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克武 “文革”受難

林克武簡曆,1918年5月30日生於廣西陸川縣大橋鎮瓜頭村。1934年4月在陸川中學加入中國共產黨,在廣州八桂、培桂、長城等中學從事學生運動。抗日戰爭初期回陸川從事抗日救亡運動,任縣戰時工作團秘書、戰時教育團政治部主任。1940年至1941年冬,在南寧我黨領導的進步報紙《桂南日報》任總編輯。1942年春,到桂林繼續從事黨的抗日統一戰線工作。1943年,被敵追捕,轉移到粵北建立黨的臨時支部,繼續從事秘密活動。1944年春,奉調到廣東東江縱隊,任東縱軍政幹部學校政治指導員。1945年春,調任廣東南路人民抗日解放軍教導營負責人、第三團政治處主任。1945年秋,帶領廣西籍十多位同誌潛返廣西,分散隱蔽活動。1947年5月,帶領這批同誌及在廣西聯絡到的同誌,返回粵桂南邊從事武裝鬥爭。9月,任中共陸川縣工委書記(後改縣委),發展黨組織,建立和壯大遊擊武裝隊伍。1949年1月,任中共粵桂南地委常委、宣傳部長。3月,任粵桂南邊人民行政督導處主任。新中國成立初,兼任玉林縣長和北流、容縣軍政委員會主任。1950年1月,任中共玉林地委副書記,後曆任容縣地委副書記、書記。1953年奉調援越抗法,任中國援越土改顧問團顧問。1955年秋回國,曆任中共廣西省委統戰部副部長、廣西壯族自治區人民委員會秘書長、區黨委統戰部部長、區黨委委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文革”後任廣西區政協副主席。1979年任廣西區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黨組副書記。1981年兼任廣西區黨委黨史研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被選為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

 

“文化大革命”開始,從北京來的紅衛兵,把批鬥的矛頭,首先對準區黨委的領導人韋國清等人。當時,我曾去找韋國清同誌,請教他什麽是“文化大革命?”他那時思想也有抵觸,說:你不了解“文化大革命”,我也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於什麽的。這是陳伯達那幫人搞的。我當時的思想,認為1958年南寧會議周總理反冒進受批,廬山會議彭德懷受批,受貶,“文革”是“左”的路線的發展,因而對“文革”是有抵觸的。隨著,北京紅衛兵來廣西串聯,衝擊區黨委,衝擊韋國請,第一次在公園體育場開大會批鬥韋國清等區黨委領導人,紅衛兵來勒令我去批鬥韋國清,說我是他的秘書長、知情人,我表麵服從,說“馬上去”,我便坐單車出去,按計劃到公園,登上山頂上看。我不願去參加批鬥區黨委領導人的大會,騙過了紅衛兵,紅衛兵也無處再尋找我了。後來我自己也被批鬥,成了“走資派”、“牛鬼蛇神”……隻有別人鬥批我,我不批鬥別人。

我被批鬥前,開始是鋪天蓋她的大字報,接著是遊鬥亮相,掛牌戴高帽,最難受是批鬥階段,這時,由區人委辦公廳造反派來管製。我被關在一聞破舊的黑房裏,和同樣受批鬥的農康(原區人委副秘書長)做伴。我們白天掛著一塊重重的寫著“走資派”的大牌,戴著高帽到區人委大樓接受批鬥,或搞衛生,很多人圍觀。對此,有人低頭而過,有人偷偷講兩句安慰的話,有人冷嘲熱諷,有的小孩還拿石頭來砸我;晚上睡覺沒有蚊帳,被蚊蟲咬,精神上非常痛苦。當時我兼職很多,批鬥我的單位也多。人委批鬥我,統戰係統批鬥我,通誌館、區直機關大學等所有兼了職的單位或有點關係的單位也要批鬥我。不管怎麽鬥,我都不認“罪”,曾被踢了一腳。區直機關有的被批鬥幹部頂不住,自殺了。如教育廳副廳長李曉光、區科委副主任譚敏等。我愛人很擔心,托人帶話給我,要我頂住,放寬心,不能自殺。我頂住了,我抱著隻要留住這條命,冤屈總會有人知道的,至於將來做什麽都不在乎。

1969年,我們集中到江濱醫院,搭起草房,我們這些“牛鬼蛇神”住在那裏。因為被批鬥的人多了,我就無所謂了,精神上放鬆了一些。批鬥我的人,主要說我是“走資派”、“反革命修正主義”、“國民黨”、“假黨員”等。在批鬥我的人當中,多數 人感到理虧,找不到打倒我的“證據”;有的趁造反而起家,捏造事實,妄圖將別人打下去,自己爬上來,將來由他們坐江山。其實他們對“文革”也莫名其妙。當時廣西兩派都批鬥我,哪一派我也不支持。陸川有位在某院讀書的紅衛兵,是我老家附近的人,來找我,要我支持他們“四·二二”一派,說區黨委有些領導已到廣西大學支持他們了,叫我也去廣西大學。我說我現在什麽也不懂,不懂的事我就不做,也沒有權利去做。

