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54:江南往事 (一)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9年第08期
作者:魏遲嬰、於公孫、李西始
第一章 接頭失利
江南的深秋,下的是那種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式的密密麻麻的牛毛細雨。這種雨通常一下三四天,然後就是那種潮氣很重的大霧,深吸一口沁人心脾——我們那裏叫霧露。老人說“三朝霧露發西風”,那是很準的,連續三個早晨的霧露後,呼嘯的西北風就像守信的君子那樣,在第三天的黃昏準時而至。次日開門看外麵,已是地麵白硬,河沿結冰,真正意義上的冬天開始了。
我要說的那樁事兒,就發生在入冬前第一個下雨天的晚上。上世紀三十年代,我爺爺經營著一家中藥店鋪,名喚“一源堂”,他同時也是今州城的中醫外科、傷科名醫。我們孫家的醫術據說是祖傳的,還有一段說法——
我的曾高祖父是南京人,長毛造反那會兒,他就是太平軍的軍醫,至於是覺悟高自願參軍光榮入伍的,還是被長毛脅迫的,那就不清楚了。清軍攻占南京,大開殺戒,曾高祖父化裝出逃,以遊方郎中的身份一路行醫逃到了我們今州。料想他老人家途中肯定遇到過一些凶險,不過老人沒留下資料,不提也罷。不過,後來確實有南京來人為修家譜到過我家,最後一次是1948年,解放後就沒啥說法了。我父親晚年想要尋根,托了江蘇省的一位老友去公安廳找人打聽,費了若幹周折,還上過“江蘇衛視”,遺憾的是,沒有查到我們這一支。
說遠了,扯回來。舊時規矩,中藥店必須全年三百六十五天晝夜十二個時辰隨時接待登門贖藥的病家,所以,一源堂底樓的店堂裏晚上是常年有人值夜的。那天晚上值夜的店員名叫劉九齡,是爺爺的大弟子,已經滿師,相幫爺爺打理店務。後來知道,他和爺爺一樣,也是地下黨。那年我父親十三歲,跟劉九齡是忘年交,隻要兩人都在家,我父親總是跟屁蟲似的跟著他。他晚上睡在店堂,父親也睡店堂,兩人一起打地鋪。
那天半夜,父親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劉九齡敏捷地一躍而起,打開電燈披上衣服,幾步來到門口,隔著排門板小聲問:“啥人?”
“贖藥的!”
劉九齡剛把門閂拿下,外麵的人就推門而入,卻不是贖藥的主顧,而是一個三十來歲衣衫襤褸的乞丐。父親印象最深的是他腳上的那雙舊布鞋——原因後麵會說到。乞丐身上已經被雨水濕透,布鞋當然也是如此,還粘著爛泥。乞丐進門後,反手把門關上,急促地說:“快!我要見你們老板!”
劉九齡問:“你哪裏不舒服?”
這時,外麵不遠處傳來了保安團士兵的砸門聲、叫罵聲。乞丐神情倏變,急煎煎又問:“你們老板在哪兒?”
爺爺已經從後樓的臥室下來了,別說外麵有異樣動靜了,就是平時深更半夜有人上門贖藥,他也是要出麵接待的。於是,便從內堂出來,問乞丐有什麽事。
乞丐說:“老板,我要討一點兒五香。”
爺爺微微一笑:“誰家的狗倒黴,落到了叫花子手裏,必死無疑啊!九齡,給他拿。”
乞丐聞言神色大變,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爺爺,又扭頭四下掃視:“貴號是一源堂嗎?”
爺爺點頭不語。
外麵的砸門聲、叫罵聲已經響到我家對麵的南貨店了,乞丐又把那句討五香的話說了一遍。爺爺對劉九齡說:“你還愣著幹嗎?給他拿五香,他們還等著燒狗肉啊!”
乞丐的神情越來越焦灼:“藕粉圓子燒貓肉必須要放五香的!”
爺爺嘴唇動了動,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藥店虛掩著的門已經被一槍托撞開了。幾個團丁看見乞丐,個個麵露喜色:“原來你小子躲到藥店來啦!帶走!老板也一起帶走!”
爺爺看著這幫家夥,從容發問:“諸位老總,哪位負責?”
一個右腮有一道刀疤的團丁說:“老子負責!怎麽?不能帶你?”
保安團經常到附近學校操場上出操訓練,因此爺爺對這人有點兒印象,知道他姓李,是個班長。爺爺說:“常言道,鋼刀雖快,難斬無罪之人。這叫花子叩門而入,是問敝號求乞五香的,敝人開著藥店,半夜三更但凡有人叩門贖藥,必須開門接待——哪怕是叫花子,也要施舍些常用草藥。這是祖師爺的規矩,開藥店的必須遵循,不敢有一絲一毫走樣。老總,您說呢?”
李班長沉吟著還沒開口,乞丐冷不防突然發作了,衝站在跟前的那個大個子團丁一個黑虎掏心,將其擊翻後正要奪門而出,卻被另一個團丁伸手揪住了後衣領。狹小的過道裏隨即展開了一場打鬥,劉九齡生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一把將我父親托上了櫃台。父親站在櫃台上,看完了這場以一對五的不公平打鬥。乞丐可能會點兒武術,不過團丁平時也是進行過擒拿格鬥訓練的,況且雙方力量對比懸殊,不過片刻就被人家製伏,扣上了手銬。經此一番折騰,李班長意欲帶走爺爺的話頭也給忘記了,一幹人鬧哄哄押著乞丐出門而去。
這一番鬧騰,一家老小包括店員、學徒全給驚動了,爺爺讓他們都回去睡覺。等他們離開店堂,爺爺一把將我父親抱下櫃台,讓他趴到地板上,把櫃台下的東西拿出來。
櫃台下是什麽東西呢?一隻鞋子——打鬥時從乞丐腳上掉落下來的鞋子。爺爺還真不簡單,一片混亂中,竟然看清乞丐故意把一隻鞋子踢到了櫃台下麵。
爺爺拿著那隻鞋子翻過來調過去查看時,外麵又是一陣腳步聲,店門給砸得“嘭嘭”響,團丁一迭聲吼著“開門”。爺爺臉色一沉,急把鞋子往店堂的兩個藥甏之間一塞,朝劉九齡做個手勢。後者會意,即刻到門前應答以拖延時間。爺爺則取過賬台上的一杯冷茶,把茶水潑在地板上,又將杯子輕輕放下,用腳踩碎。
這時,劉九齡也把店門打開了。進來兩個團丁,頭裏那團丁說一口客邊話(舊時今州人把所有外地人稱為“客邊人”,他們說的話也就是客邊話了),進門就把長槍對準了爺爺和劉九齡,喝令他們靠牆站著別動。後麵那個團丁問話,主題是:叫花子的一隻鞋子不見了,是不是落在你們店裏了?
爺爺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那你們找找看,有就拿去,敝號對一隻破鞋沒有興趣。”
劉九齡接話:“就是!又不是濟公的寶屐。”
兩個團丁在店堂裏找了一番,茶幾、椅子都挪開了,當然也沒有放過櫃台下,自是沒有找到。後一個團丁是我們今州人,跟爺爺有些臉熟,查到這裏,也就適可而止了。可那個客邊人團丁卻不同意:“李班長說了,湯團總下過死命令,這個叫花子隨身所有的東西哪怕是打狗棒都不能遺漏,少了一隻鞋子怎麽向上峰交代?必須查遍整個兒藥店!”
