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標題 新鳳霞與吳祖光:世間最好的愛情,是你沒辜負我,我也沒辜負你
(轉載者注:著名評劇藝術家新鳳霞和吳祖光是一對曆經風霜,卻靡堅不摧,貧賤不屈的夫婦。我們住的非常近,上小學的路上,每天都要經過,常常可以看到他們,雙雙對對夫妻恩愛,在文藝界和那一帶居民中是非常出名的。小學和中學都是在同樣的學校,一雙子女吳歡/吳雙也是十分可愛,非常普通,很受同學們的歡迎。據說,吳歡成為一位畫家,吳雙也從事藝術。)
新鳳霞出身貧苦,幼年時被販賣到天津,養父母都是城市貧民,目不識丁,養父賣糖葫蘆,養母做點針線活兒。“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新鳳霞幼年時在街頭撿煤渣,六歲學戲,十五歲登擔綱主演。新鳳霞登台唱戲時,戲子還被視為下九流,被人瞧不起,新鳳霞很有誌氣,她秉持“我雖然被別人看不起,我自己可不能看不起自己”的人生信念,珍重自愛,賣藝不賣身。另兩個跟她一起唱戲的小姐妹賣藝又賣身,收入豐厚,穿金戴銀,吃香喝辣,新鳳霞一家生活艱難,她也不羨慕她們。建國後,藝人的社會地位提升,新鳳霞到北京唱戲,一部《劉巧兒》唱出了名氣,風靡全國,隻要她演出的戲,場場爆滿,座無虛席。
新鳳霞給自己製訂的人生規劃是先學戲,掙錢養家,再學文化,彌補自己沒能上學讀書的遺憾。如今她唱戲出了名,不再缺錢,她就想學文化了。在老舍、吳組緗等人幫助下,新鳳霞用白紙訂了一個本子,唱戲之餘,她在本子上練習寫字,有時還用她僅有的一些詞語造句子。新鳳霞知道僅靠她自學還是不夠的,她渴望嫁給一個文化人,在生活中幫助她學習,從精神氣質上影響她。
吳祖光這個人,新鳳霞第一次見,吳祖光的名字,新鳳霞早就聽說。幾年前,新鳳霞排過一部戲《風雪夜歸人》,編劇就是吳祖光,新鳳霞還經常演唱電影“莫負青春”的主題歌,這部電影的編劇也是吳祖光。隻是在新鳳霞臆想中,吳祖光是個老頭子,見到真人,發現他竟然如此年輕,新鳳霞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認識吳祖光時,新鳳霞24歲,美得流光溢彩,這從她當時的照片上可窺一斑。
唱戲之人,照片上有兩三分姿色,真人就很好看,她們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之間的韻味,照片上展示不出來。新鳳霞是在照片上都好看的,真人更是風華絕代。喜歡新鳳霞的人很多,有的領導,以談話為名把新鳳霞約去,舉止輕薄,新鳳霞看到情形不對,趕快跑出來。還有人當紅娘,把新鳳霞介紹給前途光明的中青年幹部,新鳳霞都不為所動,她抱到一個信念——她未來的丈夫,可以不漂亮,可以沒有錢,一定要人品端正,有文化。
老舍與新鳳霞和吳祖光都很熟悉,他覺得吳祖光和新鳳霞很般配,主動給兩人當大媒。新鳳霞求之不得,她太想嫁給吳祖光這樣的文化人了,吳祖光卻猶豫不決,他比新鳳霞大十歲,新鳳霞年輕漂亮,追求者眾多,他怕自己不合適。看到吳祖光猶豫不端,新鳳霞決定來個“女追男”。
有一次,新鳳霞要在青聯會上發言,她趁機把吳祖光請到家裏,幫她寫發言稿。為了迎接吳祖光到來,新鳳霞把院中盛開的芍藥剪下來,插滿了瓶瓶罐罐,還點上了一支百合香。細心的吳祖光發現新鳳霞的住處蚊子很多,給新鳳霞寫完稿子以後,他回到住處,把自己從香港帶來的一頂珍珠羅紋帳拿來,親自給新鳳霞掛到臥室裏。新鳳霞演出歸來,看到臥室裏一頂嶄新的紗帳,幸福感油然而生。
