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記憶
趙堂子胡同新3號是我15歲以前一直生活的地方。坐落在朝內南小街離北京站口不遠的這座宅院是朱啟鈐在20世紀30年代購置的一所未完成的建築,由他自己重新設計並督造。院內的長廊有彩畫,建築上的做法是按《營造法式》進行的。據朱啟鈐的兒子朱海北回憶,院子修建所用的木工、彩畫工都是為故宮施工的老工匠。可惜70年代我父母搬進去的時候這些彩畫基本都不見了。
宅院的街門是廣亮大門,進入大門,正對著的是一條貫通南北的走廊,我們家搬進這個院子時,這裏已經成了外交部宿舍的家屬院。三十多戶人家分散居住在走廊兩邊的八個院落裏。還記得我家的房子是院子第三進的西廂房。父母剛搬進來時,本來住的是西邊第四進的耳房,我出生才換到大一點兒的西廂房住。這房子本來是一整間,讓家裏打了隔斷,變成了三間。那時候最喜歡的就是趴在爸媽那間屋的窗前看屋外風景的變換,看天、看樹、更看人。
小的時候曾經在這院子裏碰到過一位老太太。那會兒中國剛剛開放,老人從英國一回來就直奔這個院子,說是要看看以前生活過的地方。當時我還很小,還沒有來得及體會遠離故鄉的感覺,對於老太太的舉動隻是好奇:生活在那麽好的地方,來看這麽個破破爛爛的大院做什麽?但是今天,當離開北京這麽多年後的我又一次看到棗樹,看到棗樹在五月裏開的細碎小花,突然就理解了那位老人心裏的思念,就像北京人院子裏的棗花兒,毫不張揚,卻永遠有它淡淡的回味。趙堂子胡同新3號這個大院就是我體會北京的地方,是我記憶裏永遠的家。
春夏秋冬
院子的春是從楊樹的“毛毛蟲”開始的。樹葉還沒長出來,紅色的毛毛已經掛滿了枝頭。這種楊樹不飄絮,毛毛會發出青青的味道,告訴大家春天到了。等腳下踩著滿滿的紅色時,樹已經開始綠了。
院子裏基本上每戶人家門口都有個小花壇,小時候一件最高興的事就是春天的時候翻種這小花壇。周末的上午,曬著暖暖的太陽挖土玩兒,應該是每個城市孩子都會覺得有趣的吧。有時候我們會在門前的小花壇裏種些蔬菜,黃瓜、西紅柿什麽的。隻是蔬菜總是長不好,也許是土地太薄?也許是我們不懂得施肥?夏天收獲的時候,黃瓜隻有手指粗細,而西紅柿比櫻桃也大不了多少,可是收獲的感覺就是現在想來也覺得快樂。最野的是草茉莉,不知哪裏來的一粒種子讓它發了芽,以後就越長越茂盛。
記憶中深刻的還有那槐花的味道。雖然夏天的吊死鬼是女生最害怕的蟲子,春天卻是槐樹最好的季節。一串串白色的花朵帶出空氣中那甜甜的香味,在春末的日子裏走到哪兒都能聞到。曾經媽媽把槐花放在鋁飯盒裏蒸了,拌上白糖給我們吃,對於那年月吃不到糖的孩子,這應該是太好的牙祭了。可惜那時我覺得槐花太香,隻適合聞,不適合吃,從來就沒喜歡過。
那時的夏天,樹蔭下就是涼爽的。中午睡覺起來,奶奶買的冰棍兒放在大茶缸子裏,撮一口是紅果清涼酸甜的味道。雖然那會兒有小豆、紅果的,最喜歡的卻是菠蘿的,淡黃色,吃的是那種從來沒有嚐過的遠方的味道。汽水除了桔子味兒的黃色北冰洋,還有種紅色的,楊梅口味。喝一口冰涼爽辣,直躥腦門兒,是最早感受到的brain freeze。
傍晚最美了,大人回來以後,在院子裏潑上涼水,架上小飯桌。暑熱消了,院子裏滿是草茉莉的清香。晚飯通常都不會複雜,但是在這樣的夏的傍晚,炸醬麵也是那麽難以忘懷,尤其是配上北京特有的頂花兒帶刺兒的黃瓜。
在院子裏吃飯還有個原因是要殺蚊子。家家關窗閉戶,噴上敵敵畏,靜待蚊子被消滅。吃完晚飯,天黑了,暑熱也消了,打開窗戶散散敵敵畏的味道,不經意看到白天捉了放在紗窗上的小蜻蜓也香消玉殞,不由得有些傷心。
