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那個老女人就是嶽阿姨,盡管傳到耳畔的聲音是斷斷續續的,但是我還是可以拚湊出了比較完整的信息。嶽阿姨認為我的家庭條件不好,父親已經去世,家裏的老母親和八十多歲的姥姥,將來肯定會給他們家帶來麻煩。
嶽阿姨代表李將軍表態堅決不同意這樁婚事,她要求李君必須和我分手,否則他們就和他斷絕親子關係。李君帶著哭腔懇求他的母親在我逗留期間假裝對我好一些,給他時間允許他慢慢地和我分手。
我沮喪地回到了客房,心情更加沉重,不敢相信片刻之前還與自己相愛的人已經打算要和我分手了。稍微冷靜了一會兒,一股股飄忽的想法湧現在我的腦海裏。我巴望著李君能和我推心置腹地談談,幻想他能親口告訴我所謂的慢慢地分手之說隻是權宜之計,而他的真實想法是要與我同舟共濟,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可是當李君最終回到客房時,他臉上的表情平靜的,好像壓根兒就不曾發生過我親耳聽到的那些事情似的。李君沒有向我透露他們談話的內容,我隻能把滿心的疑惑暫時藏在心底,順著他編出來的借口繼續聊天兒。
遇到這樣狗血般的糗事,我以為自己會失眠的。可是那天晚上我卻很快就沒心沒肺的沉睡了,一覺就睡到了次日的早上。洗漱的時候透過窗戶,我看到嶽阿姨正在後麵的院子裏指揮著幾個士兵挑水澆菜。李家的後院非常大,種滿了各種蔬菜和莊稼,一派鄉村景象。
借著這個機會,我仔細地窺看了嶽阿姨。雖然聽說她喜歡身材高挑的女孩兒,其實她自己的個子並不高。遠遠看去嶽阿姨好像是一個農村家庭婦女,穿著十分簡單樸素。嶽阿姨的頭發沒有任何修飾,過耳的短發隨便用卡子別住,散發出幾分的幹練和潑辣。
李君這樣評價他的母親:她從不重複自己說過的話,以此表示自己杜絕囉嗦;她從不肯吃藥,盡管她患有風濕病。為了帶頭實施裁軍,李將軍率先把嶽阿姨裁了下來。嶽阿姨自從離開部隊以後,基本上就賦閑待在家裏,盡管名義上還掛著一官半職。
李家開飯的時間是有規定的,炊事員按時把飯菜擺在桌上以後就到勤務兵的營房去了。等到大家吃完飯以後,他會返回李家收拾桌子,收拾妥當之後又去營房休息直到準備做下頓飯的時候再回來。
當李君帶著我走進飯廳的時候,嶽阿姨已經坐在桌旁了。大概是頭天晚上答應了李君的請求,她牽強地擠出一絲兒笑容主動和我打了招呼,甚至還給我夾了幾次菜。嶽阿姨說話帶有一點兒怯勺勺的口音,不過她基本上不說話。李君更是在努力地營造著溫馨和睦的場麵,他不想讓我產生疑慮。
李家的飯菜也許是豐盛的,可是我卻始終都沒有品嚐出任何滋味兒,唯一記得的是每天飯桌上都有嶽阿姨在後院種的豆角。那種豆角是淡綠色的,七八寸長,豆莢裏的豆子已經很飽滿了,吃起來卻仍然十分鮮嫩。我注意到李君的飯量大增,想必是嶽阿姨讓炊事員做的都是他喜歡飯菜。
令我感到不解的是大嫂和她的女兒從未出現在餐桌上,她們母女分明是住在家裏的,卻不和我們一起吃飯。李君很喜歡他的侄女,他和大嫂的關係也不錯,兩個人總是有說有笑的。然而大嫂自始至終都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好像是尊奉了婆婆的旨意似的。
早飯後李君帶著我在客廳裏坐了一會兒,頭天晚上放在客廳裏的禮品已經不知去向了,不禁懷疑它們可能是被扔掉了。坐在李家的客廳裏,真的是如坐針氈,於是我說想要搬到旅館去住。李君一聽就拒絕了,一半懇求一半專橫。為了避免爭吵,我隻得委屈地在李家住了兩天三夜。
第三天是端午節,李君單獨出去了一小會兒,其間我見到了前去拜訪的娜娜夫婦。他們倆看上去十分恩愛和般配,兩口子都是頎長的身材,男的英俊,女的俏麗。
茶餘飯後李君帶著我先後去了附近的幾個小公園,出門時他再也沒有和我牽過手。坐在海灘上,望著周圍潮濕且布滿了青苔的礁石,我們倆各自心懷鬼胎,沉默不語。
明明已經知道李君決定放棄了,我卻仍需假裝尚不知情,等待著他親口告訴我。李君就在我的身邊,然而在惶恐不安的等待中,我的內心深處無比孤獨。
