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的中學歲月
有時看到年輕人回憶中學時期的校園生活,感覺原來中學生活可以是那樣美好而充實。而我所經曆的中學生活是完全不同的。
軍訓,學工,還有批鬥會
1968年秋,原來中學的六屆學生都上山下鄉去了,中學瞬間都空出來了。我們二十四中附小文革前四到六年級的三屆小學生直接升到二十四中學。文革前,這可是省重點中學,如今我們不用考就進來了。不過很快我們就知道其實什麽重點不重點的,反正就是學工學軍再加上批鬥會。真是可惜了那些優秀教師,也浪費了我們的時間和精力(當時還沒意識到這些)。
記得剛回到學校“複課鬧革命”,教室裏空空蕩蕩的。據說是文革武鬥時,把桌椅當柴燒了。學生席地而坐(還好是地板地)。後來我們女生都背個書包,裏麵一本書也沒有,隻裝著坐墊。我們的班主任老師姓陳,原來是語文老師,每天給我們讀一段報紙。這時學校裏既有軍宣隊又有工宣隊。剛開始每天都有軍訓。其實就是隊形操練。軍宣隊隻看到隊長,軍訓是由留校的原中學生主持。軍訓的好處就是讓散漫了好幾年的學生又重新建立起紀律觀念。過去的班現在叫排,三個排組成一個連。這樣就能列隊參加各種批鬥會了。那時的批鬥會已經是有組織的。學校有群專小組,都是出身好的紅五類子女在裏麵。他們負責把批鬥對象押上台。我們早早就按連排列隊坐好。沒有文革初期的亂象,一切按部就班。標準配備是脖子上掛著大牌子,名字被劃上叉,每個被批鬥對象由兩個群專的按住。我那段時間大腦都處於遊離狀態。批鬥的是誰,有什麽罪狀?我一概不知。可能大部分學生都和我差不多。有時還會參加市裏的批鬥大會。記得在市體育場批鬥過市委書記。現場人很多,看不見也聽不到,就是去充個數。我們還有一項重要的革命任務,就是一有重大新聞(一般都在晚上的新聞聯播播出),就要到學校集合,然後步行去市裏的廣場參加慶祝活動。例如,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發表,九大開幕和閉幕等。我印象最深的是九大閉幕。市裏放了煙花,我們抬頭看煙花,結果煙渣就落到眼中。那時社會治安完全沒有問題,我們都是半夜三更一人或兩三個小姑娘在去學校的路上。因為學校的工宣隊是從罐頭食品廠來的,我們還到罐頭食品廠勞動,算是學工。這個學工是個很愉快的經曆。中午食堂的湯,沒肉的一分錢一碗,有肉的三分錢一碗。工人師傅都特別好,學生也不用特別做什麽事情。
我記得在我們班發生了一件比較出格的事情。不知是誰把班裏兩個女生揪到教室前麵批鬥。(這倆同學都是很有文藝天賦的,後來都發展的很好。)說是她倆在公園荷花池的冰上玩溜冰(我們學校在公園的邊上,可以穿過公園到學校),是資產階級思想。這件事有點觸動到我,就是說一個普普通通的學生沒幹什麽壞事也有被批鬥的可能性。
後來學校按家庭住址重新分了班。我們班主要是南山楓林街道和青泥窪橋街道兩片的學生,叫N連三排(忘記是幾連了)。這時終於恢複了文化課。我們的班主任老師姓薛,是政治老師。二排班主任老師是我們的語文老師(隻記得他的姓不太常見),說話行事很有激情。我們連經常唱的“四個偉大”這類適合行進中合唱的歌曲都是他教的。出去開批鬥會或誓師大會時,語文老師就會牽頭和其他連拉歌。教數學的靳老師(她是一排班主任)在文革前教過我姐姐。我姐姐在她僅一年的中學生涯中,在期末考試中數學得了108分(滿分是100分+10分選做題),是全年級第二名,因此給老師留下深刻的印象。