夏天,家家還會用吃不完的西紅柿做西紅柿醬,就放醫院打點滴的瓶子裏,存家裏陰涼地兒,到冬天開一瓶甭提多美了。記得家裏炸過一瓶西紅柿醬,當時一片狼藉,還嚇得我夠嗆。
一到夏天,還可以在院子裏洗頭。打一盆水,用粉色的洗發膏搓啊搓,滿頭都是沫沫,衝幹淨了就清清爽爽還香噴噴的。隻是馬蜂也喜歡這味道,有一次我頭發還濕著就停在了上麵。我不知道,伸手一摸,被馬蜂蟄個正著。現在想來還心有餘悸。有時候還會在臉盆裏沒洗頭之前的幹淨水裏練憋氣,聊解一下去不了泳池的遺憾。
夏天總有雷陣雨,我喜歡趴在窗戶邊上看院子裏雨滴砸在地上濺起的小水泡兒。雨停了,跑到院子中的長廊裏坐一坐,最愛聞雨後泥土那厚厚的味道。
夏天最開心的當然是暑假。不出去玩兒的日子裏, 和小夥伴們一起在院子的廊子上、轉角的屋簷下打牌、下棋。因為家裏書多, 我還和妹妹一起組織過院子裏的小圖書館,小朋友們都可以來借書,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嘛。也有安安靜靜自己一人坐在院子裏看書的日子,樹蔭兒下的小椅子上,《紅樓夢》、《星球大戰》、《基督山伯爵》和瓊瑤的每一本書都仔細看過。最好看的當屬從老媽單位借來的金庸的港版武俠小說,豎版、繁體,每幅插頁都是沒見過的精美。累了就聽聽知了(ji4 niao3)叫,看看樹葉縫隙裏漏下的陽光,想象自己是書裏的某人。。。快開學要趕暑假作業了,幾個小朋友在院子裏一起做,好像作業也變得容易一些。隻有那六篇作文,每次估計得咬掉六個橡皮頭兒才能勉強寫出來湊數。
秋高氣爽的日子在院子裏看天,淡淡的雲,那麽白,襯得天更藍。經過一夏天的悶熱,突然就幹爽起來,讓人身心愉快。
從學校回來,書包裏裝滿新書,一年又要開始了,多麽興奮。屋門口的棗子也熟了,漸漸變了顏色。最快樂的打棗時間到了。我和妹妹輪流打,打下的棗子還要量“腰圍”。中秋節會帶棗子去學校和同學一邊分享,一邊看孔明燈從學校的操場上緩緩升起,和著天上又圓又大的月亮,心裏充滿對未來的希望。
拔牛根兒也是小時候最喜歡的遊戲之一,隻有秋天才能找到那些又粗又壯的葉莖。如果我的老牛根兒贏了,能高興好幾天呢。
北方的冬天總是有些肅殺。初冬的時候,空氣中飄著燒樹葉的煙火味兒,提醒你冬天到了。寒冷的冬季,穿得厚厚的,哆哆嗦嗦走回家。到門口聞到醋溜白菜的味道,就覺得那麽幸福,知道溫暖和香甜正等著你,是到家了。
那時的冬日裏水果不多,最好吃的是削個心裏美蘿卜,綠皮裏的紅瓤有蘿卜的清香,甜甜的,卻沒什麽蘿卜的辣氣。
冬天晚上被窩裏不可或缺的就是暖被窩的了。那會兒我們家最奢侈的是奶奶用的“大土鱉”,學名叫“湯婆子”?“土鱉”外麵套個棉套子,放被窩裏,別提多暖和了。熱水袋也有,但因為橡膠的,天一冷一熱就容易壞,還是少。用得最多的就屬輸液瓶了。對了,你沒看錯,就是前麵提到的灌西紅柿醬的同一種瓶子。冬天給這個瓶子灌熱水是有技巧的,熱水一下進入冷瓶子,瓶子就會炸。所以得先倒進去一點點熱水,晃一晃把整個瓶子都暖了再倒滿水。瓶子外麵也縫個布套子罩上,溫暖程度一點兒不比大土鱉差,早上這水也不浪費,還會用來洗臉呢。
北京冬天雪少,一旦下了,就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打雪仗是最常玩兒的;雪人卻好像從來沒堆起來過。
說到冬天怎麽能不說過年呢?年前放了寒假,最開心的是可以開始買花買炮了。花肯定是舍不得放,一定要留到大年三十兒晚上的。小鞭兒卻是一過臘月二十三就開始放了。每天放幾個,點著了就跑,也是我們女孩子練膽量的時候。大年三十兒晚上,鍾聲響過,院子裏和街上鞭炮聲響成一片。這時候最喜歡拉著爸爸去放花放炮,二踢腳和各種花都是爸爸戴著大棉手套放。最喜歡那種小寶塔和從天上掉降落傘的花,放完了還能玩兒半天。自家的花放完了,就躲在爸爸身後去街上看別人放,一直玩兒到困得不行才回家。