吳祖光和新鳳霞的戀愛引來很多風言風語。他倆的出身相差太大,吳祖光出身於世代官宦書香之家,曾祖父吳殿英是湖北新軍創建人,父親吳景洲是文物鑒定專家。新鳳霞的養父母都是目不識丁的城市貧民,她從小在社會底層成長。他倆的出身是兩個極端,沒有一個對接點。
按傳統眼光,新鳳霞配不上吳祖光,而在一些從延安過來的老幹部眼中,是吳祖光配不上新鳳霞。吳祖光建國以後才從香港回來,他身上帶著很多香港生活的痕跡,還離過一次婚。在這些老幹部眼中,吳祖光生活浪漫,花天酒地,玩弄女人,道德敗壞,不負責任,他是看上了新鳳霞這個美人,跟新鳳霞好一陣便會扔掉。
很多人,包括新鳳霞的頂頭上司,都勸說新鳳霞慎重選擇,免得將來後悔。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之下,他們的媒人老舍也有些退縮。新鳳霞向認識吳祖光的人打聽吳祖光的人品,他們都說吳祖光為人正直,是個好人。新鳳霞放下心來,知道自己沒有看錯人。
也許是受自己飾演的“劉巧兒”的影響,新鳳霞在婚姻上表現出驚人的勇氣,別人越是反對她,她就越是想把婚禮辦得隆重熱鬧,給他們一個回擊。新鳳霞親自到大柵欄挑選了一件最貴的白色婚紗和一套最貴的白色禮服,她打電話約來吳祖光,劈頭一句就是“快,我們結婚吧。”
吳祖光被她搞得哭笑不得,他讓新鳳霞不要出“洋相”,他請黃苗子夫人鬱風給新鳳霞設計了一件紫色旗袍,一件灰色絨背心。吳祖光穿著他從香港帶回來的藍西裝,白衫衣,他們在北京南河沿歐美同學會大廳舉辦了一個時尚洋氣的雞尾酒會,文藝界的名流幾乎都參加了他倆的婚禮,郭沫若主持婚禮,陽翰笙是男方主婚人,歐陽予倩是女方主持人,老舍是介紹人。周恩來也要參加他們的婚禮,因為一些緣故沒能參加,在他們結婚以後,補了幾桌飯菜,請他倆與一些文藝界同行吃了個便飯以示祝賀。
為了給自幼生活貧苦的新鳳霞一個安定的家,吳祖光拿出他的積蓄,在北京買了一座有十八間房的四合院。在四合院的北房裏,他給新鳳霞布置了一間書房,窗下安了一張雕花嵌石的小書桌,牆邊一個紅木書架,書架上是吳祖光給新鳳霞精心挑選的古今中外名著。
新鳳霞對自己能嫁進這個“滿室書香的文化人家”非常滿意,對吳祖光送給她的書房更滿意。演出的時候她總是帶著吳祖光送她的字典,一有時間查著字典學認字。在繁忙的演出空隙裏,新鳳霞僅用了幾年時間,就補完了小學和初中課程,還寫了兩篇文章發表在報紙上,受到葉聖陶等文學大家的肯定。吳祖光把他的父母搬來與他們一起居住。
吳祖光的父親吳景洲是一位詩文書畫俱佳的老文物專家,他發現沒上過學的兒媳新鳳霞居然會畫畫兒,原來新鳳霞從小與養母一起製作戲服,經常手繪花樣,無師自通掌握了一些繪畫技巧。這讓吳景洲很欣慰,他的兒女沒有一個愛好繪畫的,想不到兒媳竟然喜歡繪畫。
吳祖光在婚後幫助新鳳霞學文化,新鳳霞在婚後盡心照顧吳祖光的生活。他倆看對方時,眼睛裏都閃著光,他們都嚐到了被尊重、被喜歡的感覺。他們多希望,這樣的日子天長地久。
然而在一個波濤洶湧的時代,他們的生活注定不安穩。1957年,書生意氣的吳祖光被打成右派,下放北大荒勞改。新鳳霞是窮苦出身,反右與她無關,隻要她答應與吳祖光離婚,就不會牽連到她。新鳳霞被各級領導叫去談話,他們告訴她,她出身好,唱戲好,年輕漂亮,是組織上著力培養的女演員,隻要與丈夫劃清界線,不會影響到她的前途。
新鳳霞不懂風雲變幻的政治形勢,但她有一個樸素觀念——她耳聞目睹很多幹部假公濟私,損公肥己,千方百計沾公家的便宜,而她的丈夫吳祖光把家中一百多件珍貴文物捐獻給國家,還動員新鳳霞把她精心製作的戲服、頭麵和幾個大戲箱捐獻給戲院,這樣一個心底無私的人,怎麽會是壞人?新鳳霞拒絕與吳祖光離婚。她說:“王寶釧等薛平貴等了十八年,我等他二十八年。”因為不肯與丈夫離婚,新鳳霞被內定為“右派”,一邊演出一邊勞改,每天唱完戲,來不及謝幕,她就要去痰盂,掃廁所,被侮辱被虐待。
