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兒時的記憶-----老家的三合院
老家的三合院坐落在普定縣前大街(這條街文革時期被改名為“東風路”)上,那條街幾十個院落式建築物中,我們家的三合院算是較為獨特氣派的。
三合院當街是一麵厚厚的用大塊的磚砌得很有氣派也很藝術的青灰色磚牆,牆頭上長著狗尾巴草。盡管五十年代青灰色的磚牆已經開始被稀疏的雪白的鹽霜覆蓋,仍然能清楚地看出錯落有致與眾不同的建築風采。
三合院前院的牆外是街道,後院的牆是幹打壘築的土牆,土牆內有一棵柿子樹,一棵柚子樹,一棵梨樹,還有兩個簡陋的廁所和大小不一的幾片土地。
前院牆的左邊有一道四尺左右寬的大門,這是進入三合院的唯一通道。幼時的我就知道,天一黑,二叔就會從裏麵把門扣上,院子裏住的人都知道怎樣從外麵打開門進入。不住在院子裏的人,就隻知道在外麵高聲呼叫自己想找的人名,讓他/她去開門了。二叔家人最多,有三個孩子比我大哥年長,所以二叔家常常是負責關大門的,他們會用一根碗口粗細的大木棍把門頂住,此時人們就無法再從大門進入了。
我至今仍不知道為什麽這道大門被大家叫做“朝門”。頂門的事,我們兄妹四人是絕對不參與的,因為媽媽要求我們準時睡覺,而且我們都睡得比較早。
三合院的房子是不對稱建築,三合院正中到正房有近十級石階梯,階梯上完後,是一個長方形平台,平台正麵對著院壩,後門是堂屋,堂屋內空很高,是公用的,堂屋兩邊是正房,正房與左右廂房相連接。
記得晚飯後我時常會與麽太爺家的兩個年齡相仿的外孫女一起玩,我們喜歡坐在這平台上講自編的故事,麽太爺和麽太太常常當著孫女們的麵誇獎我故事講得好,這誇獎曾大大地激勵著我講故事的勁頭......
三合院左邊是兩層樓的正房,樓下有三個房間和廚房,樓上有兩個房間,住著二叔一家8口。
我們家四兄妹和媽媽住在左側廂房的三個房間裏,媽媽的房間連著二叔家的正房,所以也有樓層,樓上隻有一個房間。房間地板的角落上,有個一米見方可以開合的門。這門在我兒時的記憶中一直是關著的,因為我們在媽媽調到普安之前根本就沒有使用過。直到媽媽調普安前一、兩年,因為她的房間被盜,房間裏不少衣物甚至被子都不見了。公安局來作調查時,我們才發現這個空間有一道門與二叔家樓上的房間相通,還有一個兩尺見方的木十字窗。此後,好奇的大弟弟偶爾會約著哥哥們用凳子墊著並相互牽拉著爬上樓去獵奇。我直到70年代回普定短時居住時,才從哥哥們安放的簡易樓梯上,戰戰兢兢地上樓去看過,那時的房子,整個的已經很朽了。媽媽那次被盜的東西沒有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加上發現樓上的房間相通,曾經引出媽媽與二叔一家許多的疑惑和不快來。好在媽媽和爸爸不久後被調到普安去工作了,三合院裏的恩恩怨怨,也就此消除了。
右正房和右廂房住著麽太爺家一家三代6人。麽太爺是位舊時的老舉人,言行舉止都非常謹小慎微。他們家常常給我一種神秘感,我從來沒有機會象在二叔家那樣毫無顧忌地四處參觀,所以不知道右正房和廂房的布局,但外觀可以看出,老家的三合院是完全不對稱的。正房地基有好幾米高,左廂房地基比正房矮但比右廂房高。
三合院堂屋內有一個通往後院的單獨的小門,除了媽媽的房間有道門通往後院外,這道小門成了所有的人要到後院的唯一路徑。後院是一個由土牆封圍起來,大概有近兩百平米的土地。靠麽太爺家住房後有一顆很大的柿子樹和一個石頭堆砌而成,頂著瓦片屋頂的小坑廁所,堂屋後麵有兩顆柚子樹,媽媽的房間後麵是個三麵和頂都是木板、一麵是土和石頭砌成的牆的大坑廁所。記得大弟弟有時會一個人在後院搜尋,也曾經有過一些驚人的發現。印象較深的是大弟弟在兩個廁所的石頭牆縫裏找到過好幾枚不同麵值的袁大頭銀元......