挨到晚飯後,李君才吞吞吐吐地說出了他父母的態度。其實最令我感到寒心的不是他父母的態度,而是他本人的態度。我可以理解他的父母,但是我永遠都無法原諒他的背叛和懦弱。
李君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內容可能是他杜撰的,目的是借古喻今地暗示我吧。故事的大意是男主人深愛自己的未婚妻,可是為了她的幸福他隻能選擇忍痛離開她。
麵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一時間我的理智還不足以戰勝感情,甚至幻想著努力去挽救。借著當時在社會上沸沸揚揚的黃植誠事件,我詢問李君對於黃植誠拋棄女友投奔大陸有何感想。他未加思索,馬上就信口開河地表示男子漢大丈夫為了大事不計小事是無可非議的。李君還聲稱他們家的男人個個都作風正派,絕不會把精力放在搞女人上。
李君的這番話令我心如刀絞,終於意識到他也會拋下我準備叛逃了。他對我的愛就像過眼煙雲,正在遠離我飄然淡去。
在李家我的臉上始終都帶著淡然的微笑,不願意讓人察覺自己內心的痛苦和掙紮。離開李家的時候,嶽阿姨和大嫂都沒有露麵。隻有他家的炊事員主動出來為我送行,他的年紀很輕,滿臉寫著同情甚至還有憐憫。
李家的司機開車再次長驅直入,直接把我送到了火車站的站台。分手的時候李君回避著我的目光,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嘴裏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在火車啟動的瞬間,看到李君向我揮手,突然“永別”兩個字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我感到自己的手臂像灌了鉛似的沉重,無論如何都舉不起來。
當我回到北京的時候,李君的信已經提前寄到了我家裏。拆開信封,我發現信抬頭的稱呼改變了,隻有親愛的,刪去了前麵的兩個字最最。沒有等到李君返回北京,我就出差了,繼續在全國各地到處奔忙。
不久李君完成了碩士學業,為了徹底拆散我們,嶽阿姨動用了關係借機把他調到他們家所在的城市。李君離開北京時,我正在青海調研。我們再沒有見麵,僅通過信函保持著聯係。又耗了大約一年左右,誰都沒有正式提出分手。
一天我接到了李家大姐打來的電話,相信她是受了父母的委托。這是李家人第一次給我打電話,也是最後的一次。李家大姐再三強調說她的父母是絕對不會妥協的,我和李君除了分手之外別無選擇。
李家大姐有意向我透露出了兩個信息,一是即作為男人李君不會主動結束我們之間的關係,他不想落下出爾反爾的惡名;二是如果我主動提出分手,李君肯定是會同意的。這兩個信息是重要的,我無法繼續采取消極的態度了。
當天晚上我給李君寫了一封短信,主動明確地提出了分手。我在信中寫到如果他沒有異議的話,請他把我給他的信件,照片以及其他東西全部退還給我;當我收到他退還的東西以後,也會把他的東西全部寄回去。
信寄出去以後不幾天,我就收到了李君退還的包裹。我沒有勇氣打開包裹查看,馬上就將它燒掉了。隨即我把所有與李君有關的東西全都寄還給了他,沒有留下任何他的痕跡。
結束一段感情確實是痛苦的,然而在強烈的陣痛之後,我也感受到了無比的輕鬆。從此我不再掛念李君,不再等待他的來信,更無需去顧及李家人對我的態度了。
既然嫁不出去了,我也就隻能埋頭工作和繼續讀書了。感謝上天的垂愛,此後我的學業和事業大抵順利,在即將步入而立之年的時候也組建了家庭。
然而李君並沒有馬上就從我的生活中徹底地消失,他在短時間的沉默之後,再次陸陸續續地給我寫信,前後長達一年之久。
李君每次寫信的借口都是關於書,不是托我借書,就是請我幫忙買書。在這些信中,李君對我的稱呼再次改變了,僅有簡單的一個字。隻是在每封信的結尾處,他依舊保持著敬禮的習慣。每次我都會按照李君的要求自己掏錢給他買書,實在買不到了就到單位的圖書館去借書。寄書的時候我都不再給他寫信,最多隻是夾一張小字條提醒他在截止日期之前把書還給我。
