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85:“華東八室”之513特務案(二)

來源: 信筆由墨 2023-08-25 17:12:1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1206 bytes)

【塵封檔案】係列之185:“華東八室”之513特務案(二)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3年第05期

 作者:魏遲嬰、東方明

第七章、 清宮佛袍

準備好的兩步棋,隻用上了一步。

陶庸君以食客身份在“丁兔兒酒肆”最裏麵的一個座頭上落座。其時是下午3點,整個店堂就他一個食客。丁豐過來招呼,陶庸君自我介紹,把邢開先的條子和嶄新的釋放證一並遞過去。丁豐接過,隻朝釋放證上瞥了一眼,道聲“原來是孫先生”,就把釋放證遞還。陶庸君意識到先前邢開先介紹丁豐的情況時,似乎還說少了一樣——他的閱讀速度跟“華東八室”偵查員有一比,說是“一目十行”一點兒也不誇張。

轉眼間看完條子,丁豐的目光轉向陶庸君:“邢老師傅在裏麵還好嗎?拳還在練嗎?”

這個問題陶庸君事先沒想到。不過他自己就是練武之人,跟邢開先見麵時也說到過拳術,總算可以應付一下:“監獄裏麵規定是不能練拳習武的,不過邢老師練的是八卦掌,不占地方,有個犄角旮旯也能隨手比畫兩下,他每天瞅準機會就活動活動,當然不能讓管事的發現……”

這個回答毫無破綻,丁豐露出欣慰的表情,隨手把那張紙條撕成細長條,放在一旁的煙灰缸裏。陶庸君正盤算著怎樣把話題轉到“采訪”上,丁豐主動開腔言歸正傳:“不知孫先生為何對那起十二年前的舊案感興趣?”

這個,陶庸君早就想好了:“在裏麵空閑時,經常跟邢老師傅胡磕牙瞎聊天,當然是他說得多——他的刑警經曆隻怕少有人比。那天他說到榮大旅社母子旅客失蹤案,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尋思這是現實生活中的好故事啊,可以寫一篇小說哪!遺憾的是,邢老師傅隻知道前半截,他們第三探組奉命繼續辦理之前的那起凶殺案去了,榮大旅社的案子轉給了四牌樓派駐所。邢老師傅說,後來這個案子是丁先生領銜承辦的,不知可否跟我說說接下來的調查情況?”

丁豐仰頭看著天花板,似是陷入回憶之中,片刻,收回目光,長長籲出一口氣:“我這個人吧,不信鬼神。我手上有人命。那年頭兒不像現在,江洋大盜、土匪黑幫,甚至街上的小流氓,動不動就能亮出把家夥。刑警辦案,難免不經曆幾次你死我活的場麵,死在我手裏的少說有五六個。邢老師傅也是這樣。我們不信鬼神,但相信世界上確實有運氣這種東西。運氣有好壞之說,榮大那宗案子就屬於歹運……”

四牌樓派駐所的柳所長一接到上司的電話,就決定把這活兒交給“兔兒腿”去辦,再給他派兩個新警察當助手。丁豐聽說是邢開先的案子,自無二話。上門接手案卷,方知隻不過是讓四牌樓派駐所相幫調查一下情況,臉上便顯出不以為然的神情。

邢開先看在眼裏,微微一笑:“小丁啊,我把話先說在前頭,這案子有點兒‘梗’,你得有個思想準備。”

隨即,他把第三探組掌握的情況說了說。榮大旅社在四牌樓派駐所的管段裏,有關該案的情況,丁豐已有所耳聞,加之他的理解力超強,對於第三探組的案情分析和調查思路,他深以為然。

於是,丁豐就帶著兩個還沒到二十歲的小警察投入了偵查。舊時警界的規矩,協查是否順利,要看私人關係。比如甲地向乙地、丙地的警局請求協查,乙地警局相關人員和甲地的辦案人有私交,那就會像對待自己的案子一樣賣力。丙地警局並無甲地辦案人員的熟人朋友,那就公事公辦,同樣是做,效果肯定差遠了。

丁豐自然知曉業界的這股風氣,對兩個小警察說:“你們起草一份協查通知,去所長那裏蓋個章,到郵局發往周邊諸地同行那裏就行了,有沒有結果看運氣,我看多半是指望不上。咱們三個還是踏踏實實進行布控,如今這年景不安穩,道上朋友弄到了東西都喜歡盡快變現,落袋為安嘛。把贓物換成金銀錢鈔掖在懷裏,即便回頭被抓到,也可以死扛著不認。抓賊拿贓,你拿不到他的贓,怎麽治他的罪?”

布控的第一步,先得知道具體有些什麽贓物。可是,許秋琴母子是連人帶皮箱一起失蹤的,此刻恐怕隻有許氏的家屬才清楚那口皮箱裏放了些什麽東西,那就隻好向其家屬調查了。許秋琴的丈夫許崇傑是汪偽“特工總部南京區”的科長,丁豐尋思,跟這種角色打交道,鬧不好會惹一身麻煩,不如去一趟許秋琴在上海郊區七寶鎮的老家。1927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鎮江是江蘇省會駐地。盡管如今南京政府跑到了重慶,而丁豐供職的警務機構也改稱“丹徒縣警察所”了,但到了上海郊區,好歹也算是“省城下來的”(滬郊當時屬江蘇省管轄),當地警察局不說熱情協助,也不至於明目張膽磨洋工。

這麽想著,丁豐鋪開紙筆,準備起草出差報告。這時,四牌樓派駐所柳所長領著一個西裝革履、氣度不凡但臉色明顯灰暗的三十來歲男子進來了。

此人正是許崇傑,他是特地從南京趕來了解當地警方對其妻兒失蹤案的偵查情況的。當然,這隻是放在台麵上的理由。

前麵說過,他是中共地下黨正在策反的重要對象。如果其妻兒抵達鎮江後沒有出事,這會兒應該已經被中共方麵秘密護送到蘇北根據地了,而他則轉換身份、棄暗投明,成為中共的秘密情報員。沒想到,昨天上午突然接到兩個下屬的電話,許秋琴母子下落不明!更要命的是,他還沒正式與中共方麵建立起聯絡渠道,中共地下黨隨時可以聯係到他,他卻沒法兒主動跟人家聯係。他擔心中共方麵可能還不知道這個消息,那就隻有自己出麵應對了。

畢竟是資深特工,他知道此刻絕對不能亂了方寸。妻兒失蹤當然是要命的事,而失蹤背後的深層原因,則是自己準備反水投向中共。這個秘密一旦被汪偽特工總部察覺,不但妻兒沒了,自己也會萬劫不複。許崇傑盡量讓自己的表現符合一個剛剛得知妻兒失蹤的丈夫形象,同時也不失一個長期從事情報工作的特工的冷靜沉穩,挨個兒聯係上司、同僚、下屬,請他們設法相幫尋找妻兒的下落。先營造好氛圍,他再麵見上司,請假赴鎮江了解破案進度,自是獲準。

當下,丁豐向許崇傑介紹了四牌樓派駐所接手該案後的情況,以及目前的調查方向。正準備詢問許秋琴攜帶的那口皮箱裏裝著什麽物品,許崇傑何等精明,已經意識到對方要提什麽問題,主動開口:“據兄弟所知,內子出門所攜物品不外是些替換衣物、洗漱用具,再就是隨身的首飾、應急的錢鈔,首飾就那麽一兩件,錢鈔也不會多帶,就為防個萬一,還有嘛……”說到這兒,許崇傑突然打住。

丁豐說:“許科長應該知道,幹咱們這一行的,必須為苦主嚴格保密,這是行規,也是職業操守,請許科長放心,丁某以人格擔保,您今日向我透露的情況,絕對不會從我丁某的嘴裏傳出去。”

許崇傑微微頷首:“實不相瞞,還有一件東西,價值嘛,不太好說,對於有些人來說價值連城,對於另一些人,也許就一文不值了。說起來,這東西也算是衣物,不過是一件特殊的衣服——佛袍。”

起初丁豐以為無非是古玩字畫之類,沒想到是這麽一件東西,不由得大感興趣:“在下願聞其詳。”

許崇傑與妻子許秋琴同宗同族,而許氏宗族係上海郊區的望族,打從明朝末期就遷到了這裏,及至清朝鹹豐年間,輝煌了近兩百年。許秋琴所屬的家族分支尤其厲害,不但出過文武官員,還有學術、醫術、占卜術方麵的專家。這些前輩往往都是“不鳴則已,鳴必聲響不凡”。不凡到什麽程度?官階不一定很高,但都深受皇室器重,經常被接到京城裏,為皇親貴戚提供各方麵的谘詢。

這種輝煌一直保持到太平天國失敗,朝廷接到舉報,說許家有人跟長毛有過接觸。這可是謀逆大罪,幾番調查下來,並無任何證據,但許家的錢財被折騰得差不多了,人也死的死、殘的殘、失蹤的失蹤。許氏宗族就此一蹶不振。當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少許氏後代手頭都有老輩留下的傳家之寶,許秋琴出嫁時帶到夫家的那件紫色佛袍就是其中之一。

按許崇傑的說法,他實在看不出這件佛袍有什麽特別之處,隻不過比尋常織物的質地更細密些、色澤更鮮亮些,還有就是據說無論存放多久,即使不放防蟲的藥丸也不會遭蟲蛀(但這一點未經證實,他也不知道妻子保存這件佛袍的時候放不放藥丸之類),僅此而已。受誌怪小說和茶館藝人口頭文學的影響,許崇傑曾經腦洞大開,問妻子這件佛袍裏是否隱藏著什麽藏寶圖或武功秘笈之類,許秋琴嗤之以鼻。

那為何妻家對這件佛袍如此珍視呢?許秋琴曾驕傲地向他透露,雍正皇帝還是雍親王的時候,穿著這件佛袍拜祭過家廟。許崇傑大大不以為然,如此說來,不過是一件清宮大內流落民間的日常生活用品而已,這在民國時期社會上並不鮮見。他也向古董掮客谘詢過,對方說如果能夠證明的確是清宮裏流出的,不管哪個皇帝穿過,也許值個幾千大洋。但如何證明是皇宮裏的用品呢?這就有點兒麻煩了。所以,這東西屬於有價無市,說起來珍貴,卻難得有人願意花大價錢收藏。

但許秋琴卻把這件佛袍視為珍寶,平時輕易不肯示人,每逢外出,隻要是在外麵過夜,那就必須隨身攜帶,唯恐有失。這次她攜子遠行,自然是要帶上的。昨天,許崇傑已經往滬郊老家拍發了加急電報,詢問這件佛袍是否還在,他母親說親眼看見秋琴出門前打點行裝時把佛袍放在皮箱裏了。

在許崇傑看來,這應是許秋琴的隨身物品中最值錢的一件,其他財物,大抵也就是妻子平時佩戴的金戒指、金項鏈、浪琴女表和不多的一些現鈔了。

丁豐尋思,如若布控贓物的話,戒指項鏈手表並無明顯特征,主要還是應圍繞那件紫色佛袍進行。可問題是,一般賊人銷贓,最熱門最好出手的是金銀珠寶貴重細軟,其次是古玩字畫之類,至於佛門器具,有點兒太冷門兒了。對這樣一件佛袍進行布控,會不會產生效果?