1970年,我們到了武鳴壯校“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一學習,變相勞改。有徐麟村(原區黨委農村部負責人)、尚持(原區黨組織部部長)、鍾楓(原區人委副主席)等100多人。在那裏管得很嚴,不準出去,不準互相交談,不準與家裏聯係。學的是《南京政府向何處去》,把我們當作敵人看待,這不是敵我矛盾了嗎?還學習鄭洞國的投降書,要我們投降,認為我們是“走資派”,是敵人,隻有投降才有出路。除了學習,每天要參加勞動、種菜、撈水草喂豬。最難受是去靈泉撈水草,冬天最冷的時候,水深處有一丈多,要潛下去才能把水草撈上來。我們隻好在岸上燒一堆火,烤火後下去撈,撈上來又烤火,徐麟村、尚持、鍾楓受不了,後來要我一個人下去撈。再後來,搞一個竹排,用竹夾撈水草,由我撈上來,交徐、尚、鍾他們洗幹淨。我們這些人按係統分隊管理,我這隊由區黨委的工人來管理,要我們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某最高管理人員找我談話,說我是走資派,是完了的,沒有什麽可幻想的,要在這裏勞動改造,將來取得寬大,翻身是不可能的。另外有個副主任,是個老紅軍,他卻應付了事,什麽也不管,得過且過,他對我們為人比較了解,過去關係也較好,因此,他對我們的態度就好些。管我的一個辦公室主任,姓王的處級幹部,對我也比較好,暗中對我說,你要安心在這裏學習,你的問題,我們會如實調查,將來會解決的。經過長期調查,我的所謂“假黨員”問題弄清楚了,我的入黨介紹人還在。我的直接領導人有兩個死了。原廣西地下黨負責人之一,領導我的彭維之(“七九”事件後叛變)好在他還在廣東勞改,調查人員找到了他,他證明我是黨員(當時國民黨要抓我,也是他供出來的)。原東江縱隊政治部主任,時任廣東省副省長楊康華也證明,“七九”事件廣西黨組織受到嚴重破壞後,我到東江縱隊找黨,經過審查,恢複了我的黨籍。

在武鳴這個所謂“毛澤東思想學習班”裏,也是一次人心的“展覽”。誰是堅決搞“文革”的,誰是應付的,誰把被鬥對象當作敵人的,誰是對我們有同情心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自己受迫害,但我相信我曆史上沒有問題,所以我很自信,很樂觀,在勞改中,跟徐麟村、尚持、鍾楓等有說有笑。有人警告我,說我不思改過,還愛說說笑笑,我是“大走資派”,要好好改造。我在那裏雖然受難,但也結交了一些患難的朋友。有一次飯堂要包餃子,要我們這些改造對象去包,我說我不會包,我是廣西人,吃慣白米飯,家裏從不包過餃子:但有的人就罵我,說:林克武是真正的走資派,連餃子都不會包,揚言不給我吃餃子。我說我不吃餃子,我吃飯。有個炊事班的工人對我很好,常常將好飯好菜打給我吃,並說:“林克武,多吃一點,保重身體為上”,可見,工人也有好的,也有同情心的。

林彪事件發生後,我們這些“勞改”的人看不到文件,但我從《廣西日報》上看到報頭改成印刷體了。過去我知道,原《廣西日報》是林彪題的,我由此事推測林彪完蛋了,心裏很高興。

開始不準我家裏人來武鳴探望我,後來放寬了一些,小孩可以來,兩個最小的(-個八九歲,一個十來歲)來看我,說他們被認為是“走資派”的兒子,兩個哥哥都不準進中學讀書,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我本人受迫害,還株連小孩的讀書問題,實在令人氣憤。我在被迫害期間,被紅衛兵造反派多次抄家,搶走了許多東西,我收藏難得的書法、名畫、端硯全都被抄去;後來到“解放”,被抄的東西也沒有歸還,說“不知去向了。”

1973年,我從武鳴“解放”出來後(當時凡審查無政治問題、被釋放回家的,都稱為“解放”,似對國民黨人一樣),回南寧等候處理。一家人住的是破舊的房子。我每天讀書、寫詩、練書法,還到邕江去遊泳。首先來探望我的是梁仰雲和田子進同誌,使我非常感激。他們都是南下的同誌,過去隻是工作上的一般關係,對我這樣關心,我能不激動嗎?後來陸續有人來探望我,但在談話中,對“文革”的問題,仍然害怕,不敢談論。統戰部有幾個幹部來找我,說: “歡迎我回統戰部工作。”我說:“我過去對統戰工作沒搞好,我不會回統戰部了。”因為我知道,我要是再回統戰部,就免不了要跟當時的領導人、造反派一起來批鬥民主黨派人士,這樣,我將要變為罪人,我是不幹的。我從武鳴回來不久,懷著個人的感情,曾去找原南寧市副市長、南寧市民革主委黃夢醒,想不到,第二天就有人警告我,說黃夢醒還未“解放”,你找他幹什麽?我才明白,“文革”還未結束,我不好隨便訪問他人了。

此時,我寫了一首代表我思想感情的詩,題為《邕江重泳》,詩曰:“三載靈泉慣泛舟,歸來又向大江遊。浮沉風雨知航道,變化滄桑識世眸。砥柱何曾驚惡浪,年華莫歎付東流。宜將餘誌酬汪海,不破重灘死未休!”

林克武回憶錄《風雨曆程》(廣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節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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