可以想見爺爺當時的心情。後來父親和我提起這段往事,說看到那二位把店堂內側牆邊那些藥甏一個個挪開時,他估計爺爺肯定已經在打腹稿編說辭了。可是,兩個團丁把藥甏全都挪開了也沒發現那隻鞋子,還把店堂的地板踩得又濕又髒,先前乞丐那隻濕漉漉的布鞋留下的痕跡反倒給混淆了(爺爺把茶水潑在地板上,也是這個目的)。
那隻鞋到哪裏去了呢?被我父親偷偷拿到內宅去了。一源堂是江南一帶常見的前店後宅格局,分前、中、後三進。前麵是店堂;中間是炮製中藥、加工成藥的工場間,稱為內堂;後麵是家,稱為內宅。那隻鞋,被父親拎到內宅,開了後門扔大盈河裏去了。
兩個團丁在過道裏搜查的時候,父親瞥見劉九齡朝他眨眼,就知道他的意思了。父親個子偏小,店堂內光線又暗——今州城的電燈廠經常供電不足,半夜時分尤其如此,電燈有時跟鬼火有一比,再加上櫃台的掩護,那兩個團丁竟沒發現。
搜查無果,兩個團丁悻悻而去。爺爺問清鞋子的去向,才鬆了口氣。然後就跟劉九齡低聲嘀咕著什麽,好像是在商量是否要把那鞋子撈起來。父親少不更事,倦意襲來,也沒興趣湊那份熱鬧,上樓睡覺去了(店堂地板給踩髒了,不打掃沒法兒打地鋪)。
天亮後傳來一個消息,昨晚那個乞丐已經被處決了,頭顱掛在一源堂附近的北門城頭。這天是星期天,不上學,父親趕緊吃完早飯,正要出去叫上左鄰右舍的那班小夥伴去看,店裏的學徒小慶匆匆奔進來,向爺爺稟報,來了個警察,說警察局朱局長有請。
爺爺聽著,臉上的筋肉稍微顫動了一下,點點頭:“你對來人說,一會兒就去拜訪朱局長。”然後,叫住正要往外溜的父親,“恩亭,你和我一起去。”
後來我父親參加革命,成為爺爺直接領導的一名地下交通員後,方才明白當時爺爺麵臨的處境。他老人家是1929年革命處於低潮時參加中共地下黨的。白色恐怖下,地下黨采取的都是單線聯係方式,爺爺的上級名叫曾貴臻,對外身份是牧師。組織上嚴格規定,爺爺隻接受曾牧師的指令,其他任何人前來聯係,哪怕確切知曉對方是黨內同誌,甚至是老曾的領導,也一律不予理睬。
那個人頭已掛上北門城頭的“乞丐”名叫吳明全,是地下黨另一條線上的秘密交通員。這次,他奉組織指令前來今州,向一源堂送交一份緊急情報,按照原計劃,爺爺將通過另一條渠道把這份情報轉送中央蘇區。沒想到,原本安排得好好的事兒,卻因為一個事先沒預料到的小小失誤出了岔子,導致人頭落地、情報失效的嚴重後果!
嚴格地說,這個失誤並不是哪個同誌造成的,純屬偶然。吳明全跟爺爺素不相識,也從未建立過任何上下線關係,他奉命來今州傳遞情報,組織上事先應該把時間、接頭暗語等情況通知爺爺。這一點,組織上當然是考慮了的,也確實指派了專人去通知爺爺的領導曾牧師。可曾牧師事先並不知道會有緊急任務下達,去縣裏的另一個教堂辦事了。交通員沒能找到曾牧師,又知道這是一份很重要的密函(具體內容自然不知道),組織上甚至交代了最晚送達曾牧師手裏的時間,當下急得雙腳跳。可著急也沒用,隻能在教堂附近的茶樓等候。曾牧師一夜未歸,眼看過了最後時限,交通員無奈,隻得按照紀律銷毀密函原路返回。
另一交通員吳明全卻不知道有此變故,嚴格按照組織的命令行事。要說他的運氣也真不好,途中遭遇敵人臨時設卡盤查,耽擱了不少時間,趕到今州時城門已關閉,他是從南門那邊的水城門下潛遊進城的。那時的夜生活極度貧乏,晚上九點鍾後基本上已是萬家燈熄,一個叫花子還在街上行走,難免引人懷疑,他就被保安團的暗哨盯上了。
吳明全發現被盯梢,自是要想方設法甩脫尾巴,不過這樣一來,暗哨就愈加起疑,遂報告了上司。保安團長湯宗俊聞訊,決定全城追查。吳明全就是在保安團的重重追緝中,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裏一邊躲避敵人,一邊尋找一源堂。不幸的是,當他找到一源堂時,敵人也發現了他。本來,以吳明全的機智,完全可以脫險,但使命緊急,於是他不顧危險,毅然叩響了一源堂的店門。
萬萬沒料到,見到了一源堂的老板,他說出的暗語卻並未得到對方的認可。老資格的交通員吳明全意識到出了問題,便趁亂把藏著情報的那隻鞋子踢到櫃台下麵。訊問時,敵人發現他隻穿著一隻鞋,頓生疑竇,就派人到一源堂搜查。搜查無果,湯宗俊下了兩道命令:一是監視一源堂;二是出動保安團士兵,在全城大街小巷尋找那隻鞋子,找到者有賞,找不到也有犒勞——返回後每人一份肉絲炒年糕。據說那天晚上今州城曾經熱鬧過一陣,隻不過我父親睡得太熟,什麽也沒有聽見。
昨晚父親上樓去睡覺後,劉九齡喝了幾口燒酒,下到冰涼的大盈河裏,把那隻布鞋撈了起來,用剪刀拆開,在鞋底裏找到了由三層魚鰾、三層油紙緊緊包裹並上了蠟封的密信(由密寫藥水寫就)。爺爺隨即把密信重新密封,裝進一個瓶子,灌滿大米,封好瓶口,讓劉九齡再次下水,用細麻繩牢牢地拴在後門外灘渡下麵的木樁上。那隻鞋子,則剪成碎片扔進大盈河。
爺爺也已經考慮到湯宗俊會對一源堂產生懷疑,跟劉九齡商量了一旦出現最壞結果的應對方案。但湯宗俊並未公然逮捕他,倒是警察局長朱維信出麵邀他談話。這就是說,湯宗俊把此案交給今州市警察局辦理了。爺爺知道,這是必須去的,而且還不能拖延。可是,去了之後情況如何,一時無法預測。如果朱維信將其逮捕,最要緊的是必須在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報告組織。因此,爺爺就把我父親帶在身邊以備不測。
警察局長朱維信的兒子朱耀先是我父親的同學,父親跟他關係還不錯,經常一起玩耍,互相串到對方家裏也是常事,有時玩得晚了,就留在對方家裏吃飯。
前往警察局長官邸途中,爺爺給了我父親五角錢,說如果朱局長留住他,一時回不去,就趕緊回家告訴奶奶和劉九齡,這是坐黃包車的錢。爺爺還叮囑,不論朱局長或是其他什麽人問到昨晚那個叫花子登門的情形,就一口咬定睡在樓上不知道,至於那隻鞋子的話頭,更是一個字也不能提。我父親起初還不明白爺爺叫他一起去朱公館是為什麽,聽爺爺這麽一說,禁不住有些緊張。
第二章 087交通站
昨晚吳明全在一源堂被捕後,團丁給保安團長湯宗俊報告了情況。保安團和警察局各有分工,保安團巡邏時抓到嫌犯無權直接處置,得交給警察局,於是湯團總就給朱維信打電話。朱維信是有點兒資曆的,據說是“力行社”早期成員,也確實比較注重身體力行。這人喜歡出風頭,有一次我父親去找朱耀先玩,竟然看到他拿著一把大掃帚在自家公館門口掃大街,弄得父親一見朱耀先就問你老爸是不是犯了錯誤被撤職了。
