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軼事(七)八八小傳

八八是我的表叔,他母親是我外婆的表妹,表姨婆一共生了八個兒子,最小的兒子小名就叫八八,可是除了家裏長輩,但凡認識他的人不論老幼都稱他為八哥,我也不例外,雖然按輩分按年齡,我都該叫他八叔。

八八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他的腿一長一短,走起路來一蹺一蹺的,但他的跛足卻不是天生的,說起來還是一場悲憫哀憐的事故。表姨婆夫婦生了兩個兒子後一直想生個女兒,但連生八胎都是兒子隻好作罷,等八八生下來,他母親身體已經掏空了,無法常陪他玩,所以平常都是保姆帶他。當他兩歲多時的九月九登高節,全家十口人去爬鼓山,七個哥哥一溜煙都竄上山不見了,小八八隻好跟著父母慢慢挪上山。爬了不到幾十級石階,小八八再也爬不動了,又累又委屈地哭鬧,表姨公那時年已近半百,又是個教授斯文人,一邊登山一邊要吟詩的,哪能背個孩子煞了風景?表姨婆氣喘籲籲自顧不暇,要知道這鼓山雖然隻有海拔九百多米,但爬梯級加上山道有1800多米呢!爬上去得二三個小時,唉!早知不帶八八來了!兩口子正在犯愁,正好山上下來個年輕的彪悍大漢,膀壯腰圓,一看就是力大無比,登山健將。於是表姨婆就求他:“小夥子,你有時間嗎?可不可以把這小孩背上山去?我們給你三塊錢!”那時候農民窮得叮當響,一天勞作的工分隻值幾毛錢,那漢子聽到有大錢賺,眼都直了:“好咧!上來吧!”他蹲下身子讓小八八趴在他寬闊的背上,然後猛地站起來,把小八八的兩隻腿往他腰上一緊一別,便大步流星如履平地往山上跑去。表姨婆夫婦倆慢慢悠悠地爬山欣賞風景,卻聽得遙遙領先的小八八在那大漢的背上拚命地哭。待上到山頂,大漢把哭鬧不已的小八八放在山頂亭子裏,自己往下走與正往山上爬的表姨婆相遇,拿錢就走, 還嘟囔著:“這孩子咋就這麽愛哭鬧?”等到表姨公婆倆人上到山頂,見小八八已經哭得臉色靑紫聲音嘶啞,抱他起來,大叫腿疼,讓他站起來,右腿已經不能踩下地了。想問那大漢怎麽回事,人已經跑沒影了。問小八八怎麽啦?小孩子翻來複去就是;“疼死了!他彎我腳!” 後來送去醫院檢查,醫院給照X光後,才發現八八的右大腿股骨頭折斷,估計是那大漢背太寬闊,他抓住八八的小腿往前繃緊,太用力把骨頭折斷了。也不知他意識到了或者故意掩飾,佯裝無辜。反正從此以後,八八去了無數次醫院開刀、接骨,理療,可能當時醫生的水平有限,器械藥物也都不到位,八八的父母花盡積蓄遍訪名醫,從福州到上海又去北京,八八也吃盡苦頭,骨頭是接上了,但右腿從此短了幾厘米,走起路來一蹺一蹺的成了跛子。從此他就像被折斷翅膀的小鳥,隻好待在鳥巢裏由父母哺喂,再也無法飛向遠方的藍天。

八八的父母覺得虧欠了他,從此更加憐愛縱容他,七個哥哥也都凡事讓著他。大哥更由於看到父母求醫的艱難和小弟的病痛,立誌學醫,四十年代中期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醫學院,回到福州行醫,成為有名的外科大夫,解放後還曾經短暫擔任過省衛生廳領導,當然反右運動和文革是逃不過的。隻是雖然大哥是外科神刀,無奈八八因年齡漸長和骨骼鈣化等原因,已經錯過修複和矯正的機會,所以一輩子隻好成了跛子。八八的其他六個哥哥,從二二到七七,都很順利地大學畢業了,解放前先後由親戚引薦去了台灣辦實業開工廠,成家立業。結果由於兩岸敵對,幾十年無法回大陸,家裏親人們卻背上“台屬”黑鍋,受盡歧視,尤其是八八,高中畢業後就無法再升學,隻好在家呆著,但他天生聰慧,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飽覽群書,古今中外無所不知。