鑒於許崇傑的特殊身份,往下的偵破路數不能瞞著他,丁豐遂向許說了說自己的擔心。許崇傑知道刑警破案就像他們幹特工的收集情報,難以預料的情況比較多,當下表示理解,留下兩條哈德門香煙說是犒勞刑警弟兄們,又給了丁豐一張名片,辦案中如果遇到難題不好解決的,隨時可以跟他聯係。

送走許崇傑,丁豐召來兩個小警察,吩咐他們分頭前往市內各古玩鋪子舊貨商店,以及城隍廟、文廟、車站碼頭等地攤比較集中的地方--走訪。他自己當然也沒閑著,要在茶館酒肆約見眼線耳目,布置他們尋找佛袍的線索。

從形式上看,丁豐這種安排已經麵麵俱到了,但效果如何,他不敢樂觀。他幹了這麽多年刑警,還從來沒遇到過布控佛袍這種情況,之前也是聞所未聞。

綁架是重罪,更何況是綁架母子倆,除非賊人事先吃準了許秋琴的皮箱裏有什麽值得豁出去幹上一票的寶物,哪有還沒弄清楚人家的皮箱裏裝著什麽東西就下手的?如果真的是為了這件佛袍搞出這麽大動靜,那一定是有什麽特殊的緣故,既然如此,賊人哪可能輕易把贓物出手?

因此,丁豐並不看好這個案子,找不到線索實屬正常,若是被自己找到,那真的要燒高香了。不料,這個案子當真邪門。丁豐中午召集幾個眼線耳目請他們吃了頓飯作了布置,當天晚上竟然就有效果了,而且是一舉人贓並獲!

第八章、黃金搭檔

立下這樁功勞的是兩個二十歲出頭的小痞子,就是天津衛地麵稱為“混混兒”的那種角色。一個名叫曾大全,另一個是曾的嫡親舅舅吳望福,年齡卻比外甥小幾個月。舊時社會上這種情形較為普遍,人們對此早就見怪不怪,但這對郎舅待在一起,還是讓人感到忍俊不禁。

外甥曾大全身高架大,一米八的個頭兒,二百多斤的分量,卻長著一張娃娃臉。這小夥兒一身懶肉,平素裏甚至連眼睛都舍不得花力氣撐大,從早到晚都是眯著一條細縫兒。不僅不愛動,還不喜歡言語,能用哼哼代替說話,那就絕對不會開腔。他的聲帶可能是被過於累贅的脂肪壓製住了,這麽高大一條漢子,說話卻細聲細氣,宛若蚊鳴。

而那個比曾大全小了幾個月的老舅吳望福正好相反,整個身形可以用“小巧玲瓏”來形容,不光是個頭兒小,五官四肢也小,比例倒不曾失調。吳老舅喜歡說話,別看他的模樣兒顯得袖珍,開口那聲音,隻怕連梁山泊好漢黑旋風、花和尚之流都會暗吃一驚,若是在人耳畔說話,簡直聲如炸雷。

這一大一小一胖一瘦一對郎舅就像秤杆和秤砣,整日價摽在一起。使人覺得不解的是,按慣常的思維,這二位中拿主意的應該是吳望福,小個子那副言行舉止,一看便知是渾身機靈處處伶俐的角色。可令人大跌眼鏡的是,不論大主意小主意,竟然都是一副憨樣兒的外甥曾大全拿的。

要說這對郎舅的家境,應該還算不錯。兩人家裏都是做生意的,曾大全的老爸曾謀富是鎮江地麵上有名的棺材鋪老板,人稱“曾棺材”。他跟官府有關係,地麵上凡是有凶殺案、處決死囚、寒冬“路倒”、投河上吊的屍體,都是“曾記棺材店”供貨。吳望福的老爸是中醫,醫術一般,卻對命相頗有研究,而且名聲在外,不但鎮江本地,就是南京、常州、無錫、蘇州等周邊城市裏設攤開館的算命卜卦從業者,每到年節都會集資給他送禮。

有這樣的背景,這對郎舅混社會就有天然基礎,但據中醫師兼命相家吳老爺子推算,這對活寶無論操何營生,都是“吃不飽餓不死”,幹不出業績卻也不會惹禍。從郎舅倆十來年的人生軌跡看,吳老爺子的推算術果然非同凡響,兩人成了鎮江地麵上的地痞混混兒。由於“曾棺材”跟官府的關係,他們被警方納為耳目。兩人業餘從事偵探工作的前景也沒逃出吳老爺子的推算,仍是不溫不火,直到這天——就是資深刑警“兔兒腿”丁豐請郎舅倆吃了頓午餐交代了差使後,曾大全、吳望福迎來了立功的機會。

丁豐的名頭在鎮江的警務圈子裏還是比較響亮的,曾、吳兩個因為老爸跟警方有關係,幹耳目還要對警方聯係人挑挑揀揀,自然把“兔兒腿”作為首選。丁豐是特立獨行之輩,你看中他,他還不一定看中你哩,“曾棺材”對這郎舅倆能否拜在丁豐門下沒抱多大希望,不料丁豐卻一口應允。自打成為丁豐的耳目以來,他倆還沒給“兔兒腿”長過臉,這次終於冷不丁兒奉上了一個大大的驚喜!

凡是手頭有重要案子,丁豐就沒有上下班之分,吃住都在四牌樓派駐所。這天晚上也是這樣,他正在宿舍裏一麵用花生米下著小酒,一麵拿著本《福爾摩斯探案集》看得津津有味,忽有小警察進來稟報,說有人求見。什麽人呢?小警察說:“是‘曾棺材’家的胖小子和……”

話沒說完,丁豐就擺擺手:“行了,讓他們進來。”

不料小警察還有下文:“除了這郎舅倆,另外還有三位,兩個是縣所的巡警,押著一個上了綁的男子。”

丁豐不免詫異:“這是什麽路數?”

這還要從曾大全、吳望福兩個從丁豐那裏接受了訪查“佛袍”的差事說起——

曾大全、吳望福看上去拿不上台麵,卻也不是一無是處,他們曾習練過武術,而且整整練了三年。他們的師父,是小碼頭土地廟的“瘸和尚”。

“瘸和尚”是個五十來歲的老僧,這人的情況有點兒複雜。嚴格點兒說,他未曾接受過佛門剃度,也沒有經曆過皈依佛門的手續,因而他的僧人身份就有疑問。可你若說他是假和尚,他竟然不知通過什麽手段,一個人占了一座土地廟。雖然沒什麽名氣,但畢竟是民國時期江蘇佛教界登記在冊的,並非什麽鄉間野廟。

土地廟麵積不大,也就不過三進四門麵,前後有兩個院子,卻是五髒俱全,院之間的夾弄兩頭還有兩座鍾鼓樓,盡管建得比崗樓還狹窄,但鍾是鍾鼓是鼓,跟大寺廟比沒有絲毫走樣,這在當時全國的土地廟裏怕也是獨一無二的。“瘸和尚”沒有度牒,也就談不上法號,可當地佛教界遇上大事小事,竟然按例通知他去參會議事,這就更讓人匪夷所思了。不過,他對此是不大感興趣的,大約通知七八次,他能去一兩次就不錯了。

他的經曆就更是神秘了,沒人知道他是怎麽占了這座土地廟的,附近老輩人隻記得原先廟裏隻有一名俗家廟祝,大約二十四五年前,忽有一天廟祝不見了,換了這個腿腳有點兒毛病的光頭和尚,問他來曆法名,他合掌念佛,笑而不答。人們幹脆喚其“瘸和尚”,他倒是答應得挺痛快。

漸漸人們發現,“瘸和尚”會功夫,不是尋常的三腳貓,而是正宗的少林拳術。鎮江當地國術界人士曾去拜訪過,小試下來,去的七八個拳手裏有一半敗北。往後,就陸續有人登門拜師,“瘸和尚”一律搖頭,沒想到曾大全、吳望福兩個活寶找上門來,他卻收下了。

這二位以前曾跟人學過拳術,師傅水平有限,加上自己不肯努力,折騰了年餘也沒入門。此番拜“瘸和尚”為師,好像突然間轉了性,不僅堅持下來了,而且一學三年。至於效果嘛,成為高手是不太可能的,但對付幾個尋常*****不在話下。雖沒人親眼見他們亮過武技,不過,自打他倆成為警方耳目之後,偶爾“路見不平見義勇為”一下,抓幾個扒手、流氓扭送警局,那是不折不扣的“扭送”,不幸被他倆扭住的家夥,多半手臂脫臼,哭爹叫娘。

