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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記憶:文革時代下館子
1970年代我家住在北京北郊清河附近。那時交通不便,進城的車隻有344和345路。大約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一班車,到了德勝門還要倒車。所以一旦全家進城,總要逛個大半天時間,中午就要下館子。
城裏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王府井、西單、前門三個地方。在王府井最常去的飯館是八麵槽的萃華樓。萃華樓位於力生體育用品商店對麵。進門是一個四合院,前院房間改造成相通的六間餐室。萃華樓是老字號,北京的八大樓之一,前身是東興樓。經營山東菜係。開口笑饅頭很有名。品嚐過萃華樓的招牌菜有:芙蓉雞片、蔥燒海參、鍋巴蝦仁、糟溜魚片、油燜大蝦。芙蓉雞片,是用搗成肉泥的嫩雞胸脯肉、再加蛋清過油烹製而成,外觀如雪,嚐似豆腐,清香鮮嫩,美味可口。有一次在丈母娘家吃年夜飯,我曾經做過這道菜。頗受好評。我小姨子從來不吃雞,吃了也說好,最後才告訴她是雞肉。在萃華樓還吃過一道三鮮竹蓀湯。味道極鮮美。後來自己買了幹竹蓀試做,卻怎麽也做不出那樣的味道。
還有一個飯點是東安市場南口。那時叫東風市場。從王府井大街拐進東風市場南口是一個天井,右邊一溜平房賣包子,左邊是個西餐廳-“和平西餐部”。迎麵是湘蜀餐廳。再左拐是一個大棚,大棚內是東風市場的南門。西餐廳也是老字號。以前叫吉士林。文革反資反修後,西餐廳變成了快餐部,隻賣咖啡、牛奶、奶油蛋糕和土豆沙拉和論紮賣的生啤酒。沒有時間吃飯時,我們就在這裏買麵包和沙拉做午飯。沙拉是俄式的,土豆、雞蛋白加各式蔬菜用生蛋黃調製的色拉油攪拌而成,很好吃。東風市場南門一層是個小吃部,在這裏吃過記憶中最好吃的白斬雞。
湘蜀餐廳是個大眾餐館,又位處鬧市,非常上座。那時代下館子有一個特色,就是等座。服務員不管帶座。新食客一進飯館,先打量正在就餐的食客,瞅準一桌快吃完的,就在椅子後麵站立,表明此桌候補席已經有主了。看吃的和被看吃的,都很不自在。在湘蜀餐廳吃飯,很少有不等座的
吃客多是外地人。我父母是軍人兼教授,能夠不時進城下館子改善一次。62年我家在西安趕上困難時期,國家給高級知識分子發票到指定的飯館打牙祭。下館子也就是每人一碗麵條,上麵有一片肥肉。
家搬到重慶後,國民經濟有好轉。但到城裏吃飯,要下山坐很長時間的車。所以每次進城,都是盛大節日。有一次下館子,我先吃完,就在桌下鑽著玩,猛然從座位下麵站起來,正好服務員在收盤子,我把服務員手中的托盤頂掉,砸在桌上,碗盤砸碎一桌。媽媽嚇唬我,要把我留下來賠償。最後賠了餐館20元。
那時還沒聽說過重慶火鍋。最有印象的是擔擔麵(重慶人叫小麵)。上學路上,經過一棵大黃桷樹,樹下有賣小麵的攤點。有時來不及吃午飯,家裏給一角錢。小麵八分錢一碗。碗裏一勺醬油,一小勺豬油,滾燙的麵條撈入碗內。加上辣油,蔥花,碎芝麻花生,香味撲鼻。再加兩分錢,就能升級到葷麵:加一勺炒肉末。
文革開始後,天府之國很快就陷入了物資匱乏。每人每月隻有半斤肉。缺肉少油,飯量大增,糧食不夠了。我們家第一次按定量做飯。越是定量,兄弟姐妹都要吃足定量,越發吃不飽。
後來家裏去了江西的幹校,我們就在上饒城裏住校。經常冒充鐵路職工到附近的鐵路職工食堂吃飯。鐵路食堂的飯菜品種多,價錢也便宜。也常去下館子。常去的飯館有兩個,一個是市中心的第一食堂(那時的飯店都叫食堂)。印象最深的是三鮮酸辣湯,三鮮者,肉片,炸豬皮,筍絲也。另一家飯館是信江橋頭的回民食堂。在那裏最喜歡吃的是牛肉炒年糕,再喝二兩當地的名酒“信江春”。飯畢,微醺地在街上走。花上一毛錢,買一個上饒有名的剛出爐的肉餡芝麻燒餅,邊走邊啃。