八八雖因跛足個子矮,卻長得很健壯,由於台灣哥哥們常通過香港匯款寄物回來孝敬父母,他們一家的生活水平高於一般的老百姓。八八又是一個美食家,精通烹飪,所以他把自己吃得油光水滑,梳著整整齊齊的黑油亮的大背頭,圓圓的臉紅光滿麵,眼睛都胖得咪起,加上一個肉鼻頭,八八長成了一個油膩大叔。但他天生樂觀,從不為自己的命運悲憤,常坦然地繪聲繪色講小時候腿被折斷的經過:“哢嚓一聲,這輩子腿就一長一短了!”聽的人驚愕,他卻哈哈大笑。他整天都笑嗬嗬的,大人小孩都喜歡他。他很喜歡去親戚家做客,因為大家都同情寵溺他,總是好吃好喝的招待他,而他也自學的滿腹經綸,上通天文下達地理,常常海聊主講,給大家帶來歡樂。

記得小時候他來我家玩,有一次聽到他跟我媽媽講:“姐啊!我來了你們也不用準備太多吃的,早餐有皮蛋、肉鬆、榨菜炒肉絲、鹵肉配稀飯就好了,中午就吃鴨子、鱘(螃蟹)、蝦和青菜,晚上再加條魚,燉個小母雞,就可以啦!”這邊八八大言不慚,那邊媽媽卻麵有難色,要知道那是困難時期後沒幾年,物質食品奇缺,八八這食不厭精的公子哥兒,隨口說出的都是當年隻能去自由巿場上花大價錢都不一定尋找到的食物。不記得八八是否如願以償吃到這些美食,但每次他來,我們肯定沾光開葷,因為他不但會吃,而且會做,這個美食家不是自封的。從此以後,我們家多了個典故“八八的菜譜”,外婆和母親常會說;“早飯吃八八菜!”;“今天過節,晚飯就八八吧!” “別費勁了,今天改膳,整天八八吧!” 這菜譜漸漸的傳遍親友圈,大家聚會打牙祭也都是:“八八菜譜”為基礎增減。連我女兒出生後,因為我經常講這典故,保姆也熟諳“八八菜譜”,八十年代食物相對易買,女兒基本上是輪著吃八八青睞的食物長大的。

八八不但愛美食,還很文藝範,說話做派都很文雅。我小時候整天的問十萬個為什麽,最愛用家鄉話小孩俚語問:“這是什毛貨?”,八八每次聽到就要糾正:“什毛貨?帶魚貨嗎?太難聽了!女孩子要問:這是什麽?字正腔圓的才對路!” 漸漸地我就改了口頭語。他還會糾正我的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小城女孩的“沒規矩”,因為他是省城人嘛,見過世麵的。所以八八給我在幼年就上了“淑女氣質”的一課,加上自己家庭的教育,咱因此得益,此生不講粗口,不與人吵架,注意穿著和氣等等。這是當年“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年代裏在學校裏學不到的。此外他還有些金句也一直影響著我,譬如有一次他問我:“世界上最快的是什麽東西?”我馬上答道:“光速!”他卻說:“是人的大腦,光速有數目,但人腦會想出更大的數字!” 嗯,這是他的獨創吧?還有他還說過:“有條件的話要多種植物,有根的要多多種,有口的不要喂!”可以算作城市生活的良策吧?在少時的我看來,他還很博學,會告訴我澳大利亞和奧地利的區別,也會描述維也納金色音樂大廳是如何的金碧輝煌,甚至有次還弄來一張唱片,說是在那裏演奏過的樂曲,他讓我增長見識擴大眼界。他長得很喜感,又能言善語,也很勤快,每次來,哄得外婆和媽媽都很開心,心甘情願為他的菜譜買單。另外他的語言也特別風趣,形容他大哥的女兒不愛做家務的懶惰程度時會講:“她呀,筷子越吃越大,碗越吃越小!” 令人不禁莞尓,幾十年後想起這些生動的語言,還驚歎八八的的聰明睿智。