這樣的事有過那麽兩三次,他倆在當地混混兒口中就升級為“曾哥”和“吳哥”了,都說曾哥吳哥精通少林擒拿手,千萬別去惹他們。曾大全、吳望福能收集到別人收集不到的信息,當然也與他倆在混混兒中鵲起的聲望有關。

卻說這天午飯後,曾大全、吳望福接下了丁豐交辦的差事,兩人打著酒嗝出了小酒肆,吳望福不知應該找誰去打聽那件紫色佛袍的信息,問外甥,曾大全不語,站在路邊倚著電線杆,雙目微闔,眼看著就要打瞌睡了。老舅見之,馬上意識到外甥這是要享受一下“神仙待遇”了。

所謂神仙待遇,來自常言“飯後一支煙,賽過活神仙”。曾大全抽煙講究檔次,老刀牌、三炮台、哈德門尚能接受,其他尋常牌子一概拒絕。不過,對於曾大全來說,這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神仙待遇,他還要在香煙裏“加料”,在上好的煙絲中摻入白粉。

民國時也搞禁毒,當時的主要毒品就是鴉片,人們稱其為“鴉片煙”,所以禁毒也稱“禁煙”。“全國禁煙委員會”主任由蔣介石親任,山東軍閥韓複渠曾因大力禁煙受到過中央政府的表彰。日本人也禁煙,不過,籌措軍費的時候就雙標了,嘴裏喊著禁煙,暗地裏給鴉片煙館開綠燈。當然,表麵文章還要做一做,尋常人想搞到毒品還是有難度的。

這“尋常人”裏可不包括吳望福的老爸吳老爺子,他是中醫,暗地裏有進貨渠道,同時又是算命界的扛把子,想孝敬他的大有人在。於是,曾大全就指使老舅設法弄點兒,時不時製作幾支“神仙牌”紙煙,隻是產量有限,並不是想抽就隨時可以抽到的。在這方麵,吳望福絕對堅持原則,因為白粉實在是太難搞到了,而且除了供曾大全享用,還有別的用途(這個稍後就要說到)。他端出舅舅的架子,規定每三天抽一支“神仙牌”,否則,老爺子一發火,你這個當外孫的應該知道後果。

其時距曾大全上次享受神仙待遇還不足三晝夜,但兩人剛剛接了丁豐交辦的差事,都想立個功、露露臉,給警局留個好印象,換個說法,就是讓警方欠他倆點兒人情。像他倆這樣的貨色,以後免不了會犯事,警方欠了他們人情,他們就有個赦免的指望。

如此,老舅也就不管什麽規定不規定了,掏出自製的“神仙牌”紙煙奉上一支,還劃火柴恭恭敬敬給點上。曾大全把煙抽完,懶洋洋地伸了伸被肥肉淹沒的腰:“小碼頭土地廟,出發!”

第九章、“瘸和尚”的軟肋

看著曾大全往前走了老遠,吳望福方才想明白,他這是要去土地廟向師父“瘸和尚”打聽情況。師父是個走過三關六碼頭的老江湖,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是一顆光頭,長年守著一座破寺廟,廟祝也好住持也好,都是他一人當家。這種角色對於佛教圈的事,料想要比尋常人知曉得多,此刻要打聽佛袍,那確實是找對了人。

正這麽想著,迎麵駛來一輛出租馬車,走在前麵的曾大全突然駐步,像是嗓子癢癢似的咳了幾聲,他老舅馬上會意,胖外甥懶得步行了,於是立刻把馬車招停。

一路車聲轔轔。眼看著離土地廟還有十丈之遙,曾大全又開始清嗓子。吳望福趕緊讓車夫停下,車錢自然是他來付了。兩人下了車,吳望福邁步直奔土地廟,曾大全卻不動窩。老舅納悶兒:“別站著了,咱們過去吧?”

這時,胖外甥終於勉為其難地開了口:“咱們誰開口說這事?怎麽說合適?”

吳望福一愣,這個問題他壓根兒沒考慮過。“我……聽你的。”

曾大全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半晌才緩緩開腔:“事由我開口,你在旁邊時時看我眼色,隨時予以配合。記住,師父的軟肋捏在咱們手裏,主要是捏在老舅你手裏,隻要他確實知道那件佛袍的情況,那咱倆肯定拿得住他。”

所謂“軟肋”,就是白粉。“瘸和尚”原本是不沾毒品的,自從三年多前把曾大全、吳望福收為徒弟,曾大全為了讓他教得盡心盡力,跟吳望福商量,說該想個辦法把他給拴住,讓他離不開咱倆。吳望福覺得頗有道理,可怎麽個拴法兒呢?曾大全就想出這麽個餿主意,吳望福既然能給自己製作“神仙牌”,那就順手從吳老爺子那裏多搞點兒白粉。每次吳老爺子收到人家孝敬他的白粉、鴉片、寶丸什麽的,都是讓吳望福分門別類放進石灰甏裏。吳老爺子倒是沒有抽一口的嗜好,隻是偶爾用這些東西配點兒藥,或者作為禮品打點辦個事。吳望福每月挪用一點兒,應該不至於穿幫。

有曾大全這個外表憨厚,實際上心眼比篩子眼還多的徒弟,“瘸和尚”哪能不上套。一旦嚐到毒品那如夢如幻飄飄欲仙的滋味,“瘸和尚”就離不開了。三年來,“瘸和尚”傳授了郎舅倆若幹少林功夫,是真功夫還是假功夫不甚明了,但曾、吳那手能在實戰中輕而易舉卸脫對手肩臂關節的手段,可是坊間百姓有目共睹的。不僅如此,白粉還讓這個老江湖放下了部分“師道尊嚴”,幾年混下來,師徒之間就像忘年交,還合夥做過幾次違禁品的買賣,進項不算太多,但跟曾大全老爸“曾棺材”的生意相比,應該算是比較可觀的。

漸漸的,“瘸和尚”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都離不開這兩個弟子了,他們幾天不來,他就想得慌。白粉當然是主要因素,但跟這兩個小子閑磕牙瞎聊天,也讓他感覺很愜意。今天曾大全這個主意的出籠,就是建立在這種基礎上的。

第一個反常在他倆還沒進土地廟的時候就出現了,隻是當時曾大全並沒在意,稍後才意識到。

平時土地廟的大門整天都是敞開著的,此刻竟然關著。走在頭裏的吳望福在台階前駐步,回頭看著曾大全,用目光詢問:這是怎麽回事?莫非師父出門了?

曾大全也不回答,肥嘟嘟的下頦朝前一努,示意敲門。吳望福抬手就是一頓亂捶,裏麵沒有回應。曾大全跺跺腳,老舅會意,抬腳就踹,裏麵依舊無聲無息。這回曾大全惱了,親自上陣,去路邊撿了半塊青磚,對著大門猛砸一氣,終於把“瘸和尚”的聲音給砸出來了:“哪位?來了來了!”開門一看,見是他的兩個徒弟,“瘸和尚”長籲了一口氣:“哎呀!我的小祖宗,有你們這樣敲門的嗎,簡直是強盜上門來砸明火啊!今天覺得精神不濟,在後院臥房小睡片刻,我這剛合上眼……”

吳望福說:“我倆路過這裏,口渴了,想跟師父討茶喝哩。”

“瘸和尚”把兩人讓進廟裏,指指前殿廊下的竹編桌椅:“你們先坐,我去後麵拿茶具,小吳上次給我送來的那兩斤西湖龍井還沒喝完呢。”

這是“瘸和尚”的第二個反常。曾、吳來土地廟喝茶是常事,師父都是把他們往後院領的,那裏有葡萄架、銀杏樹,下麵一坐,又安靜又舒適,不比大戶人家的花園差。今天師父卻讓他們在前麵廊下喝茶,其他不說,那劣質香火味兒就聞不慣,隻怕再好的茶也喝不出滋味。

難道師父這裏有什麽古怪?曾大全用力撐開眼皮,看著“瘸和尚”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扭頭輕聲叮囑吳望福:“一會兒你不要開口,我跟師父嘮幾句。”

要說這曾大全還真是個人精,就這麽一轉眼間,他心裏已經冒出了一個多少有幾分靠譜的猜測:這“瘸和尚”的來曆一直藏藏掖掖,不肯告人,難道他是匪盜出身?瞧他那手功夫,確實像是經過實戰鍛煉的,什麽一招製敵、反關節擒拿,好似怕打蒼蠅一般輕巧利索。今天出現的反常,會不會和“榮大旅社”失蹤案有關係?莫非是他以前道上的朋友幹的?而他則是知情人甚至參與了?要是這樣的話,那可不得了,沒準那對失蹤的母子讓賊人藏在這土地廟也有可能啊.....

這樣想著,“瘸和尚”已經端了一壺剛剛沏上的茶水過來了。曾大全衝吳望福使個眼色:“老舅你看,咱師父今兒個精神不振,提不起神來,是不是該給他加點兒料補補?”

