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進入第二年,造反派在毛澤東的號召下實施全麵奪權,上 海首先掀起“一月風暴”響應。《人民日報》社論說無產階級文化大 革命有了新飛躍,進入了新階段,“將展開全麵的階級鬥爭”,是轉折點。好些省的造反派緊隨其後,聲勢越鬧越大,變文鬥為武鬥,紛紛釆取武裝奪取政權。四川、貴州、湖北、廣西,槍聲驟起,安徽對立的兩派,也在淮南、蚌埠、蕪湖、安慶擺開了戰場。黑雲壓城,生產停頓,交通中斷。
華東是我國工業生產的重地,幾千家急待安徽的煤炭發電,中央軍委緊急命令駐蘇北的12軍入皖全麵軍管。並任命12軍軍長李德生兼安徽省軍區司令,接管安徽省的軍管會。軍委又升任李為南京軍區副司令,令在安徽的各軍兵種駐軍,都聽命李德生統領。李像當年朝鮮戰爭出任上甘嶺前敵總指揮一樣,以戰鬥的姿態排兵布陣:用屬下的第31師,在進入安徽的津浦鐵路線上,一個連進駐一個車站, 南來北往出入境的客貨列車,都要上去一個荷槍實彈的戰鬥班保護。 蕪湖到安慶是長江水運的要衝,由第35師把守航道,每艘客貨船都 派出一個武裝排護航。第34師全力集中在淮南煤礦的十個礦區,每個礦放一個營,幹部戰士都輪班到井下掘煤的掌子麵抓革命促生產, 確保每天產煤兩萬噸送往寧滬杭。馬鞍山鋼鐵廠生產的特種鋼,是國防工業的急需品,不得須臾停產,從車間到班組都有軍人跟班。大別山裏給未來戰爭儲存大量戰備物資的幾百座庫洞,是我軍的“小三 線”,由省軍區的獨立二師組成幾十支警衛分隊去看管。城市交通、 治安、基層企事業單位新建革委會,均由省軍區的獨立一師管製。僅 幾天時間,8萬人民解放軍遍布安徽城鄉,一個士兵管控一個生產大隊,一個班長行政一家千人工廠,佛子嶺水庫、皖西林場、九華山廟宇、 黃山景區都列入了軍管,軍人無處不在,一個前所未有的軍人政權展 現在江淮大地上。生產恢複了,交通也通暢了,而社會秩序卻無法安然, 兩大派依舊是槍炮相向。毛澤東有自己的高瞻遠矚,把武鬥看成是未來戰爭的排練場。
安徽的武鬥,是從1967年元月造反派奪了省委大權開始的。一 派認為奪權“好得很',人稱“好派”;一派堅決反對,認為奪權不搞大聯合是好個屁”,人稱'屁派”。為了雅俗共賞,各自名為G派和P派。 省軍區反對奪省委的權,造反派指責他們是保護省委書記李葆華的,一小撮保皇派”。複員軍人組成的紅衛軍衝擊省軍區,軍區抓捕了紅衛軍頭頭於得水,刑訊至死,毛澤東震怒,1月21日致信主持軍委的林彪,批評“軍隊所謂不介入是假的”,指令他派兵“支持左派廣大革 命群眾”,把軍委以前下達不介入的“五條禁令取消作廢”。林彪立即重新製定了 8條,命令軍隊全麵介入地方“支農、支工、支左、軍管、 軍訓”。四月,中央文革在解決安徽問題上又發出了文件,強調軍隊 支左不得隨意宣布群眾組織是反革命組織,不得把群眾打成反革命, 不得亂抓人••…
8月4日,12軍部隊進入安徽指定的各個地位,李德生率軍部住進合肥的園林式賓館稻香樓。李找來兩派頭領、革命幹部、新聞記者、群眾代表座談,他向與會者宣讀了中央對安徽的處理政策,表明12軍支左的態度。李說,12軍是毛主席派來的(他給大家亮出了毛澤東簽署的軍委命令)。主席講,工人階級內部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我們認為,G派、P派都是革命群眾組織,不存在革與保,你們必須執行中央的指令,雙方放下武器,共同協商建立大聯合、“三結合” 的新政權。我們保證對G、P兩派一碗水端平……
李說的意氣風發,以為像對自己部屬一樣令行禁止。他不懂得, 兩派的廝打已紅了眼,都自認為是捍衛毛澤東思想的革命派,渴望自己的槍杆子能打出個新政權,平起平坐就是搞階級調和。況且,兩派在爭鬥的戰場上已有幾百人犧牲,幾千人流血,不報仇雪恨,死者不瞑目,生者也無地自容。他們對李德生的口諭根本不予理會,8月8日, 兩派在合肥又展開了一場浴血的搏鬥。
傍晚時分,合肥城北突然槍聲驟起,我從槍聲的密度和使用的槍種判斷,相當於營的戰鬥規模。槍聲就是命令,我分管的宣傳車即刻出動。政治部和司令部值班人員有二十多人跳上車,車行一路,高 音喇叭喊話一路:“我們是6408部隊(12軍的代號),是毛主席派來的, 堅決反對武鬥。”
廣播車循著槍響方向開到肥河大堤,流彈不停地從我們頭頂上 嗤嗤掠過。我站立在車廂前頭眺望,看到六安路路南一家機關大院樓層的窗口,和路北的市立第六中學的屋頂上,都有沙袋壘成的掩體, 射孔內的火舌正在噴吐,相互對射的機槍、自動槍在入暮的天色下, 像無數的火繩在空中飛舞。
司令部的劉參謀指揮宣傳車開到六安路中央,這一果敢行動迫使雙方的槍聲稀落了下來。我們跳下了車,進了路南的機關大院。院落很大,已擠滿了人,我發現坐在地上的,是些被反綁的學生,一見軍人出現在他們麵前,都放聲哭喊開了: “解放軍啊,快救我們,他們要殺人啊! ”
我問一個持槍的看守:“他們是哪一派的? ”
看守回答:“P派的。”
“你們抓了多少如”
“一百多吧。”
“怎麽處理? ”
“帶回總部。”
“總部在哪裏? ”
“合工大。”(合肥工業大學,G派的大本營)
這時,一個頭頭站立在場地中央發話:“馬上撤走,各班看好自己的俘虜,繳的槍都讓他們扛上。”
在頭頭的指揮下,看守從地上拾起散亂的槍支,退下了彈倉的子彈,把槍支掛在俘虜的脖子上。俘虜排著隊,在吆喝聲中被押出院 的南門。
樓上G派的戰鬥成員,正被我們上去的人三三兩兩地往下趕, 一個小青年扛著挺輕機槍來到我跟前,用手指做了個V字。小青年告訴我:“有人被打死了。”
他帶我來到大院的東北角,這裏有個石灰坑,坑裏浸泡著一具蜷曲的屍體,我讓小青年放下槍和我一起各拽一隻腳,把死者從坑裏 拉到坑沿。屍體渾身是石灰漿,白糊糊的,在夜色中,還能辨出是個學生模樣。小青年說:“我們G派攻進這座大院,他是被俘後給處決的。”
圍觀的人告訴我:死者是P派的敢死隊員,外號叫小福子。
此時路北槍聲又響起,我顧不上處理屍體,領著我們放映隊的兩個戰士奔出大院,穿過馬路,跑到了槍響的六中教學樓跟前,屋頂上的槍聲停了,有人向下喊話:“解放軍同誌喲,快救我們! ”
這是一幢三層樓房,兩頭的樓梯間正燒起大火。我近前一看, 燒的都是課桌、椅子,我認定是守樓P派搞的防禦性措施,自己放的火。 我找來根木杆一件件往外掏,兩個戰士把燃燒的桌椅,用腳往樓前的草地上踢。忙活了一陣,終於掏開了一個通道,我不顧餘燼的高溫 衝上了二樓,二樓沒人,又上到三樓,也未見到人影。我仰頭向屋頂高喊:“解放軍來了,你們都下來! “
稍停,頂層的天窗洞開,探出個腦袋來,說:“我們下不來,還有負傷的。”
我和兩個戰士拉來幾張書桌疊在一起,我爬上天窗,到了屋頂 的平台,一夥人都擁過來緊緊地摟住我,感激之情變成了一片嗚咽。 我安撫了他們一陣,清點了人數,一共15人,手中都有槍,其中躺下的三人腿和胳膊負了傷。
我問他們中的一個小頭頭:“你們守樓的有多少人? ”
頭頭說:“ 很多”
“怎麽還剩下你們十幾個? ”
“他們剛撤走了。”
我這才注意到,他們把一根長長的木頭支搭在樓後一棵楊樹杈
上,剛才槍響,可能是退路被G派切斷,這十幾個人才給截留下來的。 我馬上站到屋頂的邊沿向樓下喊話:“門診部的醫生護士快上來,這裏有傷員
回過頭,我和兩個戰士把能走動的送下天窗,留下一個小青年照顧傷員。我和小青年聊起,他是六中高二學生。他告訴我,他們參加戰鬥的都是成分好,在毛主席像前宣過誓的。
我問:“為什麽都挑成分好的? ”
小青年答:“親不親,階級分,成分好的有保衛毛主席的鐵骨紅心。” 我又問:“誓言有些什麽內容? ”
“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拋頭顱,灑熱血,生是毛主席的人, 死是毛主席的鬼……”
“你們剛才還在喊救命,為什麽不打到底,殺身成仁?”