移交吳明全的時候,湯團總建議派警員把一源堂徹徹底底搜查一遍,叫花子的那隻鞋子,肯定還在一源堂。朱維信不置可否,先審吳明全。吳明全說,叫花子以天下為家,哪裏有飯吃就到哪裏。他斷定自己從南門水城門潛遊進城之舉未被保安團發現,謊稱已經來今州兩天了,白天沒吃飽,晚上餓得睡不著覺,隻好在外麵轉悠。聞聽保安團士兵吆喝讓他站住,他以為是抓壯丁,所以一路躲避。到了北門那裏看看像是逃不掉了,情急之下叩開了那家中藥店(他沒說一源堂)的門。北大街上沿街都是店鋪,為什麽偏偏要叩中藥店的門呢?因為中藥店有規矩,夜間店堂裏必定有人值守,可以保證聞聲便開。至於那隻鞋子,吳明全說自己慌不擇路,幾時掉落的也不知道。
朱維信隨即招呼抓捕吳明全的李班長等幾個團丁來到北大街一源堂路段,讓他們把當時追逃的情形現場演示一番。李班長幾個肚裏把朱維信的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卻不敢違拗,而且做得還很逼真——萬一朱局長不滿意,讓他們重來一遍,這寒風瑟瑟的雨夜可不是玩兒的時候。團丁還原場景,朱維信就淋著雨站在大街上看著,還掏出金懷表掐時間。
湯團總沒那份閑情逸致,坐在北城門的城樓上喝茶抽煙。一會兒,朱維信返回城樓,對湯團總說:“老兄,你多慮了,一源堂不可能藏起那隻鞋子。”
朱維信得出的這個結論基於一個前提,他相信之前吳明全所說的已來今州兩天之語。如果那隻鞋子裏藏著什麽秘密,吳明全有足夠的時間在白天交給一源堂,無須在這麽一個寒冷的雨夜去叩中藥店的門。另外,根據團丁的現場演示,從發現叫花子的身影到挨個兒敲響幾家商戶的門,最後追到一源堂,前後不超過三分鍾,還要扣除叫花子走過這段距離以及一源堂裏的人起身應門的時間,也就是說,叫花子剛進中藥店,團丁就追到了。這麽短的時間能做成什麽事呢?總不見得進門就把一隻髒兮兮的臭鞋脫下來交給人家吧?還不立馬讓人家打出去?
“依敝人之見,這個叫花子沒有問題,警察局不能收押。”說罷,朱維信衝湯團總作了個揖,“告辭了!”
而湯團總對於朱維信給出的結論難以接受,堅持認為吳明全的那隻鞋子裏藏著秘密。當即下令保安團全體出動,於是就有了昨晚大街小巷間熱鬧的一幕。保安團折騰了半宿,沒甚發現。湯團總惱羞成怒,遂下令把吳明全處決,割下腦袋掛在北門城頭示眾……
我爺爺到了朱維信府上,才發現是一場虛驚。朱局長把爺爺叫去,不是審問,而是請爺爺推拿。整個推拿過程中,朱局長對昨晚之事隻字不提,倒是頻頻誇讚爺爺的推拿手法。也就個把小時,我爺爺收了診金,告辭離去。
當天下午,教堂來了個差役,說雷登神父最近要回英國省親,想帶些滋補性的中藥回去作為禮物贈送親友,煩請孫老板拿些樣品去讓雷登神父挑選。這自然是曾牧師向雷登神父提的建議,顯然,返回城裏後,他已經知曉昨晚之事,通過這個方式緊急約見爺爺。這回爺爺沒叫我父親跟著,是一個人去教堂的。
從爺爺口中得知事件經過,曾牧師意識到情況緊急,破例用教堂的電話機向上級匯報,請示應該如何處置那份情報。上級指示,讓我爺爺攜帶情報前往省城鎮江,交給省委秘密機關。當天晚上,爺爺就坐上了前往省城的夜班火車,順利完成了使命。
次日,今州迎來了入冬以來第一個滴水成冰的嚴寒日子。此後直到放寒假,爺爺和劉九齡的出差活動顯著減少,後來我父親才知道,這個階段爺爺正受命組建一個地下黨的秘密中心交通站。
吳明全烈士用生命保護下來的那份重要情報,盡管急如星火地送往江西蘇區,可就是因為耽擱了一天多時間,失去了應有的效用。組織上對此事件進行了分析和反省,最後經中央批準,決定改變地下交通線的運行方式,在今州設立一個地下中心交通站——今州的地理位置與大上海相鄰,位於江浙滬的交界處,屬江蘇省管轄;且兼交通發達之便,既有公路、鐵路,又有水路。
組織上把組建今州地下交通站的使命交由我爺爺孫景軒負責,曾牧師則奉調離開今州,前往鎮江的教堂任職,次年遭叛徒出賣,被敵人殺害。
交通站建成後,根據組織上的指示,從此爺爺跟今州乃至江蘇省的中共地下組織不再保持關係,他本人以及他擔任站長的今州地下交通站,劃歸中央相關部門直接領導,代號087。
寒假的第二天,父親一反常態早早就起來了,因為上一天爺爺答應帶他去市商會。爺爺是今州市商會的理事,商會不定期舉行理事會議,每次開會時桌上都會擺出糖花生、五香豆之類的零食,我們那裏稱為茶食。因此,父親很希望爺爺把他帶去,也好跟著解解饞。可是,這種機會很少——我父親平時要上學,商會開會通常也不會安排在星期天;另外,爺爺也不大願意父親跟他去,他不想給別人留下貪小沾光的印象。不過,自交通站建立以後,逢到這種會議,爺爺倒是很樂意帶他去,這可能是由於唐四海的原因。
唐四海是市商會會長,我家的緊鄰。唐家是今州的名門望族,唐四海的父親、祖父、曾祖父都當過清朝的官,而且最小的也是四品官——相當於如今的副省級。到了唐四海父親這一輩,可能文曲星不再關照唐家了,三個兒子參加過若幹次科舉考試,唐四海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也不過考中了一個舉人。唐四海原本還要再接再厲拿下個進士,至少也是同進士,可不久清廷宣布廢除科舉考試,隻好死了那份心。一年後,唐四海的老爸、清廷原寧(波)定(海)守備道台唐正相病歿,唐四海用分家所獲的財產作為本錢經商,十幾年間就賺了個盆滿缽溢。
唐四海在今州擁有米廠、榨油廠、米行、典當行、茶食店各一家,在南門外的譚家莊、沈家灣有良田上百畝,是我們今州地麵上實力最強的富豪。不用說,商會會長的位子非他莫屬。不單是商會,其他重要機構也都聘請他掛虛銜,所以,唐四海還是市參議會的首席參議、市警察局的高級顧問、保安團的名譽團總、市教育局掛名的學政主任,等等。
唐四海的獨子唐季昌高中畢業後東渡日本留學,一去八年,竟然杳無音訊。寄函過去,退回,蓋了枚印章說是查無此人;托人去東京登門尋問,留學生會館的人說他早已離開,不知去向;在日本幾家大報紙上連日刊登尋人啟事,都是石沉大海。於是,唐四海就認為他這個獨子已經橫遭不測了。唐四海這年五十掛零,中年失子,自是備感淒涼。
我父親上小學一年級時,一次唐四海親自送他最小的女兒上學,聽見我父親說話,竟和童年時的唐季昌惟妙惟肖,從此就對我父親特別親切。偶爾閑著無事,從宅子裏溜達出來,順便到一源堂小坐,跟爺爺聊天,得知我父親的生日跟他是同一天。唐四海講迷信,認為這是前世緣分,從此對我父親關愛備至。後來,我父親就成了唐府的女婿。