吳望福外表精明,其實卻是個沒心眼兒的憨貨,並沒看出師父今天的表現有什麽反常。不過郎舅倆打小就在一起廝混,長期的磨合使他形成了一種思維定勢——凡事聽外甥的總歸沒錯。既然事先已經商量好要用被他倆稱為“一貼老膏藥”的法寶對付“瘸和尚”,現在曾大全開口了,那照辦就是。於是點頭道:“我前天瞅個機會剛從老爺子一位上海朋友送來的‘粉’裏弄了一點兒留著,那是最純的料,不巧,今天本沒打算來師父這裏,沒帶上。不過沒關係,那‘神仙牌’紙煙徒弟身邊倒是有幾支的。”

曾大全留意著“瘸和尚”的表情,果然,提及“最純的料”,“瘸和尚”的雙眼頓時像燈泡一樣放光。

曾大全催促:“那還磨嘰什麽,紙煙拿一支出來先給師父抽上。那‘最純的料’呢,你也別舍不得。我在這兒陪師父聊著,你立馬叫輛三輪車回趟家,把‘料’拿來讓師父嚐嚐。”說著,掏出一張鈔票遞給吳望福。

吳望福離開後,“瘸和尚”美滋滋地吞雲葉霧,曾大全則盡力抗拒著“神仙牌”散發出的那股特殊氣味的誘惑(“瘸和尚”不知道他也喜歡這口兒),一邊不停抽動鼻翼,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師父閑扯些社會新聞。這種“有一搭沒一搭”當然是故意的,待“瘸和尚”把“神仙牌”抽得差不多了,曾大全把竹椅往對方跟前湊了湊,故意壓低聲音:“師父,不知您聽說沒有。昨天夜裏四牌樓榮大旅社發生一宗大案,一對當天入住的母子連人帶行李憑空就沒影兒了!”

“沒聽說過。這種事跟我們出家人無緣。”“瘸和尚”成天待在寺裏,消息比較閉塞。以往徒弟給他講些坊間傳聞,他總是聽得津津有味,可今天卻是一副絲毫不感興趣的樣子。

“聽說劫走的財物中有一件佛袍是清廷大內之物,價值連城啊!”

“哈哈,哪有這樣值錢的佛袍啊。”“瘸和尚”依舊不露聲色。

越是如此,曾大全的疑心越重。“徒弟我也是這樣想的,不就一件佛袍嘛,又不是唐三藏的那件寶貝袈裟。不過,聽說那苦主不好惹——那個孩子的老爸,是南京‘二十一號’的科長,日本人跟前的大紅人,手握生殺大權。這個案子驚動了特工總部,聽說上海‘七十六號’、南京‘二十一號’都派人來了,還有咱本地的‘九十四號’,三路人馬聯手調查。今晚9點鎮江要封城,全城搜查,首要目標就是所有寺廟,畢竟丟的是一件紫色佛袍嘛,肯定要到寺廟裏查查了。

“瘸和尚”一個愣怔:“你怎麽知道那件佛袍是紫色的?”

“聽我爸的一個朋友說的。那朋友是替特高課辦後勤的,說皇軍的意思,這麽大的行動,保不齊要動槍,跟匪徒遭遇發生槍戰,備不住會死人。這幾天有點兒熱了,屍體擱不住,回頭弄出什麽瘟疫來那就更麻煩了,所以那老兄就找我爸預訂棺材。”

要說這曾大全還真有兩下子,他這一蒙,竟然蒙了個八九不離十。這個“瘸和尚”的確跟榮大案的案犯有些瓜葛。具體是什麽瓜葛,因為接下來發生的意外,直到此刻向陶庸君轉述時,丁豐也不清楚。這個“瘸和尚”的真實身份,至今沒人說得上來,但丁豐相信,榮大案的案犯肯定是知曉的。

第十章、襲警劫獄

事後得知,“榮大”案的案犯有兩個,為了敘述方便,按照出場次序,暫時把先出場的那位喚作案犯甲,後出場的那位喚作案犯乙。其中案犯甲跟“瘸和尚”的關係比較深,相當於江湖結拜弟兄之類。

當時鎮江有水陸城門,晚上封閉,無論步行還是舟船都出不了城。兩個案犯作案後,來了個一分為二,案犯甲拿著那個皮箱藏進了“瘸和尚”的土地廟,案犯乙則駕著那條作案用的小舟,載著許秋琴母子,藏匿在修船廠或者某個可以泊船的水坊,這可能是兩個案犯事先就策劃好了的。

案犯甲到了土地廟後,“瘸和尚”將其藏匿於後院堆放雜物的柴房裏。當晚兩人喝了不少燒酒,第二天午後曾大全和吳望福兩個去土地廟敲門時,“瘸和尚”已經起來了,案犯甲酒還沒醒透。兩個徒弟冷不防登門拜訪,“瘸和尚”自然不能把他們往後院引了。

“瘸和尚”事先雖然知道案犯甲負案在身但具體作了什麽案子、苦主是什麽人等等,一概不清楚,隻以為是尋常的搶劫、綁票之類,倒也並不擔心。直到這會兒聽曾大全如此這般一說,才心生懼意。苦主是日偽特務,還是什麽“南京區”的一位科長,這個禍闖大了!

“瘸和尚”知道日偽辦案的路數,對於曾大全信口開河的所謂“今晚9點鎮江要封城,全城搜查,首要目標就是所有寺廟”深信不疑。這當兒,剛吸的“神仙牌”紙煙已經起不了提神振奮的作用了,吳望福回家去取白粉的事更是丟在腦後,心想得趕緊讓案犯甲離開土地廟,最好是天黑封城前逃出去。當然,眼下先得把曾大全打發走。不過要等吳望福回來之後,否則一個剛走,另一個又來敲門了,那可怎生打發?

如此,隻好耐著性子等了。那情勢還真叫“急驚風遇上慢郎中”,這邊“瘸和尚”望眼欲穿,那邊吳望福卻好似斷線風箏,一去不回。

後來才知道,吳望福回家取白粉時,適逢家裏來了兩位外地客人。估計他們跟吳老爺子的關係比較鐵,加之談的事情比較要緊,老爺子把接待點設在吳望福藏白粉的書房裏。這下可就苦了吳望福。倘若換了是外甥曾大全,沒準兒還會搞一出幺蛾子,來個調虎離山什麽的,但吳老舅外表精明,肚裏卻是一包草,隻好手裏捧著本小說假裝閱讀,在外間幹等著。等到下午5點,客人方才告辭。他趁老爺子出門送客的空當兒,趕緊竄進書房下手,弄到白粉後,一時又等不到馬車或三輪車,隻好叫了一輛靠兩條腿跑的黃包車。

待吳望福趕到土地廟時,“瘸和尚”已經等得極不耐煩,可吳望福此去是給他取“料”的,而且這“料”是免費的,他心裏如同火烤油煎,臉上還不能表露出來。吳望福一到,他拿到了白粉,立刻找了個借口下逐客令。

此舉等於是印證了曾大全之前的猜測。兩人離開土地廟,找了家靠近巷口的小飯館。曾大全說:“老舅,我今兒個幹脆破費到底了,請你喝酒!咱一邊喝著小酒,一邊守著巷口,我估摸昨晚在榮大作案的賊人就藏在土地廟裏。剛才我已經施展了一招敲山震虎,說今晚封城搜查,因為贓物乃是一件清宮流出的佛袍,首先要搜查的就是全市大大小小的廟宇。如果賊人當真藏在師父的廟裏,或者沒藏人但替賊人收藏了贓物,按照咱師父的稟性,第一個念頭肯定是趕緊轉移嘛。所以呢,咱倆就在這兒盯著,十有八九有戲!”

這座土地廟建在一條斷頭巷的盡頭,後麵臨河,沒後門,進出都必須從巷子口經過,郎舅倆待在巷口的飯館裏搞蹲守,確實是個好主意。

這蹲守的時間有點兒長,守到晚上快8點,飯館裏的客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眼看就要打烊,郎舅倆的耐心幾乎耗盡,方才看見巷子裏溜出一條黑影,還背著個不大的包袱。那包袱皮是黃褐色的,一看便知是佛門接待達官貴人來訪時鋪在拜墊上的專用物品。曾大全頓時一個激靈:“就是這小子沒錯!”

郎舅倆事先已結了賬,當下悄沒聲出了飯館開始跟蹤。兩人是給鎮江名探“兔兒腿”丁豐做耳目的,在這方麵屬於半個業內角色。他們先是分別在馬路兩側跟著,遇到空駛的出租馬車,曾大全立刻攔下,他和吳望福一個車上,一個車下。

賊人沒想到自己會被盯上,更是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馬上就要栽在兩個三腳貓手裏了,走了沒多遠,攔了一輛三輪車。吳望福隨即也上了馬車。馬車跟著三輪車不慌不忙行進,眼看快到四牌樓了,曾大全招呼車夫超車,把馬車停在牌樓下麵。

剛付了車費,載著賊人的三輪車也到了。吳望福攔在當道,嘴裏嗚裏哇啦不知嚷了些什麽,示意車夫停車。那賊人見是一個身高不到五尺、一臉稚氣細皮白肉的“少年”攔車,不知何故,也沒有防範之心,從後座上探出身子正要發問,不料吳望福突然抽出插在衣袋裏的右手,一把黃沙劈麵揚了過去。

賊人當即中招,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喝令車夫把這“少年”揪住。車夫下車正要動手,身高架大的曾大全倏地從路旁竄出來,搡開車夫直撲三輪,當胸一把將賊人扯下車。賊人目不視物,慌亂中把手伸向懷中,也不知是想掏刀子還是手槍,反正他的目的沒有達到。轉瞬間,這對學過三年少林擒拿術的郎舅,已經合力卸下了他的一條胳膊,至於那個包袱,自然也不客氣地沒收了。

恰在這時,兩名“丹徒縣警察所”的巡警路過,見路邊有人鬥毆,當即上前喝止,把這幾個人一股腦兒帶到了四牌樓派駐所。

丁豐麵對著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香餑餑,自是喜出望外。派駐所當晚負責值班的副所長老王聽說後,立刻穿戴端正趕過來想擔任主審官摘桃子,被向來不把上司放在眼裏的丁豐一口回絕。這是“丹徒縣警察所”分派給丁豐的差使,言明丁豐直接對縣所負責,辦案期間不受四牌樓派駐所的節製,老王無奈,隻得悻悻而去。

