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年,我們這樣考大學
【轉載按】這篇文章是我的好朋友很多年前寫的。我很喜歡這篇文章,其中寫到她下鄉的湖北偏僻山區是我過去從不了解的。文章原來的標題是“三十年前,我們這樣考大學”,為了減少不必要的年代混亂,我把文章的標題改為“七七年,我們這樣考大學”。文章內容一字未動。
最近連續做了兩次訪談節目,都是關於1977年恢複高考時我們是怎樣上大學的,許多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往事浮現出來,……
1974年在批林批孔批周公的熱潮中,我們高中畢業了。當年武漢的高中畢業生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辦理病殘證明留在城裏,二是到農村去做一名插隊知青。那年由於李慶霖給毛澤東的一封信,使知青的管理工作受到了重視,由父母所在單位組織插隊工作,派帶隊幹部。這樣我跟隨父親所在單位的知青來到湖北麻城白果區夫子河公社插隊。
1974年,“毛主席揮手我前進,上山下鄉幹革命”的熱潮已經冷卻,我們點上有五個知青,最大的夢想就是在農村認真幹兩年就能招工回城當一個工人。1975年鄧小平出來主持工作,武漢實行了“頂職”,兩個知青回城當了工人,送他們走的時候我哭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那兒,……後來另一個男孩當兵去了。我們點上隻剩下我和一個男孩了,這個男孩大學畢業後成了我的先生。76年我們點上又來了5個知青。
兩年後招工沒有我們的份,招工農兵大學生也沒有我們的份。我一直在努力著,是縣裏的先進知青,但我依然看不見自己的前途,人生的命運完全不能掌握在自己的努力之中。我最愛的事就是讀書,可在那個年代報紙都很難看到,哪有書讀啊!有一天,帶隊幹部給我們知青點送來了一套青年自學叢書,好像有醫學、天文氣象和數學。晚上我經常在煤油燈下翻看這幾本書,後來就拉著我的先生一起做數學題。
當一本數學書的題目快做完的時候,1977年的10月21日,廣播裏傳來了恢複高考的聲音。在那信息、交通閉塞的山村,我們不知道恢複高考的具體政策,僅知道可以通過考試來爭取上大學的機會,這畢竟在我們知青迷茫的心中照進了一縷陽光,我們興奮著、希望著,紛紛回城尋找複習資料。
那時想找複習資料很難很難,十一年沒高考了,誰知會考什麽呀?而且各地、各校的教學程度參差不齊,真要準備高考了都不知道從哪兒下手,也不知道自己該考文科還是該考理工科?當時我的父母堅決主張我考理工科,我父親說:學文科要不停地跟著形勢走,不能寫自己想寫的文章,說自己想說的話,弄不好還有危險!為了能回城,全家人一致決定:考最好的工科院校。那時我們還不敢在家裏多待,生怕需要貧下中農鑒定,到時候考試過了關,貧下中農鑒定不過關那不慘啦?所以我們匆匆收集了一些數、理、化的複習資料就返回了農村。
回到農村不久,我的父母給我寄來了一套政治複習資料。那是我父母根據自己的經驗收集、整理的,我母親一筆一劃書寫的幾十頁的政治複習資料。這套資料中的不少內容,當年的高考都考到了。可惜當我匆忙奔向大學時,不知道把這珍貴的資料收到哪兒了。30年前的中國,通訊、交通都極不發達,我和家中的書信往來一次需要半個月的時間。父母把資料寄到我們大隊,我還沒看見就被大隊小學的老師拿去傳抄了,不過很快他們就還給了我。
那時,我在大隊林場喂豬,白天把豬趕到山上去放的時候就抓緊時間看看書。晚上就和我的先生一起在他的房間裏複習做題。30年前我插隊的農村沒有電,煤油也要計劃,拿錢都買不到。為了更好地照明,我用硬殼紙給煤油燈做了一個罩子,裏麵襯上一層當時高檔香煙裏的錫紙,這樣桌上就有了一圈更明亮些的光環,我們就麵對麵地坐著複習到半夜。每天早晨天還沒亮,我就起來叫醒先生,開始背功課,到了出工的時間就得去幹活了。
