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扇緣 來源:新民晚報
胡展奮
“慘了”!當舊金山海關把我那猥瑣的蒲扇從行李箱裏揪出來的一刹那,我已跡近半昏迷。登時把腸子悔青。性躁,怕熱。赴美前,於雜遝行李中,臨行還不忘塞進了這把蒲扇。
當下完了。聽口氣好像涉嫌什麽“境外不明植物入侵”。
有頃,遠遠地來了一位亞裔簽證官。她先檢查我們的證件。沒問題。接著,注目肇事者。不料一看到蒲扇,本來硬痂似地的她立刻蓬鬆了,眼神柔和了,用華語招呼說,別緊張,隻是例行程序。然後拿起蒲扇,掂了掂,轉了轉,側著臉,略帶調侃地扇幾下,手勢之熟如視己物,邊扇邊對同事解釋,隻是驅暑用具,木質幹製品,不存在“異類植物入侵”的可能。
她微笑地把蒲扇還給我,隻說了半句話:“……我們小時候……”
一把蒲扇,居然擺平了簽證官,我很意外。“我們小時候……”她僅僅想說她小時候的事嗎?我特別注意到了這個“我們”。
沒幾天就是舊金山大伯95歲的生日盛宴。參加聚會的大都是他“南模校友會”的同學,都在美國生活多年,但一見我手中的蒲扇都呆萌了,那意思大抵是,咦?格地方,會有這個寶貝?!
一老男頭若雄獅,比大伯小15歲,後來知道是鋼琴家,原先故作貝多芬狀,現在突然放下了矜持,客氣地向我要過蒲扇,細細打量,反複摩挲。
“小時候,蒲扇是弄堂的夏天之王”。雄獅老人的回憶像他剛才的鋼琴演奏一樣,沉穩中飽含柔情:上海那種熱,是戧人的濕熱。那時,電扇隻是少數鄰居的奢侈品,所以一出梅,就是滿弄堂的蒲扇聲,很多人家“咵哧,咵哧”地搖著,響到天亮。
看一家主婦是否會持家,夏天看蒲扇。乘涼時亮扇,好人家的蒲扇都是布條滾邊的,搖起來無聲無息;“爛潦人家”的蒲扇直接就是鳳爪,搖起來,前樓、客堂都聽得見。但無論“好人家”還是“爛人家”,小時候的風景,就是一早滿弄堂的生煤爐,滿弄堂的煙。
那時的上海還沒流行煤餅,煤球爐很少能焐過夜的。我們弄堂我是生煤爐大王,訣竅是煤爐先擺下風口,人站上風頭,否則會被煙熏死;其次燃料要分層級,依次是報紙、細柴梗、柴爿、煤球——煤球或後來的煤餅,架在柴爿上應該鏤空,不能捂實,初始應該輕輕地扇,讓報紙和細柴充分引燃粗柴爿,一旦柴爿紅了,就猛扇,給大火,讓柴爿更旺,燒著煤球後,再繼以小火,火頭稍藍,就短促、小幅度地扇,扇麵自下而上地斜著刮,若有鐵皮小煙囪,則覷見煤球與柴爿的接觸點發紅了,就把煙囪戴上去,讓它慢慢拔風自燃。
當時最大的誤區,就是生煤爐習慣用破扇。殊不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破扇漏風,有啥用。我煤爐生得好,就是家裏舍得用好扇,鑲了滾邊蒲扇照樣生煤爐,效果是別人的2倍甚至3倍。
他悠悠地搖了幾下,把扇子遞給了座右的校友。那老人細瘦,衣著華貴,大企業家,原先下唇微翹,睥睨四周,待到接過蒲扇,就謙卑了不少。
“弄堂裏,趕蒼蠅,拍蚊子,責備孩子做功課,甚至搖著扇子吵相罵——‘啪啪啪’地,都是蒲扇。”他回憶說,我的蒲扇記憶最深的是乘風涼。
當年最大的聊天平台就是乘風涼。我家親戚多,我從小喜歡串門。淮海坊和步高裏的乘風涼,愛講舊社會大亨故事,後來不時興講了,就聊“楊乃武小白菜”或“梁山伯祝英台”,再後來聊“綠色的屍體”或《參考消息》裏的趣聞,比較文;虹鎮老街和蓬萊路的親戚就喜歡搖著蒲扇講鬼故事了,什麽鬼都有,講到緊張處,扇子都沒人搖了,收攤後大家不敢回家,擠作一堆,這時往往有人大叫一聲:鬼來嘍!便頭皮繃緊,尖叫著一哄而散,一次奔逃中,我的蒲扇掉井裏了……
坐我左手的是一對南模夫婦,男的是直升機專家,女的叫柳信美,拿過蒲扇卻哭了,弄得眾人很沒勁。“我從小愛生痱子”,她回憶說,每到夏天,渾身都是,還有膿頭,又癢又熱得睡不著,我爸爸每個晚上都非常耐心地搖著蒲扇為我驅熱,直到我睡著,他有時累極,也趴在床邊睡著。1982年的夏天,肺癌晚期的他已經彌留,家裏沒有電扇,我也不停地為他搖蒲扇,直到他咽氣……
盛大的生日酒會,記不清多少南模老人向我要去蒲扇,邊囁嚅著“我們小時候”,邊上下翻轉著欣賞,那些舉止怎麽看都像近親繁殖,一模一樣,草草的一把蒲扇,“拚多多”上才2.5元一把,忽然成了舊金山社交公約數,哪怕素昧平生的人搖扇互頷之際,突然都像熟人,紛紛交換名片,互刷微信,已記不清和多少人合影,但每次合影蒲扇必居中心。
臨回國,大伯要我把蒲扇留下。他將獻給舊金山“南模校友會”永誌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