市商會在城隍廟旁邊,爺爺帶著我父親過去時,唐四海的女兒唐季嫻正坐在院子裏看連環畫。唐四海迎出來,說恩亭來了正好,你們兩個一起玩吧。唐季嫻和我父親是同學,關係不錯,就和我父親一起玩起了“跳格子”,商會的工役還端出茶食,讓兩個孩子邊吃邊玩。唐四海則和爺爺進屋,商會裏的一幹人正在研究一樁事情:是否批準一個從上海來的名叫井少嶽的商人在今州城內開一家飯館的申請。
這裏需要說一下,民國時是沒有工商局的,相應職能分別由社會局、商會承擔,社會局負責被列為特種行業的妓院、舞廳、印刷、刻章、鎖匠等,其餘就概由商會負責了。商會的職責一是審批開業執照;二是調控當地商品品種和價格——這都是跟商家老板協商著辦的,沒有強迫人家接受的權力。不過,商家老板一般都會接受商會的意見,因為這是江湖規矩,既然入了這一行,那就得遵守遊戲規則;三是接受商家和消費者的投訴,對不公平交易行為(比如銷售假貨、哄抬價格等)進行調查處理,最嚴厲的處罰是吊銷營業執照;四是維護商家的共同利益,調解商家之間的矛盾等。
上海人井少嶽的申請是元旦後向商會提出的,唐四海受理後,先跟本城的飲食行業諸老板進行了溝通。當然,同業老板對於別人是否能在本市開飯館是沒有決定權的,你若讓他們投票,肯定是投反對票,溝通不過是了解餐飲業當前的情況,便於商會開理事會時討論定奪。現在,商會舉行的就是決定是否允許井少嶽在本市開飯館的會議,十一位理事各自發表了意見,表示反對的多。
中間休息時,爺爺和唐四海出來抽煙,悄聲討論這件事究竟如何解決方為妥帖。爺爺的觀點是,既然主張公平競爭,那就應該允許人家前來今州開店,傾向於讚同。唐四海的觀點跟爺爺不謀而合。會議繼續舉行,爺爺就此發表了意見,又有唐四海的支持,最後投票的結果是六比五通過。
於是,井少嶽獲準可以在今州開飯館。可是,井少嶽的飯館還沒開張,爺爺就為此感到後悔了。
第三章、冤家對頭
小年之後,中藥店就忙起來了。這倒不是過年了人們會多生毛病,那麽,中藥店忙碌什麽呢?忙著包五香。過年了,千家萬戶都要準備年飯,烹飪時的調料 少不了五香。當時的五香隻有中藥店出售,因此,那些日子各家中藥店都是老板、夥計齊上陣,連家屬也要幫忙。
忙到除夕下午關門打烊,就吃年夜飯了。先是舉行祭祖儀式,然後才開席。爺爺的酒量很好,可他吃年夜飯時卻是滴酒不沾,總是以清茶一杯替代。吃過年 夜飯守歲時他才喝酒,通常是獨坐店堂,賬台上置一盤子,裏麵裝著幾樣鹵菜,旁邊的炭火爐上熱著酒壺,內盛三斤紹興花雕。爺爺一邊喝酒一邊看書,總要喝得一滴不剩,迎來年初一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後方才上樓歇息。
可是,那年的除夕爺爺卻過得跟往年不同,年夜飯時他喝酒了,飯後,他和劉九齡在店堂裏圍爐喝茶,低聲嘀咕著什麽。而劉九齡往年都是回寧波老家過年的,那年卻是例外。
解放後,我父親擔任今州市公安局偵訊科長,受命主持國民黨今州市警察局長、漢奸、潛伏特務朱維信的案子,終於弄清了一些之前一直難能釋疑的問題, 其中包括那年除夕之夜爺爺和劉九齡反常的原因。
朱維信除了擔任國民黨今州市警察局長,還另有一個隱蔽身份——“軍統”前身,複興社特務處今州站站長。當時,複興社特務處剛從特務科升格,擔任處長的戴笠心高氣傲,一心要跟其浙江同鄉徐恩曾執掌的“中統”(當時叫“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黨務調查科”)爭個高下,決定在上海通往江浙和首都南京的必經之道今州市設立一個特工站。按照複興社特務處的規矩,他們的所有機構都是不對外公開的,所以由朱維信負責的這個特工站隻有一個名目,並無辦公場所,該站的特務活動都是借用警察局的名義進行的。
春節前一周,戴笠向朱維信交代了一項使命:複興社特務處獲得一條情報,稱共產黨擬在今州建立一個秘密機關,要求今州站盡快查明情況,切勿打草驚蛇,更不能對嫌疑對象采取逮捕、暗殺等措施。
朱維信曾留學德國攻讀警察專業,工作中時不時顯露出德國人的那種嚴峻細致但又有些教條的作風,我爺爺因朱維信教科書式的現場複原被排除嫌疑就得益於此。而且幹警察與幹特務是兩碼事,朱局長接受命令後,一時感覺仿佛老虎吃天無從下口。於是,他就想到了市警察局的高級顧問唐四海,隨即登門拜訪。朱局長向唐四海請教,倒不是這位商會會長在特務方麵有什麽實踐經驗,唐四海對特務這一行一竅不通,跟徐恩曾、戴笠也素昧平生,可是,他有著豐富的閱曆, 對今州地麵又十分熟悉,應該能說出個道道兒來。
朱維信沒有透露他的特工身份,謊稱警察局最近收集到這樣一條情報,他想查一查,盡早掌握情況,免得日後出了亂子,對上峰不好交代。唐四海當著警察局的高級顧問,朱維信按月差人送來一筆顧問費,雖然他家大業大不稀罕這點兒錢,但於情於理,也還是得替朱局長分憂。不過,他對朱維信說需要花幾天時間打聽一下。
唐四海打算跟誰打聽呢?首先是商會裏的另外十名理事。這十位理事,都是所在行業裏德高望重、人緣最佳的人物,信息自然也靈通。唐家跟我爺爺家挨著,唐四海第一個找的就是我爺爺。
可以想見,爺爺得知這個消息該是何等震驚和焦慮。送走唐四海,爺爺隨即就寫了一封密信,以“賀年信”的名義讓我父親去郵局投遞,我父親後來告訴我 ,信封上寫著是寄往上海的。
接下來,爺爺就跟他的部下劉九齡密議如何開展建站工作。商量得如何不得而知,估計是頗費了一番腦筋,這就是除夕之夜爺爺略顯反常的原因。
年初五接了財神,一源堂老板、夥計照例吃了一頓東夥酒席後,我們這家中藥店的麻煩來了,製造麻煩的就是不久前獲準在今州開飯館的井少嶽。
井少嶽開的這家飯館名喚“天益館”,不幸位置恰恰選在北大街上,就在一源堂斜對麵,原“大祥糖坊”的店址。大祥糖坊的老板潘其祥三年前癆病去世,糖坊傳到其子潘福和手裏。潘福和在今州城十大鴉片鬼中名列第四,又稱“潘老四”。繼承遺產後,潘老四花錢沒了老爸的約束,排名迅速飛升。如此,糖坊難以 為繼,隻好關門,年前,糖坊的房子賣給了井少嶽。
起初,爺爺得知和井少嶽做了鄰居還很高興,說以後請客下飯館方便了,聽說井老板是從上海帶來的廚師,燒的菜肯定勝過本地廚師。可是,天益館的菜還沒吃到,倒是嚐到了井老板的蠻橫。