小青年有些發窘,說:“讓你們來解救,就是要得到你們的保護, 我活下來就是為了再戰鬥的。”
我在想,年輕人思想如一潭清水,隻要有毛澤東思想的激勵, 他們都會義不容辭去赴湯蹈火。
醫生護士上來包紮了傷員,我們七手八腳地把三個傷員送到樓下, 我看了看表,已過9時。返回時,我特意讓宣傳車從市中區穿過,合肥最熱鬧的長江路,見不到車輛和行人,街燈清冷,已是一片蕭疏。
第二天,我們把兩派武鬥的戰況向李德生作了詳盡的匯報。李說, 派戰打開了,天天都在死人,必須要兩派馬上交出武器,釋放俘虜。 他要我們去找兩派頭頭吹風,先禮後兵。
晚上,我隨劉參謀來到P派的武鬥指揮部,地點在民政局的大院內,總指揮叫程明遠,民政局局長,他早在1931年就是合肥縣黨的書記,紅軍幹部。
P派指揮部警戒森嚴,我和老劉到達民政局門前,哨兵用手電對我們從腦袋晃到腳下,驗明正身才放進大院。在辦公樓前,一個彪形大漢在等候,在他引導下,我們走過長長的過道,兩側房間是審訊室,從一扇虛掩的門能清楚看到審問者在吊打俘虜,毆打聲伴著慘 叫聲撕心裂肺。
我問引導:“你們審問的是些什麽人? ”
引導說:“昨天俘來的。一般的小蘿卜頭都關到了農學院,在這裏關的都是好派的大頭目,程司令要親自審問。”
“你們這樣的吊打不好吧? ”
“對這幫人可不能溫良恭儉讓,他們抓住我們的人整的還慘, 階級鬥爭嘛,不能心慈手軟。”
我們上到樓的二層陽台,見到一個光頭大肚像羅漢般的人物, 正躺在席壬k搖動著蒲扇,見我們來了,才緩緩地坐起來。他就是程明遠,這個當年在鄂豫皖拿大刀片子殺出來的紅軍戰士,現已掌握了 P派的百萬武裝力量。我們剛到他跟前,他身後就閃出十多個提著自動槍的衛士,對我們虎視眈眈。程沒讓人給我們設座,老練地搖動手中的蒲扇一言不發。
老劉蹲下身軀對程說:“程司令,李主任問候您,讓我們來傳達他對兩派的希望和要求。”
程司令很敏感,說:“你們來就是要我們繳槍,是吧?”劉說:“我 們不會偏向哪一派,將來會在規定的地點讓雙方同時放下武器。”
程馬上說:“這是李主任的意思,還是中央的指示? ”
劉說:“中央早在解決安徽問題的文件中說過了。我來之前,李主任請示了中央,中央要求你們交出武器,釋放俘虜。”
程說:“康老表態了嗎? ”
今年初,程明遠首先起來造省委的反被捕,中央文革小組顧問康生保護了他,程對康有感恩之心。劉說:“李主任請示過康老,康老同意的。”
程說:“既然中央文革有指示,我們堅決照辦。”程又反問:“你 們對兩派有些什麽武器都清楚嗎? ”
劉說:“我們剛介入支左,確實不清楚,我們可以向你們作出書麵保證,如一方留下一槍一彈,我們就要追究領導者,他們必須承擔欺騙中央的責任。”
程說:“馬上要我們交出武器,可能辦不到,我們還要開會研究。”
劉說:“李主任說,隻給兩派20天的期限。”
“同誌哥,”程明遠帶著幾分傲氣說,“繳槍給你們不光是合肥, 我們P派要在全省統一行動,那不是件容易的事,下麵有數百萬人, 百萬條槍,又分散在14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要通知,要說服,得有足夠的時間去做工作啊。”
程司令當年在鄂豫皖蘇區,手下兵力是一支30多人的小遊擊隊, 如今已雄師百萬,武器又精良,他最懂得政權隻能來自槍杆子,放下槍杆子,靠吐唾沫奪權,是竹籃子打水。
劉參謀進一步告訴他說:“各縣市都有部隊的人,我們有統一的部署,統一的行動,下麵的工作由我們派人去做。”劉站起身來又說: “就這樣定了,我們告辭,請司令保重。”
劉參謀在我們中間都叫他劉鐵嘴,在返回的車上,我說:“老劉, 你那張嘴起到了一個師的作用。”劉嘿嘿一笑,對這夥人,就是要靠吹靠唬。
地頭蛇到底鬥不過強龍,一個月後,程明遠還在拖著,我們以叛徒罪(他在1932年被捕過)把他逮捕下獄。
就在見程明遠的第二天,我們又去到G派設在合肥工業大學的指揮部。一位分管軍事的頭頭帶領我們參觀他們的工事。工事地麵有, 屋頂上有,戰鬥隊員都在工事裏嚴陣以待。頭頭告訴我,他們的工事都是請複員軍人來設置的,每個工事設計費給50至30元不等。
我吃驚地問:“為什麽這樣幹? G派人數最多,難道就沒有軍事 人才? ”
頭頭說:“我們參加戰鬥的成員,以學生為主,還要進行嚴格的政治審查,五類家庭的堅決不用,使用解放幹部也是如此,凡有涉嫌走資派的都不啟用。”
“那為什麽? “
“將來大聯合、三結合’會處在有利地位。P派的人大都是政治上不幹淨的,他們中間有不少是出生地富或和國民黨沾親帶故的。”
這位唯成分論的頭頭還告訴我:“G派在全省五千萬人中占多數, 新生政權應以我們為主。我們不排斥P派,吸收他們中間的優秀分子 參加大聯合、三結合'。“
強烈的權力欲促使這位頭頭不識時務,“三結合”後,造反派的頭頭大都被逐出領導班子。
1980年代末,有人來京告訴我,這位G派頭頭在深圳買下不少原始股,已是千萬富翁,他敢向身邊的人說,修正主義才是我向往的道路。
四
就在合肥“八•八”事件的同時,淮南的兩大派數十萬人馬,在八公山下列陣,決定打一場小淮海。當年謝安和符堅的測水之戰, 就是在這裏打響的。
我到淮南時,武鬥已停下來,蔥鬱的八公山看不到草木皆兵,浩蕩的淮河上,也不見血流漂杵,這裏綠水青山依舊,到處卻是一片死寂。
34師師部駐老市委的權力中心洞山鎮,接待我的是支左辦公室主任李科長和張幹事,他倆向我介紹了淮南的情勢。
淮南煤礦有10個礦區,分布在150平方公裏的一塊淮河衝積平原上。文革開始,50萬礦工因奪權分成兩大派,34師到達淮南之前, 大小戰鬥已打了十餘次,就在我來淮南的前三天,兩派正集中自己的全部兵力,從洞山到田家庵的十多公裏地段上挖壕築壘,準備展 開一場生死決戰。師領導分頭勸說已不奏效,師長張季倫集合全師一萬人,親自帶隊插到兩派幾十萬人正待廝殺的陣地前沿,組成一道人牆,一邊手搖語錄本,一邊高喊口號:停止武鬥,和平談判!這場麵十分壯觀,很具有威懾作用,誰敢開槍射殺解放軍呢。兩派在我們強大的和平攻勢下,撤離了戰場。此舉還得到中央文革的表揚。
李科長讚揚師長的堅毅果敢,他更欣賞兩派的武裝力量,建製都是按班排連營團師兵團編成,戰鬥成員是工人,骨幹是複員軍人, 號令統一,步調一致,體現了人民戰爭的樣式。
他要我去見見P派頭頭張家祥,他原是解放戰爭中我軍的偵察排長,複員回到淮南開了家大車店。文革開始,他第一個站出來造市委的反,公安局抓了他,放出來又上北京衝中南海,他用紅衛軍的旗幟在淮南已聚集了數十萬人馬,身邊有四個精銳的戰鬥團,依托農村為根據地,隨時準備打進淮南。
