞質譜研究的科學家,其中日本島津公司的田中耕一是少有的沒有獲得博士學位又在公司工作的研發科學家。他的原始論文也是日文發表的。不僅他自己沒有想到會拿諾貝爾獎,當天,日本教育部尋找田中耕一的資料根本找不到, 沒有聽說過這個人啊。田中耕一開辟了蛋白質等大分子的簡單而精確的質譜分析方法,這些高分子量化合物非常難以通過常規方法分析的。我是做小分子質譜分析的。我現在還是另外一個全球最大的質譜公司SCIEX的科技創新顧問。2003年2月,我在馬裏蘭州的島津公司北美總部接受培訓, 田中耕一來來出差。那天上午,讓他給我們做一個報告。他講了幾句之後,我什麽都沒聽懂。其他人也是麵麵相覷。這時候主持人就來跟他講,你是不是就不用英語講,還是用日文日語講,我來幫你翻譯成英文。我因為在日本進行過兩次訪問,懂一點日語,大概明白了他們之間的對話。後麵就是田中耕一用日語講他怎麽發現了這個新的分析方法的故事,主持人用英文翻譯。我想起了我1993年在日本國立農業環境所進行訪問研究的第一天,去見國際交流科科長。他跟我講了2分鍾之後,我說我來日本的時候,邀請我的陽捷行博士告訴我工作語言是英語,日語隻要懂日常用語就行了。剛才你講的日語我都沒聽懂。這位科長說,我剛才跟你講的是中文啊。然後他就換成英語跟我講說,他在台灣學過兩年中文。
2018年7月,我來到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旅遊,我們旅遊車經過山坡上一幢小房子時導遊告訴我們,當年諾貝爾和他哥哥就是在這小房子裏進行他們的實驗。很不幸的是,發生了爆炸,他的哥哥爆炸中失去了生命。下午,我們來到諾貝爾獎頒獎大廳。我們的導遊是個六十幾歲的老太太。她告訴我們,她作為高中生誌願者參加了1957年的頻獎儀式,看到楊振寧和杜致禮先嘀嘀咕咕,然後楊振寧和李振道講了幾句話。盡管獲獎名單上李在前,但楊是先上去領獎的。
2022年我擔任了美國化學會特拉華分會候任主席。11月份,我們分會和費城分會,賓大藝術史係、化學係一起,和位於費城的科學史研究所聯合主辦了一年一度的Ullyot 科學講座。我代表我們分會聯合主持這個講座。主講嘉賓是2018年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弗朗西絲.阿諾德。她因為在酶的定向轉化方麵的突破性進展而獲獎。她的個人經曆和我們傳統科學家完全不同,從小就不是一個乖乖讀書的別人家的好孩子。七十年代中學階段曾搭陌生人的順風車到華盛頓到特區抗議越南戰爭,並靠當酒吧女侍應及計程車司機維生。成年之後, 兩度喪夫, 中年喪子, 自己身患癌症,曆經坎坷,承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打擊。她從一個普林斯頓機械係的畢業生,轉化為加州伯克利化工係博士,又靠著頑強的意誌力把自己打造成科學界獨一無二的存在, 成為美國第一個獲得諾貝爾化學獎的女性。那天的講座是下午6點開始,我大概5點左右到了科學史研究所,就開始先到展廳去看那些科學展覽。轉了一排之後,看到阿諾德拎著一個手袋,靜靜的一個人也在那裏看展覽。我到她旁邊的時候,相互對視一笑,算是打了一下招呼。她那天的講座,講的是化學怎樣進入人類生活。我通知了費城地區好幾個高中生去聽了她的講座。講座之後,這些高中生了都很興奮,reception的時候排隊和她合了影。然後我們幾個組織單位和她一起到旁邊的一個很簡陋的餐館去吃飯。費城老城區的這個意大利餐館有些年頭了,上樓的時候樓梯都有點吱吱響。美國吃飯的規矩,吃完飯之後可以點一道甜點,我們好多人都要了,但是我注意到阿諾德沒有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