正月裏各種各樣的好吃的最讓人興奮。先從關東糖開始,最喜歡那種空心兒外麵裹芝麻的,吃一口酥得直掉渣兒,但又有普通關東糖那種粘在嘴裏的甜味,可以回味半天。
每年炸排叉兒、做米粉肉是少不了的。媽媽是南方人,所以還要做蛋餃。一提到過年,我就會想起媽媽在火爐邊一個一個攤蛋皮的樣子。
正月十五要吃元宵,山楂、什錦、黑芝麻,餡兒的種類不算多,小時候最愛的是可可餡兒。炸元宵比煮元宵更好吃,家裏一般不做,主要是怕崩。偶爾買到了吃一回,外麵的殼有油炸的香脆,然後是一層糯糯的江米,最後裏麵裹著餡兒的香甜,簡直太好吃了。
我們這個院子不愧是民國時候最先進的,每個小院都自帶廁所,有些還有自帶的洗手間、抽水馬桶和浴缸。我們家隔壁就是個小廁所,雖然味道和外麵的一樣,但冬天一到,奶奶會在裏麵生一爐火。因為麵積小,那兒比家裏還暖和,那個年代就是高級待遇了。冬天最怕的就是去公共廁所。冷不說,便池旁邊還結有厚厚的情狀可疑的冰。小學時候最尷尬的事兒就是一次去胡同裏玩兒,上廁所卻不小心掉到了茅坑裏。
那些年的孩子和遊戲
小時候最開心的就是院子裏有好多小夥伴。現在想來我們真是幸運,每天做完功課都有一大群孩子一起玩兒,從來不知道寂寞是什麽。那會兒玩兒的遊戲也是花樣百出,除了大家經常玩兒的跳皮筋、藏貓貓、砍包兒和過家家,還有猜果子名、踢鍋、踢鍋電報(是和前麵完全不同的兩種遊戲)、加減乘除、三個字兒(一種逮人的遊戲)、騎馬打仗和攻山頭兒等等。每天好像不到睡覺都不回去。不知道現在小朋友還會玩兒這些遊戲嗎?當年的小夥伴兒們,你們還記得怎麽玩兒嗎?
那會兒淘氣,隔壁經貿部大院兒拆了以後一片廢墟,我們孩子喜歡到廢墟裏玩兒,因為沒人管。有一次,我和其他小朋友玩兒得高興,拿個水瓶子往院兒外滋水,沒想到院兒外坐著乘涼的老太太,站起來一下看到是我,馬上說道:“你們就淘吧!我可認識你奶奶,你看我怎麽跟你奶奶說去!”把我這個一貫的好學生給嚇得……。那些別的院兒的孩子到我們院兒上房、揭瓦、捅馬蜂窩的事兒當然就更數不勝數了。
除了淘氣,我們也學雷鋒做好事兒。記得當年我們還成立了一個331小組,做的好事兒就是每天幫院兒裏的鄰居倒垃圾。有一次倒垃圾的時候,發現垃圾站裏著火了,我們還抬水滅火,也算是做了點兒好事兒吧。那會兒的垃圾站是在外麵地上挖個大坑,現在已經見不到這樣的垃圾站了。
院兒裏的那些人
趙堂子胡同新3號在70年代我們搬進去的時候是外交部宿舍,大家的父母都是一個單位的,隻是做的職位各有不同。
記得最清楚的是一位叫趙小壽的叔叔,他可是當時有名的保衛國旗的英雄。後來聽父輩說起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1966年的一天,一些人用卡車撞開中國駐印度尼西亞使館大門,蜂擁衝進院內,瘋狂破壞使館,還劫走了很多東西。這個時候,趙叔叔上前保護國旗,被這些人開槍打成重傷,當時報紙上宣傳了很久。夏天天氣很熱的時候,趙叔叔會光著膀子,我們都看到過他胸口觸目驚心的傷疤。他本人卻是很低調,從來沒談起過這件事。他兒子女兒都是我們平常玩兒得很好的小夥伴,也從來沒聽他們談起過。