年初七,井少嶽請了一班匠人師傅對原糖坊進行改建,他從上海帶來的那幫夥計則給匠人師傅打下手。爺爺打眼一看,就知道這幫夥計不簡單,一個個身手 敏捷,頗有幾分膂力,像是習練過國術。那幾個身手不凡的夥計與匠人師傅配合默契,工程進展頗快,還沒到正月十五,已經弄得差不多了。砌爐灶時,有人發現他們在與一源堂正對麵的“德興南貨店”之間不到一尺寬的夾道裏開了一個牆洞,不知是派什麽用場的。
後來才弄明白,這是天益館用來排廚房油煙的出口,也是老板井少嶽的一個小發明。那時還沒有綠色環保之說,飯館廚房間排油煙都是通過煙囪。這位井老 板不知出於什麽考慮,竟然在我們今州搞起了技術革新。他畫了一份圖紙,請木匠製作了一架手搖風車,安裝在牆的內側,使用時隻要搖動手柄,就能把廚房的油煙排出去。
南貨店的金老板自是惱火,尋思如此一來,自家的牆肯定要天天遭受煙熏火燎,用不了多久就會難看得不成樣子。於是,就請爺爺出麵跟井少嶽打個招呼。 爺爺向來熱心,被北大街上眾商號視為主心骨,自是當仁不讓,遂以今州市商會理事的身份前往天益館拜訪井少嶽。
井少嶽對爺爺很客氣,吩咐夥計上茶奉煙,茶是極品龍井,煙是罐裝哈德門。爺爺掏出名片時,他也是站起來恭恭敬敬雙手接下的。爺爺暗忖交涉煙道通風之事料無問題,就言歸正傳,說了說南貨店金老板的意見,請井老板考慮。井少嶽臉上笑容依舊,說話語氣也同樣客氣,不過他的答複卻是不同意,說他特地從上海請來風水先生看過,牆洞必須這樣開,不但於天益館,就是於孫先生的一源堂也是大有好處的,還說這是風水先生的原話。
這就沒法兒談下去了,不過爺爺涵養好,哈哈一笑就把話題轉到其他方麵去了。告辭時,井少嶽禮節比較到位,挽著爺爺的手送出了大門。就是這一挽,讓 爺爺暗暗心驚。爺爺是今州有名的傷科郎中,常年練氣功,手上的那份勁力,至少在一源堂裏沒有人比得過。不料,被井老板看似不經意地輕鬆一捏,頓時整條 膀子都酸麻了。再聯想到那幾個身手不凡的夥計,爺爺不禁大惑不解,怎麽這天益館上上下下都是練家子?有如此功夫,還開哪門子飯館,不如開武館好了。
不久,天益館正式開張,一源堂馬上就嚐到了井少嶽搞的那個綠色環保小發明的苦頭。煙道出口在飯館和南貨店之間不到一尺寬的夾道裏,廚房裏的油煙經 井少嶽發明的風車排出來,從理論上來說,油煙應該向上流動,升到夾道上方散開。可是,夾道實在太窄了,幾乎相當於一個橫置的煙囪,如此,油煙就衝向北大街,直撲一源堂。
不得已,爺爺二訪天益館,這回是以一源堂老板的身份前往的,跟井少嶽交涉煙道出口問題。井少嶽仍舊很是客氣,極品龍井、罐裝哈德門照奉,但對於煙 道問題絲毫不鬆口。爺爺也算是常在江湖走動的,卻從未見過如此難纏的主兒。
其實,天益館此舉得罪的不單單是南貨店和一源堂,北大街那幾家位於天益館下風口的商號,諸如竹器店、理發店、成衣鋪、筆墨店等,無不叫苦連天。和 一源堂緊鄰的唐四海家位於上風口,倒是沒受多大影響,但風不可能永遠朝著一個方向吹,殃及唐家是早晚的事。
眾商號咽不下這口氣,幾次三番前來跟爺爺商討解決此事的方案。爺爺遂跟唐四海溝通,請唐會長出麵跟井少嶽交涉。唐四海出馬,問題得到了部分解決。 為什麽說是部分呢?因為井少嶽堅持風水說,不肯挪動煙道出口位置,隻同意加裝一根兩層樓高的白鐵煙囪。從此,北大街上就多了一道異樣的景觀,那根高而 細的白鐵煙囪四周雖然設置了保險索,可在風大時還是難免晃晃悠悠,讓路過的人心驚肉跳。我父親晚年還經常夢見天益館的煙囪倒了。
問題就這樣解決了,不過,天益館跟一源堂也結下了梁子。
第四章、全城搜捕
早春二月,北方的一位中共省委負責人化名沈關藍,前來上海參加一個秘密會議。根據紀律要求,會議結束後與會人員應該立刻離開上海,各自按照組織上 安排的路線返回。可是,那位沈關藍出身東北農村,後來當了鐵路工人,從未出過遠門,好不容易來一趟大上海,不想放過這個開開眼界的機會,擅自在上海逗 留了幾天。要說隨便逛逛也就罷了,他竟然逛到了四馬路的妓院裏,不巧遇到公共租界巡捕房的臨檢。沈關藍是經不起檢查的,被盤問了三兩句就張口結舌,巡 捕當即對他進行搜身,搜出了皮箱夾層內的會議文件。
當時中共和國民黨在租界巡捕房都有內線,沈關藍被捕,雙方同時做出了反應。國民黨方麵立刻向公共租界當局提出引渡請求,一般來說,這種請求肯定會得到批準。中共方麵則指示內線繼續打聽情況,如果沈關藍經受住了刑訊,沒有泄露組織機密,那就組織營救,反之,就要考慮鋤奸了。同時,不管沈關藍是否叛變,都務須在第一時間切斷與其的所有聯係。
中共方麵立即開始行動。由於北方省委沒有電台,上海這邊的中共組織跟他們的聯係主要通過地下交通站。事關重大,組織上決定指派兩名交通員同時行動 ,一個從上海去杭州,再從杭州去北方;另一個從上海去南京,再從南京去北方。兩位交通員接受了任務剛剛準備動身,巡捕房內線送來了第二份情報——
巡捕房對沈關藍動用了電刑,沈招供了。不過,沈原本就患著嚴重的高血壓症,受刑時血壓飆升,等到他熬不過表示願意招供的時候,腦子裏的血管已經破 裂了。他本人當然不知道,以為是電刑引起的反應。敵人呢,那就更不知道了。沈關藍僅僅交代了自己在中共擔任的職務,往下就語不連貫,吐字不清,斷斷續 續說了幾個人名地名,繼而陷入昏迷。
巡捕房急把沈關藍送往醫院,沈生命垂危,神誌一直沒有恢複,當然也就說不了話。次日,公共租界當局批準了國民黨方麵的引渡申請,沈關藍被轉移到滬上最好的醫院——法租界廣慈醫院,國民黨方麵重金聘請法國專家搶救,還出動了三十名便衣前往廣慈醫院提供保護。可是,沈關藍大限已到,縱然華佗再世, 也回天乏術,當天,他就死於廣慈醫院。
組織上立即指示二位即將上路的交通員暫緩動身,待了解到叛徒的供詞內容後再作決定。內線設法搞到了沈關藍的供詞,是十幾個人名和代號,還有一些路名街名。沈關藍的直屬上級是北方中心省委,上海這邊的地下黨並不知曉他供出的這些內容意味著什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沈是省委的重要負責人,他供出的 那些人都是在黨內擔任相當職務的同誌。經過研究,組織上決定讓交通員帶上沈關藍供詞的抄件,仍分兩路前往北方向中心省委報警。
很快,內線又送來了一份情報:公共租界巡捕房在向國民黨方麵引渡沈關藍時,未把沈關藍那段斷斷續續的供詞交出,這倒不是想幫中共的忙,而是為了掩飾其刑訊逼供致使沈死亡的真相,免得回頭滬上華界警方抓獲租界通緝犯時,也照樣來一下子。