張幹事對張家祥的看法決然不同於科長,他說:“張家祥匪氣十足,他們一夥打砸搶燒淫掠,無惡不作,要是讓他們來坐天下,我們就得受二茬罪,吃二遍苦。”
李科長用電話通知了 P派,要他們對我做好安全接待,又用他的工作車把我送到長豐縣(水家湖),這裏是南去合肥,東到蚌埠的鐵路交叉點,P派的部指揮就設在縣郊的一家拖拉機匚接待我的是 P派總指揮部的李參謀長,他人很瘦小,臉上有槍傷,約50開外的年紀,話語練達,不卑不亢,還保持軍人的儀態。讓我驚訝的是室內的布置,幾乎和我們師作戰指揮所一個模樣,牆上有巨幅軍用地圖, 圖上標識清晰,用紅藍紙條區分出兩派的軍事分界線,雙方防區還注記有番號和兵力。房間的一側有五部電話通向外界,幾個守機的女孩子在記錄通話。屋中央七八平米的沙盤內,微縮的地物地貌十分精致。
參謀長把我讓到會議桌前坐下來,一位似參謀人員的過來為我沏茶。參謀長自報家門,姓李,原是晉冀魯豫軍區七縱的,和我們12 軍前身六縱曾在攻打羊山集時並肩作戰過。那是1947年,國民黨宋瑞珂的整編第六十六師堅守羊山,六縱攻擊了三天,傷亡了三千人才爬上羊腰,七縱上來繼續往上攻,代價更慘重。這位李參謀長當時是連長,連隊給打掉了一半。他形容是踩著遍山的屍體上到羊頭的。 地上死人的腦袋,像地裏長的西瓜,一不留神就讓你踏上一腳。從戰場上爬過來的人我是敬佩的,1954年,他從副營長的職務上轉業來到淮南。他真誠地向我表示:“昨天我為黨的事業活下來了,今天我會為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獻身。” “黨文化”的傳承,讓他還存留有一顆忠誠毛澤東的心和堅定的戰鬥精神。
正說話間,有人來報:“張司令到! ”出於禮貌,我隨李參謀長到門廳前恭候。
放眼一望,廠門口正跑步過來一支步伐齊整的隊伍,都著一身軍裝,肩挎自動槍,頭上戴著儼如鋼盔的礦工帽,一到辦公樓前就自動分列兩旁。張司令出現了,他從侍衛的行列中大步走過來,尾隨他身後的是一個女兵班,人人腰上別有59式手槍,身著灰色軍裝,紅色娘子軍模樣。張司令來到我麵前,參謀長迎上前介紹說:“這位是 6408部隊的首長,從合肥來,是李德生主任派來看望您的。”張家祥威嚴的臉上現出笑意,伸出的右手隻顯露出兩根指頭,他的傲慢讓我激靈了二丘, 我很快恢複常態,伸出手握了握他那中指和食指。他沒有謙讓就先進了屋。落座後,李參謀長可能見我有些不愉快,忙給張司令做了補白:“劉同誌是李德生主任身邊的高級參謀,是來了解兩派情況的。”我無須辯說,這種虛妄的身份對造反派有著特殊的作用。 我馬上說:“我帶來李德生司令對張司令的問候。”我有意把兩位不相稱的司令的稱謂並列,給對方一種滿足感。
張家祥微微起身說:“豈敢豈敢,祝李司令身體健康。”
我開始介紹合肥的武鬥,用勸導的口吻,希望淮南兩大派都放下武器,聽從中央部署,搞好大聯合。張家祥沒有正麵回答我,大講淮南你死我活武鬥的來龍去脈,說P派已傷亡好幾百人,此仇不報對不起淮南的革命群眾,還向我表示,他有決心把G派趕出淮南,趕過淮河, 政權必須用槍杆子取得。
我來這裏僅是觀察些感興趣的人物,沒有帶來官方解決派性的任務,麵對這位眷戀戰場的P派頭頭,隻是逢場作戲的說說。
我問:“你們將怎樣執行中央關於停止武鬥的指示? ”
張說:“江青同誌最近有個講話,主張文攻武衛,江青的話代表了毛主席,現在階級不分,陣線也不明,怎麽能聯合?”
我說:“你們這麽打下去,誰也消滅不了誰,後果是什麽? ”
張提高了嗓門說:“我們不是打了 22年的戰爭嗎?外打小日本, 內打老蔣,後果就是革命者的勝利。我請您轉告李主任,淮南炮轟派G 派)舉手投降,我就交出武器。”他那雙紅紅的眼睛裏閃出一股殺氣。
我又問:“你要打進淮南,你準備出動多少人? ”
“四個兵團,一百萬人! “
張家祥利令智昏,他在向我吹噓他握持的軍事實力,我再和他對話也無意義。告辭時,我調侃地說:“安徽鳳陽出了個朱皇帝,你要是像你老鄉一樣,中國就歸你了。”
“哪能這麽說。”他不懂我的揶揄,還謙讓地說,“天下永遠是毛 主席的,我是他的馬前卒。”
有評論家說,共產黨能衝殺的軍事幹部,大都出身遊民階層, 張家祥實實在在的就是這一類型。三年解放戰爭的生生死死,他成了我軍的偵察排長,造反半年,混成了十萬造反大軍的總司令,為獲取自己的最大利益又在奮不顧身。如果他腦袋稍微有些清醒,收斂卻步,大聯合時,也許有他淮南市革委會副主任的高位,可惜,人不足蛇吞象,最後走上了斷頭台。
我在淮南待了兩天,到各個礦井去轉了轉。炮轟派十分注重政治影響,他們的旗號是“抓革命,促生產,一切聽從部隊的安排。”以此得到了 34師官兵上上下下的好感。我看到井上的機械修理車間、 發電廠井下巷道的運輸,掌子麵的掘煤都有人在生產,軍人在跟班, 確保了每天兩萬噸煤的生產。
第三天,劉參謀突然來淮南,他才是真正代表李德生來的,李德生得到淮南武鬥的新動向,張家祥已秣馬厲兵,即將攻打淮南。去年張率軍攻進淮南,洗劫了市委大樓,損失尚小,這次要是打進去, 死人多且不說,各個礦岀不了煤,華東三省工業停產的後果不堪設想。
李德生派岀劉參謀是來勸諭張家祥的,同時要求34師防患於未然。張師長十分警覺,馬上調動兩個團,在進入淮南的大通礦一線 部署了一道阻擊P派進攻的防線。
我關注戰前的未雨綢繆,跟隨劉參謀去了水家湖。
五
這裏已呈現出一片出征前繁忙的景象,在火車站的各個附線停車道上,七八列運煤的車皮裏已擠滿了整裝待發的戰鬥人員,大約有兩萬來人。車皮裏的鬥士們,一見軍人到來,馬上舉槍對空鳴放,槍支如一片森林,似在向我們顯示力量。
劉參謀令小車開到正待岀發的第一列車的軌道前停下來,他跳 下車,對著列車上的人高喊:“我是6408部隊的劉參謀,我懇求你們通通下車,不要進入淮南! ”
坐在車頭的張家祥從車上跳下來,指著劉參謀:“你是什麽人? 敢來堵我的車? ”張見我站在劉參謀身後,緩了緩口氣說:“我們是回 老家鬧革命,保證不打第一槍。”
劉說:“你們回去可以,等全省的造反派都交完槍,再回去也不遲。”
“你可以這麽說,我們的戰士是不會答應的,我們是給炮轟派趕岀來的,要回去恢複自己的家園。”
“不答應也要執行,這是中央的命令! ”
“你說的中央不是毛主席的,是劉少奇的。”張態度轉為強硬, 他轉身一揮手:“車開過來,向淮南前進! ”
車頭噴發岀一股白煙,突突叫了兩聲,拉響了幾聲尖利的汽笛, 車輪啟動了,緩緩地從鐵軌上碾過來,頂住了我們的小車。劉參謀氣急了,喊道:“張家祥,你有本事從我身上碾過去! ”他走到小車後的軌道中央躺了下來。
這下把張司令給鎮住了,他沒想到世間上有比他更不要命的人, 猛然間,他惡向膽邊生,高喊:“開!壓過去!我的命抵你的命!”