那年的高考是在12月初,十一月的山區的夜晚已經很冷了,林場的人對我們不錯,每天晚上就把做飯燒過的灶灰給我們裝上一盆,讓我們放在桌下取暖。一天晚上,我複習完了回女生房間睡覺去了。我的先生睡覺時搭在被子上的棉襖掉在了火盆裏,他被濃煙嗆醒後才趕快把火撲滅。第二天早晨我們看見堂屋裏一片狼藉,嚇了一大跳,好在沒釀成大禍。可是先生的棉襖沒有了,那年12月,他是穿著大隊救濟的破棉襖走進了恢複高考後的考場。
臨近高考前,我們下放的掛靠單位組織了一些老師來到夫子河給我們這些知青進行輔導,通過輔導和交流,我對自己更有信心了。雖然我已不記得這些老師的姓名,但我在心裏一直感謝他們,感謝我們最後一任帶隊幹部。
77年湖北地區是先報誌願後參加高考。我們到夫子河中學去報名參加高考,拿著那張報名表,居然沒有人給我們解釋如何填誌願,隻看見表上有三個誌願欄,下麵還有備注欄,當時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們可以在備注欄裏填上誌願和表示服從分配。我們清河大隊就隻有我和我的先生兩人去報名,我們商量了一下,為了能離開農村,就隻填了兩個誌願,在第三欄裏填上了服從分配。因為當時有南交大、北清華之說,他的第一誌願是上海交大,我的第一誌願是清華。在家庭出生這一欄中,倒是有人告訴我們要填祖宗三代,先生填上了“資本家”。我一看嚇了一跳,問:你爸不是幹部嗎?他老老實實地說:我爺爺是資本家呀。在那個年代,我們知道“資本家”這三個字可能會斷送了他的大學夢,我想我的爺爺是右派,但表上沒有要求注明,也許能蒙過去吧?
我們所在的清河大隊林場,到夫子河中學要步行兩、三個小時的山路,所以考試時必須住到夫子河中學去。高考的前一天(好像是12月5號),一大清早我和我的先生就挑著稻草(打地鋪用的)、被褥和米下山了。到了夫子河中學才知道學校在周邊農民家借了些房子安排遠道的考生(當時的中學沒有住校的宿舍),我們大隊隻有我們兩個考生,就給安排了一間房間,又陰又暗,我們兩人沒法住。因為75年我曾在公社搞過路線教育工作隊,在夫子河中學附近的一大隊一小隊的婦女隊長家住過,她對我非常好,所以趕快去找她解決晚上住宿問題。由於高考的作息時間和農村的作息時間不一致,我們大隊隻有兩個考生,沒有派人給我們做飯(那會拿錢也沒地買吃的)。那時高考是全民關注的大事,六大隊的考生多,有婦女主任帶隊做飯,正好她是我的一個老鄉朋友的姐姐,我趕緊拿著米去找她,在她那搭夥做飯。我的先生又跑回我們大隊部去炒了一盆藕片、一盆醃菜,以解決三天的吃飯問題。高考期間時值寒冬臘月,一盆藕片、一盆醃菜我們吃了三天。晚上我和婦女隊長的女兒睡在一張床上,他和婦女隊長的兒子睡在一張床上,我們都沒有失眠,在那種條件下到也真的吃得飽、睡得香。
第二天,我們走進了考場,開始了人生路上第一次用自己的能力為自己的一搏。我現在還記得當年兩道最難的數學考題,卻不記得自己走進考場的心情,好像非常平靜、非常清醒,除了做題什麽也不想。當年的考題與今天相比是簡單多了,可有些題目自己從未見過,完全是靠在考場上的鎮靜,發揮自己的能力一步步地解出來的。中午我們沒地可去,就坐在地上曬著太陽,和先生倆一問一答地背著政治、數理公式,沒有鼓勵、沒有安慰,也沒討論考過的內容,隻是默默地為下一場考試積聚著力量。
考完後回到大隊林場,我養了三年的貓咪——“黃點”不見了。點上的知青告訴我:你下山去考試的當天,貓咪晚上就沒回來,它知道你要上大學了所以先走了。沒多久,初取通知書到公社了,我們公社一共初取了十二個知青。我們到公社集中去區裏體檢時,有個男孩告訴我:我真有範進中舉的感覺!我們這十二個人當時的幸福感是無以言表的,不管最終能不能上大學,我們看見了希望。