提到院子裏最有特點的人就不能不說“小二”。小二有小兒麻痹後遺症,走路一瘸一拐,說話也不利索,有時候就會成為院兒裏孩子取笑的對象。但他脾氣好,就是惹急了,也隻是舉起手來,佯裝要打人,誰也沒見他真地打過。我從來不知道他真實姓名,他應該也是外交部子弟,那會兒有二十來歲吧。從我們小時候起他就在院子的傳達室裏幹活,有電話來了,他就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家院子裏喊話:“xxx電話”。我們小孩兒有時候覺得無聊了,也會跑傳達室找他玩兒,他從來不煩我們,估計也隻有我們才有耐心聽他講話。還記得冬天的時候在傳達室,他一邊瘸著腿翹著手(也是後遺症的緣故)給爐子加煤,一邊給我們講他怎麽扒火車去全國各地玩兒。怪不得他時不時地就失蹤呢!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拿那點兒工資不知道怎麽過下去?希望他不再記得我們帶給他的傷害,隻記得我們帶給他的溫暖。
院兒裏的馬奶奶,花兒侍弄得特別好。她家就住在我們同一個小院北房東邊貼長廊的一間,屋子外麵擺滿了花花草草,鬱鬱蔥蔥。珍稀的曇花開放的時候,基本都是夏天的夜晚。院子裏大家不請自來,像開派對一樣,坐在小椅子、小馬紮上,邊聊天邊等待,隻為一睹芳容。
那會兒院子裏長得最漂亮的女孩兒我覺得是劉蓉,長圓臉兒,眼睛大大的,顧盼之間特別水靈兒,是院兒裏的一朵花,追她的男孩子好像很多,我們一幫小屁孩兒都沒怎麽和她說過話,雖然她隻比我們高一年級。隻有一次,不知為什麽進過她家玩兒。記得她家是回民,東西不多,但一塵不染,非常幹淨。她家門口的小花壇裏種了玉米,那是第一次知道玉米杆子嚼起來幾乎和甘蔗一樣甜。
院兒裏最帥的當然是“三兒”。三兒的大名叫潘寶強,顧名思義家裏排行第三,上麵有哥有姐。三兒長了一張長臉兒,鼻子高挺,眼睛細長而有神采,經常一身綠軍裝,黑片兒鞋。他學習沒見多好,長得也不是現在小男生那種漂亮,但那股吊兒郎當的勁兒北京妞兒特吃,就覺得他有男人味兒。他比我們大個一兩歲,我們小時候也帶領我們一起玩兒小朋友的遊戲,猜果子名兒、追人兒什麽的,過了小學當然也就不好意思再一起玩兒了。還記得他媽媽在院兒裏一嗓子喊過來:“三兒,回家吃飯了!”
鄰居的W妹妹是從小玩兒大的夥伴兒。那時的她胖嘟嘟的,喜歡吃。而且她父母就她一個孩子,非常寵她。不知道為什麽,一想起小時候的W,就想起她手裏拿塊兒豬排走來走去的樣子,每次都看得我直流口水。從小學到初中,我們幾乎總是在一起玩兒,跳皮筋兒、過家家、看書、打牌、趕作業,還一起掏小野貓。W妹妹得到的那隻小公貓,黃色長毛,兩眼炯炯有神,卻又極乖極聽話,柔順得像隻小狗,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它的樣子。還記得後來高三那個夏天,高考報分當天,她來我家找我。我們一起在長安街上走了又走。當時她剛從杭州高中畢業回來,也準備升大學了。那天她穿了條白色的牛仔褲,黑色濃密的長發飄飄,青春、嫵媚,是大姑娘了。我問她熱不熱,她說,杭州姑娘都這樣,夏天也穿長仔褲,美啊!那時的我們多年輕啊,對生活充滿了希望和憧憬。
那天一別我們就幾乎再也沒有人生交集了,隻是有時候聽到妹妹說她一直過得很好,結婚了、生孩子了、買車買房了,以為生活就會這麽安安穩穩過下去。前幾年回去行色匆匆,總想著還有機會相聚。沒想到剛在微信聯係上沒多久,就看到她好久不發消息,然後就聽到她走了。生命真的就這麽無常!隻希望她一路走好,天堂裏不再有傷痛!
好多時候看關於北京的紀錄片,我的腦海中就會出現那位從英國回來的老人的形象,還有一次看北京後海的紀錄片,看到失聲痛哭:我怎麽就舍得離開北京了呢?!想起唐德剛先生的一首《西江月:金陵懷古》裏的一句:“臨去且行且止,回頭難拾難收。”這大概最能代表我現在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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