現在,已經無法考證祖輩們是怎樣劃分這份產業,也無法考證三合院建於何年何月了。聽說我們住的左廂房是屬於西安的德新哥的,我父親隻有街邊的一間相對獨立帶有鋪麵的街房。前院除了一個鋪滿青石板的近百平米的院壩,靠大門的三合院牆下是高於院壩近一米的一片近百平米的屋基,屋基連著大門的空間,是通往院子的公用路麵,左邊是二叔家用石頭圍起來的垃圾坑,右邊靠近麽太爺家房子的部分被亂石和磚塊攔起來,成了他們家的菜園子,餘下的由二叔家使用,堆放著他們家的農家草糞或農具。
二叔一家在50年代的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中,犯了一個終身後悔不及的錯誤。解放後學會了節儉的地主女兒二嬸,聽宣傳說人民公社吃飯不要錢,於是糊裏糊塗地帶著他們唯一的女兒和二兒子、三兒子,去吃了兩天人民公社的大鍋飯,結果,他們四人不容申辯地成了農民。二叔、二嬸的六個孩子,從此三個成了農民,三個保住了居民,二叔一家從此農、居合一了。
因為二叔家有農民,三合院前院的屋基上和後院裏,多了許多農具家當和糞堆。幸虧他們沒全家都去吃大鍋飯,否則一家都是農民,以後的日子就更麻煩了......
我不知道當初共產黨鬥地主分田地時,這個三合院是怎樣沒被共產的。我猜想是二叔和二嬸已經“主動上繳”得太多,這三合院才得以幸存私有了。 解放後父輩居然能繼續擁有這三合院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
在三合院裏的鮮明記憶之一,是二叔家的二嬸和麽太爺家的幺太太的日常大戰,她們會為後院的地皮,果樹甚至廁所裏的糞便爭吵,互相謾罵。二嬸和麽太太兩個女人一台戲,有時她們會從早到晚互相對罵直至聲嘶力竭,直到幺太爺和二叔板著臉站出來喝叫她們回家後才會停歇,可常常會在次日一早又周而複始地繼續......
記憶之二是雨天院子積水帶來的樂趣,我們會光著腳丫,興奮地在水裏跳,玩腳鏟水遊戲,這是一種非常簡單的看誰能用腳板把水踢得更遠的雨中遊戲。
記得有一次和麽太爺的孫女一起玩鏟水遊戲時,她覺得腳丫子發癢,停下來查看。突然,她亡命地尖聲呼叫起來,我嚇得立即停止了玩水,走近看她到底怎麽了。看到有條螞蟥在她腳丫子之間,我趕緊轉身跑上正房高高的屋基上,推開她家的門大叫:
“螞蟥!螞蟥!”
她勇敢的大姐馬上從家裏衝到院壩裏,伸手為她抓螞蟥,結果是螞蟥使勁往她腳丫子裏鑽,根本就弄不出來了!她被嚇得瘋狂地跳起來,我也被嚇得趕緊跑回家去躲在花窗後麵看發展去了。最後,還是她媽媽厲害,點了隻熏香在她腳丫子處熏一陣後,使勁拍打她的腳板,螞蟥才終於被弄出來了。
目睹此情景後,從此我再也不敢光著腳丫子下水了......
三合院裏的記憶裏,還有我與麽太太的爭吵,這是唯一的一次與親屬長輩的爭吵。那是60年代末的文革時期,媽媽送我和大弟弟到普定躲武鬥。有一天,我往院子裏倒廢水時用力太猛,水花濺到麽太太家的房子的牆上。當時麽太太不饒人地叫罵起來,一副與二娘罵架的態勢,二娘被她的罵聲弄出來靜聽了一會兒,發現她罵的事跟自己無關沒接嘴。我聽她罵個不停,心裏火得很,氣惱地抬了盆水,使勁向她家牆腳潑去。她罵得更起勁了,而且很難聽,於是我在窗子邊對著她說:
“軍犬在叫!軍犬在叫!”
突然她不再出聲了,院子裏安靜了一會兒。可當她再出來時,竟踱著小腳走到我們家這邊的院子來了,她對著我們家大門,罵得唾沫橫飛而且更難聽了。她一邊罵一邊大叫,要我出去認錯。
麽太太很嚇人的態勢,鎮住了我,於是躲在家裏不敢再還嘴了。
對此事原本不予理睬的大哥,此時再也忍不住了,他走出去平靜對麽太太說:
“麽太太,你一個長輩,怎麽能對小平罵這麽難聽的話!就算她做錯事,你已經罵了這麽久,她也沒還嘴了,也該停了嘛!如果別人也這樣沒完沒了地罵你孫女,你會覺得怎麽樣?”
麽太太沒理睬大哥,繼續高叫:
“你這個小X花花,你敢罵我?!你不出來認錯,我不饒你!”
大哥終於忍無可忍,他麵對麽太太說:
“麽太太,你不要為老不尊,小平罵你什麽了?”
“她說我是什麽?什麽犬?欺我不懂啊!”
原來她不知道軍犬是什麽,問了他兒子知道後氣極了。
大哥告訴她:
“你一直在罵小平,她還你句軍犬有什麽!”