還是改口叫八哥吧!文革中他也因“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被居民委員會的紅衛兵造反派揪鬥過,還差點在“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的浪潮中被卷入上山下鄉運動,但那時他父母先後謝世,居委會領導念及兩老生前樂善好施,有些人也同情八哥為人和氣,又不能自理生活,不但放他一馬,還讓他進了街道牙科診所學藝,這下子人到中年的八哥終於認真地生活了,他心靈手巧加上刻苦鑽研,二三年後竟成了診所裏拔牙補鑲牙的一把手,加上他工作勤勉,態度和藹可親又耐心,街坊鄰居都喜歡找他看牙齒,連有些附近單位的職工也不去大醫院,寧願上他這兒來,慢慢地八哥不但能自立,還有些小名氣了。

我到省城醫院工作不久,八哥來看我,還是傳授些吃喝玩樂的好法子好去處,臨走前對我說:“你在大城市工作,需要一部自行車,我給你想辦法弄張票子吧!” 我還以為他吹牛,那年月三轉一響 “手表、自行車、縫紉機”最緊俏,單位裏一年隻有幾張票,先輪著權貴,小百姓哪裏能買到?不料幾天後八哥就送來一張上海鳳凰牌26吋自行車票,簡直把我高興得合不攏嘴了!原來市工商局頭兒的老婆滿口爛牙都是八哥給整治的,鑲上全口烤瓷牙,別提多漂亮了。所以局長夫婦聽八哥講表侄女需要自行車,就把手上掌握的票送給了他,我“走後門”買到了當年質量最好最漂亮的自行車,是我們同批參加工作的姑娘小夥子中第一個買到鳳凰牌自行車的,騎到榕城街上,引起多少羨慕忌妒恨哪!

工作不到一年,省衛生廳組織了“省醫療工作隊”,下鄉培訓赤腳醫生和巡廻醫療,我們這些年輕人首當其衝,一去半年多。與前幾年當知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不同,這回是醫務人員下鄉“解除貧下中農的病痛” ,身份轉換了,雖然爬山越嶺送醫送藥下鄉也辛苦,但卻有滿滿的成就感。回來後去看望八八,卻見他大哥家已經夷為平地。原來八八和父母幾十年來都與大哥一起住,父母去世後,大嫂漸漸地不待見他。剛好那工商局要蓋職工宿舍,遊說大哥大嫂賣房賣地。答應大樓蓋成後,給他家四套房,三個子女和老倆口各一套,八哥另行安排。過了年餘,四套房子的鑰匙就送到大嫂手裏,局裏給兩個選擇,一是每套交二萬元買下,二是每月租金總共二十元,那是八十年代初葉,老百姓都不知道房地產即將崛起,大嫂本是上海資本家的大小姐,生來最會算計,她尋思:自家整座樓房才賣了十萬,若買四套手裏隻餘二萬,數錢不夠爽,而十萬放銀行裏利息高達10%,一年下來萬餘元,利滾利錢生錢太讚了,並且四套房子租金每月才二十元,是九牛一毛呀!於是大嫂拍板,不買隻租。未料到此後幾十年,房地產暴漲,這幾套市中心的房子早就價值千萬了,短視和貪婪並存,悔不當初呀!此是後話。八哥卻未得到套房,安排租給他一間黃巷的民房,也沒廚房,他隻好天天外食,小牙醫的工資入不敷出,他的生活再也不像年輕時有父母庇佑有親戚疼惜時那麽滋潤了,可憐的八哥,一生的不幸起源於父母的疏忽,終生孤寂無婚,晚年飽一頓饑一頓,熬成了個幹瘦的小老頭。我曾給他送過幾次食物,真的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了”!

後來我結婚成家生女,自顧不暇,而後又赴美,開始也是一地雞毛,顧不上關心國內的親戚。九十年代中期取得綠卡後初次回國,打聽八哥,才知道他已經往生數年了,還不到60歲。我的心裏泛起陣陣悲傷的漣漪,呆滯半天,八哥的音容相貌,他對我幼年青少年時期的關心教誨,不斷掠過腦海……哎!人生在世,生離死別最為不堪,永別了,八哥,你不幸又有趣的一生結束了,雖說民間認為“八“的諧音是“發”,是幸運,但你雖是排行第八,一生被喚作八八,幸運之神卻並未眷顧你,小人物的離去似乎是不留一絲痕跡,但曾經受過你的恩惠,我卻久久不能忘懷。不是有個說法“一個人的生與死不以肉身消亡而定,隻要世界上還有人思念記掛著,他們就還活在人們的記憶中”!謹以此文紀念八哥卑微而妙趣橫生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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