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一壇陳年老酒,越老越是馥鬱醇香,喝了就越是回味無窮,乃至醉意朦朧,心情惆悵!
那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彼時上山下鄉已近尾聲,插友們上學招工上調各顯其能,再不濟的也到處去搞關係跑指標了。那年的中秋節,知青屋裏隻剩我和一個本地縣城來的女知靑範梅梅。
我其實是揣著招工調令在等指標解凍,所以很篤定,但處於隨時待命狀態,不好亂跑,就在生產隊裏三天打魚 兩天曬網。梅梅家在縣城,她的爸爸老範,是我們鎮裏郵電所裏的投遞員,他不是本地人,操一口難懂的安徽方言夾雜著升降調怪異的普通話,每天騎著一輛油漆剝落的綠色郵電自行車,到各個村子送信和報刊雜誌。他有時會順道來閨女的知青屋歇腳,遞給女兒幾塊自己省下來的白饅頭一包花生等零食。老範個子挺高,瘦巴巴的,頭發和胡子都花白了,一雙眼睛總是和善地瞧著女兒:“梅梅有空來郵電所,爸買了一條魚,你來煮。” 弄得我羨慕極了,咱們上山下鄉都離鄉背井幾百公裏的,梅梅好福氣,等於爹在身邊呢!梅梅那年剛過二十歲,插隊好幾年了,老也上調不了,她長著曬不黑的娃娃臉,眉毛烏黑、眼睛明亮,五官與她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臉上還有二個酒渦,未說話先帶笑,眼睛猶如一灣清泉般的純淨,常常叨叨地對我說:“蘭蘭,你也快走了,我家沒後門,我爸整天隻會送信,不會搞關係,每次招工招生都拿不到表格……” 你看,都這樣淒涼了,她還笑得出來!
我們這個大隊的下鄉知識青年原先有八個,五男三女,每人分到不同的生產隊勞動,但集中住在一起,所謂的“插隊落戶幹革命”並不是插到農民家落戶。大隊幹部並未用縣知青辦給的安置費來為我們蓋知青屋,隻是找了一所無人居住的老破屋清掃了讓我們搬進去,據說屋主人是老絕戶,無兒無女的,老倆口過世後,這無主房子歸公了。正好有三個房間,我們三個女孩擠一屋,五個男孩占了二間,剛到那天,大隊幹部領著兩個農民給我們摟了八床稻草墊,用十六張長凳和還散發木頭香味的半濕木板搭了八張小床,又不知哪裏弄來幾把方凳,加上三張小學裏順來的破課桌,我們的宿舍和家具都成了,然後發了鋤頭和棕毛蓑衣,都堆在房間外的廳堂兼廚房裏,那裏有一口巨大的鐵鍋架在又大又舊的土灶上,灶上沒有通往屋外天空的煙囪, 任由煮飯的煙飄散到屋頂彌漫到房間內,再從門口和窗戶飄出去,所以屋裏天花板和牆壁都是烏黑的。唯一嶄新的是一副水桶和一個木水缸,是用竹條箍上木板做起來的。地上沒有鋪木板或打水泥,是夯實的黑泥土,一到下雨天,屋裏屋外全是稀泥巴,還有跳蚤到處咬人,老鼠大如小貓在屋頂上亂竄。屋後有一口三米見方的小方水池,是一眼活泉水淌水儲成的,水倒清亮,但半村的農民早上都在這裏取水煮飯,下午農婦們也來這洗菜洗衣服,祖祖輩輩都這樣,我們也隻好入鄉隨俗,吃這髒水。開頭半月,有農民搬來一些柴禾木塊告訴我們幾個女生如何生火煮飯,還教男生如何上山砍柴。