派駐所後麵有個小偏院,內有三間平房,原是三個正副所長的辦公室,鎮江淪陷後日偽重組警務部門,那個負責此事的日本軍官做事非常頂真,動不動就自己駕著摩托車風風火火趕到某個基層單位搞突襲,甚至半夜三更也會突然闖進來。四牌樓派駐所這邊覺得三個頭目占著一座小院辦公,被“太君”查訪到隻怕不妥,就主動搬到前院去了,這個小偏院騰出來,做了派駐所承辦專案時的辦公場所,沒有專案就空著。此刻,小偏院又派上了用場。丁豐讓曾大全、吳望福把那賊人押進去,當然要對兩個耳目大大誇獎一番,先自己拿出十枚銀洋,每人五枚發了賞,說回頭報到縣所,肯定還有獎勵,一定不會虧待這對郎舅。說得曾、吳二人滿臉喜色好似得勝將軍一般告辭而去。

丁豐叫來那兩個小警察跟班,收拾了一間屋子作為訊問室。把案犯押進去,丁豐給他脫了臼的手臂歸位,再讓小警察送上煙茶。然後,摒退兩個跟班,緊關門窗開始訊問。

這番招待,算是高規格的了。哪知,這個貌不起眼的案犯是個老江湖,根本不吃這一套,坐在那裏抽煙喝茶一點兒不客氣,隻是對丁豐的提問充耳不聞。對此,資深刑警丁豐也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三天三夜不肯開口說一個字的江洋大盜他也曾遇到過,當時專案組七八個警探個個搖頭,主張放棄,當然不可能把這個辛辛苦苦抓獲的案犯放虎歸山,而是施展手段黑掉算數。但丁豐不肯,又堅持了一天一夜,終於把堡壘攻下。因此,麵對眼前這主兒,丁豐還是比較有信心的。

已是午夜時分,丁豐的懷柔策略還在繼續,於是掏錢吩咐小警察去外麵買些夜宵,三警一犯一起吃過後,繼續聊下去。

小警察周某受命去買夜宵,丁豐要上廁所,就讓另一小警察節某留下看守。出於安全的考慮,丁豐用一副白銅手銬把案犯銬在椅子上。

幾分鍾後,丁豐返回小偏院,隻見他剛才離開時親手帶上的房門大開著,屋裏仍是燈火通明,可屋裏的兩個人隻剩下一位了,而且是一具屍體——警察節某!那副之前把案犯和椅子銬在一起的手銬,端端正正地擺放在辦公桌正中。

這下,驚動就不是一般的大了,不但“丹徒縣警察所”,連駐鎮江的日軍憲兵隊特高課都出動特務前來協助勘查現場。

勘查結果表明,被捕案犯應該是被同夥給救走了。同夥是從四牌樓派駐所後麵那條小巷子裏攀牆潛入小偏院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背朝門口坐著的警察節某,不等他作出反應就一刀紮入後心,小警察當場斃命。接著,同夥以技術手段開銬,還把手銬擺在辦公桌上,以此向警方示威:別打我的主意,我根本沒把你們放在眼裏!

檢查被害警察節某的屍體,手槍不見了,應該是被案犯順手牽羊了,那件佛袍自然也沒留下。

勘查快結束時,丁豐忽然想起了曾大全、吳望福對他說過的“瘸和尚”,趕緊帶人前往土地廟。可惜晚了一步,“瘸和尚”已經被殺害了。也是刀傷,也是從背部紮入心髒當場斃命,結合現場發現的指紋足跡,可以認定凶手就是在四牌樓派駐所營救同夥殺害警察的那個家夥。

這兩起殺人案,比榮大旅社失蹤案要嚴重多了,不是鎮江方麵能搞定的。曾大全之前跟“瘸和尚”的胡扯成了現實,“七十六號”特工總部真的指派專家趕到鎮江,會同其下轄的南京“二十一號”、鎮江“九十四號”以及“丹徒縣警察所”一起調查該案。一連查了個把月,卻沒撈到一丁點兒線索。又過了一陣兒,榮大案的苦主、南京“二十一號”特務科長許崇傑被抗日遊擊隊擊斃,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

說到這裏,丁豐連連搖頭,對陶庸君說:“這是我從警多年遇到的最難辦的一起案子,那兩個案犯,特別是殺警察救同夥的那個家夥,應該是黑道中的精英級人物。我雖然早已退出警界,但一直對這個案子耿耿於懷,希望有機會能跟此人會會。孫先生,我的這個心願,您也可以寫到文章裏。”

晚上回到“恒泰旅社”,也即十二年前發生那起母子失蹤案的榮大旅社,躺在那對母子住過的客房裏,陶庸君思緒萬千,久久難以入睡。

白天“采訪”完老刑警丁豐後,陶庸君對榮大案的關注點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轉移,原先隻是為了解決自己即將麵臨的“審幹”難題,現在他認為,這是一起發生於抗戰期間的涉及搶劫、綁架、凶殺等案由的係列大案,至今不知那兩個案犯的真實身份,更別說那對被綁架的母子以及佛袍的下落了。

表麵上看,該案的起因與政治有關,即苦主許崇傑與我地下黨之間的聯係,但陶庸君覺得,似乎沒有理由認為那對母子的失蹤、佛袍的失竊以及“瘸和尚”的死亡與政治有關。那兩個案犯有可能是江洋大盜一類的角色,尤其是殺警察救同夥後來又殺了“瘸和尚”的那個,心思縝密、手法熟練、行動果斷,而且心理素質極佳,是個非常厲害的家夥。

令人費解的是,根據刑事犯罪心理學的說法,成功的案犯往往喜歡複製自己的成功,使用類似的手法反複作案,有的還要故意留下明顯的“到此一遊”痕跡,或者幹脆是自己的名號、信物,以製造影響,提高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可是,這兩個案犯打自在鎮江弄出那麽大動靜之後,竟然就此銷聲匿跡,江湖上再也沒有他們的聲息了。

據邢開先和丁豐兩個當時鎮江地麵算得上數一數二的老刑警所知,不論之前還是之後,長三角範圍內再也沒發生過類似的刑案。這就留下了一個十二年後仍然具有思考意義的問題:他們藏到哪裏去了?

當然,也許他們已經遭遇不測,畢竟幹的是刀頭舔血的營生,即便沒落到警方手裏,也可能被江湖同道來個黑吃黑。如果是這樣倒也罷了,可陶庸君認為這種可能性太低。他傾向於兩人還活得好好的,而且已經洗白了身份。不過,即便洗白了身份,這種人也不可能安安分分當良民的,日偽警察追查得緊,按當時江湖上得罪了日本人的匪盜的通常做法,他們多半要尋求日本人對頭的保護,投向國民黨一方。

國民黨的特務機構諸如軍統、中統、二廳(當時叫軍委會二廳,抗戰勝利後改稱國防部二廳)對這樣身手不凡的高手尤其重視,別說他們是在淪陷區作的案子,哪怕是國統區,隻要不是在投效機關當地發生的,都可以揣著明白裝糊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先把人收下再說。收下之後,就算警方查到他們頭上,也沒有派員前往特務機構捉人的膽子。

若是兩個案犯走了這條路,也有在某次行動中殞命的可能。死了還則罷了,無非是社會上少了兩個禍害。陶庸君擔心的是,惡人命大,他們參加國民黨特務機構後,平安度過了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年代。國民黨特務機構在組織路線上講究“此一時彼一時”,到什麽山砍什麽柴,臨到“淮海戰役”失敗,著手在華東地區布置潛伏特務搞“敵後鬥爭”時,這兩個家夥無疑是最佳人選!

以這二位的作案手段和心理素質,再加上長達十年的正規特務訓練和實踐,簡直可以說是“脫胎換骨”,此時他們再作什麽案子,那就不是榮大旅社失蹤案或者幹掉個把小警察那種級別了,而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特大政治案件,比如策劃組織暴動、暗殺要員、對重要設施實施爆炸等破壞活動。

陶庸君越想越感到後怕,忽然就覺得自己的肩頭變得沉甸甸的。能否澄清自己的“曆史問題”、即將進行的“審幹”能否順利通過、今後自己是否可以繼續留在“華東八室”,都屬於微不足道的個人問題,而搞清楚那兩個罪大惡極的案犯是否已成為潛伏特務,是否正準備進行重大破壞活動,那才是重若千鈞的大事。如此,此番鎮江之行的任務,就不再是“盡量查明”,而是“必須查明”!

可是,線索已斷,往下進行調查,必須先從眼前這團亂麻中理出線頭,這線頭該怎麽尋找呢?

窗外市河裏傳來一陣櫓槳聲,由遠而近,從隱約可辨到清晰入耳。生長在江南地區的陶庸君憑經驗聽出那是一條烏篷船,這種船以雙腳蹬櫓作為動力,江南人又喚其“腳劃船”。聽著櫓槳聲經過客房後麵漸漸遠去,陶庸君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十二年前那兩個案犯劫走許秋琴母子倆時,為避免引起市河兩岸商家住戶的注意,使用的也應該是這樣一條中間船艙被蒙得嚴嚴實實的烏篷船。

烏篷船航行時,有一個人蹬櫓就夠了。邢開先介紹勘查情況時,也說現場隻發現了一個案犯留下的痕跡。但陶庸君認為,綁架案一定是兩個案犯合夥幹的。另一個案犯可能沒有進入房間,也許是守在河埠的石階上,或者躲藏在烏篷船裏麵。

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作案目標有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學齡前兒童,不能保證他會像其母那樣服從。另外,把目標逼上船後,必須有人看守。別的不說,母子倆大喊大叫或者弄點兒異響出來,被兩岸居民聽見,沒準兒就要報官了。

那條作為作案工具的烏篷船的來源,十二年前的刑事卷宗中沒有記載。陶庸君分析,至少進屋實施綁架的案犯不是長期在水上討生活的人比如漁民或跑水上運輸的船民。據陶庸君的經驗,常年生活在船上的人,要在搖晃不定的甲板上站穩,腳底的受力麵積當然是越大越好,長此以往,其腳掌要比常人稍寬,而刑事卷宗中的現場照片表明,案犯的鞋印與常人無異。由此推測,案犯使用的這條船的來路,可能是向熟人商借,不過,鑒於他們作的這起案子影響之大,應該估計到警方會大力偵緝,而借船太容易留下線索,相比之下,偷船更省事,不易留下後患。