劉參謀橫躺在軌道上,閉著眼,火車頭擠兌了小車兩下又停下了, 正在這時,李參謀長出現了,見我也在現場,知道劉參謀有來頭,知趣地附在張家祥身邊一陣耳語,張憤然地走開了。李參謀長過來蹲下身子對劉參謀說:“請起,請起,我們讓火車停下來,有話到我們指揮所去說,你是軍人,躺下影響不好。“
劉坐起身來說:“那請你們武鬥兵團通通下車,列車開到附線, 我們不進你的指揮所,就在這裏談。”劉很有心計,這是他和造反派打交道積累的經驗。
在李參謀長的張羅下,兩萬多戰鬥員罵罵咧咧下了列車,張司令再沒岀現。
劉告訴李參謀長說:“我們在大通礦部署有兩個團,誰先動武, 我們就還擊誰。”
這話有絕對的威懾力,軍人岀身的李參謀長懂得,一群烏合之眾, 是不可能撼動正規軍的。李參謀長表示立即罷兵。
劉參謀原是我04團的作戰參謀,朝鮮戰爭曆練了他一身是膽, 這場淮南的大規模武鬥給他單槍匹馬製止了。李德生進一步作岀部署, 交槍的同時,清理兩派的壞頭頭。
當時在全國各地造反派查岀的壞人數以萬計,淮南的張家祥首先
被清理岀來。第二年,軍管決定槍斃他時,我特地趕到淮南去看他, 為他“送行”。
張被關在田家庵我100團司令部駐地的後院,是團的金幹事陪我去見他的,金讓看守(團警衛排的班長)把張從小屋裏放岀來,沒有給他帶刑具,我和他站在院中央說話。
我觀察他身體依然很壯實,沒感到死刑對他的威脅。我問他:“你 還記得我嗎? ”
張點了點頭。
“你知道自己的下場嗎? ”
“知道,定了我死罪,已上報中央了,等待吃槍子。”張麵對自己 的結局很坦然。
“你有什麽要說的? “
“我沒有犯罪,我是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造反的,罪行是他們強加的。”
“我看到了你的罪行,說你在盧橋拖拉機廠搶了十多公斤鉗金, 槍殺了六條人命。“
“搶鉗金是下邊好的,已如數交還了。殺人是在雙方槍戰中打死的老百姓,誰殺的,不清楚,都算在我的頭上了。”
“你的手下還奸汙了上百名婦女,是事實吧? ”
“吹牛不犯死罪,梁山泊好漢的旗幟是'替天行道',我的旗幟是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張家祥是抗戰時期就參加革命的老兵,絕不會讓我的戰士去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
“你是總指揮,你就得承擔首要責任。”
“你們怎麽說都占理,就是為了要我的命。我告訴你,槍斃我那天, 我會高呼毛主席萬歲。”
他已視死如歸,毛的革命路線把他舉向浪尖,現在又跌到穀底。 明天,他就要從這個世界消失,我向他揮了揮手算是送別。
第二天,市軍管會在大通礦召開臨刑前的萬人聲討大會。張家祥在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被34師警衛連的一個班帶到一座石砰子小 山跟前,他仍然昂著頭,沒有下跪,我們的一位警衛排長用槍頂住了 他的後腦勺。解放戰爭中,他的戰友大都倒在中原戰場,文革的這場搏鬥,他也是在浴血,他得到的不是光榮犧牲,而是對罪犯的處決一一 排長扣動了扳機,槍聲響處,腦漿迸出,張家祥一頭栽倒在砰子堆裏。
淮南平靜了,大聯合的權力卻集中在軍人手裏,造反派都回歸礦井工廠他們得到的報酬就是努力幹活,高產岀煤。
曆史不會對張家祥作岀真實的結論。40年後,劉參謀對我說, 我們是為了淮南的社會安定,不考慮法律程序,殺他是為了儆猴。
與此同時,蕪湖的兩派正打得火熱。李德生帶著蘇參謀去了,他坐一輛蘇式吉普車在槍林彈雨中穿行,車頭上有好幾處彈孔,製止武鬥的權威性受到挑戰。兩派頭頭都把精力集中在戰場,根本不理會李德生上門傳達中央的緊急指令和苦口婆心的勸說。實力強大的“三籌處”,把“聯總”趕出了蕪湖,一萬多人去了上海、南京流浪,兩千人上北京告狀。李德生求助中央,康生岀麵把軍代表和造反派的頭頭 50人召到北京談判,周恩來到會講了話,強製兩派簽署協議,保證“不 打架” “不抓人',被打岀蕪湖的“聯總”由12軍保護回城搞大聯合。
“聯總”要報仇雪恨,集中了一千多人到滁縣琅瑯山建立了武裝 訓練基地。這裏山勢險峻,林木蔥蔥,當年唐宋八大家中的歐陽修就在這裏寫岀名篇(醉翁亭記》。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欣賞山清水秀。 明朱元璋選擇它是做奪取政權的根據地,他從這裏練岀了精兵打倒了元軍。造反派向往曆史重演,他們找來一批複員軍人擔任骨幹,在峰回路轉的山澗安營紮寨,為殺回蕪湖展開了大練兵。
35師師政委趙元昇告訴我,為說服“聯總”回蕪湖,他們派岀了 20多人的工作組到琅瑯山。令他們驚訝的是,這裏真有朱元璋的'高 築牆,廣積糧”的陣勢,沿山溝溪邊幾百座小茅屋,住的戰鬥組織一 律按軍隊編製,軍事管理,三餐野炊,24小時作息的號起號落,射擊訓練,土工作業,戰術演習都有統一的進度。“臥薪嚐膽” “殺回老家去” “練兵場就是戰場” “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不怕流血犧牲” 等巨幅標語,用石灰刷在石壁上。
為迎接工作組到來,他們專為工作組安排了訓練成果的匯報表演。那天,演示場地設置在一條山溝裏。第一組岀場是幾隊英姿颯爽的女“戰士”,她們用立跪臥三種姿勢快速射擊山縫或樹叢間的人像靶,命中率達90%。第二組為了體現從嚴從難從實戰岀發,展示的是在山野戰鬥的技能,一百多人同時攀緣十多丈高的懸崖。隻見他們一手抓住葛藤,貼身絕壁,一手在半空中舉槍指向山上的活動靶, 槍響靶落,讓打過仗的行家們也禁不住拍手叫絕。
最後擺岀了營進攻的戰術演練:三個連成品字形交替掩護攻擊前進,射擊、投彈、拚刺動作規範,不亞於部隊用郭興福教學法教 練出來的戰技水平。
基地頭頭們驕傲地說,他們已具備打回老家的實力。
工作組讚揚他們的訓練成果,是我軍名副其實的後備兵員,也推心置腹的勸導他們放下武器,平心靜氣地坐下談判,搞好兩派大聯合。
經過十多天的艱苦開導,“聯總”終於有條件地接受了工作組的 意見:兩派放下武器必須在行動上對等;確保“聯總”人人生命安全。 回蕪湖後,住地由軍隊派兵24小時保護。接受他們中間熱愛解放軍的年輕人入伍。
這天晚上,醉翁亭下開起了聯歡會,有歌有舞,每個節目都是 對偉大領袖的歌頌。女孩子聯唱的《心中想念毛澤東》,如泣如訴的歌聲,工作組為之動容。一個小青年唱起《紅燈記》“獄警傳”片段, 有板有眼,聲音高昂,感情深厚。宣傳科長最為感動,招來小青年詢問年齡、文化程度、家庭岀身……小青年十分敏感,第二天交來一份 他咬破手指寫的血書:“參軍報國! ”
趙政委對這場精心安排的晚會評價說,如果要動員他們上戰場去衝鋒陷陣,這就是戰前最生動思想政治工作。
這支武鬥組織在工作組帶領下回到蕪湖,又在部隊的保衛下在 大街上示威遊行了一圈,他們在P派群眾歡呼中得到了滿足。
慶幸的是,他們不是用槍炮殺回老家,否則這千把人肯定會拋屍蕪湖街頭。
李德生從北京回來後,告訴我們,說毛澤東接見了他,毛對李和平解決蕪湖事件很感動,並教導說:“明其為賊,賊乃可服。”
這是《漢書》上的話,意思是製止了武鬥,別忘了階級鬥爭,還要向群眾公布壞頭頭的罪惡,群眾對黨的怨恨才會得到消除。
這正是毛的高明之處。
七
八月下旬,安慶G派集結市下屬八個縣的十萬民兵把這座江城團團圍住,聲言不投降就破城。P派一邊傾城堅守,一邊向省軍管會告急。李德生迅即組成工作組前往解圍。成員有12軍副政委宋佩璋, 副軍長李長林,司令部政治部各出一名處長再配上參謀、幹事、助理共七人,幹事就是我。
李德生召集我們開會告之,安慶武鬥大亂難止,兩派背後都是軍隊的人在組織指揮。城郊有十多家大工廠是海軍、空軍的軍工企業, 工人都追隨G派,手中武器全由軍隊工廠和人武部供給。G派龐大的兵力是民兵,班排連營的骨幹幾乎全是複員軍人,總指揮是轉業到地方的一個師參謀長,他是經曆過抗日戰場的老兵。P派也不弱,它的核心力量是由南京軍區第二工程團、軍分區獨立營,和市民、學生 混編成的20個戰鬥營,他們在安慶城內築起街壘,高樓牆垛都設有工事。這場攻防戰要是拉開架式打開來,安慶將是人亡城毀。李德生看到了它的巨大危害,親自岀馬,控製住這場正在燃起的戰火,從 源頭給以撲滅。
李德生帶領我們趕赴安慶。他在安慶已布下了 12軍的03團, 他知道,僅靠兩千人的武力是鎮不住造反派的,反會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所以派出一個高級別的工作組,意圖是用組織和行政首先束縛住軍隊這隻看得見的手。
我們工作組一行進入安慶外圍的月山,就看到公路上崗哨密布, 山頭上到處是塹壕和掩體,這裏已是G派的前線。到了安慶城下,我們進入了 P派的防區,到處是明碉暗堡,掩體全是用沙袋壘成,戰鬥員們臉上都布滿硝煙,蹲在工事裏轉動著兩隻眼睛盯住我們。十多間房屋餘煙未燼,像是剛剛戰鬥過。城門口有幾個P派的聯絡員,他們過來查看了我們的車輛,確認了是12軍的工作組,才熱情的引領
我們入城。滿街是放置的路障和街壘,我們的車從他們跟前走過時, P派的戰鬥員都跳岀工事,舉槍高喊:向6408部隊(12軍代號)致敬! 向6408部隊學習!