然後我們這些十幾歲的Teenagers, 就是英語稱13到19歲的少年們,就這樣被扔在陌生的山區自生自滅,白天各自跟著隊裏農民出工勞作,“麵朝黃土背朝毒太陽,滾一身泥巴磨二手老繭”。低劣的生活條件、身體的勞累和繁重的農活都可以慢慢習慣,但精神的貧瘠和對前途的恐懼絕望卻是最難熬的。每天收工回來,晚上圍著用墨水瓶插上細布條做的煤油燈,沒有燈罩,三個女生的頭常湊到一塊兒夠著火光寫信看書,有時火苗把誰的劉海燒焦了,就爆出無奈的笑聲,然後是悲傷的淚水無聲的滴落,再一看每個人的鼻孔都被煤油燈熏黑了!看書不成,就瞎聊幾句去睡覺,但身體疲憊思想卻活躍,想著無望的將來,失眠是經常的事。男孩子們開頭晚間還下棋講古,後來也消沉了。解決三歺是最大的難題,除了米飯和地瓜,我們剛來不會種蔬菜,第一年知青辦給每人每月發8元錢和二十多斤大米,生產隊給一堆地瓜,八個人輪流煮飯吃,雖然半生不熟,缺油少菜,總算沒有餓著。知青們越往後越陷入困境,第二年起被要求自給自足,常常無米下鍋,沒有柴火燒沒人挑水更是常態,輪到煮飯就倒黴了,常常要臨時上山砍柴,去小池塘挑水,甚至拉稻穀去舂米下鍋,用濕柴禾或靑鬆針常常燒出夾生飯,因此常有人怨聲載道,甚至吵架打鬧,終於有天散夥了,我們三個女生買了小炭爐,男生去各人的農民朋友家搭夥。由於大家都還是處於生長發育後期的大孩子,夥食如此之差,每個人都臉有菜色,終日肌腸轆轆。條件如此之惡劣,大家都無法安心在山區“插隊落戶幹一輩子革命”。年齡稍長,更是悟出自已這一輩“知青”並無知識,隻是一盤散棋,被利用被運動後倒去垃圾桶而己。如此一來,消沉者更憂鬱,調皮者更搗蛋。蛋白質奇缺,男孩子就去抓蛇掏鳥窩釣魚,甚至趁著夜黑風高,去鄰村偷雞鴨,也抓過貓狗,有次甚至活剁了一根豬尾巴回來,還滴著血呢!那次我都睡了被吵醒,幫忙燒了一鍋肉湯,那美味足夠回味幾個月!知青饑不擇食而惹事生非,搞得農村裏一時間雞犬不寧!
現在人人要減肥,以瘦身為目標。我們當年個個卻瘦得如茅盾小說“包身工”裏描寫的女工蘆柴棒!勞動強度大,吃得清湯寡水夾生飯,三歺無油無葷,肉蛋營養品隻有回老家才能補充點。但城市裏也是按人頭每月才半斤肉蛋四兩油呀!有一回我收到母親費盡心思買來肥肉(屠夫是她病人),精心熬了雪白的豬油,大約有一斤多吧,灌入鐵罐裏,用郵包寄給我,收到包裹單別提多高興了,次日請老範幫我取回來,就放在抽屜裏,去“雙搶”割稻子了,那天晚上因在政治夜校教掃盲班回來特別晚。剛想挖點豬油炒冷飯吃,啊唷!我那如凝脂般雪白的滿罐豬油已經?朝天了,空殼被扔在灶頭上! “誰幹的,饞鬼!好孬也留一點給我呀!”我又氣又急又委屈,眼淚都噙在眼窩裏快掉下來了!沒人回答,男生們二扇宿舍門緊閉,似乎還傳出打鼾聲!後來還是範梅梅告訴我: 那個最小才16歲半的男生發現了豬油,先是挑了一筷子放在菜湯裏,嗯好香,然後其他人挑了拌飯,後來全部五個人都把豬油用勺子挖了夾在剖開一半的烤地瓜裏大快朵頤,也送給女生們吃,一斤多豬油竟然被七個餓鬼插友一頓飯就造光光了,這原始的地瓜夾豬油放到今天是令人惡心又不健康遭人唾棄的,但在不見油星個把月的知青戶裏,大家卻如狼似虎地饕餮如同吃到世上最美味的佳肴!