幾年後,吳祖光回來了,新鳳霞帶著孩子們把家中布置得煥然一新,還貼上了“歡迎”字樣的剪紙,一家人喜氣洋洋,如同過節。在這個短暫的美好時光,吳祖光與新鳳霞合作了評劇《花為媒》,這部戲於1963年搬上銀幕,新鳳霞飾張五可,趙麗蓉飾阮媽媽,上映以後引發轟動。
好景沒幾年,“十年”開始了。吳祖光的老賬又被翻出來,新鳳霞也跟著倒黴,挨批鬥,遭毒打,她的左膝半月板留下永久性損傷。她被迫離開舞台,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有好幾年,她被派去挖防空洞。
新鳳霞離開舞台時隻有三十多歲,正處在一位戲劇演員的黃金時期。這對熱愛評劇事業的新鳳霞來說,內心無比煎熬,但是無論處理如何艱難,她都不後悔自己嫁給吳祖光。“評劇是我的生命,吳祖光是支撐我生命的靈魂,不能兩全,我寧要祖光。”
1975年,新鳳霞患上嚴重高血壓,仍被安排下鄉勞動。早晨,新鳳霞背著鋪蓋卷出門,還沒走出臥室,一跤跌倒,因腦溢血而導致偏癱。
1979年,新鳳霞平反,她已經成為廢人,不僅不能登台演出,生活也不能自理。
生性要強的新鳳霞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變得性情暴躁,在家中發脾氣,把她早年登台演出的照片和一些藝術品都摔碎了,吳祖光隻好把其餘的照片和藝術品藏起來,後來把電視機也藏了起來。
新鳳霞痛苦,吳祖光內心更痛苦,他的痛苦之中還有愧疚。新鳳霞受這樣的苦都是因為他,她是因為吳祖光的妻子而受牽連。吳祖光決心幫新鳳霞振作起來,他在家中布置了一個畫室,鼓勵新鳳霞練習畫畫兒。
新鳳霞是齊白石的幹女兒,她跟著白石老人和公公吳景洲學過一些畫畫技巧。在丈夫的鼓勵下,新鳳霞拿起畫筆開始畫畫兒,她專注於畫畫兒時,果然心情平靜下來,不再暴躁發脾氣。從那吳祖光與新鳳霞組成一對繪畫搭檔,新鳳霞畫畫兒,吳祖光題字,新鳳霞所有的繪畫作品都是與丈夫合作的。
吳祖光鼓勵新鳳霞寫作,他說:“你寫文章吧,像你當年學文化交作業那樣,想到什麽寫什麽,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吧。”在吳祖光的鼓勵下,新鳳霞拿起筆開始寫自己一生經曆的人和事,她每天像上班一樣,吃過早飯就伏案寫作,臨近中午,她把寫完的文章拿給吳祖光修改。在吳祖光幫助下,新鳳霞的文章越寫越流暢,在偏癱以後的二十年間,新鳳霞寫了四百萬字作品,出版了27本書。
一個從舊時代走過來目不識丁的底層藝人能夠取得如此成就,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新鳳霞加入了作協,她自己也沒想到,有一天,她竟然真的成為一個文化人。她喜歡坐在書房裏讀書寫作的感覺,這遠比錦衣華服、珠寶鑽飾更讓她心滿意足。
新鳳霞的臉上有了笑容,她不能再登台唱戲,就專注於培養新人。她坐在輪椅上給青年演員說戲,示範,坐著輪椅看她們演出,在她的指導下,一批年輕演員成為評劇舞台的中流砥柱。隻要有機會,吳祖光就帶著新鳳霞出門,讓她看看外麵景色,散散心。上台階,上樓梯,吳祖光怕新鳳霞在輪騎上坐不穩,親自抬輪椅,累得滿頭大汗,新鳳霞捏著手絹溫柔地為他擦著額頭上的汗水。
