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浩最後的日子—訪陳昌浩夫人孟力

陳昌浩最後的日子—訪陳昌浩夫人孟力

 

馮亞光· *****

  陳昌浩早年參加革命,曾兩次去蘇聯,曾任紅四方麵軍總政委、西路軍總政委。孟力,從小就到延安參加革命。她經組織推薦考進人民大學,1952年至1957年先後在人民大學俄語師範翻譯係和北京俄語學院學習,正是俄語專業把她和陳昌浩緊緊聯係在了一起。她因為深愛自己所學專業而舍不得丟掉它,經組織推薦由中國科學院去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工作,從而認識了編譯局副局長陳昌浩,1965年7月和陳結婚。在那動亂的年代裏,在陳昌浩最後的日子裏,她一直伴隨在他身邊,兩人既是伴侶又是難友,共同經曆了陰雲的恐怖,苦難的折磨。筆者和甘肅省委黨史研究室的麻琨同誌,於2005年10月在北京紅霞公寓訪問了孟力。她回憶陳昌浩最後的日子,真實可感,令人難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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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安,重要的“密電”問題為什麽隻字未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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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大革命中,大字報、小字報、大標語,都可見到有關“密電”問題。造反派就“密電”問題,捕風捉影,借題發揮,無休止地圍攻、逼供原紅四方麵軍的同誌。三軍造反派和全國造反派在三座門安營紮寨揪“軍內走資派”徐向前,財貿係統造反派和全國造反派揪李先念。造反派對陳昌浩的批鬥、逼供就更加殘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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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昌浩對孟力說:“造反派對‘密電’問題窮追不舍,‘密電’我和徐向前同誌都從未看到過。這是沒有的事,怎麽能亂承認呢?造反派大喊大叫地批我為他們開脫罪責,‘想包庇他們過關,辦不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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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密電”問題是完全可以把陳昌浩置於死地的“罪行”。這使孟力感到問題的嚴重性,她非常想了解真實情況。她直言不諱地問昌浩:“張國燾密電問題,到底是什麽內容,怎麽回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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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浩說:“前敵指揮部根本沒有收到這樣的電報。既然是張國燾打給我和徐向前的‘密電’,為什麽我和向前同誌都沒有看到呢?‘密電’隻能是收報本人可以譯的電報,我連看都沒有看到,別人怎麽會知道什麽內容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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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浩接著說:“那時是戰爭時期,我和徐向前同誌在前敵總指揮部,朱老總和張國燾在另一個地方,距離前敵總指揮部騎馬也有好幾天的路程,有事聯係非常不便。毛主席和三軍團在一處,離我們不遠。我和向前同誌負責右路軍,張國燾在左路軍,張國燾想要右路軍南下,因此連發兩份電報給我和向前,即:1935年9月8日晚上,以朱德、張國燾二人名義發來一份電報,大意是要我們右路軍準備南下,並立即設法解決南下的問題。接到這份電報,我馬上送給毛主席過目,並請主席指示。由於我們沒有即時給張國燾回電,張國燾緊接著在9月9日又來電催促右路軍南下,我同樣馬上將電報送到中央駐地交給毛主席了。毛主席見到我,熱情地拍著我的肩膀說:‘昌浩同誌啊,咱們還是一起北上吧!’我很高興地對主席講:‘好啊!好啊!我和向前同誌就是準備和中央北上嘛,但目前我們正在緊急地為解決過河造船,大約再有三五天就能把河那邊的同誌們都運過來,即可動身北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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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與主席見麵的第二天早晨起床後,忽然發現和我同屋住的葉劍英參謀長的床是空的,人不見了。大家到處找也找不著,而且發現作戰室裏掛著的唯一的一張甘肅地圖不見了。我在想,他走的頭天晚上,我們和往常一樣同住在一個屋子裏,從未發生過矛盾和不愉快的事,為什麽不辭而別?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和徐向前正為這事納悶時,許世友來電話很著急地報告:三軍團他們怎麽突然走了,而且還對我們放警戒!他非常氣憤地請示我們:‘打不打?’ *****