饑餓能使人忘記道德底線,居然沒有人記得豬油的主人也需要補充營養,無奈法不責眾,我隻好汕汕地燒些開水涮了鐵罐,泡在生硬夾生剩飯裏當晚飯了!永遠難忘的一幕!後來寫家信提到豬油的美味和營養,當然沒說被搶吃之事,母親後來又郵來一罐豬油炒麵粉加白糖寄過來,這下學乖了,鎖在木頭箱子裏,沒人時舀二勺泡開水成糊糊吃,吃自己的食物要象做賊一樣偷偷享用,所幸插友們再是餓狼也不會破鎖偷掉我的私藏美食,知青沾個“知”字,也象先輩孔乙己,大多數人還是既窮酸又顧臉麵的。此是後話,當然法不責眾,我已經完全原諒他們了,因為後來我自己也做了 一件糗事。
那年中秋節前範梅梅回了趟縣城,我一個人更懶得做飯了,就?了些米去隔壁鄰居嬸嬸家搭夥,閩北山區農民做飯先燒一大鍋水,把米淘了倒入煮十幾分鍾膨脹了,撈起來放在大竹蒸籠裏蒸個把小時後開吃,濃白的米湯人是不吃的,給豬吃。因為我算是客人,嬸嬸特地多炒了幾個菜,一進她家院落聞到一股香味,我不由得一喜,喲有好吃的了!不免眼珠放亮直奔飯廳,喔一大桌有白有紅有綠還有黑的呢!嬸嬸讓座開席了,我一瞄菜盤碗碟們,心裏涼了,二碗紅辣椒炒白蘿卜絲,二碗清水煮蘿卜,二碗黑蘿卜幹,二盤靑椒炒蘿卜,一小碟炒蛋,一碗蘿卜蔥花湯!六個大小階梯樣的孩子圍著飯桌,還有個吃奶的小七,全都餓相十足,萊裏不見多少油星兒,更無肉絲蝦米拌炒,灶上掛的一塊肥肉已經隻剩下豬皮,這就是她家的葷油,每次炒菜先燒紅了鐵鍋把肉皮放進去擦一下,我現在寫下這些描述鼻子都在發酸!當時解放二十多年了,農民還過的什麽日子?我怕辣,不大吃那些蘿卜菜,一小盤雞蛋小孩們分吃都不夠,哪敢伸筷子?所以隻吃了二碗米飯,不顧嬸嬸講我跟豬搶吃,要了一碗濃米湯喝,告訴她們其實米湯很香有營養愛喝,結果三歺嬸嬸就先給我一大缸米湯,這樣幾天下來,好像更餓了。
中秋節第二天傍晚,梅梅回來了,她笑咪咪地從挎包裏掏出一個油紙包道:“我嫂子走後門去縣城副食品店買了些餅,給我們三個當月餅吃,來,給你一個!” 我接過來感謝了,仔細一瞧,這哪像我們福州地區的傳統月餅,那是像肉眼所見掛在天空的十五月亮般大,麵上撒滿白芝麻,裏麵的餡兒是肥肉、冬瓜糖,花生和瓜子仁等,一想起來就垂涎欲滴。這山區縣裏哪會烤出這種高大上的月餅?我看了這餅隻有巴掌的一半大,烤得又幹又硬,黃褐色的, “我嫂子講,是花生白糖餡的,可好吃了!” 梅梅講:“我要送給珠英一塊,晚上就在她那兒睡覺不回來了!” 說著梅梅留下一塊用紙仔細包好放在她自己的抽屜裏,拿著另一塊餅就走了。珠英是在隔壁大隊的一個女知青,梅梅的同學,兩人經常相聚說不完的話。
梅梅剛走,我已經無法壓製從喉嚨口爬出來的饞蟲了,隻幾口就把這餅咬碎,分四五塊送進嘴裏,還沒嚼碎就吞了下去,嗯這餅外殼挺硬別崩了牙,裏頭的花生餡兒加糖和油酥還挺不錯!要說我小時候也是嬌生慣養的,各種糕點零食也沒少吃,嘴巴也很挑剔,但上山下鄉在這疙瘩,有飯吃就不錯了,哪裏買得到糕點?今天這塊鄉下土製的假月餅,怎麽這麽好吃呀!我把餅的碎屑也從包紙裏撮起來放入嘴裏細嚼慢咽,嘴巴裏霎那泛出一股淡淡的酸味,味蕾工作了,混合著嘴裏剩下的餅幹碎,哎唷,許久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餅子了。