這就為我方爭取到了一些時間。國民黨方麵在巡捕房的內線想必也要設法弄到沈的供詞,但能否成功,尚未可知。解放後,我父親訊問朱維信時得知,國民黨方麵盡管花了很多錢鈔,甚至向承辦該案的英國探長行賄,但他們的目的並未達到。根據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務處的規定,引渡案件的卷宗一律送交工部局檔案庫封存,如需查閱,必須由所在部門的外籍督察長出麵向警務處打報告,審查通過後方可。本來,敵人對此已經不抱希望了,誰知這時發生了意外。
這個意外,發生在上海開往鬆江的公交汽車上。前麵說過,組織上指派了兩名交通員分別途經杭州、南京前往北方。本來,是可以乘坐火車離開上海的,可 是,敵人在上海北站設有由淞滬警備司令部、上海市公安局(1927年4月至1937年7月,上海市的警察部門稱“公安局”)、黨調科(即“中統”前身)、複興社 特務處(即“軍統”前身)以及鐵路警察五個部門的成員組成的檢查站,對旅客盤查得極為嚴密。組織上不敢讓那兩個交通員冒這份險,就讓他們分別乘坐公交車和輪船先離開上海,抵達屬於江蘇省管轄的鬆江和青浦後再分赴杭州、南京,然後北上。
沒想到,最近這段時間,敵人對於公路和水路的盤查也很緊,剛好讓走杭州線的交通員老鄧遇上了。汽車一開出上海市區,就被幾個便衣特務攔下,二話不 說命令包括司機在內的全車人統統下車,挨個兒搜身。老鄧擔心逃不過檢查,把縫在衣服縫隙裏的情報悄悄取出來塞進嘴裏咀嚼,輪到檢查他時,他還沒來得及 把情報咽進肚子。嘴裏有東西,回答問話時難免異樣,敵人也不笨,幾個家夥一擁而上,掐脖子摳嘴巴,從老鄧嘴裏挖出了一團嚼爛了的紙團。
老鄧是安徽和縣人,早年來到上海,學會了開汽車,後來又和王亞樵的那幫斧頭黨混在一起,受那些亡命之徒的影響,他的性格中頗有些臨危不懼、死路求生的因子。雖然沒有應對這類危急局麵的預案,可他的行動比有預案的還有效。眼看被敵人團團包圍,立馬就要扣上手銬,他喊出了一句話:“我投降!車上還有重要東西,我交出來!”
敵人信以為真,兩個特務持槍押著老鄧上車去取。這時敵人也大意了,不是一前一後押著老鄧,而是讓他走在前麵。首先上車的老鄧突然轉身,衝著身後緊跟著的第一個特務的麵門就是一記重擊,那主兒往後栽倒的時候,把身後的特務也一起撞翻了。敵人還沒回過神來,老鄧已經躍上駕駛座,司機下車時沒拔出鑰 匙,當下老鄧發動引擎,把車開了就走。這個過程,可以用說書先生“說時遲那時快”的套話來形容,等敵人醒悟過來,汽車已經竄到數十米開外,根本追不上 了。
逃離險地後,老鄧棄車步行返回上海市區。當晚,組織上獲悉情況,意識到這個變化可能會影響到另一位經南京北上的交通員小陳。從時間上推算,小陳當天應該在今州過夜,遂決定發揮今州中心交通站的作用,連夜從郵局給087拍發了一份暗語寫的明碼電報。淩晨三點,郵局送報員把電報送到了一源堂。
我爺爺接受的任務是,天亮後密切注意今州城內敵人的動靜,如果發現異樣情況,就做好接應小陳的準備,雙方接頭時可啟用907號暗語。小陳所攜情報轉 移到087交通站後,組織上授權087可在“速轉下家”與“立即銷毀”這兩種措施中視情選擇。爺爺跟劉九齡商量的方案是:天亮後,由我奶奶出麵,佯稱我父親生病不能上學,托唐季嫻向老師請假,以此為由到唐家查看動靜。通常來說,警察局如果遇上重要任務,朱維信肯定要跟他的高級顧問唐四海商量,說不定在唐家能看出點兒端倪。
可是,次日早上開門一看,我奶奶就不敢邁步出門了:北大街上警察、保安團團丁已經設起了崗哨,唐宅門口就有三個家夥待著,不時攔下路人盤查,連挎 了個竹籃子進城出售小魚小蝦的網船婆(當時今州人對“漁家女”的稱謂)也不放過。爺爺聞知,對劉九齡說如此情況已經清楚了,也沒必要去唐家探風聲了,趕緊啟動緊急預案吧。
後來知道,敵人在公路上攔截老鄧失利後,原本是不想向上峰報告的,可是這一彪人馬是警察局、警備司令部偵緝大隊、保安團、黨調科、複興社的大雜燴 ,人人各懷心思,想保密不太可能。那就隻好尋找補救的法子,這個法子也被他們找到了,他們竟然在從老鄧嘴裏摳出來的那團爛紙上發現了若幹不連貫的漢字 ,於是就作為戰果呈報上去了。至於那個交通員,則稱因拒捕已經擊斃。
根據那幾個漢字,敵方判斷應該與沈關藍在公共租界巡捕房的供詞有關,遂將這個情況上報南京。南京方麵指令,由複興社特務處負責調查該案。
戴笠於當晚抵達上海時,統管江浙滬三地的複興社特務處上海區已經完成了對該案的初步分析和外圍調查。應該說,他們的分析是比較到位的。按照中共情 報機關的一貫做法,遇上這種緊要情況,會指派兩名甚至更多的交通員傳遞情報。他們認定,在公路上攔截的那個交通員隻是兩個交通員中的一個,另一個顯然 也已經出發,正在北上的途中。
接著再分析路線。由於對鐵路交通的嚴密監控,中共交通員隻能走公路或水路,而這兩條路線都繞不開今州。隻要把今州這個咽喉要道牢牢卡住,寬進嚴出 ,就可以把另一個交通員死死困在今州。
為此,複興社上海區立刻對位於曹家渡的內河航運碼頭連夜進行調查,把售票員從被窩裏叫起來一問,得知曾有人購買過一張從上海到今州的聯票。所謂聯票,就是從上海乘坐輪船到北新涇,再從北新涇坐長途公交車直達今州。這種聯票的優點是節省時間,可以保證在一天內抵達今州,不過少有旅客買這種聯票——票價太貴,時間嘛,倒是耗得起的。售票員對於賣出一張聯票的事記得很清楚,但具體到買票者的情況,他就說不上來了,因為碼頭的售票窗口很小,他看見 的就是一張戴著大口罩的臉。
據此推斷,共產黨的交通員今晚應該在今州城裏過夜。戴笠認同這種分析,複興社特務處上海區主任何家謨隨即向今州站站長朱維信下令,命其設法抓獲那個不知姓名、相貌、體形、年齡、性別的共產黨交通員。朱維信提出一個要求,請上峰跟江蘇省警察廳、江蘇省保安總隊聯係,讓那兩個部門連夜向今州市警察局、保安團下達命令,命令中要講清楚,由朱維信擔任這次行動的總指揮,今州的保安團自團總湯宗俊以下都須服從命令,違者查辦。戴笠認為這個要求合理, 點頭同意。
一切都協調好,已是清晨四五點鍾。警察局會同保安團聯合行動,全城搜捕,就出現了我奶奶一大早開門時看見的那一幕。
第五章、險象環生
爺爺一看外麵那陣勢,意識到敵人這回是誌在必得,不由得暗暗擔憂。當時他自然不可能知道朱維信背後的總策劃竟是戴笠,也不清楚自己此刻已經承擔起保護黨的北方中心省委的重任。看著門前荷槍實彈的警察和保安團丁,他考慮的是,這是單單針對北大街的呢,還是全城如此?
