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春的印跡-----大串聯見證文革
1966年9月中旬的一個星期五,7點半左右爸爸背著媽媽為我準備好的一個臃腫的大背包,我背著沒有書的書包,告別了媽媽和小弟弟,還有剛到我們家幫媽媽帶小弟弟的小妹。跟著爸爸走了十幾分鍾後,到了在城邊上的普安縣長途汽車站。車站很小,隻有一個售票員。我看到車站的壩子裏沒有車,售票廳裏有幾個帶著大麻袋的人,他們像是在候車。爸爸放下背包,到售票處問了下,得知過路車要等車到後才開始售票。快8點時,售票員開始通知大家,從盤縣到貴陽的車很快就要到了,要往這個方向走的旅客準備買票。
候車室裏盡管隻有幾個人,他們還是一窩蜂地擠到售票窗口,我聽見售票員告訴他們別擠,這班車空位很多,都能買到票。爸爸文靜地站在旁邊,沒跟別人擠。我發現售票員好像認識爸爸,因為他打開售票窗口後就大聲叫“朱老師”,擠在窗口的人很禮貌地給爸爸讓出空間,他第一個買到了票。
江西坡是坐落在滇黔公路邊的一個鄉級小鎮,離普安縣城20來公裏。經普安開往安順方向的長途汽車都要經過江西坡,從普安發車到安順一天隻有一班車,上午6點開車,下午6點到。因為太早,爸爸決定乘從鄰縣盤縣開出經過普安的長途班車。從鄰縣經過普安到安順,貴陽方向的車每天有兩三班。我和爸爸乘坐的是從鄰縣開出,分兩天開到貴陽的班車。普安到盤縣有近70公裏,這趟車上午6點從盤縣開出,到普安的時間是上午8點左右,離開的時間是8點半,我和爸爸近8點到車站,剛好能趕這趟車到江西坡。這趟車有不少大包裹要放到車頂上,我們的大背包也被要求放到車頂上,售票員一邊吆喝著讓旅客把他們的大麻袋和我們的背包放到車頂上一邊告訴爸爸不用擔心,到時候他們會幫我們把背包拿下來。我看到他告訴了把我們背包放到車頂用雨布捆綁固定的人,那人笑著點頭應允了。
到江西坡沿途山巒重疊,多是上坡路,車行駛得很慢,20公裏竟然用了一個多小時。近10點,車終於在公路邊停了下來,答應幫我們的人爬到車頂上熟練地解開雨布,把我們的背包拿了遞給爸爸,把雨布捆綁結實後下了車頂。爸爸感謝了他,客氣地與他寒暄了幾句,得知他與其他幾人要到鄰縣去趕集。
爸爸背上背包,牽著我的手走到在路邊的莊稼地邊上,那裏有一個幹活兒的人。爸爸問了下正在彎腰幹活的人,他直起身指了下遠方山巒裏依稀可見的房屋,告訴爸爸那兒就是新寨農中,我們順著眼前這條小路一直走,個把小時就到了。
爸爸背的背包裏裹著我平常用的6斤重的棉被,4斤重的床墊,蚊帳和幾件換洗衣物,我背的書包裏放著一本小筆記本,一隻鋼筆,牙膏牙刷,洗臉毛巾等日常生活和學習用具。爸爸背著背包,牽著我的手,踏上了這條凸凹不平的山間小路。
這是一條窄窄的下坡路,路邊有不少灌木叢和小竹林。走不多遠,新寨農中就看不到了。我們沿著小路往前走了不知道多久,眼前出現了一條小河,河床不寬,水流也不急,河水不深,清澈見底,河中間有不少石頭,河的兩邊都是竹林和灌木叢,看不到河對麵有任何路的痕跡。我和爸爸有些疑惑了,那位農人沒有告訴我們有河要過,我們正在河邊猶豫之時,突然看到河對岸有個人,爸爸放下背包,踩著河裏的石頭走到對岸,詢問那人去新寨農中的路該怎麽走。那人告訴爸爸,過了河順著小路繼續往前走,很快就會到了。爸爸回到我身邊,背上背包,告訴我在河邊等著他。爸爸到河對岸放下背包後馬上回來,把我背過了河。接下來的都是上坡路,下坡時看到坡腳有一條清澈的小溪,小溪兩邊是幾乎一樣的山坡,山坡上全是翠竹,感覺很幽靜很美!我和爸爸順著小溪邊的坡路往上走了一陣,眼前出現了一個籃球場大小的土壩子,壩子四周有幾棟土牆草屋。我們走到一棟較大的四周有一叢叢小竹林的土牆草屋前。屋子中間是個堂屋,左右是兩邊是住房。一間房對著壩子的土牆隻有半人高,這麵矮矮的土牆上有一塊一米左右寬的木板,上麵放著幾個小簸箕,一個簸箕裏有鹽,一個有炒熟的花生和葵花,還有一個大口玻璃瓶,裏麵放著水果糖,後來我知道這是新寨的小賣部。爸爸走上前問坐在半截土牆後麵的中年人新寨農中在哪兒,他告訴我們這裏是新寨,用手朝前麵的竹林處指了一下,說新寨農中在那邊,告訴我們過河後,沿著小路往前走不遠就是新寨農中了。