喝了一口水就去點墨水瓶煤油燈給朋友寫信,卻怎麽也集中不了精力,還饞餅,終於忍不住去梅梅抽屜裏把她那塊餅拿出來了,唉!就聞聞味道吧!我對自己說:她隻有這塊了!但是我胃裏的饞蟲重新爬出來,我直咽口水,我的意誌不夠堅強,民以食為天,麵對這美味真的無法抑製自己的食欲,嗯,切一角吧,還想吃,這回細細品味慢慢品嚐, “唉,已經吃半塊了,算了,吃掉了,還錢給梅梅,她家人能買到!”我不斷在痛恨自己的貪吃和強烈的食欲之間自我鬥爭,終於我抽出錢包中的一元人民幣放在抽屜裏,說服自己:“咱用雙倍價格買下這餅了!” 於是似乎心安理得地,我把梅梅的這塊餅吃得片屑不留!至今我無法理解那時的自己,對做工粗糙幹硬的烤餡餅會如此貪婪地居然連吃二塊!我當時雖年輕,但出身書香門第,家裏豐衣足食,也自恃從小知書達理,為什麽會抗不過嘴癮?直到近半世紀後讀到甘肅夾皮溝活活餓死幾千右派分子的報道,其中描述了幸存者如何因饑餓斯文掃地,偷搶騙食物甚至互害,直至慘無人道地吃屍肉和內髒……看了不禁潛然淚下,同時也明白了,人能維持尊嚴,首先要解決溫飽,餓得要死的人首先要求吃飽飯,然後才有可能溫文而雅風度翩翩的呀!饑寒交迫之中還能保持鋼鐵般的意誌,那都是偉人級別的超人了。
次晨梅梅回來了,趕在她拉開抽屜找餅的時候,我走到她麵前,指著躺著餅的位置那一元錢,故作鎮定地說:“梅梅,那餅……太好吃了,我,我跟你買吧!“梅梅楞了一下,她的臉因吃驚而漲紅了:“你……吃啦?”然後就轉身離開,又去找珠英了!刹那間一陣羞愧襲來,梅梅一定不會原諒我了!她一定向珠英哭訴我的不懂事和貪吃,我痛恨起自己來。
事情就是這麽湊巧,當天下午,我的招工指標解凍了,公社通知我馬上去縣城集中,我打好行李離開知青點,給梅梅留了張紙條:對不起,明年我給你寄十個大月餅!可是我再也聯係不上梅梅了,我去了保密工廠,而聽說梅梅很快調任鎮小學民辦教師,很快與駐地部隊的軍官結婚了,過了年餘,軍官調防新疆,梅梅辦了隨軍,她爸老範也退休了,全家搬回安徽,這父女倆就這樣如斷線風箏般的飛得無影無蹤了,連珠英也招工走了!知青大返城開始了,一個錯誤的決策“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到農村廣闊的天地裏大有作為”,它實際上毀了多少青年的青春,發生了多少啼笑皆非的故事?導致我至今還在內疚,尤其是每當我去超市見到各式各樣的月餅,吃豪華自助歺見到無數精致的食物,我就會想起梅梅和那二塊硬梆梆的假月餅,我的嘴裏就會泛起那熟悉的味道!我老是做夢偷吃月餅,老是向女兒和先生提起這個故事,梅梅你在哪裏,真想買一車的月餅,一起回去山區老屋,請全村的鄉親一起吃!
記下荒誕年代裏饑餓的知青軼事,為了忘卻的紀念,為了永遠不再發生如此荒唐可笑的事情!
2023年8月於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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