 

  我和向前同誌都說不能打,徐向前同誌大聲嚷著:‘哪有紅軍打紅軍的道理!’我大聲命令許世友和王建安不許打,趕快來指揮部開會。許世友可能沒有聽清楚,還在問打不打。我很惱火,氣得連電話都摔了。當時,向前、先念都在場,還有幾位警衛員也都在場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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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電’是根本不存在的事,退一萬步講,假設張國燾真打電報要我們危害黨中央和毛主席,我們就能聽他的嗎?如果‘密電’是真的,我們追隨張國燾也有叵測之心,你好好想想,在三軍團和毛主席離開我們,並對我們放警戒時,我們為什麽不打呢?這豈不是實現‘陰謀’的極好機會嗎?這個非常重要的關鍵問題,完全可以證明事實的真相。還有,長征勝利會師後,在延安徹底清算批判了張國燾的錯誤,但是危害黨中央、謀害毛主席這麽重要的‘密電’問題,為什麽隻字未提?如果屬實的話,為什麽不揭出來清算呢?就這一條也可以給張國燾定上死罪了嘛!在延安批判張國燾時,我向毛主席提出要求和向前兩人在大會做檢查,主席說:‘主要是張國燾的錯誤,你和向前同誌自己認識一下就行了,不必在大會檢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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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曆史上的這些事,年輕人不了解,所以他們把紅四方麵軍許多幹部都當作反中央、反毛主席路線的人,使原紅四方麵軍許多幹部都受到嚴重衝擊。造反派很想從我嘴裏掏出他們需要的材料,我決不能順從他們的逼供。我告訴他們:‘紅四方麵軍和西路軍的同誌們,在戰場上是勇敢殺敵的好同誌和英雄。為了曆史的真實,我不能滿足你們的要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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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當回憶起這段慘痛的曆史,我都痛心疾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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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7年春,一天中午,中國科學院北郊大樓食堂門前貼出一張醒目的大字報,很多人圍觀。大字報標題:“陳昌浩是西征途中的大逃兵”。孟力震驚了,擠上前去把大字報一口氣看完。大字報的大意是:西征途中,在被敵人重兵包圍,極端困難的緊要關頭,身為西路軍軍政委員會主席的陳昌浩和副主席徐向前,不顧廣大階級弟兄的生命安危,棄軍逃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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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力懷著不安和疑惑的心情回到家,急切地想問問昌浩到底是怎麽回事。可是那天過了晚飯時間,還未見他回來。她非常不安,擔心他被批鬥後又犯了心髒病,會不會倒在馬路上?陳昌浩1952年經中央批準由蘇聯回國,並把全部心血貫注在完成黨交給他的工作中。黨的八大期間,他組織全國最優秀的翻譯工作者把大會文件及時地翻譯成各國語言。為了搶時間,他夜以繼日地緊張工作,由於過度勞累,突發心肌梗死,由於病情嚴重,不得不用去了8年的時間臥床治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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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力站在朝向院大門的陽台上,焦急地望著大門,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了。晚上9點多鍾,昌浩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向院裏走來,她趕緊跑下樓去扶他,著急地問:“你是不是不舒服,是心髒病又犯了嗎?咱們馬上去醫院。”他向她擺手說:“不去醫院,先回家吧,抽屜裏有藥,去醫院也還是那些藥。”他服藥後就坐在桌子邊一動不動,疲憊不堪,閉著眼睛。他是深思?還是痛苦?她不知為什麽不由自主地拍了一張照片,也許是想等他情緒好了之後讓他看看自己,萬沒想到這張照片竟然成了他的最後留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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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浩稍事休息,精神有所好轉,對她說:“造反派莫名其妙地給我羅列了一係列問題,什麽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叛徒問題啦,什麽裏通外國的蘇修特務啦,長征途中的‘密電’問題啦,西征途中逃跑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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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力緊接著他的話說:“今天我在單位食堂門前看到一張大字報,內容就是西征途中逃跑問題,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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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浩聲音低沉、非常痛苦,給孟力講述了西路軍慘遭失敗的那段悲壯的曆史。