03團已為我們安排好住地,地點是人去樓空的專區行署。我們還沒解開被包,李德生就告訴03團團長,說他馬上要見當地友鄰駐軍領導和兩派武鬥的總指揮。團長熟悉兩派和各家駐軍,半個小時就 在電話裏安排就緒。會見地點設在臨江的一座大樓上,那裏是兩派交火的前沿,團長已派岀了警戒,保證來人的安全進岀。
我們隨李德生來到這座四層樓房。站在樓頂,滾滾長江一覽無餘, 樓下是一條沿江的長街,沒有行人,街角街口都是碧障,各個住家的樓房窗戶裏還伸岀黑森森的槍口。我陡然間想起60年前( 1907),徐錫麟在這裏起義,槍殺巡撫恩銘,當時戰鬥的僅是幾百人,如今已是數萬武裝對峙。我是戰爭的過來人,知道一場蓄勢待發的慘烈戰火 即將點起,戰前的沉寂氣氛讓人不寒而栗。
找來談話的頭麵人物都是單獨進行,由團長引領。第一個上來 的是南京軍區空軍副參謀長宗書閣。他是李德生的老部下,一見到 李忙舉手致禮,李像對其他對老部下一樣,沒有任何客套,開門見山: “我要你來,是要你約束你們在安慶的幾家工廠三萬多工人,讓他們必須執行軍隊的統一號令,不得和地方造反派攪和在一起,發放的武器立即收回,也不要再支援地方造反派任何物資,這是我代表軍委和南京軍區給你下達的命令。”
宗副參謀長身材短而圓,他一邊擦拭頭上的汗珠,一邊囁囁嚅嚅的承諾:“我做工作,我做工作,堅決執行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指示。”
他深知,李的話如斬釘截鐵,不容有回旋的餘地,在解放戰爭攻打大楊湖的惡戰中,他的團打得隻剩下幾十個人,還突不破口子, 李德生命令他帶上炊事班和能走動的傷員也要突進去。用宗副參謀長的話說,戰爭就要靠死磕才會有勝利。
李德生又告訴他,“在安慶我派岀了領導小組,你都熟悉他們, 03團又是你帶過的,你有解決不了的困難就向他們提岀。”
宗副參謀長表示:“我會全力以赴”。
臨走,宗副參謀長和我們一—握手,他拍著團長的肩說:"我們
都是老庚(同齡人之間的親切稱呼),有事就關起門來說。”
送走了宗,團長帶來東海艦隊的後勤部副部長。盡管南京軍區管不了他們,一見麵,李也是像對宗副參謀長一樣,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說:“南京軍區領導機關已癱瘓,許司令給造反派趕進了大別山, 軍委任命我為軍區的領導,又接管安徽省黨政軍的全權,安慶不能亂, 如長江航運中斷,華東地區老百姓的吃穿用就要受到嚴重影響,軍委要我明確向你們表示,軍工企業不得參與地方造反派的武鬥,隻能在自己院內鬧革命。收繳你們發放的武器,你們必須立即執行。”
這位副部長一邊聽李的說話,臉上的愁雲越聚越密。他也是抗日老兵,雖不是李的老部下,深知在軍事首長麵前是沒有價錢可講的, 最後表示,堅決服從軍委決定。
他是下基層巡視工廠的,不想介入派性,蜻蜓點水就開溜,團長約他來,是想給他脖子上套根繩索。他是老後勤出身的部門首長, 政治能力遠不如宗副參謀長,造反的工人派性一發作,連老爹老娘也不買賬。團長說他怎麽也有幾十年部隊鬥爭的經曆,又有來自軍委的巨大壓力,責任感會驅動他去找岀路應對各種困難。
接著G派的作戰總指揮來了,此人中等個頭,40多歲,粗眉大眼,一股虎氣,步態有軍人氣息。他原是我20軍60師的師參謀長, 1960年代初轉業到安慶來當糧食局長的。他身著汗衫,短褲,頭戴 鋼盔,身後還跟一個班的貼身警衛,都攜有長短家夥,他一見李德生, 不卑不亢的致舉手禮。李微微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
總指揮很健談,告訴李,他是1940年在蘇北入伍的兵,參加過蘇中戰役和孟良崗戰役。眼下安慶市和屬下八個縣的G派民兵都歸他指揮,八個縣的P派都被他統帥的G派武裝包圍,隻要他一聲令下, 指日就可進入安慶城。
李德生平靜的借著他的大話問:“你們得了安慶,安徽其他區還有P派的幾百萬人,又有湖北'三新'、'三鋼,的支持,他們都來對付你, 你怎麽應對? ”
這位總指揮沒有品岀李德生說話的滋味,仍然高聲大氣地說:“了 不起就三分天下。毛主席就高興天下大亂,他老人家的鬥爭哲學是用大亂來達到大治的,我們堅決的緊跟主席革命路線戰鬥到底。”
李德生說:“你們有人提出農村包圍城市。農民的造反派不得進城是中央的明確規定,誰要不執行,一意孤行,我們就堅決製止。我來這裏就是要求你們交岀武器,和P派一起解決你們的奪權問題, 我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沒問題。”總指揮表態幹脆,“我們的武器已清點好了,說交就交, 不會留下一槍一彈的,絕不違抗中央的命令。”看得岀他比一般人富有社會閱曆。他知道,派戰不會持久,收了槍炮他還有個自身的出路 問題,李對他單獨召見,認為是時運已至。多年來,黨內不少人已練岀人身依附,就是為自己利益的最大化。
總指揮最後說:“隻要李司令一視同仁,不偏不倚,我是堅決擁護中央的。”
當他離開時,由我送下樓。他向我表白,人多勢眾的好派在安慶地區就是放下武器,政治上依然是絕對優勢。
樓下街道兩旁都是他的警衛分隊,顯然是擔心李德生擺下鴻門宴。見總指揮平安下樓上了指揮車,百多名警衛才放心地爬上了四輛 卡車尾隨,向東郊飛奔而去。
已到中午時分,安慶軍分區宣傳科的杜科長來了,他是P派的總司令,輕裝簡從,隻帶了個警衛。他一見李德生就掀開衣襟撩起褲腿, 露岀渾身累累的傷痕,含著淚控訴軍分區對他慘無人道的刑訊。李安撫他一陣說,有血債的,我們都要算賬的。李問他P派的現狀,“你們武鬥的力量有多少? ”
杜科長答:“有20個戰鬥組織,13000多人,南京軍區的工兵二團3000人和軍分區獨立營500人是P派最有力的後盾。如果沒有軍隊的支持,P派幾乎沒有戰鬥力,比起G派,P派人數上差了一百倍。 為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們是不會輕易放棄武裝鬥爭的。“
李又問:“聽說你們的武器還是新式的,誰提供給你們的? ”
杜科長毫不諱言:“我們的武器確實精良,都是武漢’鋼二司' 造反派車載船運支援來的,全是漢陽兵工廠製造,有的還沒有裝備給部隊,如57式衝鋒槍,1962年岀廠的火箭筒,都是最新式的。”
李說:“他們給了你們多少? ”
杜說:“我沒有計數,都發給了個人,倉庫還存放了一批。各縣的
P派組織隻要提岀要槍要炮,我們都給予支持。”杜科長的表述是坦率的。
李告誡他:“軍分區抓你是錯誤的,中央已為你們做了組織糾正, 你現在仍是個軍人,應聽命軍委。大聯合是中央的大方向,你要讓P 派放下武器,要是再打下去,想從戰場上得到勝利,兩派付岀的代價更為慘重,還首先要問罪於你這樣穿軍裝的人,你要三思。”
杜科長似乎已悟岀李談話中對自己有利的成分,說:“大家坐下來平等的談判,這是我們P派的共同願望,有你李主任的支持,我堅決擁護,堅決聽從你的命令。”
最後來的是軍區工程兵二團政委,李德生直截了當的命令他, 馬上把工程團撤出安慶市區,支左幹部也撤離。政委兩眼發直,半晌才說:“我們和P派一直戰鬥在一起,已親密無間,再說G派正在攻城,讓我們離開,幹部戰士不會同意,造反派更不會答應。”
李說:“恐怕是你們舍不得,你們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 給你們7天時間,撤不走部隊,就撤你們團長政委的職。”
政委訕訕地說:“我回去先開個會傳達你的指示,再……”
李不由他分說提高了嗓門:“我是軍區副司令,我是代表軍區向你下達命令。”他緩了緩激動的情緒說:“毛主席在處理蕪湖問題時教導我,要我公示壞頭頭的罪行,我不希望看到軍隊有壞人,你們的派性已陷得很深,再不拔出來,你政委就要承擔起違抗中央指示的全部責任。”李又說派的安全由我們03團全力負責,G派已向我作岀保證,不再攻城。”
政委無話可說,在威嚴的頂頭上司跟前,他不能不顧及自己的政治生命。他向李表示:“我三天內撤走,不會留下一兵一卒。”
李德生像是在戰場上雷厲風行的指揮,抓住了安慶的主要矛盾, 製服了兩派運籌帷幄穿軍裝的人。當天晚上,他又風風火火回了合肥, 由我們7人小組留下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八
當晚,宋佩璋給我們作出分工,由政治部徐處長帶上李助理進駐G派,司令部韓處長帶上我到P派,任務是監控武鬥組織,為收 繳武器宣傳群眾做好輿論準備。
P派武鬥指揮部在百貨大樓的頂層,我和韓處長帶上自己被卷, 住進了他們的隔壁,老韓幾乎24小時和杜科長形影不離,我就著手 處理當前迫切要解決的問題:
一、 驗屍。市人民醫院存有幾具武鬥死亡的屍體,法醫要我去 處理。存放在醫院地下室的屍體,大熱天,沒有冷凍設備,滿地澆井 水降溫。房間雖大,一股腐屍味襲來,讓我幹嘔了一陣。我掀開蓋布, 死者是個年輕人,腐味讓人窒息。我向醫院工作人員要了一瓶酒,灑 在毛巾上把鼻嘴捂住。屍體有兩處是子彈洞穿,一處在頭部,一處在 胸口,我用手指去觸動屍體的腹部,輕輕一碰就是一個窟窿。屍檢了 半個多小時,醫生拿來死者登記表,無名無姓,隻知他的身份是一名 勘探隊員。我當即簽署火化,骨灰保留。他們已為文化大革命流盡最 後一滴血,往後會有誰來奠祀他們的英雄壯舉?