如此,陶庸君就找到了一個調查方向——

民國時江南地區縣以上的行政機構都設有船舶管理所,對本地的公私非農用船隻進行管理,包括船籍登記、每年必須交納的稅費催收記載、協助警方在偵查案件時提供船舶信息等等。這項規定在日偽統治前期不但繼續實施,而且予以強化。

陶庸君尋思,如果作案用的烏篷船是案犯竊得的,作案後多半會被富有反偵查經驗的案犯拋棄。但鎮江緊挨長江,水域麵積比較大,失主不太可能很快就找到失竊的船隻。那就得趕緊報警了,除了指望警方盡快找回船隻,還得有警方受理報失的書麵憑證,以便向船舶管理所有個交代。否則,你說船丟了,而船舶管理所卻認為你是逃避納稅,那可就麻煩了。失主隻要報了案,手頭有了警方出具的報失單,就可以去船舶管理所進行報失登記。

陶庸君的打算就是設法查閱船舶管理所的檔案記載,找烏篷船的失主了解一下案發前後的情況,也許能發現些端倪。

此外還有一個方向,就是調查“瘸和尚”其人生前的情況。案犯甲作案後攜贓物連夜躲藏到土地廟裏,說明他對這個假僧人非常信任,說是生死之交也不為過。陶庸君相信,隻要能夠查到“瘸和尚”的生前情況,就有希望順藤摸瓜了解到兩個案犯的相關線索。

那麽,應該怎樣進行調查呢?畢竟“瘸和尚”已經死了十二年,而在他活著的時候,包括他的兩個徒弟在內,都沒人知道他的底細。

陶庸君的主意就打在這兩個徒弟身上。不管他們是依舊在鎮江生活,還是去了外地,總歸要有個去向,他們的家人親戚應該知道。找到這兩個人,讓他們回憶當年和“瘸和尚”相處時的各種細節,總能了解到一些蛛絲馬跡的。

同時,可以到鎮江市佛教協會查閱檔案,看是否有那座土地廟的相關記載。一般說來,既然是正規的土地廟,聽說“瘸和尚”還經常接到當地宗教界一些活動的邀請,那總是要記上一筆的。“瘸和尚”是廟祝也好,住持也罷,按照解放前的規矩,檔案記載中應該留下其介紹人或擔保人的信息。隻要找到這個人,就有希望獲得“瘸和尚”的初步情況了。

上述兩個方式,陶庸君反複權衡,決定明天先去找丁豐。這是出於“一事不煩二主”的考慮,再者,既然產生了對那兩個案犯搖身一變成為國民黨特務的擔心,不到迫不得已,陶庸君也不想多開辟一條保密性得不到保證的渠道。

次日,也即4月3日,陶庸君從上海赴鎮江的第四天一早,他動身前往魚行橋堍“丁兔兒酒肆”。哪知,等待他的卻是一個壞消息——丁豐死了!

第十一章:最後一位顧客

1952年4月3日午前,陶庸君離開下榻的恒泰旅舍,前往魚行橋堍丁兔兒酒肆。遠遠就看見酒肆門前聚集著一群人。小酒肆隻有一個門麵,店堂裏寥寥幾副座頭,坐滿也不超過二十人,陶庸君尋思,就算是丁豐的生意好,也不至於那麽多人排隊等著進去吃飯吧?那要等到什麽時候?

酒肆店門緊閉,店堂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響。丁豐的這家小酒肆,除了他這個店主,隻有一個幫廚打雜的老頭兒。昨天陶庸君“采訪”時得知,那老頭兒因為家裏辦喪事向他告了假,這幾天隻有丁豐一個人裏裏外外張羅。這種情況下,按說丁豐應當早點兒到店裏做準備,怎麽現在都快到飯點了,店裏還是一片黑燈瞎火?不對頭啊……

陶庸君穿過馬路走到近前,隻聽圍觀群眾議論紛紛,有人說會不會丁老板今天有事,臨時停業一天。這個說法馬上遭到其他人的反駁,丁先生是個重規矩守信用的生意人,每次臨時停業都事先張貼告示,免得人家在店門口白等耽誤時間。這麽晚了還不開門,好像不是睡過點兒的問題了,別是出了什麽事吧……

有人叫了聲“民警來了”,原來是管段壽邱派出所的一個民警下巷子經過,見狀自是要上前查問。聽說情由,便分開人群來到店門前,一邊敲門一邊大聲問:“裏麵有人嗎?”

半晌,裏麵還是沒有反應。遂讓人從附近商店借來一架竹梯,架在店門上方的玻璃窗下,回身環視眾人,指了指其中一位小個子年輕人:“這小夥兒的身坯應該進得去,勞駕幫個忙。”

那青年甚是積極,當即撿了半截磚頭攀梯而上,砸碎玻璃,側身爬了進去,下到地麵從裏麵打開了店堂門。民警攔住正要一擁而入的人群:“我和這小夥子一起進去看看,其餘人請不要入內,萬一出了什麽意外,必須保護現場的!”

民警和小個子青年進到內堂那個隻有三四平米的小間一看,丁豐躺在床上,臉色灰白,早沒氣了。

陶庸君在外麵聽到那小夥子的驚叫:“死了!”,轉身就走。昨天下午他剛來找丁豐了解榮大案的情況,怎麽當晚人就死了?陶庸君意識到,丁豐之死不會是因為什麽毛病發作引發的猝死,而是遭了暗算。

陶庸君隨即去了附近一家郵電所,如同上次一樣撥通了那個一年到頭全天二十四小時暢通的保密電話。還是那個柔和的女聲,待陶庸君報出密碼後,問他需要什麽幫助。陶庸君說:“我要馬上麵見鎮江市公安局董必成局長,馬上!”

“好的,請您三分鍾後再打來。”

三分鍾後,陶庸君再撥打這個電話,對方告訴他:“請即刻前往鎮江市公安局,董局長在等您。”

董必成青少年時代在上海做過裁縫,曾加入幫會。參加革命後,利用幫會身份開山收徒,混跡於三教九流之中。抗戰期間,他以幫會活動為掩護,運用黨的統一戰線法寶,在偽軍、偽自衛團的上層人物中動員策反,頗顯成效。抗戰後期,他出任江蘇沙溝縣公安局長。解放戰爭中,任華中二分區行動隊大隊長,後又任高郵獨立團團長,在高郵、寶應、興化地區開展武裝鬥爭。解放後,任鎮江市公安局長。如此豐富的人生經曆,可以說董局長也是一個“老江湖”。

董必成剛接聽完來自上海的保密專線電話,第三科科長俞軒叩門而入,向他匯報說,剛接到壽邱派出所的報告,魚行橋堍丁兔兒酒肆店主蹊蹺死亡,請求市局派員前往勘查。董必成馬上意識到,上海來電所說的那位同誌要求緊急會見,多半與這個酒肆店主的死亡有關,遂派俞科長帶隊前往現場勘查,他則留在辦公室裏,等候“華東八室”的偵查員。

這是兩個“紅色老江湖”的首次見麵。

“華東八室”偵查員的腦子裏都存著一份地圖,對華東各地級以上城市公安局長的姓名、相貌、簡曆都有一個粗略概念。而董必成雖然不認識陶庸君,連真實姓名都不甚明了(“華東八室”偵查員每次執行任務都使用代號或者化名。比如陶庸君這次來鎮江,在旅館登記的名字就叫“孫使君”),但“華東八室”的名頭他當然是聽說過的,而且之前還曾像這次接待“孫使君”一樣接待過一個姓富的偵查員。大家都是幹這一行的,不約而同都回避了寒暄客套,握手落座後直奔主題。

“華東八室”有嚴格的紀律,即便對方是鎮江市公安局局長,陶庸君也不能透露自己此行的任務,甚至連些許話縫兒也不能留。他此刻向董局長介紹的情況簡而又簡,說自己奉命赴鎮江調查一樁案子,丁豐是其中的一個知情人,昨天自己先去監獄找服刑犯人邢開先外調,根據邢提供的情況,又去丁兔兒酒肆跟店主丁豐接觸,今天上午再次去找丁意欲補充調查,丁豐卻已獨死店中,這絕非是什麽巧合。

老公安董必成馬上領會了陶庸君的用意,當下表示:“老孫同誌,你看針對丁之死我們往下應該怎麽做?是把案子秘密移交給你們華東八室呢,還是按照常規路數仍由鎮江方麵處理,或者幹脆由你主持偵查,市局的人力物力隨時聽候調遣。”

陶庸君對此已有過考慮,當下略一沉吟:“董局長,調查案子您是內行。我供職於華東八室,主職是收集情報,其間如果需要調查刑案,一般自己能做的就做了,沒有條件做的,就得麻煩地方上支援了。像丁豐這個案子,我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

陶庸君的想法是,由鎮江市局出麵組建專案調查組,組長由董必成擔任,副組長由董局長指定。陶庸君自己並不參與該案的具體偵查,但需要了解每天的偵查進展。為避免引人注目,董必成安排一名聯絡員專門負責跟陶庸君的聯係。陶庸君如果有緊急情況要跟董必成溝通,就直接見麵。董必成自無二話,全麵配合。

當天上午10點,由董必成任組長、第三科治安股張道成股長任副組長的專案組正式成立。當時鎮江市公安局一共有四個科,第三科又稱“行政科”,治安股歸第三科管轄,負責刑事案件的偵破。這個專案組包括董、張兩位正副組長在內一共九人,此外,還有一位“幕後高參”陶庸君。