我和爸爸返回走過的小路,下了小山丘,前麵不遠處有個用三根碗口粗的木頭綁就的小橋,我們過了小橋繼續往前走,過了一片矮叢林,看到有人斜背著竹簍在矮叢林裏摘著什麽。爸爸走上去問了下那人,得知新寨農中就在前麵。我和爸爸這才注意到眼前有一片空地,空地對麵有兩棟房子,前麵一棟是土磚和瓦木結構的平房,平房旁邊是一棟半磚半木結構的兩層樓瓦房。我們朝著平房走去,經過一個較大的房間,裏麵熱氣騰騰的,有個顯得壯實的女人在忙著。與這個房間連著的是一個沒有門的較大的空間,空間裏有一小堆白菜,走過這個空間,我們看到兩個分別掛著“新寨農中總務處”和 “新寨農中校長室”牌子的房間。總務處的門虛掩著,我看到有個人坐在桌子旁邊打算盤。爸爸帶著我直接向校長室走去,發現門鎖著,隻好返回總務處。桌旁正在打算盤的人看見我們,迅速地站起身來熱情地對我們說:“請進!請進!”這是一位身材矮小顯得很精幹的男士,我猜想他可能比我爸爸年長一些。我們進屋後,他自我介紹了一下,說自己是新寨農中的會計,大家叫他喬會計,告訴我們校長到城裏開會還沒回來,他負責接待新生。隨後,他熟練地拿出個名冊,很快找到了我的姓名並打了個勾。隨後他帶我們參觀了隔壁的學校食堂,剛才看到的食堂裏那位壯實的女人,好像比我媽媽年長一些,喬會計告訴我們她叫“老媽”,是新寨農中的炊事員。我看見老媽揮著手很親切地對我笑著,我也揮著手回了她一個淡淡的笑。
喬會計告訴我們旁邊的兩層樓房樓上是教師宿舍,樓下是學生宿舍,老生和今年的新生男生都住在這裏。
我注意到這兩棟房子麵對著一個籃球場,籃球場和籃圈架子都是簡易形,球場是土胚地麵,球場兩頭有兩根木柱子各撐著一個不規則的籃板和一個破舊的藍圈。
這兩棟房子麵對的球場的另一邊,是一個平緩的小坡。喬會計帶我們走過球場,上了有幾叢小竹林裝點著的小土坡。坡上有一棟低矮的土牆草房,喬會計語速很快地給我們介紹著,告訴我們這是新生女生宿舍和茶籽倉庫。
這棟土牆草房被竹籬笆分隔為幾個不同用途的房間,喬會計動作麻利地推開各個房間的門看了一下,我注意到所有的房間都沒有窗戶,每個房間中間的細木梁上,都有根電線吊著一個燈泡;我還注意到每個房間裏都有四張用粗造的木板做成的瘦小的床,所有房間都沒有鎖扣,隻有最後一個房間的門有鎖扣且緊鎖著。喬會計告訴我們,那個房間是茶籽倉庫。
看完各個房間後,喬會計帶我們走進第一個房間,這個房間靠近門邊的床空著,床上隻有鬆散的草墊子,其餘的床位都已經有床單和被子,顯然已被占用。爸爸把背包放到空床上,我注意到房間的地麵跟球場一樣,是夯平的土胚,屋頂上的草因為沒有光源看上去黑黑的,感覺有些害怕。
爸爸關心地問喬會計上課的教室在哪兒,喬會計馬上帶我們一起走出宿舍,揮手指了一下宿舍旁邊小斜坡上的一棟瓦房說,教室就在那兒,然後告訴我們他有事便匆匆離開了。我和爸爸走上旁邊的小斜坡,小斜坡上的教室清晰地展現在眼前。
這是一棟有窗戶的瓦房,瓦房四周的牆用石塊和泥築成,中間有一麵同樣的石塊和泥土築成的牆,這牆把房子隔成了兩個教室。我們看到第一個教室沒人,第二個教室有學生在上課。我和爸爸走進沒人的教室,我注意到窗戶有木架子沒有玻璃,桌子是製作粗糙的兩人用的長條形木桌,桌麵不光滑,也沒有縣城小學課桌所有的放書包的空間,凳子像粗糙的小型木工凳。牆上有張課表,隻有星期一和星期四兩個上午有文化課,其餘時間是勞動課。看了課表後,我們知道為什麽這個教室沒人了。我和爸爸還發現教室與宿舍斜坡的後麵,有個石頭為牆茅草為頂的男女分隔的廁所,雖然離宿舍很近,但在宿舍基本上聞不到臭味,若不看到,我們還不知道宿舍附近有廁所呢。