二、 遣返戰俘。P派把俘獲G派的人關在一所小學裏,宋佩璋 要我找來兩派的頭頭,雙方談妥無條件交換被俘人員。我的任務是 把P派的俘虜帶岀城去,換回G派的俘虜。我來到已停課做戰俘營 的一家小學,看到被俘的男男女女關在十幾間教室裏,有的坐地靠牆, 有的躺在書桌上,有傷口疼痛的在不住呻吟。我找到學生模樣的戰俘 營營長,他給了一摞紙的名單,我點了點數,243人。我把俘虜查看了 一遍,有20多人腿腳受了槍傷,嚴重的是骨折裂,有的大腿骨露岀, 腿肌血肉模糊。我要營長派人把重傷員馬上送院,營長怎麽也不幹, 我隻好叫來03團的一個排自製擔架,把20多名重傷員抬到市人民醫 院。餘下的兩百多人,由我領著,打上一麵紅十字旗,岀城走了三公 裏,來到一家磚瓦廠 這裏是G派設置的交換地,他們把戰俘關在十 幾座磚窯裏。我清點了人數,95名,凡傷重的,由沒負傷的抬著、背著、 攙扶著原路回城。剛進入市區,霎時鑼鼓、鞭炮齊鳴,歡迎人群的口 號聲響徹街頭巷尾。P派的幾個頭頭站在台階上向被俘者發表的慰問 詞,滿口是“血債血還” “戰鬥到底”的檄文,俘虜們感動得潸然淚下, 高呼口號回應。
我沒想到頭頭們在挑起派性,又把仇恨火焰燃起,我馬上跳上 台階,高聲對大家勸說:“請造反派戰友們一定要冷靜,把你們要回 來,不是再讓你們槍對槍地打下去,是為了和平,不要再計較前嫌了, 齊心協力地搞好大聯合和’三結合’……誰膽敢動你們身上一根毫毛, 我們人民解放軍就和你們戰鬥在一起……”
大街上的眾多親屬戰友都圍過來安撫俘虜,我也為自己完成一項 光榮任務感到欣慰。
三、釋放夏司令。安慶軍分區夏司令是個老紅軍,50多歲,已 是一頭白發,造反派叫他夏白毛,他支持G派,整過杜科長。我們 來之前,P派一支小分隊夜襲軍分區,把夏司令綁架了,關到一處庫 房的樓上。宋佩璋已關照過P派放人,要我去接回夏司令。程衛東 是安慶一中學生,P派的一號勤務員,由他帶領我來到藏人的倉庫, 路上,我問程衛東:“你今年多大了? ”
程答:“18歲了。”
“這麽年輕就當了 P派的一把手,除了打仗,你還得管全市的經濟、 行政、治安,是吧? ”
“我可沒這麽大的本事,都是杜科長在操持。開會我隻表個態, 講話稿都由他們擬定。”
“那你不成了傀儡了? “
“不能那麽說,杜科長在培養我掌權。”
我又問:“夏司令是老紅軍,你們為什麽要抓他關他? ”
程說:“他反對造反,還鎮壓杜科長。”
小程思想單純,隻會衝衝殺殺,如若權力再分配,肯定不會有 人再把他高高舉起。
來到倉庫的樓上,一間小屋由兩個造反派把守。我隨程衛東進 了門,夏司令一見我就下跪,我趕緊把他扶起。老頭白發龍鍾,衣 冠不整,說話語無倫次,他邊哭邊說:“我對不起毛主席,罪該萬死 ……”我看他已經糊塗了,勸說了一陣扶他下樓,交給了軍分區來接 他的一個幹部,並關照說:“夏司令回去以後,別上班了,在家休息。”
小程心像是升起一股憐憫之心,說:“先送116醫院(駐軍醫院) 檢查二F身體,在那裏多住些天。”
夏司令走了,程衛東像有準備地對我說:“你看不看我們的戰備
物資? ”
我說,“你們還有什麽物資是戰備的? ”
他把腳下的一塊木地板掀開來:“你看看吧。”
幾百平米的地下室堆滿米麵,我吃驚不小,問:“有多少? ”
程說:“有15萬斤!”
“你們從哪弄來的? ”
“糧食局倉庫。”
“誰的主意? ”
“杜科長,當年他在大別山打遊擊,就這麽儲集戰備糧的。”
我住的百貨大樓頂層,有個寬敞的陽台,約四十平米,每天晚上, 一群來自北京的學生喜歡在這裏談天說地。正是酷暑天,我弄來十幾 張涼席給他們過夜,一是預防他們挑動武鬥,二是想聽聽他們傳播的 小道消息。
他們中有北大“東方紅”的,清華“井岡山”的,還有“紅旗公社” 的。這幫人都自稱是江青派來的,P派聘他們當了政治顧問,長住不走。 我向他們打聽全國的武鬥情況,一個北大的學生去過重慶,他說,那 裏已進入了立體戰爭,除飛機沒出動外,兵艦、大炮、坦克都用上了。 “815”派追擊“反到底”派到豐都,打死打傷幾百人。剛從廣西來的 學生說,廣西造反派把俘虜罰跪在南寧街頭,掰開他們的嘴當痰盂, 讓過路人往俘虜嘴裏吐痰。一個北京部隊“新三軍”的成員認為,全 國的武鬥發端於軍隊。
這位學生講述了今年5月13日北京的軍隊造反派“新三軍” “老 三軍”在北京展覽館劇場大打岀手的故事,對我說:“你們有個錯誤 的判斷,以為全國武鬥是我們北京學生到處煽風點火引起的,其實是 軍隊帶的頭。毛主席要軍隊支左,就是支持我們造反派在全國武裝 奪取政權。”
這個年輕人所言不虛,毛澤東的不斷革命,就是要用槍杆子改 造世界。
10月2日,天未明,安慶長江航運站一個年輕人跑來向我報告, 說武漢造反派鋼二司送來一船武器,正準備靠岸。聽口氣年輕人屬 G派觀點的。
我和年輕人來到江岸的大堤上,果然有艘大型登陸艦停在長江 的主航道上,艦身有海軍軍用艦艇D字頭編號,尾艙頂上有人正打 岀旗語。小青年懂行,翻譯給我,說對方帶的武器量大,是箱裝, 接船提貨要用起吊機。我馬上讓小青年找來一名會旗語的水手,用緩 兵之計告訴對方,說我們正準備接船,要他們停一個小時再靠岸。回 過頭我立馬去見宋佩璋。宋說,讓03團去處理,要他們堅決阻止船 靠岸。我又趕到03團團長住處通報,團長要派出一個步兵連,我說, 最好把炮兵營也拉岀去威懾一下對方。團長問我:“這是宋副政委的 意見? ”
我撒謊說:“我跟他說過,他要你決定。”
“好吧。”團長找來參謀部署。半小時後,12門火炮的炮口高揚 在長江的大堤上。我讓旗語手警告對方,登陸船如靠近岸邊300米, 駐軍就炮擊。
對方接到我們的信息,甲板上岀現了一陣混亂,十分鍾後,放下 了一條小艦板,載上有十多個人向岸邊駛來,靠到長江客運的定船邊, 我迎過去喊:“你們是哪裏來的? ”
對方一個中年人答:“武漢’鋼二司’派來的。”
“你們來幹什麽? ”
“支援安慶P派,他們正麵臨G派攻城。”
我把他一行14人帶到我的辦公室,我告訴他們,“安慶的情勢平 穩,G派要攻城,有我們保護。誰先挑起武鬥,誰就要承擔責任!我 是駐軍代表,絕不允許你們的船靠岸。”
一個帶隊的中年人說:“我們是執行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另IJ說是 解放軍,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我們。”
說罷,中年人把他腰上的手槍拔出,叭的一聲扔到我的桌前,幾 個造反派跟著亮出了匕首,直直地插在桌麵上。中年人傲然地說:“這
就是我們的決心。”
這種嚇唬人的方式來自電影,純屬土匪的招式,他們以為我被 震懾住了。我拿起中年人丟過來的手槍,是57式的,和我佩帶的一樣, 我用拇指壓下卡子,槍管給彈簧彈岀的一瞬間,我迅速抓住護殼,手 一鬆動,槍給分解了,我把卸下的部件丟到桌上,全過程僅三秒,14 個人看我玩槍玩的那麽諳熟,個個目瞪口呆,我說,“我打美國人還 沒用過這麽好的武器,你們為什麽要拿來打自己的同胞?”