當晚8點,董必成指派裴蘇作為聯絡員前往陶庸君下榻的旅館,通報法醫解剖以及現場勘查情況——

鎮江市是地級市,公安局的規模不大,沒有單設的法醫室。不過,民國時期鎮江是江蘇省府所在地,國民黨警察局的規格是按照省城來定的,自然跟一般的地級市有區別。其他不說,在吸納人才方麵就獨具優勢。

借著這個便利,解放後成立的鎮江市公安局雖然沒有設立專門的法醫科室,卻有兩名不錯的法醫。其中一名是留美海歸,曾在美國攻讀法醫專業,畢業後因戰事滯留在美,反正無事可做,就接受當地警局的聘用,給美國一個警察局當了兩年法醫,之後才輾轉回國。因此,這位法醫不但具有相當的實踐經驗,見識也十分廣博。這天對死者丁豐的解剖,就是由這位法醫主刀。

解剖結果當場就給出了,法醫認定丁豐死於中毒。至於致死藥物,當時國內非常罕見,許多業內人士甚至連聽也沒聽說過。這是美國一家製藥公司按照保密處方生產的化學合成毒藥,英語簡稱“MK”。這種毒藥無色無味,進入人體兩小時後發作。中毒者起初的症狀是感到口渴,喝下較多的水或者飲料後就會產生睡意,幾分鍾後就會進入熟睡狀態,繼而由熟睡直接過渡到死亡,哪怕連翻個身的機會都沒有,死得毫無痛苦。

毫無疑問,這是間諜用來搞謀殺的毒藥,對丁豐下毒手的,多半就是美蔣特務了。

死者胃內的殘留物表明,丁豐在死亡三個小時前曾喝過酒,吃過三樣自己酒肆的特色菜肴。不過,廚房以及他死亡的那間小屋裏沒發現其他人出入的痕跡。他喝的是一瓶當地酒坊釀造的白酒,名喚“酒瘋子”,屬於中等檔次,一斤裝的瓶子喝去了一半。

現場收拾得很幹淨,除了半瓶白酒還放在店堂角落那副座頭的筷子筒旁邊,其他諸如使用過的杯筷盤碟,都洗得幹幹淨淨,放在廚房一側的專用架子上。桌椅、地板、店門拉手都被擦拭過,地板上除了丁豐本人的腳印,沒有其他痕跡。

稍後不久,那位幫廚的老頭兒忙完家裏的事回來了,據他反映,往常每天營業結束後,哪怕再晚再累,丁老板也要幫著他把店堂和廚房收拾利索才回家。丁平時都是回家住的,趕上天氣不好或者時間實在是太晚了才睡在店裏。

專案組隨即進行案情分析,初步排除了丁豐服毒自殺的可能——

首先,丁沒有厭世情緒,缺乏自殺的理由。

其次,據其妻子兒女的說法,丁一向比較樂觀。作為一個老刑警,見多了生死無常,他對世事看得要比常人通透得多,否則,憑他的能力,無須如何鑽營,做個偵緝隊的副職應該是沒什麽問題的,可他連個探組的組長都不願意當。

抗戰勝利後,國民黨接收日偽鎮江警局,丁豐在抗戰期間雖然供職於偽警局,但拒絕擔任任何職務,不過是一個普通警員,因而未受到追究。接收官員對此頗為讚賞,不但打算留用,還要給他安排個職位,他卻激流勇退,留下一紙辭呈,離開警界去經營小酒肆。他對妻子說過,這些年下來,他看慣了城頭變幻大王旗,根據國民黨接收官員的作派,他判斷國民黨的統治怕是也長久不了,為其效力不值得。

另據在小酒肆幫廚的老頭兒反映,前幾天午市後空閑時,丁老板與其喝茶閑聊,說他打算把正在上初中的一對雙胞胎兒女培養成大學生,最近到處打聽本城“肚子裏有貨”的數理化高人,準備重金聘請他們為兒女補習功課,一個對生活寄予如此厚望的人,怎麽會自殺?

再有就是,即便丁豐出於目前專案組未知的原因選擇自殺,他也沒有獲得這種名曰“MK”的毒藥的渠道。他是刑警出身,見過的聽說過的死法兒多了去了,想自殺有的是辦法,何必大費周章去弄這種難能到手的藥物?

如此,專案組認為丁豐死於他殺。

陶庸君聽裴蘇說到這裏,心裏又補充了一條丁豐不可能自殺的理由——當天下午丁還在接受被其尊為“老師傅”的邢開先“獄友”的“采訪”,講述十二年前那樁轟動一時的榮大案。憑著華東八室偵查員“老孫”的那份眼力,丁若是有什麽異常情緒、自殺傾向,怎麽可能發現不了?

陶庸君問裴蘇:“專案組下一步準備怎麽走?”

裴蘇說:“專案組已經開始分頭走訪包括死者家屬、親朋好友、周邊街坊和酒肆的常客,指望能夠獲得線索。董局長讓我給您捎話,希望聽聽您的意見。”

陶庸君點點頭:“你把帶來的現場照片留下,我要仔細看看,明天再跟專案組聯係。”

送走裴蘇,陶庸君關上房門,端坐桌前,審視那些現場照片。董局長考慮得很周到,隨同照片送來的,還有一個用於刑事勘查的高倍放大鏡。

看完照片,陶庸君又看了現場勘查報告和平麵圖,注意到裴蘇剛才介紹情況時未言及的一點——店門內側司必靈鎖的旋鈕和保險按鈕上留下的均是丁豐的指紋。這家小酒肆唯一的進出通道隻有店門,後麵的廚房有窗戶,但窗框上的金屬柵欄完好,沒有被撬過的跡象。

上述情況表明,丁豐應是在送走最後一個客人後死亡的,而非丁已中毒倒下,然後還有人離開。因為店門是從裏麵鎖上的,最後離開的人不可能做到這一點,而且門內側的鎖具上亦未發現丁豐以外的指紋。

據此,陶庸君試著還原案發過程——

當晚酒肆營業結束後,丁豐和一個可能是應約而來抑或突如其來的客人一起喝過酒。他下廚炒了三個菜,開了一瓶“酒瘋子”白酒。這人肯定是丁豐熟識且頗有交情的朋友,也可能是酒肆的熟客,不過這回,他是來要丁豐性命的。在跟丁豐喝酒的過程中,他在丁豐的酒杯裏下了毒,也即美國製造的間諜毒藥“MK”。

毒藥的發作時間是在兩小時後,因此凶手並不著急,下毒後繼續喝酒吃菜,跟主人聊了一會兒,這才告辭而去。丁豐送走客人後,照例收拾店堂和廚房,一切料理停當,毒藥也開始發作了。他喝了不少水,疲倦感隨即襲來,便進入小間躺倒在床上。這一倒,就再也沒有起來。

那麽,這最後一個客人是誰呢?跟丁豐是什麽關係?為什麽要置丁豐於死地?他殺人的動機是否跟當天下午自己對丁豐的“采訪”有關?

從裴蘇介紹的情況看來,專案組的偵查路數是準確的,認定了丁豐之死係他殺,並著手對丁豐的社會關係進行調查。不過,丁豐經曆複雜,社會麵上的交際肯定比較廣泛,和他關係密切的人不在少數,專案組不一定能很快發現線索。

陶庸君總覺得,丁豐之死的背後,有當年製造榮大案的那兩個案犯的影子,如果真如自己的推測,當年兩人作案後亡命天涯,參加了正在招兵買馬的國民黨特務組織,解放後又潛伏在鎮江當地,那麽,他們殺害丁豐的目的就不言而喻了——斷掉警方手中可能的線索,為即將進行的重大破壞活動掃清障礙。

如此,陶庸君就有了一種迫在眉睫的緊迫感,必須盡快偵破這起謀殺案,才能揭曉謎底,製止重大破壞活動的發生。可是,如何協助專案組加快偵破進度呢?思來想去,還是沒有頭緒。

陶庸君輕歎了一口氣,把半支香煙摁滅在煙灰缸裏,又拿起放大鏡,查看桌上的那些現場照片。之前,陶庸君已把這些照片翻來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本也沒抱多大希望,不過,曾經的攝影師生涯讓他注意到其中一張照片的瑕疵——拍攝這張照片的民警在按下快門的瞬間可能手抖了,對焦略顯模糊。拿過這張照片細看,陶庸君終於發現了一個疑點。

照片拍攝的是丁豐生前最後一頓晚餐的用餐處,也就是位於丁兔兒酒肆店堂角落裏的那副座頭。昨天陶庸君去酒肆“采訪”丁豐也是坐的這副座頭。丁豐在張羅開這家酒肆時,店麵和店堂的裝修都是他自己設計的。店堂麵積不大,所以他不打算像一般的飯店那樣采用清一色的木製桌椅,而是特意定製了一種可以折疊的鋼木結構桌椅,既讓食客感到舒適,又節省店堂的空間。

應該說,丁豐不但刑偵水平一流,經營餐飲這些年來的可圈可點之處也不少,但這些桌椅的設計卻是一個敗筆:一是製作成本高;二是比全部以木材製作的桌椅分量重,店家也好食客也好,都覺得移動不便;三是設計不合理,使用過簡易折疊桌椅的人都知道,這種桌椅方便是方便,但穩定性差一點兒,尤其是折疊桌子,桌麵容易發生搖晃。為防止客人一不小心把桌子掀翻,他又給鋼製桌腿加了橫檔。這麽一來,牢固倒是牢固了,可食客在用餐期間有東西掉落彎腰去撿的時候就麻煩了,因為那根橫檔的存在,食客必須離開座椅,大半個身子鑽進桌子底下,而店家自己清掃收拾起來也頗為麻煩。不過,待丁豐發現這些問題時,已是木已成舟,無法挽回了。