正想著的時候,唐四海從隔壁宅第裏出來了,步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從容不迫,甚至看都沒看一眼站在自家門口的團丁。爺爺正要跟唐四海打招呼,卻見一個團丁朝前幾步,把手中的“漢陽造”一橫,擋住了唐四海的去路。那個團丁是新來的,又是客邊人,不知道唐四海是何許人物。這時,那個帶隊到中藥店裏抓捕吳明全的李班長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對那個團丁一陣拳打腳踢:“有眼不識泰山,唐團總也是你攔的?”
唐四海涵養功夫很好,當即攔住李班長:“不知不怪,不要打了!”轉頭看見我爺爺,招呼一聲“景軒”,就奔中藥店過來了。爺爺要把唐四海往店堂裏讓 ,唐四海微微擺手,隔著櫃台告訴爺爺,今天街上這一幕是什麽來路,他並不知曉。按說他是市警察局的高級顧問、保安團的名譽團總,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朱局長、湯團總總該知會一聲。他現在就要去一趟警察局,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告辭前,他掏出一張名片,在背麵寫上“任何人不得留難持片人”,落款唐四海 ,他把名片交給爺爺,以防爺爺出門辦事路上遭到阻攔刁難。
爺爺愈發憂心忡忡,那個交通員被困今州城,人地生疏,昨晚也許還能下榻於哪家旅館、客棧,今天該怎麽辦呢?今州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乃是江蘇 省的一個專區行署所在地(相當於如今的地級市),自己又該到哪裏尋找這個交通員呢?
這天,受全城搜捕的影響,人們能不出門就不出門,一源堂的生意自然蕭條。不僅僅是一源堂,全城的商鋪也大抵如此。整個兒上午,爺爺一直坐在店堂過 道的那副座頭上,貌似悠閑地抽著水煙、喝著茶翻閱報紙,內心卻是焦灼如焚。他之所以一直泡在店堂裏,其實是在等唐四海從警察局回來。
唐四海這一去,整整三個鍾頭。去過警察局之後,他又去了他的幾家工廠、商鋪關照幾句,回來時坐了他的私家黃包車,沒進家門,先進了一源堂。爺爺趕緊把他請進店堂,沏茶奉煙。唐四海喝了幾口茶,連連搖頭:“景軒啊,這種事情,今州可是第一次遇上!為了偵緝一個不過是道聽途說的什麽共產黨交通員, 竟然把全城搞得雞犬不寧……”他把從朱維信那裏聽到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了一遍,越說越氣,“小時候聽大人說,鬧長毛那會兒,清廷追緝餘黨,我們今州城榜 上有名,那可是奉皇上聖旨呀,也沒有今天查得這麽嚴。一個共產黨交通員,就那麽厲害?”
爺爺給唐四海的杯裏添水,又叫過學徒小慶給老爺子捶背。小慶來一源堂前曾在剃頭店做學徒,舊時規矩,學剃頭先學敲背,所以,一源堂裏人人都享受過小慶的敲背手藝。現在唐四海給小慶敲了一陣,氣順了,又告訴爺爺,聽朱維信那意思,如果找不到共產黨的交通員,警察局和保安團就不會收手。
中午,爺爺和劉九齡在內堂一邊炮製中藥,一邊密議如何跟交通員接頭。這時街上雖然仍舊處於半戒嚴狀態,但爺爺或者劉九齡出去轉悠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一是他們身邊沒有情報,二是有唐四海的那張名片,三是師徒兩人都是郎中,以出診為借口也算是名正言順。不過他們擔心,主動尋找若是無果,反倒會惹得敵人起疑。那麽,那位交通員小陳的處境究竟如何呢?