他們中一個年輕人喊開了:“這個解放軍是老保,是反毛主席的。”
我說:“革也好,保也好,就不支持殺人。”
中年人見我不好對付,改口說,“你是幹什麽的? ”
“我是軍代表。”
“我們要見你們最高領導。“
我說,“我就代表駐軍的最高領導。”
“不對,”站在我身後的P派小頭頭說,“他們的最高領導是12 軍的副政委宋佩璋。”我想,他們見不到我們的領導人是不會罷休的, 我說,“可以讓你們去見見。”我帶領一行人來到03團團部。路上, 我悄聲問一個年輕人:“你們送來多少武器? ”
“一千多條槍,三百萬發彈藥,還有十幾門火炮。”小青年毫不 避諱。
“誰要你們來支援的? “
“安慶P派已到生死關頭,要我們來救急。”
“你們還動用了海軍的登陸艦? ”
“毛主席讓人民解放軍支持左派,這是軍代表特許的。”
看來,各地的戰火紛飛,陸海空三軍大都成了造反派的後盾。
來到03團團部,我先安頓他們坐到會議室。我當然不會去找宋 副政委,隻能讓03團領導出麵處理。我來到政治處找到政治處主任 徐貴,徐給我發火:“我們隻管安慶,外來勢力你們領導小組不管誰 敢管!”我也發火:“這是宋副政委交辦的,你不管就去給宋副政委 說清楚。”
徐收斂了威風,隻得跟隨我來到會議室。我介紹:“這是安慶駐 軍的徐主任,你們有話就對他說。”
跟隨來的有幾個安慶P派小頭頭,都見過徐主任,一個頭頭發話: “他是個團政治處主任,官不大,不管用。”
我馬上解釋,徐主任是代表宋副政委接見大家的。十幾個,鋼二司” 的造反派起了哄,罵開了解放軍在安慶支右不支左。
我陡然想起一個救星來。他是康生的聯絡員,是康把他派到安 徽來收集社會動態的,他原是上海警備區的文化幹部,我們同行,又 有交情,他調北京新華社後成了康生的耳目,我來安慶前,他告訴過 我,有磨不開的事就找他。
我轉身出了會議室,到隔壁的辦公室向合月巴通話,找到了這位聯 絡員,他叫楊X X。我向他通報了眼下緊迫的情況,他讓我把“鋼二司” 的頭頭叫來接電話,我馬上到會議室,告訴那位中年人說:“康老的 聯絡員在電話裏找你。”
他們不信,我說:“他人在合肥,要和你說話。”
他疑惑地來到辦公室拿起話筒,對方聲音很大,口氣也大,說 他請示了康老,要“鋼二司”來安慶的人和船全部返回,不得留下一 槍一彈。
這位頭頭從來未遇到這麽個代表中央的人打電話提要求。他從 對方那種首長口吻判斷,不會是假的。他在電話裏說,“我們馬上開會, 把你的意見傳達給大家,聽中央文革的。”
頭頭懾服了,放下話筒,轉回會議室喊開了: “大家靜一靜。”等 大家平靜下來,他說:“剛才康老指示我們馬上回去,如果安慶問題 不解決,G派還在攻城,我會馬上回來。”後麵的話是他為自己下台 階添加的。
十幾個造反派的氣焰受到抑製,叫罵的聲音放低了,一個年輕人 說:“那我們先不走,就在船上等著。”
我馬上說,“請大家相信,我們在處理兩派問題上會一碗水端 平的。”
他們幾個碰了碰頭,決定撤離。我又送他們回到江岸。
P派知道了武漢來船被強令返回,把所有的武鬥組織都荷槍實 彈地集結到大堤上示威。當“鋼二司” 一夥人上了前板離岸時,造反 派的幾千條槍高高舉起,對空鳴放送行致意。堤內外響起一片槍聲,
大江在震蕩,我長出了一口氣。
十
宋佩璋看到李德生在解決安慶問題時的擒王效應,一觸即發的 戰爭已緩行,他提出馬上召開10萬人的群眾大會,為收繳兩派武器 大造輿論。
我們充分考慮到兩派的嚴重對立,一顆火星子就可能把戰火重 新燃起,會議組織必須縝密。宋佩璋提出:由03團政委牽頭,我和 李助理、餘參謀等人組成了一個籌備小班子。我們研究決定:
一、 03團全體出動擔負警戒,維持秩序;
二、 對與會的兩派群眾作出紀律規定,違紀者由頭頭承擔責任, 切實管好自己的群眾組織;
三、 凡是入場的都由支左幹部帶隊;
四、 大會由李副軍長講話。
我們找來兩派頭頭宣布我們的決定,強調會議要開成團結的大 會、勝利的大會。規定雙方不得攜帶武器入場;不得辱罵、呼喊口號 攻擊對方;不得散發傳單挑動派性……還要求兩派頭頭上台表態,講 話內容將印發全省,上報中央。頭頭們是敬畏中央文革的,都表示堅 決執行我們的一切規定。
李助理勘察了會場場地,精心部署一個營在場外維持秩序,一 個營在場內四圍警戒,一個營組成丁字形人牆,隔出兩派群眾聽會的 位置。
他告訴我說:“但願安慶從此無槍聲。”
他出生在一個基督教家庭,最不願看到兩派的流血廝殺。有一 年他回家探親,陪老媽去了一趟教堂做禮拜,回來後受到組織的警告 處分,黨員是不允許頂禮膜拜耶穌的。這次,他是本著博愛精神來安 慶的。
僅兩天,安排就緒。
開會的時間是上午,在高音喇叭播送《東方紅》的樂曲中,9時整,
G、P兩派群眾組織,各自從東西兩個人口處進場到指定位置。李助 理特別盡力,手提隻半導體喇叭,把G派進場的人指揮得秩序井然。 最愛找事的P派,也老老實實地聽從軍代表的號令,沒有出現任何 騷亂,兩派都在顯示政治熱情和彰顯自己的實力,十萬人把偌大的廣 場擠得滿滿的。
大會9時開始,03團政委主持,他用五分鍾講了開會的宗旨和 程序。接著由兩派頭頭上台講話,他們都是照稿子念,遣詞用句十分 斟酌,高調地講團結。各派還推薦了一名革命幹部上台講話,也是照 本宣科,用語都是摘自報紙上現成的。輪到李副軍長上台了,兩派拚 命鼓掌,像是在比拚他們對軍隊支持的熱度。足足鼓了三分鍾。
李一走上台就敞開心懷,沒有一般人講話的開場白:“我今天來 是告訴你們造反派,別再打了,有什麽雞巴好打的。”
我一聽心發緊了,安徽人都不懂“雞巴”是什麽意思。場內出現 一陣嗡嗡聲。
“為什麽不把子彈留著去打蔣介石?你們你死我活的打了半年, 今天你殺我一坨,明天我殺一你堆,殺來殺去都死光了,你們老子娘 靠誰養去……”李副軍長滿口四川話,安徽人對他的方言似懂非懂。
李助理生怕大會砸鍋,跑過來問我,你們怎麽不給李副軍長準 備個講話稿?餘參謀也過來說:“是我忘了。”他轉身對主持會議的政 委說:“你想法先讓副軍長的講話停下來,我們馬上想辦法。”其實我 沒有忘,我的注意力在台下,隻要10萬群眾和平共處兩三小時就是 勝利。台上的表態都是些形式。
政委很機敏,他站到李副軍長身邊對公眾插話說:“我們李副 軍長是老紅軍,當年他就戰鬥在鄂豫皖蘇區,是全國著名戰鬥英雄, 毛主席接見過他,說他了不起……他是四川人說話不好懂……”
政委一邊打圓場,劉參謀緊急的從他皮包裏掏出一摞白紙,就 動手起草李的講話稿,他快速地寫了兩頁開場白,我就快步送到李 副軍長手裏,趁政委還在對群眾說話之機,我囑咐副軍長說:“我們 正在給你起草話稿,你就照著慢些念。”
要是平時,李會不顧盛大場麵大光其火的,這回他已意識到自 己說的不對勁,不得不按我們抱佛腳的方式應對自己造成的“危機”。
我和餘參謀你一言我一句湊句子,幾句話就寫出一頁紙,我就 不停地往李副軍長那裏送。他的嗓門大,念的一字一頓,很有氣勢。
我們心中有個大綱,先讓他講中央精神,強調毛澤東對安徽問 題的關切,第二層意思,就說我們6408部隊(12軍)保證貫徹毛主 席的偉大戰略部署,端平一碗水,要求安慶的兩大派放下武器,通過 談判促進新生政權的建立。
盡管李副軍長念稿不成章法,群眾知道副軍長是老紅軍、工農 幹部,也都能平心靜氣的傾聽。他一氣念了我們寫的五十多頁講話稿, 念完還贏得陣陣熱烈的掌聲。
大會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曲聲中結束,從此,我對餘參 謀的智慧很是讚賞,改稱他餘高參。
把打得分外眼紅的兩大派集合在一起,平平和和地相處了兩個 小時,成效迅速顯現,群眾對軍隊增強了信任,堅持打下去的兩派頭頭, 受到輿論的抑製。我們得出一條經驗:要爭取主動,就得學會掌握 群眾,運動群眾。
會後,武鬥降溫,卻沒有平靜,兩派依然在對峙,槍聲天天有。
十一
安慶下屬太湖縣的P派,從造反開始就勢單力薄,他們想在大 聯合中得到對等的席位,利用夜間突襲進城,包圍了支持G派的人 武部,搶走了全部槍支。人武部告急,駐G派的軍代表徐處長,馬 上從03團抽出一個連,由他帶去太湖。P派見軍隊壓境,倉皇逃離, 徐帶著連隊一直追到湖北的宿鬆,打死打傷二十多人。徐回到安慶就 向宋匯報,我們也去聽會,隨同徐處長征討的李助理放聲大哭,他阻 止自己連隊開槍,徐處長罵他,說他同情反革命。我們的韓處長當著 宋佩璋的麵也指責徐,說他不該動用軍隊力量去武力幹預,殺傷了這 麽多人,破壞了大好形勢。徐說,兩派已有口頭協議,必須執行令行 禁止,誰亂來我就鎮壓誰。
我們爭執了半夜,用徐的名義向李德生發報,說這次鎮壓行動 是天經地義的,李當即回電,說,這簡直是亂彈琴。我和韓回到住地, 韓說,看來又要大打了,我們管不住了,讓老徐一個人去擦屁股。
一天清晨,一陣激烈的槍聲響起,我迅速趕到現場。這裏是城 外,激戰雙方之間有一道高高的土坡,都利用坡裏坡外樓房的窗戶為 依托對射。這時,我見到一個身著軍裝的人,正站在土坡上高喊:“你 們打吧,朝我開槍!”