靳老師認出我是她的妹妹,可能我們姐妹長得相似,倒不是因為我本人有什麽特別優異的表現。那段時間學校裏官辦的紅衛兵組織取代了過去的少先隊。在班裏討論發展紅衛兵時,對我的評語是走白專道路。實在是莫名其妙!小學四年級文化程度,不知這專是從何說起?文革中學校幾乎不學習,學那麽點東西也能叫專?真是讓人貽笑大方。我終於在幾乎每個人都加入紅衛兵後,也成了一名紅衛兵。紅衛兵是有組織活動的。我記得我參加過兩次活動。一次是跟著街道的造反派去他們挑選的某些人家,半夜叫門,然後把人喝斥一頓。估計就是不讓那些“壞人”過安生日子。我跟在後麵看,心裏覺得很害怕,因為造反派訓人的聲音實在太嚇人。還有一次就是全體紅衛兵半夜出去拉練。在學校集合,每人背個小行李,然後走夜路到海邊。不過拉練後班裏又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有一位根正苗紅的女同學Z,平時喜歡閱讀一些革命報刊。這一次Z突然站起來聲淚俱下地控訴另一女同學Y把紅衛兵拉練的時間和路線透露給非紅衛兵同學,結果導致一名紅衛兵同學被打。那名“間諜”Y立即被揪到教室前麵批鬥。根據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的理解,這是一樁舊事,發生在重新分班之前。剛巧“間諜”Y與我是鄰居,偶爾一起上下學。我難免在下麵替Y抱不平。來自原來班的朋友都奉勸我不要亂說話。但我心中自此對那位根正苗紅的Z同學有了成見,後來一有機會就刺一刺她。幾年後再見到Z,感覺已經原諒她了。
再囉嗦幾句班裏的美少女。我在幼兒園認識的小朋友很多都住在南山楓林街道,現在都到了這個N連三排。小時候幼兒園的公主現在就坐我前麵的座位。相處起來覺得她性格開朗大方說話幽默風趣。她小時候在市體校體操隊訓練過,在水中紮猛子時,兩腿在空中豎的筆直,就像表演花樣遊泳。放現在就是女神。難怪當年是幼兒園公主呢(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文革前她父親是市委秘書長,是個有實權的職務)。還有一個女生不知是從哪個小學來的,長得像洋娃娃一樣,個子倒是高高的。我們原來班裏的美少女也有來到這個班的。在公園荷花池溜冰的兩名女同學都住在青泥窪橋街道。不過我記得隻有其中一名女同學在這個N連三排。另一女同學的父親57年被打成右派,那時可能已經全家下鄉了。班裏還有更多美少女,就不在此一一介紹了。
這是我待過的第一所中學。有全省最好的師資,可惜文革中也不學習。
這裏有安靜的書桌
1969年底,我們全家到農村走五七道路。1970年春節後,學校的老師派屯裏的學生來問我的上學事宜。我們所在的公社,文革前是沒有中學的,鄰近公社有一中學,Z縣二中。那個學校離我們屯有十幾二十裏路。但我們的生產大隊有帶帽中學,離我們屯子隻有不到兩裏地。於是我母親帶我去大隊帶帽中學注冊。當時學校隻有兩個年級。高年級的學生當年夏天就畢業。剩下另一年級就是唯一選擇(我就這樣陰差陽錯地降了一年)。這樣我就在鄉下學校上學了。這裏受文革衝擊很小,也沒有受教育革命浪潮的影響。春秋季學校會放農忙假。有段時間學校在堿灘的農場有新開的水田,學生也要去那兒勞動。每年夏天還要打豬草交到學校(一次性的)。冬天要參加學校的積肥比賽。沒什麽批鬥會之類,學校裏還是師道尊嚴當道。美中不足的是學校師資不行,好多本地文革中的高中畢業生在學校當老師。我從小學就和老師討論學習上的問題,還受到老師的表揚。