到北京後,上了高中。有幾個好友。一次在校辦工廠學工,晚上護廠值班,睡在學校裏。先是精神會餐,後來約定大家一起去下館子。畢業前夕我們十一個人,踏雪騎車到北海、中山公園遊玩。中午在前門淞滬餐廳吃飯。我出20元,其餘人量力而行。叫了十幾個菜,七八瓶青梅酒,小香檳、五星啤酒。爛醉而歸。
後來又去頤和園玩,中午在園內飯館聽鸝館吃飯,七盤八盞,同樣大醉。最後一次是到老莫-北京人對莫斯科餐廳的叫法。去老莫吃的不是味道,而是感覺。光滑的大理石地麵,高房頂,大圓柱,鍍銀餐具,雪白桌布。牆上的俄羅斯油畫。餐廳供應的是俄式西餐:奶油烤魚、罐悶牛肉、罐悶雞、黃油、果醬、麵包、莫斯科紅菜湯。後來90年代又去了一次。隻有牆上的小熊油畫還能勾起依稀的回憶。其他感覺一點找不回來了。仍舊點了奶油烤魚、罐悶牛肉等。味道極差,價錢極貴。連小盒的黃油、果醬都要收錢。
畢業後去插隊,肚裏油水少了。偶爾回家,就和朋友上五道口商場的飯館下館子解饞。沙河、陽坊鎮裏的小飯館都去光顧。那裏都是家常菜,4-5元四個人就可以吃上一桌。有一次奉命進城寫稿,住在前門附近電力局招待所,特意到都一處吃燒賣。口感稍膩,不甚喜歡。第二天在前門一個小飯館裏,三毛錢買了一碗鹵雞頭就啤酒。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雞頭。
文革時食物的極大匱乏,供應緊張也可以在下館子上體驗。飯館很少。幾乎所有的飯館都是人滿為患,要等座和排隊。北京是國家的門麵,有特供保障。到了外地,解決吃飯就是個大問題。
插隊時曾經驛馬星動,被派到天津出公差買電視。記得天津找飯館也是難事。第一天走了兩條街,才找到一個飯館,隻有包子。第二天吃早飯又找了半天,天津市的飯館好像除了包子不賣別的。包子就包子吧,可是吃包子也要排隊。排得不耐煩,上前去問什麽時候才能排到。說還要等一個半小時。於是再往前走到一家海河飯館,隻賣餛飩。吃了兩碗還是不飽。隻好又買了個麵包。天津的乞丐很多。吃午飯時,有一小女孩碰碰我,伸過一張紙條,上寫來津上訪,請幫助幾兩糧票和幾毛錢。我給她三毛錢,她才走。
插隊回來上外語學校,這是師範性質。師範學校即吃飯學校。吃飯是免費的。每月都會退些飯費。於是不時和幾個較好的朋友去下館子。比較常去的是甘家口餐廳和白石橋的新疆餐廳。新疆餐廳的烤羊肉串是那時的北京獨一份。
77年,文革剛結束,我和一個朋友暑假出去遊玩。感覺外地供應很緊張。想吃飯也沒地吃。諾大個濟南,竟然找不到一個像樣的飯館,隻好排隊買大餅。我們兩人在濟南一天的早中午飯,隻花了六毛錢。濟南也有很多要飯的,都是大小夥子,一言不發,走到麵前就伸手乞討。早上我們把沒吃完的半碗麵條給了他們。還有一個拄拐的老人,蓬頭垢麵,腳麵浮腫,非常可憐,於是給了他一點兒錢。爬泰山登頂,玉皇頂飯館隻有花生米、炒豇豆、饅頭供應。
後來到青島,火車站飯館很大。但早飯隻賣粥,飯館很髒,服務也很差。中午隻賣麵條。麵條下到鍋裏,服務員半天就是不撈,把排隊的人都等煩了。飯館裏一大本菜譜,卻隻有兩三種,而且要等很長時間。街頭巷尾都是買炸的魚頭魚尾和小雜魚的,很多人排隊購買。不知道好的魚肉到哪裏去了?在青島、煙台這樣的沿海城市飯館裏吃不到任何魚。在煙台車站食堂吃飯,排了半天隊,買了兩個菜,等了半天才來了一個,吃完飯,第二個菜還沒來。催了好多次,惹了一肚氣。旁邊有一人,認識服務員,叫了一桌菜,很快就上菜了。
從煙台坐船去天津。船上夥食很差,隻有清湯麵,還吃不飽,我們隻好以在煙台買的蘋果充饑。海員的夥食是魚和麵包。在船上餓了一天,到秦皇島就迫不及待地找飯館,但是飯館裏也隻有麵條和饅頭。而且麵條特鹹。第一家飯館隻賣餃子,說要等一個半小時,到第二家飯館,也隻有餃子,一個老頭抱怨已經等了半天,餃子熟了都走後門了。最後一家飯館,隻有米飯和粉條。又到山海關。飯館裏的菜單很熱鬧,但隻有麵條,花卷,饅頭和一樣菜。我進到廚房看了看,廚房有肉和魚,不賣,留著走後門用。回到天津,飯館裏隻賣麵條。
排隊和走後門是物質緊張時期的兩大特色。
這樣的時代,現在居然還有人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