為了不給李君留下任何幻想,後來我特意委托別人去寄書,這個人日後成了我的丈夫。郵包上留有他的親筆字跡,姓名和地址。自那以後李君就不再給我寫信了,連那幾本從單位圖書館借來的書也沒有退還給我,最後我隻好以丟失為由用幾倍於原書價的錢賠償了圖書館。
多年以後,我在辦公室裏接到了一個陌生女人打來的電話。後來得知她是把電話打到了單位的總機,由接線員直接轉過來的。也就是說她不知道我的分機號,甚至也不清楚我具體所在的研究室。湊巧值班的接線員認識我,否則可能就沒有下麵的故事了。
當時我正忙的頭暈眼花,匆匆地拿起了電話,良久才進入了對話的角色。電話的另一端顯然不是北京人,普通話中略帶口音。她說有人托她給我捎來一封信,需要當麵交給我。可是她既不肯說明自己是誰,也不願意告知是受何人所托。這令我感到疑惑,不想貿然前去見一個陌生人。我建議她貼上郵票把信扔到郵筒裏按照我口述的地址寄給我,她磨嘰了一會兒勉強同意了。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打開一看署名是馮岩,她自稱是李君的妻子。從信封上的郵戳判斷,這封信應該是從單位門前的郵筒寄出來的,也就是說發信的人幾乎打算走進我的辦公室。我直覺著頭天打來電話的人,應該就是馮岩本人。
馮岩的字和文筆都很一般,她洋洋灑灑地寫了好幾頁,雜亂無章地鋪滿了她和李君的故事。馮岩是李將軍部下的女兒,她本人是部隊的文藝工作者。她和李君從小相識,正式交往之前就聽說過我的故事。在兩家父母的撮合下結為夫妻,婚後育有一女,時年不滿三歲。
馮岩說她深愛李君,相信自己有魅力也有能力感化李君,畢竟她比李君年輕十來歲呢。可是婚後李君對她越來越冷漠,終日沉默無語,鬱鬱寡歡。馮岩注意到李君經常找各種理由到北京出差,每次從北京回去後他都會長時間的情緒低落,甚至生病。
馮岩發現李君仍保存著當年我給他的毛褲,皮鞋,詞典和書籍。與這些東西放在一起的是一套女軍裝和一雙女式皮靴。從厚厚的詞典裏,馮岩看到了我的照片,還有幾封李君寫給我但未發出的信。不知道從哪裏馮岩得知李君曾多次到北京去看我,還見過我的兒子。
馮岩由此判定李君依舊割舍不掉對我的感情,她感到自己生活在我的陰影裏。馮岩表示她寧肯犧牲自己,也樂意保全李君身心健康愉快。在信的末尾馮岩居然異想天開,像小孩子過家家似的提出讓我考慮重新組合家庭,實在是自欺欺人和幼稚可笑。
馮岩說李君承認當年是他逼著我提出分手的,他對我一直心存負罪感,卻從不珍惜她這個身邊的妻子。我慶幸自己沒有嫁給李君,假如當年委委屈屈地做了李家的媳婦,說不定我也會活在別人比如娜娜的陰影裏呢。
讀了馮岩的信,我猜其實她是想要弄清楚我和李君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在征得了丈夫的理解和支持之後,我們夫妻聯名給馮岩回了一封信。信中說明我和李君自分手以後再沒有見過麵,也簡單地介紹了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最後希望大家都能過好各自的日子。
後來馮岩又寫來兩三封信,她感謝我們幫助她解除了誤會。馮岩說希望和我做幹姐妹,繼續保持聯係。而我絕不想在他們的私事中充當任何角色,所以就沒有再給她回信。
又過了幾年,我才偶然發現原來在我們分手之後,李君曾經數次給我的母親打過電話。母親記得在最後一次電話中,李君脫口而出說了一句,大概意思是說我生完孩子還那麽瘦。當時母親十分詫異,趕緊追問他是否見到我了。李君說他見到我了,我沒有見到他。為了不影響我的生活,母親信守與李君的承諾,沒有及時把實情告訴給我。
時隔四十餘年回過頭再來客觀地審視這樁未成的婚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應該感謝李將軍夫婦,正是他們的反對才使我得以成為現在的自己。
通過段老師夫婦,得知李君後來放棄了內科心血管專業,徹底改行進入了官場。而關於馮岩和李君的家庭和婚姻,已經無從得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