一不小心就把城市學校的革命風氣帶到鄉下學校。有時喜歡對老師“吹毛求疵”(有點小錯就指出。因為師資差,就有很多機會發現錯誤)。結果是表麵上老師說向革命小將學習,實際上有的老師很不高興。那時候我腦袋裏少一根筋,我以為如果我不指出老師的錯誤,那不是其他同學都學了錯誤的概念?後來我想明白了。其實需要這些知識的人,一定會在某個時間點搞明白的,而不需要這些知識的人,對還是錯都無所謂。後來公社在我們大隊又辦了高中,是從原來中學的兩個班中選出部分學生組成高中。我們高中的數學老師都不錯,是從師範學院數學專業畢業的。化學老師也是師範學院畢業的。他們都是後來分配到學校的。記得物理課是城裏來的五七戰士教。那段時間學校都是正常上課,課本上的東西也都一板一眼地學過了。我後來能考上大學,最應該感謝的就是這幾位鄉下學校的數理化老師。不知道曆史是否有課本,老師講的全是農民起義,都是受農民的階級局限,Bala-Bala,最後失敗了。語文不知是課本,老師,還是我的問題,反正就像是什麽都沒學一樣。
同時班裏的學習風氣也不錯。初中時另一個班有兩個五七戰士的子女學習都特別好,上高中後大家都在一個班裏了。他們的父親都是技術幹部,很快就回城工作了。因為高中開學沒幾天我就得了闌尾炎,住院和在家裏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和這兩位同學相處的時間不長。有個本地的男生J學習也不錯,過去都是跟著那倆五七戰士子女一起學習的。我闌尾炎康複回校後也常常和這位J同學一起討論問題。據說這位J同學77年考上一大專。如果有人和他在一起複習的話,應該會考的更好些。順便說一下,那兩位五七戰士的子女,77級都考上了大學。其中之一因不滿意錄取他的大學,退學重考。78級考入一所985大學。
我在班上算紀律不好的,有段時間經常上課講話,其實是吃了我同桌的瓜嘮。她特別喜歡和後麵的男生講話。坐我後麵的男生是個帥哥,據說是差一點被選到三軍儀仗隊,最後因為臉上有個小疤沒成。不過我倒是覺得可能是太呆了所以沒選上。我的同桌不同意我的理論,認為儀仗隊應該越呆越適合。我們這塊兒一講話,老師就點我的名。其實我不用聽課也都懂。可能這正是讓老師生氣的地方,所以每次都批評我。通常人們能自學的文學,曆史,政治,哲學,我都沒表現出任何興趣,家裏也沒有書可讀。文革初期,父親把家中藏書都當作封資修上交了,姐姐哥哥都隻學到初中一年級,也沒什麽課本。我本質上是喜歡學習的,可是因為實在沒什麽可學的東西,就讓光陰蹉跎。
隻有上山下鄉一條路
1973年夏,我隨母親回到城裏。我不知道按照規定我應該上那家學校。最後通過我舅舅的關係,我當年秋天去了市二中上學。這個學校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我是在九年一班,班主任是女老師姓門,教物理的。語文老師是二班班主任。上課時總喜歡扣他的鼻孔。所以上語文課大家都低著頭不看老師,因為實在看不下去。六班的班主任老師是我們的化學老師。不過我並不是通過化學課認識的這位女老師。好像有什麽活動我們兩個班一起搞,由此知道六班有兩位美女班幹部,也知道了化學老師。數學老師隻有很模糊的印象,看上去比較年輕,不記得是幾班的班主任。我在那裏一共也就呆了不到一年,這期間還常常下廠下鄉勞動,根本沒上幾天課,各科老師的臉都沒混熟。經常上課時就有外班的學生猛地拉開教室的門,大叫一聲“某某某,你媽叫你回家剁雞食(由於當時副食供應差,有條件的居民在家養雞很普遍)!”老師也不維持課堂紀律,隨便學生幹什麽。當然也沒有考試。