對學校做了一番了解後,爸爸似乎放心了。回到宿舍,爸爸打開背包開始給我鋪床,我上上下下地仔細察看著房間四周。突然,我看到靠近屋簷處吊著的茅草上有一條毛蟲。自幼就特別害怕軟體蟲子的我,至今都清楚地記得,在普定家裏和兄弟們一起幫媽媽剝豆子時,常會被兄弟們用豆莢裏的蟲子嚇得又蹦又跳,又哭又叫的情形。這毛蟲把我嚇得驚叫著跳到爸爸身邊,爸爸用一隻手護著我,另一隻手把毛蟲弄到地上踩死了。看著受驚不小的我,爸爸坐在剛為我鋪好的床邊摟著我,告訴我不用害怕,這不,毛蟲已經死了。我餘驚未盡地抬頭看了下昏暗的屋頂,再看看自己的床對著的木棍釘成的縫子很大的門,我依偎在爸爸身邊,悄悄告訴他我想回家。爸爸知道我特別害怕蟲子,摟著我安慰著,告訴我他會把蚊帳給我掛上,掛上蚊帳毛蟲就不會掉到我床上,別人也看不到我就不會害怕了。
我還是很害怕,很擔心還有毛蟲再掉下來,寸步不離地跟著爸爸。爸爸把蚊帳掛好後,在床邊坐下,讓我站在他麵前,雙手放在我肩上,要我看著他。我聽話地站在爸爸麵前看著他,我看到了爸爸充滿關愛和期望的眼神,聽到了爸爸平靜的聲音。爸爸語重心長地告訴我要安心,要好好學習,學校放假我就可以回家了。我看著爸爸,抿著嘴點點頭。爸爸把我摟在懷裏,親了親我的頭,然後牽著我的手站起身來,輕聲告訴我他得離開了。我知道爸爸要走到江西坡去趕回普安的班車,如果他不回去,媽媽和弟弟會擔心,而且這裏也沒有地方給他住。我很懂事地跟著爸爸走到宿舍前的小壩子裏,爸爸再次親了親我的頭,毅然離開了。我有些麻木地看著爸爸,看著他走上竹林環繞的小路,看到他掉轉頭向我揮了下手,直到他清瘦的高高的身影消失在小竹林裏,我才獨自回到宿舍。
我沒有哭,上床把蚊帳放下來,用木夾子夾好,坐在蚊帳裏尋找安全感。坐在媽媽特別為我準備的白布蚊帳裏,外麵的一切都看不到,很快,我就有了安全感。
突然,外麵響起一陣喧鬧聲,我打開蚊帳,還沒下地就看到幾個人衝進來,她們把手裏的東西放到自己床上後來到我床邊,她們是麻厚璽,殷運嵐和謝萍,原來我們四個來自普安縣城的“資產階級小姐”住在一個房間,真是太好了!我們四人上的是同一所小學,謝萍與殷運嵐是同班同學,我與麻厚璽是同班同學。
她們有些奇怪為什麽我開學一周了才來,七嘴八舌地告訴我她們來時有馬隊接,帶領馬隊接她們的人叫“喬老爺”,問我是誰去接的我,我告訴她們是我爸爸送我來的,她們問我爸爸在哪兒,告訴她們我爸爸回普安了,她們為爸爸沒留下來吃中飯,讓她們看看感到很遺憾。從她們口裏,我知道因為會計姓喬,大家背地裏都叫他“喬老爺”。我還知道了“老媽”和“喬老爺”是新寨農中的兩個寶……
我奇怪她們才來幾天,居然對農中如此了解,似乎什麽都知道了。她們不理解為什麽我會選擇今天到,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對她們解釋。她們興致勃勃地告訴我,明天是周末,她們可以回家,星期天再回來,我聽了很高興,告訴她們我也要回去。
跟這三個“資產階級小姐”在一起我很興奮,很快便忘了毛蟲和爸爸。她們告訴我今天下午的勞動課可能是采茶果,我需要到總務處領取一個勞動用的籮筐。
我們拿出飯碗一起興奮地奔到食堂,看到喬會計還在辦公室,運嵐推開門告訴他我要領籮筐。喬老爺似乎有先知,看到我們就把準備好的籮筐遞給了我。這是一個可以斜背在肩上的一尺見方的圓形竹簍,我把竹簍斜挎在肩上,到食堂的窗口打飯。老媽眉開眼笑地看著我,在我碗裏裝了滿滿的飯菜,一邊遞給我一邊大聲叫著“大眼睛姑娘”。此後,“大眼睛姑娘“成了老媽對我的專用稱謂……
到新寨農中的第一天,其餘的三個“資產階級小姐”,“老媽”和“喬老爺”就注定成了我此生不會忘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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