此刻,陶庸君在照片上發現的疑點,就跟丁豐當初的這個設計有關。可是,照片拍攝得有些模糊,即使用高倍放大鏡也看不清楚。

來來回回端詳半晌,陶庸君看得頭暈腦脹,依舊不得要領,隻得把放大鏡扔到一邊。他實在太累了,打算先睡一覺,等下半夜醒來繼續進行。那就不是待在旅館房間裏看照片了,他要趁著黑夜的掩護,悄然前往丁兔兒酒肆實地查看。

第十二章、夜潛酒肆

下半夜2點多,一條黑影出現在丁兔兒酒肆對麵的巷子口,正是夜訪謀殺案現場的“華東八室”偵查員陶庸君。他側耳細聽,暫時隱身,待一支夜間警民聯防巡邏小組從馬路上走過後,這才離開巷子,迅速穿越馬路,來到酒肆門前。

酒肆店門緊閉,貼著鎮江市公安局的封條。陶庸君從懷裏掏出一個扁形小酒瓶,擰開蓋子,仰脖往嘴裏啜了一口,對準封條噴過去,讓酒水均勻灑落。稍等片刻,動手輕輕把封條一端揭下來,讓它懸掛在店門上。兩張封條都這般對付,他又掏出特製的開鎖工具,很快就把司必靈鎖打開,輕輕推門入內……

陶庸君在酒肆裏待了大約半個小時,離開時,把封條重新粘上。

五個小時後,剛剛上班的鎮江市公安局局長董必成接到“老孫”的電話,電話內容乍聽上去有些莫名其妙:“79加1。目標:小個子,正患輕度感冒,可能有鼻炎。”

董必成先是一愣,繼而分辨出那是“老孫”的聲音,再往下想,“79加1”,那就是“八十”——“八室”的諧音。所謂“目標”,那就是疑犯了,而“小個子”雲雲,則是疑犯的特征!

想通了這一點,董局長不由得大吃一驚:乖乖!僅僅是聽了聯絡員的情況介紹,看了現場照片,隔了一晚上,這個“老孫”就能描述出疑犯的特征,簡直太神啦!怪不得去蘇南行署公安局參加會議時,黃赤波局長總是念叨“華東八室”如何了得,果然是出手不凡啊!

可是,“老孫”是怎麽判斷出凶手是小個子的?現場不是沒發現凶手的腳印和指紋嗎?至於凶手正患感冒,可能還有鼻炎,更是讓人匪夷所思。董局長思來想去也沒有頭緒,心中暗歎:同樣是幹這一行的,看人家“老孫”,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董必成雖然也算得上是個老公安,但畢竟受區域的限製,經手的案件類型相對單一,同行之間也沒時間進行交流。話說回來,即使有交流,大夥兒都是“土”字號的,又能交流出什麽高精尖內容呢?所以,董局長也不往下想了,立刻讓專案組副組長張道成通知開會。

會上,董必成當然不能說到“華東八室”,更不能提“老孫”。他先是讓眾人就下步工作發表意見,然後下令:“今天繼續走訪,一會兒我讓秘書科設計油印表格發給大家,每位同誌都須根據表格上的項目,詳細填寫走訪對象的各項情況,不論是否有疑點,一個不漏!都聽明白了?好,散會!”

卻說陶庸君這當兒也沒閑著。他目前所在的位置,跟董必成的直線距離不過二十多米,兩人在鎮江市公安局的同一幢辦公樓裏,董局長在二樓東側的局長室,他則在一樓西側第一科材料股副股長裴蘇掌管的材料室裏閱讀資料。董局長指定他作為和陶庸君單線聯係的聯絡員。

昨晚,陶庸君夜潛丁兔兒酒肆命案現場,果然有收獲。他檢查了“采訪”丁豐時坐過的那副座頭,打開微型手電筒,對照那張有些模糊的照片,尋找他認為可能是凶手留在桌腿上的那處汙漬。

照片上無法分辨的這處汙漬,在聚光手電的照射下異常清晰——那是一塊指甲蓋大小的不規則痰跡,黃中帶著一絲淺綠,早已凝固。根據其水分散發程度判斷,應該就是昨晚丁豐和疑凶一起喝酒時留下的。陶庸君隨即作出進一步的推斷,吐痰的家夥正患傷風,西醫的說法是感冒。痰跡黃中帶綠,中醫見之會說是肺熱所致,西醫則會得出“綠膿杆菌感染導致支氣管炎”的結論。

為什麽陶庸君認為痰跡是凶手留下的呢?因為丁豐是這裏的主人,這家小酒肆就相當於他的家,他那麽一個愛清潔的人,每天晚市過後都要裏裏外外親手打掃,怎麽可能在自己家裏隨地吐痰?再者,前天午後陶庸君“采訪”丁豐時,兩人也是一起喝酒用餐,印象中丁豐說話聲音清亮,整個過程不曾清過一次嗓子,即使抽的是特別嗆人的劣質雪茄,也沒有任何影響。倒是陶庸君不習慣這種煙葉的味道,被嗆得咳嗽不止。

這一切都表明,酒肆主人身體狀況良好,並無一絲傷風的症狀。一個午後還沒有任何症狀的人,一般情況下不至於在八小時後的晚間突然感冒。而且,根據痰跡的濃度,也即西醫所說的綠膿杆菌感染程度,也不是在短短八小時內就可以生成的。

痰跡位於餐桌四根金屬腿靠近店門一側那根的下方,離地麵約三十厘米。陶庸君在座位上坐下,發現以自己一米七一的身高,在正常坐姿的狀態下,根本沒法兒把痰吐在那個位置。看來這人的個子要比他矮。矮多少呢?陶庸君繼續降低坐姿,可不論他再怎麽降低也無法做到,除非是以一種非常別扭的姿勢。問題是,疑凶正在跟丁豐吃飯喝酒,即便是想吐口痰,也不至於這樣,那不是有病嗎?再說了,如果他不擔心丁豐反感的話,稍微扭頭吐在地麵上就好了,何必非要吐在桌子腿上?

這種反常引起了陶庸君的興趣。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情況,才導致凶手把痰吐在這個位置?他索性鑽到桌子下麵,腦袋在桌肚、桌麵之間反複升降移動,最後得出結論:疑凶隻有把頭部降低到差不多與桌麵平齊,才能夠做到。

這就奇怪了。當著丁豐的麵,這主兒到底想幹啥?

自打凶殺案發生後,酒肆就處於全封閉狀態,而且已經封了十幾個小時,空氣不流通,加之陶庸君這一番折騰,把桌椅縫隙裏常年積攢的灰塵揚了起來,陶庸君鼻腔一陣發癢,就要打噴嚏。擔心被外麵的過路人發覺,他趕緊捂住鼻子。就是這個動作讓陶庸君茅塞頓開,原來如此!

前麵說過,丁豐在設計這些折疊餐桌時,為穩固重心,給鋼製桌腿加了橫檔。這種設計導致客人撿東西時,不得不起身離開座位,鑽到桌子底下。很有可能疑凶喝酒時不留心把筷子之類的東西掉到桌子下麵了,他彎下身子想撿,可由於橫檔的存在難以做到,隻得先起身繞到桌子一側,再彎下腰來。他正患感冒,而且一直有慢性鼻炎,這麽一彎腰,導致他不由自主打出一個噴嚏,隨著噴嚏帶出的一口粘痰,就這樣落在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位置上。

由此,陶庸君得出結論,疑凶是個大約一米六的小個子,正患著感冒,而且可能有慢性鼻炎,容易發生過敏性反應。

這,就是陶庸君夜潛酒肆的收獲。他認為這個收獲對於專案組訪查疑凶應該有著縮小排查範圍的作用。

第二天一早,陶庸君再次來到市公安局。當然不是想當麵報告董局長,而是打算循著專案組的調查軌跡另做一番工作——查閱警方的內部資料,尋找丁豐生前交往的那些親朋好友中跟江湖幫會有瓜葛的人物。

丁豐已離開舊警局七年,這七年間他一直在經營酒肆,一般說來跟外界的交往會大幅度減少(開一家小酒肆是不用建立江湖關係的),隻有以前的江湖朋友才會找他,當然不會是敘舊,這些人進入新社會後,恨不得他們的“舊”全部被忘個精光,因為一旦“敘”起來,沒準兒就成了別人的檢舉揭發材料。不為敘舊,那就是有事相商。凶手趕在夜市結束後來訪,而且跟丁豐一邊喝酒一邊聊,那這事情應該是比較重要的,而且要聊一段時間。

陶庸君想先摸一下鎮江解放前江湖幫會以及黑道人士的情況,以便幫助專案組對排查出來的對象進行甄別。裴蘇根據他的要求,把他領進材料股的庫房裏。陶庸君在裴蘇離開後,先給董局長打了個電話告知相關情況,然後開始翻閱資料。

這一待,就是八個小時,餓了就讓裴蘇從食堂取來兩個饅頭充饑。傍晚時分,董必成讓聯絡員裴蘇通知“老孫”來分局見個麵有事相告,這才知道原來“老孫”竟然就“潛伏”在自己身邊。

董局長向陶庸君通報的情況是:根據你上午的電話提示,專案組已經找到了一個基本符合疑凶特征的嫌疑人。

(未完待續)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所有跟帖: 

華東八室,漸入佳境。。。。。。 -401.king- 給 401.king 發送悄悄話 401.ki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6/2023 postreply 06:47:02

排除丁豐自殺的理由講得太多了。另外把當時因投共而遭暗算的可能用政治一詞來區別於刑事案,不妥。由此而言對某些年輕讀者來說 -明初- 給 明初 發送悄悄話 明初 的博客首頁 (682 bytes) () 08/26/2023 postreply 08:49:49

我怎麽覺得這像文學作品?心理描述、兩個人對話… -遊水皖魚- 給 遊水皖魚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26/2023 postreply 12:03:55

群眾文藝,群眾故事。沒說過那都是真實案例。可能有真實事件的背景資料或啟示作用下的故事描述。 -明初- 給 明初 發送悄悄話 明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6/2023 postreply 13:24:54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