大意是:1936年10月底,我和徐向前同誌奉中央軍委命令準備進行寧夏戰役,我們率領紅四方麵軍總部和五軍、九軍、三十軍西渡黃河,後來由於形勢變化,中央取消了寧夏戰役計劃,命令過河部隊組成西路軍,並任命我為軍政委員會主席,徐向前為副主席。西路軍雖有2萬多人,但都是與敵人經過激戰後還未休整的部隊,包括1000多名傷病號和1400多名女戰士。河西走廊環境惡劣,南邊是終年積雪的祁連山,北邊是沙漠和大山,很少村莊、很少人煙,不好建立根據地,無法擴充兵員。而對我軍恨之入骨的馬步芳、馬步青他們集結了多於西路軍數倍的精銳兵力,有精良的武器和很強的騎兵,妄圖把西路軍消滅在這塊土地上。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西路軍全體將士浴血奮戰,英勇殺敵,多次打退敵軍進攻,並主動出擊,共消滅了25000多敵軍,當然我軍傷亡也是慘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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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央給西路軍的任務開始是“打通遠方(蘇聯)取得援助”,後來因西安事變,為了策應河東部隊,按照軍委的多次指示,任務幾經變更,因而走走停停,忽東忽西,逐漸喪失戰場主動。敵軍抓住西路軍的弱點,更加瘋狂地準備全殲我軍,調集更多兵力反複向我軍進攻,西路軍又經曆連續惡戰,最後隻剩下幾千人,被敵軍四麵團團包圍在嚴寒的雪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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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浩講到這裏,流著淚,哽咽著,說:“我作為西路軍的主要領導,不能讓幾千英雄兒女在雪山上白白送死嘛!中央命令我們分散突圍,可是麵對敵人重兵包圍的極端險惡的情況下,突圍很難成功。為了保存革命力量,設法能讓同誌們衝出重圍,想出一個辦法來,利用當時敵軍急於活捉我和徐向前同誌,到處張貼懸賞重金活捉徐向前、陳昌浩的告示,將計就計。西路軍軍政委員會開會,決定徐向前、陳昌浩離開部隊,一是縮小部隊目標,二是返回中央向中央匯報。我軍乘機分三路突圍,由李先念和李卓然等同誌指揮的1000多人不僅衝出敵人包圍圈,而且將400多名身經百戰的將士帶到新疆,經過新疆帶回延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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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浩非常沉痛地說:“西路軍的重大傷亡與失敗原因十分複雜,但我作為第一把手負有重要的責任。每當回憶起這段慘痛的曆史,我都痛心疾首!我對不起英勇犧牲的同誌們!”說著,熱淚湧了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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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力強忍著內心的痛苦,給他倒了杯水,勸他休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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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忠誠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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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7年7月26日,昌浩一進家門就告訴孟力:“今天我在回家途中,看見彭德懷和張聞天被造反派五花大綁,頭戴高帽子,胸前掛著大牌子,呈噴氣式押在大卡車上遊街示眾,完全像以前鬥爭惡霸地主一樣。這樣醜化我們黨的幹部,太不像話了嘛!這豈不是醜化我們黨的形象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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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浩稍緩一下,激動而沉痛地說:“彭德懷和張聞天同誌為黨做了許多有益和有貢獻的工作,是黨內有威望的領導同誌,他們的錯誤都是做過結論的,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嘛!怎麽能這樣對待他們呢?這太殘酷無情了吧。”昌浩緊靠在沙發上,流著痛苦的淚水,不斷地仰麵長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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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昌浩的情緒中孟力感到,在他的內心深處,壓抑著無法言表的悲傷和痛苦。她真為他擔心呀,非要陪他去醫院。他就是堅決不去,說:“我每天得按時去單位接受造反派的批判,如果我不在單位,他們會衝到家裏來揪鬥我,如果我在醫院也會從醫院揪出來,還會說我裝病抵製運動。我隻能帶點藥,有時帶著藥都無法吃,辦公室擠得門都出不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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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7年7月29日,是孟力永遠難忘的日子。這天下午,昌浩手捂著胸口,邁著沉重的腳步,低著頭晃動著身體,走進家門。一看就知道,他剛挨過批鬥,臉上露出極其痛苦的樣子。她趕快用身體支撐著他,著急地問:“是不是心髒病又犯了?” *****