“光強,你這樣說就不對了。怎麽能叫老人軍犬嘛!”麽太太的兒子出來指責大哥,同時把他媽媽勸回家了,院子裏終於安靜下來。
打那以後,我再也沒與麽太太說過任何話,見到她就趕緊繞道躲開了......
三合院裏最快活的記憶是兄弟們打仗時,他們三弟兄和二叔家三個小些的兒子年紀相當,常常會約了一起打仗。他們打仗時兵分兩路,用的是自己做的玉米杆槍或直接以手為槍,“嘣,嘣嘣”的槍聲發自每個人自己的嘴巴,他們的原則是槍聲大的更具殺傷力,所以除了“嘣,嘣嘣”之外,還夾雜著“轟,轟轟”的炮聲……
兩軍對壘時,一方站在正房前麵的台階上,另一方站在院壩另一麵的屋基上,聽命於指揮官,指揮官下令衝鋒時,雙方就開始互相衝殺。對仗雙方都義氣誠實得很,先發聲的必然擊敗發聲慢的。那時,我很想加入男孩子們的衝殺,可交戰雙方沒一方願意要我。但他們都知道,不接受我參與,是不會有清靜也不能順利開戰的,因為我會去告媽媽,哥哥們就會被媽媽下令停止戰鬥。所以哥哥們開戰前,會先把我安排站在我們家廂房門前的一個大石頭碓窩裏,給我一個“巾國英雄”的官位,叫我在那裏指揮他們打仗。哥哥們給我的任務是:下衝鋒令。有時,我會急得跳出碓窩,參與兄弟們拚殺,此時他們會很快停戰,重新把我安排進碓窩裏去站著才會宣布繼續戰鬥。打仗時,二哥和大弟弟常常會把我的方圍巾找來披在我肩上,並不時主動停下來,問“巾國英雄”他們去打仗行不行。有權讓兄弟們打仗,讓我這“巾國英雄”感覺很好,在碓窩裏站著也比較安心......
三合院的記憶中,也有過恐怖不已的。那是1963年秋,隔壁孫家院子起火,起火的房子緊鄰我們住的左廂房,那時被打成右派的父親已經被送去接受勞動改造快5年了,媽媽在普定中學教書。
那天晚上,媽媽把我們四兄妹安排睡下後,到普定中學輔導學生上晚自習去了。媽媽走後不久,我們聽見了隔壁人家“救火了!救火了!”的嘶叫聲,這聲音漸漸變成滿街的呼叫,真是嚇人極了。一開始我們全縮在被子裏不敢動,後來大哥看到了隔壁的火光,便大叫著要我們快起來往外跑。於是我們不顧一切地跳下床往外跑去。二哥抱了他的衣服,大哥抱了他的書包,大弟弟抱了他的枕頭,我自己,雙手抱著自己的頭,驚慌失措地跑到了院壩裏。此時,媽媽回來了,她告訴我們她還沒走到學校就看見了火光,以為是我們家著火了,嚇死她了!看到我們都沒事,媽媽顯然放了心,隔壁的火也很快被撲滅了。
事後媽媽笑我,說我連自己是否有衣服穿都不顧了。媽媽表揚了兄弟們,說他們的表現都比我好。唉!隻有天知道自己怎麽會什麽都不拿就往外跑了,也許當時腦子裏能有的隻是一種簡單的求生本能?
老家的三合院,80年代中期,因二哥婚後重建家園而永遠地消失了,二叔、二嬸、麽太太、麽太爺也早已登天西去,隻有兒時的記憶永遠地留存了下來……
上世紀80年代,我們幾兄妹都成家立業了。除了二哥還留在普定老家,我們都離開了。那時在普定陶瓷廠工作的二哥把屬於父親的廂房和街房改建成了兩層樓的鋼筋水泥結構的住房在普定安居樂業了,這是老家三合院最早的變化。90年代二哥搬到單位的住房後,把他改建的老家三合院的住房出租了。從此,我沒有再回老家三合院,三合院的滄桑變遷不再知曉了......
下麵這組照片是2020年1月底安安到普定陪奶奶過年,我請他拍下發給我的老家的街道和三合院的照片,半世紀過去,我才突然發現:老家的三合院竟然那麽狹小。照片上的一切我還能有感覺的是進三合院時的那麵曾經是青灰色夾著白霜的磚牆,文革時期這麵牆被塗成當時流行的土紅色,這麵牆刻下了大半個世紀的滄桑變遷……
這麵兒時感覺高大堅實的青灰色院牆,曾見證過人民公社、大躍進運動的愚昧癲狂文革初期院牆被紅衛兵們塗成了土紅色,幾十年風雨洗刷不淨依舊殘留的土紅色,見證著文革全國山河一片紅的瘋狂
如今的三合院除了二叔一家住的正麵的堂屋大門和青瓦屋頂還能找到半世紀前的感覺餘下的一切都變得麵目全非,與兒時的記憶完全不同了這條街叫前大街,全是石頭路麵,兒時感覺這街很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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