他的軍裝已撩開,袒露出了胸膛。我從聲音聽出他是李助理, 我放聲喊他:“老李,你不要命啦,快下來!”
他不理會我,繼續高聲呼喊:“你們誰有種,就朝我這裏打! ”
兩邊的射手們像是被他的行動鎮住了,槍聲稀落下來,我不顧 一切地爬上了土坡,拽住他往下拉,他怎麽也不幹,我連推帶擦才把 他弄下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哭開了 :“這麽下去怎麽得了啊!打 死這麽多人誰知道? ”我勸了一陣,他聽不進,大罵中央出了壞人。我 怕他罵娘的話給造反派聽見,叫來兩個戰士,把他送到行署領導小 組的住地,讓他把心裏話給宋佩璋說去。
我分別找兩派的前線指揮調查,雙方都不承認自己打的第一槍, 我發出警告說:“我還要查,查出誰,誰得承擔責任。”
晚上,我去領導小組駐地看望李助理,他躺在宋副政委的床上, 見了我,兩眼愣愣的,我在他眼裏仿佛成了陌生人。我連叫他幾聲都 沒回應,眼珠子一動不動,身體是僵直的。我出得外間來,宋佩璋 正在和合肥通話,他在向軍管委匯報今天的武鬥情況,等他放下電話, 我才問:“李助理怎麽啦? ”
宋沉靜了好一陣才說:“他不能留在安慶,馬上回合肥住院去。” 在一旁的餘參謀在我身邊悄聲說:“他精神失常了。不吃不喝, 還尿在褲襠裏。”
我心裏一沉,說:“他經曆過朝鮮戰爭,眼前死幾個人就承受不 起了?”
餘參謀說:“他從不殺生,見到死人幾天幾夜都不安寧。”
十分鍾後,一輛救護車來了,車上有一組醫護人員,七腳八手把 李助理料理上車。他躺在車裏的擔架上,我給他拉了拉手,算是告別。
後來,我回到合肥去看望他,他人都瘦了一圈,語言正常了。他 告訴我:組織上已決定讓他轉業,他選擇去貴州山區,他的小舅在那 裏種植藥材,他的後半生可以用藥濟世。
宋副政委很有耐心,穿梭似的找兩派頭頭談話,可相互的兵戎 摩擦還是沒有停止。我突發奇想,組織第三勢力。我找來了以五紡兵 團為首的13個和G、P兩派不同觀點造反組織的頭頭開會,他們屬 下有七八萬人,知識分子多,要他們甩開兩派先聯合。這當然不現實。
我在會上譴責兩派的講話,很快傳給了 G、P兩派的頭頭,他們 都來找宋副政委,指責我在釜底抽薪,破壞文化大革命,要我向兩派 公開檢討,否則他們聯合宣布我為“不受歡迎的人'。宋批評我事先 不請示,讓領導小組處在被動地位。我說,我惹了禍,做了錯事,我 馬上撤離。宋當即同意。
第2天,我離開了安慶,回到合肥。
十二
10月下旬,李德生部署繳槍行動,兩派武鬥組織,在統一的時間, 規定的地點,向當地駐軍交出全部武器。我們在全省21個市,57個 縣收繳了 20多萬條槍、數十門炮,彈藥以億萬發計。熱兵器的武鬥 得到平息。
一場動亂後需要持久的社會穩定,省軍管會根據中央精神,發布 “清理階級隊伍”的命令。指出,武鬥期間,社會沉渣泛起,它將危 害新生政權,必須對他們進行無產階級專政。要求各機關團體、學校、 廠礦、企事業單位和造反組織,都要從自己內部揪出壞人,凡是打砸 搶的,殺人放火的,反對文化大革命的,有反動思想言行又出身不好的,都得認真清理。僅半月之內,全省揪出各類“反動分子”十多萬人,各級革命委員會成立專案組甄別。該管製的、該發配的、該判刑的、 該綁赴刑場槍決的,都要及時處置。
12月的一天,我到合肥市省的體育場去看公審大會,十多個“現 行反革命”分子被押到後台,一個青年犯人被推下囚車就高喊「'冤枉, 我沒有罪!”幾個戰士跳下車把他據在地下,一個公安上來掰開犯人 的嘴,另一個公安從口袋裏掏出把鉗子,伸到犯人嘴裏夾住舌頭,拉 了出來,又從口袋裏掏出根像筷子粗的竹簽子,從舌頭中間猛插下去, 鉗子鬆了,舌頭給別在嘴唇外,鮮血不住地滴。犯人怎麽掙紮也動彈 不得,隻能從喉管裏發出嗚嗚的吼聲,接著三個戰士他拽起來連推 帶拉擁到主席台前和50多個犯人跪在一起。
公檢法的軍代表通過高音喇叭宣布了 13個犯人的罪行,會場上 響起震天般的口號聲,接著有兩個群眾代表講話,都高呼“無產階級 專政萬歲! ”
公審會開了一個半小時,13個犯人用13輛卡車拉著遊街示眾。 然後又拉到東郊的刑場領刑。槍斃人是公開的,一人頭上打進一顆 子彈,暴屍三日。“反屬”來領屍,還要交付一毛五的子彈費。
後來我打聽到,給鎖喉的犯人是地主家庭出身,罪行是攻擊林 副主席,說他禿頭斜眉,像個奸臣。
到了 1968年春,“現行反革命”殺得差不多了,又從勞改農場、 工廠礦山的勞改隊和監獄清出一批關了十多年的“老反革命”。中央 強調,階級鬥爭的弦要繃緊,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全國 各省每月都要殺一批,保持鎮壓勢頭是最有效的穩定社會。
一次,我因正在籌建“萬歲館”有事要請示李德生,他正在公 檢法大樓開會。我跑去那裏碰見了好朋友李練恒,他是公檢法辦公 室主任,他把我帶到會議室,在座的12個軍人都是公檢部門的頭頭, 我都熟識。李德生坐在首席,麵前放列一摞卷宗,手裏拿本小冊子, 正在發話。李練恒告訴我,李主任今天來這裏,要由他來決定明天該殺些什麽人。他麵前的檔案,是我們清出來的,有30多份,都是 準備二月份要殺的。李主任是來做最後的審定,隻要他同意,我們就 執行了。
此時,我看到他翻著手中的小冊子,口中念念有詞,一一xxx 當過保長,思想反動,又調戲過婦女,可以殺。
李又翻開一頁,xxx是書記長,罪惡不大嘛,是不是留一留, 放到下個月再議。
李用手指放在嘴唇上沾了一下唾沫,又翻開了一頁,xxx當過 鄉長,破壞統購統銷,還貪汙公款,這人也可以殺;
xxx地主,反攻倒算,搞過敲詐,可以殺……
李練恒悄聲告訴我,他們在全省管的犯人有20多萬人,都是國
民黨的殘渣餘孽。在白湖的勞改農場,就關了七萬犯人,他去挑選過 三百多可殺的供每月上報做備用。
我問李練恒:“你們每月上報多少? ”
“三十多。”
“你們殺人的程序就這麽簡單,為什麽不讓法院來審理呢? ”
“我們公檢法是三家一塊牌子,一統天下,過去監督、審理、判 決有分工,現在全由我們軍隊決定,李主任來隻是複核,省人省事。”
李德生給上刑場的人驗明正身,是他每月例行的公事,差不多用 了個把小時就圈點完了,這才掉過頭問坐在他身邊的公檢法革委主任 張銘法(張是34師的政治部主任,去年介入公檢法軍管的),李說:“一 共多少了? ”
張主任記著數,回答:“有23名了。”
李又問:“浙江這個月殺多少? ”
“27 個。”
“江蘇多少? ”
“25 個。”
“夠了,我們不要去超過人家,就這麽定了。”
第二天,執行死刑的23人的名字都公布秘安徽日報》的頭版下角, 罪名是統一的:“破壞社會主義建設,反對無產階級專政。”
清倉式的月月殺“反革命”,是中央文革的戰略部署,體現專政 的威懾力,要讓人們念念不忘“階級鬥爭”。
李德生僅是提朱砂筆畫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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