 


  他告訴她:“造反派輪番批鬥,拳打腳踢,我恐怕很難支撐了。” *****

 

  他非常低沉而深情地喊著她的名字:“孟力,我的心髒病越來越厲害,吃藥也止不住,恐怕是很難好了!” *****

 

  她焦急不安地說:“趕快送你去住院治療。” *****

 

  他擺著手堅決不去,說:“我要是住了醫院,造反派就會給我扣上‘對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罪名。”他深深地喘了幾口氣又說:“醫院現在也很亂,如果知道我是被審查批鬥的對象,是會被趕出來的。我先吃點藥休息休息再看情況吧!”孟力給他服了藥,趕緊扶他躺在床上,幾次讓他吃飯他都不吃。她想,休息一下也許會好一些,就沒有再打攪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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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早晨5點起床,是昌浩多年的生活習慣,從來沒有晚過,可這天過了半小時他還沒有起床。孟力輕輕地進屋看他,他還在靜靜地躺著。她走到他的身邊,摸摸他的頭不發燒,推推他也沒有動一下。她叫他,他不答應,她再叫,大聲地叫仍不答應。她急得搖動他,他仍一動不動。天哪!昌浩莫非離開我們了嗎?她焦急地要送他去醫院,可文革以來電梯沒有人開了。她趕快求鄰居——昌浩的老戰友郭述申同誌的兒子們幫忙將他抬下樓,送北京醫院搶救,但始終沒能把他從死神手裏搶救回來。他離她而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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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昌浩身經百戰、九死一生,沒有犧牲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卻在“四人幫”推行的極“左”路線迫害下不幸去世。他帶著滿腔的悲憤卻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就悄然離去,離開了他的親人、戰友和同誌,離開了他為之奮鬥的事業和祖國,他含冤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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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浩去世後,孟力和孩子都被株連,家被抄,人被關,把她全家當作蘇修特務隔離審查一年之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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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力,這位延安過來的同誌,深信黨對昌浩的曆史問題會做出實事求是的結論。從1972年至1979年的7年中,她給黨中央、毛主席、周總理、朱老總、鄧小平等政治局常委的十幾位中央領導同誌寫信,一方麵是向黨中央匯報昌浩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真實情況,另一方麵請求中央為昌浩在文革中被強加的不實之詞,做出實事求是的結論和平反昭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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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9年10月5日,胡耀邦主持中組部工作期間,她親自帶著材料去見耀邦同誌,匯報文革中昌浩被“四人幫”迫害的情況,並請求黨中央為昌浩平反昭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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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耀邦同誌在百忙之中接見了她,並耐心地聽了她的陳述。耀邦告訴她:“孟力同誌,你給中央領導同誌寫的信都已轉到中組部了。你提到關於文革中昌浩的專案問題,中組部會重新審查的,關於昌浩同誌的平反昭雪追悼會也一定會開的,你就放心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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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0年8月21日,中共中央為陳昌浩召開了隆重的平反昭雪大會。中共中央的悼詞說:陳昌浩是“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忠誠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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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力看著悼詞,流淚了。昌浩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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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自《炎黃春秋》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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