最早是班裏的團幹部L來和我攀談。這位L同學是從湖南轉學過來的。不過沒幾天她就消失了,好像是為了逃避上山下鄉,在家休長病假。老師考慮到我是從鄉下來的,可能學習跟不上,還給我安排了學習好的C同學坐同桌。她也很快消失了。據說也是因為上山下鄉的緣故。不過我還是很快和班上女同學混到一起。我記得是一位積極要求入團的Y同學把我引入班裏女生八卦的小圈子。喜歡八卦的同學一般都是在班幹部LY同學的家裏閑聊。LY同學的父母都是教師,她有一年紀較小的弟弟,由她母親帶著上下學。平時隻有LY在家。LY同學特別能幹,別人坐那兒閑聊,她就在收拾衛生。到處擦來擦去。一天光地板就不知拖多少次。積極要求入團的Y同學手上總是有正在鉤的東西,桌布啦,窗簾啦。我不想光坐那兒聽閑話,因此開始學習鉤東西。後來發展成為多產“編織家”,就是從這裏起步的。班裏有個男生,女生叫他卡西莫多(就是巴黎聖母院的敲鍾人)。平時在學校,坐他周圍的同學都把桌椅搬離他遠遠的。據說是因為這個男同學說過他要娶LY同學為妻,因此被班裏同學定為流氓罪。現在回頭看,這位卡西莫多同學明顯是被班中大多數同學bully,不知心理上是否受到什麽傷害。班裏有個有趣的現象,同學之間比較推崇有才氣的人,沒氣質的就算是美女也沒人理睬。先說說班裏的才女D同學。D是學校文宣隊的,能歌善舞。她還會自己編舞。傳說長影曾來學校選小演員,D同學差點中選。她父母都在警備區後勤部工作,父親是後勤部副部長。她既有軍人子女灑脫大方的氣質,又沒半點幹部子女傲慢自大的壞習氣。另一位警備區後勤部的子女G同學也是班裏有名的才女。那時大家經常坐在教室裏閑聊(不知道為什麽不上課),G同學常常給大家講故事。其實她講的好多故事我都讀過原著。不過她總能繪聲繪色地講出來。她對寫作也很有研究,還曾經向我傳授過文章的起始和結束。我們畢業那年,知青上山下鄉的青年點不再按畢業的學校安排,而是改成由家長工作單位協助管理。這是一個好的變化。因為學校沒有力量來經營知青點,而各單位既有財力也有人力來做好這件事。這樣知青就不再是三不管的散兵遊勇。D和G都下鄉到警備區後勤部協管的青年點。不知過了多久,據說有一天她們青年點突然知青全部消失,都去當兵了。後來聽說G常常給電視台投稿,沒有讓她的才華埋沒。D考上部隊的護校,畢業後在我們那兒的部隊醫院工作。本來一直和D保持聯係,我出國以後就斷了音信。
在二中這一年我們到工廠參觀勞動兩次,時間都不長。一次是在一家離學校很近的工廠,我是跟著車工師傅打雜。還有一次是到肥皂廠和工人師傅一起批林批孔外帶著參觀學習。記得工人師傅給我們講了用凸形圓切割肥皂的原理。還在校辦工廠勞動過,我是在機械製圖車間描圖(描好的圖才能去曬藍圖)。春天還到郊區農村幫社員收獲蔬菜。這樣算下來就沒有多少時間學習文化課了。此外,聽了不少八卦,學會了鉤東西。
那時候中學畢業不能繼續升學,而畢業後上山下鄉又迫在眉睫,使得學校完全沒有學習的氣氛,有人還把精力用在如何逃避上山下鄉上麵。我本人按當時的政策留城,因為我姐姐哥哥那時都在青年點。當年的留城政策是:病殘不能參加農業勞動;獨生子女;多子女身邊隻有一個子女;中國籍外國人子女。上大學後才感覺我們中學階段的大好時光都浪費了。文革中像我這樣的中學經曆應該並不少見。想在它淡出記憶之前記錄下來,所以寫了這篇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