在去區裏體檢的路上,有人告訴我:聽說女生體重要達到一百斤才能過關,你撿塊石頭放在兜裏吧。我當時很瘦,肯定沒有一百斤,可又不敢放石頭在身上,萬一被人發現了怎麽辦?我穿著所有的衣服連圍巾都不取走上了磅秤,那位大夫到不錯,並沒仔細看就在體檢表上寫上了“100”,我長長地舒了口氣。
我們不知道恢複高考第一年的招生還要不要政審和貧下中農鑒定,每個知青都回到自己所在的知青點像往常一樣勞作,開始默默的等待。
春節前知青都回家了。回家後,父母詳細詢問了我考試的情況和報誌願的情況,他們雖然在大專院校工作,可也不知道這第一年的考試招生會怎麽樣。春節期間,奶奶給我做了一件絲棉襖,外婆給我做了一條駝毛棉褲,她們在心裏祈禱著我能考上大學,為我準備著行裝。
我永遠不會忘記78年2月17日那一天。早晨我和母親一起去漢口看我奶奶,奶奶和姑姑一起住在姑姑工作的小學裏。在漢口,媽媽給我買了一件天藍色的尼龍衫,說:你要上大學了帶到學校去穿吧。到了奶奶家,剛吃過中飯,學校門房就喊姑姑接電話。一會,隻見姑姑一路大喊跑回來:乃洪上清華了!乃洪上清華了!我們一起在房間裏歡呼起來。原來上午掛號信就送到我們家了,是我小妹妹簽收的,還沒拿進家門,就被鄰居們拆開了。我和母親趕緊往家趕。一走進家屬區就有很多人對我們指指點點,那畢竟是在整個大學家屬院裏收到的第一張錄取通知書啊!在那信息不發達的年代,口口相傳的速度卻是很快的。
全家人都很高興,但我感覺到最高興的是我的父親,因為他心愛的女兒插隊農村幾年,他沒有能力把女兒從農村弄出來一直是他心裏的包袱、心裏的痛。現在包袱一下解開了,怎能不高興呢?這時我的父親已經調回大學了,第二天,父親帶我到他原來的單位(就是我下農村靠的單位),告訴知青辦的人,我要上清華了。一方麵是要趕緊回農村去辦手續,一方麵是要讓他的老同事、老朋友分享他的快樂。我先生的家就住在那個單位裏,我去了他家,把喜訊告訴他。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當他聽到我被清華錄取時他是怎麽想的,我隻顧著自己高興,其他的什麽也不顧了。
2月19日,我和同學到我畢業的47中去了一趟。一進家門,外婆說:你猜誰來了?我一看先生笑咪咪地在我家坐著,看見我他拿出了上海交大的錄取通知書,我們就那麽麵對麵的傻笑著……
那年的正月十五是二月二十一日。2月22日我們隨單位送知青返回夫子河的車一起回農村去辦各種手續。當時,12個初取的知青中隻有我們兩人收到了錄取通知書,我們一路上都不敢得意忘形,使勁壓抑著自己的快樂。到公社已是下午了,我們趕緊跑回大隊報告喜訊、辦理手續、和老鄉告別。回到林場天已黑了,我們連夜收拾行李。第二天,天一亮先生就跑公社去辦理戶口、糧油關係、團籍等必辦手續。我和林場的貧下中農一起把行李挑到公社去趕單位返回武漢的車。那年的春節下了雪,山上的雪還沒化,崎嶇的山路又陡又滑,送我們的農民挑得滿頭是汗,一路說著祝福的話,挑了兩、三個小時才把我們的行李送上車。中午到了白果區,單位的車就拉著我們的行李回武漢了,我們在區裏辦完了手續就往麻城縣裏趕。因為上海交大要求在2月28號以前報道,先生還要坐三天的船才能到達上海呀。
到了麻城縣已是下午四點多鍾了,先生依然跑公安局、糧食局去辦各種手續,我去找住處和第二天回武漢的車票。我找到縣知青辦,一位大約三十多歲的阿姨接待了我,聽說我們是考上大學的知青,她特別為我們高興,給我們在縣招待所安排了住宿,又帶我去長途汽車站買票。那時麻城到武漢一天隻有一班班車,這時已經沒有第二天的車票了,是阿姨想辦法說好話給我們買了兩張站票。三十年過去了,我一直在心裏感謝這位不知姓名的阿姨,常常祝福她好人一生平安。
2月24日我們帶著戶口、糧油關係證明回到了武漢,結束了長達五個年頭的知青生活。第二天先生登上了去上海的輪船,1978年3月1日,我乘上了去北京的火車,走進了清華大學的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