晚年的吳祖光與新鳳霞唯一的矛盾是吳祖光生性耿直,喜歡抨擊不良現象,新鳳霞總是製止他,與他們交往幾十年的鬱風說:“祖光啊,她無時無刻不在為你擔心!生怕你在人前在紙上胡說八道,再惹禍端。”
盡管跟著吳祖光受夠了罪,新鳳霞從未埋怨丈夫,因此,她的兒女也沒有怨恨父親。他家雖經磨難,家庭成員仍然溫暖有愛,家族氣氛其樂融融。在吳祖光眼裏,他的妻子新鳳霞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是最偉大的藝術家。偏癱以後的新鳳霞行動不便,身材臃腫,完全沒有年輕時的俊俏水靈,在吳祖光眼裏,他的妻子仍然美麗如初。
吳祖光帶領全家人愛新鳳霞。他在新鳳霞偏癱以後做了一個搖鈴。他規定,隻要聽到新鳳霞的鈴聲,全家人無論正在做什麽,都要放下手頭的工作,去照顧新鳳霞。他經常跟兒女們說:“你們要愛你們的媽媽,永遠愛她,你們可愛的媽媽集演員、作家、畫家於一身,是空前絕後、無與倫比的……”
在新鳳霞病逝以後,他沉痛地跟兒女們說:“你們要互相疼愛,不要像我對你的媽媽總是懷有負罪感,總是感覺對她永生永世無以為報。”新鳳霞是在常州突發疾病去世的。常州是吳祖光的故鄉,新鳳霞自稱是“常州媳婦”,但她一直沒能去一趟丈夫的老家。在新鳳霞71歲時,她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她跟著丈夫踏上了常州的土地。
她很激動,忙著與家鄉親人見麵,忙著畫畫贈送,因為勞累和激動引發腦溢血,她來不及跟吳祖光做一個道別,就與吳祖光天人永隔。新鳳霞死後,吳祖光的魂就丟了。
他總覺得新鳳霞沒有走遠,她還坐在她的小書桌旁讀書畫畫兒。他癡癡地等著新鳳霞推門而入,把寫好的稿子拿給他修改,把畫好的畫兒請他題字。吳祖光的健康迅速惡化,他中風,患上老年癡呆,除了新鳳霞,他什麽也不大記得了。在新鳳霞病逝後五年,吳祖光也跟著新鳳霞走了。
世上最美的愛情,往往是打破常規的,因為打破常規需要勇氣。新鳳霞與吳祖光的愛情就是打破常規的,一個出身書香名門,一個出身社會底層,一個學富五車,一個目不識丁,他們卻能相愛,走到一起。也許這不以為奇,很多人,會因為激情而衝破門第偏見熱戀,卻沒有能力給這份愛情“保鮮”,過了保鮮期,一地雞毛有之,反目成仇有之。
吳祖光與新鳳霞不僅相愛,還能把這份愛情“保鮮”幾十年,直到生命的終點。這首先要歸功於新鳳霞,新鳳霞出身於社會底層,混跡於倡優之間,但她端然貴氣,與吳祖光站在一起時,看不出氣質上的區別。
出身底層的新鳳霞有一顆上進的心,她羨慕書香之家的光華,努力向這個目標靠攏。吳祖光不主動追她,她就主動追吳祖光。因為吳祖光,她被打罵,被侮辱,被批鬥,被剝奪登台演出的資格,她始終無怨無悔。在經曆了命運的千回百轉之後,她實現了最初的夢想——她成為了一個“文化人”,被文人圈子接納。她坐在書房裏寫書,畫畫兒,變成了她夢想中她的樣子。
好的愛情,必須兩個人成全。吳祖光與新鳳霞的愛情也是兩個人成全的。吳祖光心裏,新鳳霞永遠是閃閃發光的女神,他同情新鳳霞在社會底層受過的苦,理解新鳳霞在文化上的欠缺,從不因為自己出身好文化層次高而輕視新鳳霞。
他引領了新鳳霞,開發了新鳳霞,拓展了新鳳霞,讓新鳳霞的生命有了更廣的寬度和更深的廣度。他讓新鳳霞失去了一種可能性,卻獲得了另一種可能性。他倆誰也沒有辜負誰,他倆彼此滋養,激發出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部分,成為世間愛情的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