複興社特務處方麵的判斷是準確的。小陳確實買了聯票,但買完沒多會兒就後悔了。怎麽呢?在曹家渡碼頭上輪船後,聽檢票員說他是唯一一位購買聯票去今州的旅客,不禁一個激靈,一是擔心到了北新涇汽車不開,為一個乘客跑一趟今州那不是賠本了嗎?二是即便汽車開了,如果路上遇到敵人檢查,就他一個乘客,那不是一點兒掩護都沒有?幸好,到了北新涇上岸一看,去今州的汽車正常發車,而且是滿座——還有其他幾處碼頭以及當地直接買票去今州的。途中未曾遇到敵人檢查,隻是因加油耽擱了些時間,抵達今州已經天黑,汽車進城後城門就關了。
小陳是化裝成和尚進行這趟特殊旅行的。之所以化裝成和尚,是因為他確曾有過當和尚的經曆。九歲時,小陳父母雙亡,被親戚送入家鄉湖州的一所寺廟出 家,正式接受剃度,法名大覺,頭頂還燙了香疤,痛得他哇哇大哭。七年後,小陳離開寺院,成了一名遊方僧人。從湖州到杭州,從杭州到南京,再從南京一路 經鎮江、常州、無錫、蘇州,最後到了上海。他到上海時,正趕上中共領導的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裝起義。七年和尚當下來,他沒修煉成什麽,加之年輕好動,經不住幾個青年工人的慫恿,參加了起義。起義中他不幸受傷,被送進醫院,待到傷好出院那天,正趕上“四一二”。小陳看看情勢不對,重新穿上僧衣,剃了光頭,還原了僧人這份“主業”,在上海市區、浦東、郊區的那些寺廟掛單。
這年夏天,小陳在南匯一所寺廟裏巧遇當初鼓動他參加武裝起義的一個青年工人,此人姓鍾,由於個頭兒高大,故人都稱他“大鍾”。大鍾是中共黨員,“ 四一二”後是上了敵人黑名單的,他到南匯也是為躲避追捕。大鍾以居士身份在寺院住了半個多月,給小陳灌輸了一些革命道理,於是小陳就提出了參加組織的要求。大鍾說他做不了主,但他可以向組織上轉達小陳的意向。
大鍾離開後,小陳就等消息。一直等到初冬,大鍾才再次出現。這天,是1927年11月29日,小陳永遠記得這個日子,大鍾通知他,組織上已經批準了他的入黨申請,從今天起,他就是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了。據我爺爺說,這個入黨情節真真切切,尤其是“四一二”後的那段非常時期,入黨手續一律簡化。
組織上量材錄用,小陳既是和尚,四處雲遊是很方便的,就讓他做了交通員。這次小陳接受使命後,知道身負重任,自是加倍小心翼翼。昨晚抵達今州後, 小陳本已找了個角落換上便裝(旅途中和尚打扮容易掩人耳目,但接頭時穿著僧衣,那就惹人注目了),也許是久跑交通形成的直覺使然,他沒來由地有點兒心驚肉跳,遂打消了下榻旅館的念頭,又把僧衣換上,敲開了城內大悲寺的門。遊方和尚夜晚叩門掛單是常事,再者小陳以前雲遊時曾經來過大悲寺,跟全寺僧人都混了個臉熟,寺廟方麵根本沒有在意。
敵人今天淩晨進行的全城搜查,當然發現不了小陳的影蹤。一夜好睡的小陳也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直到早晨寺院開門,方才發現不對頭。早飯後,外出買菜的僧人帶回了一個確鑿的消息,警察局、保安團在全城搜查共產黨,對出城者的盤查尤其嚴格,已有數十人被捕。小陳多年來執行過數以百計的交通使命, 從來沒出過岔子,用現在流行的說法,他應該是“金牌交通”。金牌之譽的獲得,除了運氣好之外,更多的是未雨綢繆的意識和果斷的行事風格。這次他接受使 命時,組織上給了他今州、南京兩處交通站的聯係暗語,囑咐他一旦發生不測,可把情報轉移給當地交通站。現在,小陳認為是需要啟動應急預案的時候了,而且要快。機會隻有一次,幹地下交通這一行的沒有“下不為例”之說。
大悲寺靠近西門,敵人在全城大街小巷巡邏搜查,直接前往北門一源堂中藥店交接情報恐怕不現實。情報藏在脖子上掛著的那串佛珠之中,那顆佛珠是以蜜蠟製作的假貨,粗看沒問題,但經不起仔細檢查。小陳正盤算著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時,監院請他去幫忙。
江南慣例,每年陰曆三月來臨前,當地宗教界要聯手舉行一次慈善活動,請當地各科中醫舉行義診,持義診中醫開出的藥方前往指定的各中藥店贖藥均可免費,一應費用由發起者,也即寺廟、道觀等均攤,不足部分由政府民政部門承擔。今州宗教界於此事一向熱心,今年輪到由大悲寺出麵組織此項活動,監院請小陳相幫給各中藥店、中醫寫請柬。
別看小陳沒有上過一天學,但他在湖州寺廟出家的那七年中,跟的師父曾是清朝同進士出身,師父教他識字,他由此練出一手像樣的書法。這也是小陳在各寺院掛單均受歡迎的原因,他在大悲寺早有書法方麵的名氣,昨晚到此,監院正好抓他個差。小陳聽監院一說緣由,心中不由竊喜——可以借機向一源堂發出聯絡信號了。
於是,當天午後,我爺爺忽然收到了一封由大悲寺指派一個小沙彌送來的請柬。該函原是密封的,小沙彌在路上被警察、保安團攔下檢查,就給敵人拆開了 。小沙彌受命送的請柬有數十封,敵人盡管每封都拆開了,可是哪會認真檢查,草草瀏覽而已。函件送到一源堂,是由學徒小瑞收下的,馬上送到了爺爺手裏。 根據爺爺定下的規矩,凡是送到一源堂的信函、包裹,都須在第一時間呈報給他——這自然是出於地下工作的需要。
爺爺拆開這封函件,初看並無異樣。再檢查信封,印在信封左下的紫紅色落款“大悲寺”三字與下麵的“緘”字之間留出的空隙(用於填寫發信人姓名)中寫著三個小字“大悲寺”。這個小小的異常引起了爺爺的注意,思忖片刻,他就把我父親喚去,作了一番交代。
那段時間,今州的小學每周三下午是放假的,不但學生開心,大多老師們也樂得輕鬆,不過,我父親的班主任水老師例外。
水老師名叫水寬正,三十來歲,客邊人,說一口北方話,不過他能聽懂學生說的江南話。他喜歡運動,操場上的雙杠、單杠、吊環什麽的玩得比教體育的洪老師還好,可他教的卻是地理課。不過,他的教法與眾不同,並不拘泥於教學大綱規定的那些內容,時不時組織學生進行簡單的測繪、畫地圖之類,這是需要到校外去的,有時還要出城,自然深受學生歡迎。小學的馬校長是個比較開明的知識分子,很支持水老師搞教學改革,況且馬校長的夫人宋老師是教算術的,明白水老師的課外教學對於提高學生的算術能力也有很大幫助。當然,水老師很注意跟其他老師的關係,組織活動盡量不占用其他老師的課時,需要出校門的活動,很多都安排在星期天。
本學期一開學,水老師宣布將組織考察本城的寺廟、道觀和尼姑庵,自願報名,男女生均可參加,時間定在每周三的下午。這種在城裏進行的活動,並不是每個學生都喜歡的,不過我父親還是報了名,唐季嫻和朱耀先也報了名。開學以來,他們已經先後考察了城隍廟、關帝廟、三清觀和碧蓮庵,按計劃,今天下午應該去大悲寺。
我爺爺對此當然是知道的,奶奶還曾跟他商量,外麵這麽亂,今天下午是不是就不要讓孩子出去了。我父親對此不以為然,因為同去的還有唐季嫻和朱耀先,一個是警察局長的公子,一個是保安團名譽團總的千金,誰敢找他們的麻煩?爺爺當時未置可否。他不點頭,我父親自是不敢去,那頓午飯就吃得有些沉悶。 接到大悲寺的請柬後,爺爺決定親自去一趟。他把父親叫去,說恩亭你可以參加水老師組織的活動,我也正好要去大悲寺跟海澄法師談一下義診事宜,不過,有 一點你必須聽爹爹的,你可能不能全程參加活動,我說離開你就得跟我走,有些事情我可能還需要你幫忙。父親馬上表示沒問題,一定聽話。
出門前,爺爺找出一頂幾年前一源堂出資定製的帽簷上方印有“一源堂”字樣的白色廣告帽子,那是專門發給乞丐的,可能也是今州商界獨一無二的創意。原打算父子倆一起去大悲寺,還沒出門,唐四海的包車車夫老郭來了,說奉老爺之命,把孫少爺和唐小姐一起拉到大悲寺去,免得路上遭到警察或者團丁的驚擾。 爺爺就讓我父親上了黃包車,說他隨後就來。
我父親和唐季嫻坐著黃包車到達大悲寺時,水老師和十來個同學已經到了。進去後,正聽水老師講解如何測繪大雄寶殿時,爺爺也到了。待水老師的講解告一段落,他才跟水老師打招呼,兩人互遞名片。他告訴水老師,他是來大悲寺跟海澄法師談義診事宜的,邊說邊取出廣告帽給我父親戴上,關照我父親說,一會兒還要去走親戚,辦完事會來叫你,如果你們的活動結束得早,可到後麵的方丈僧房找我,也可在寺裏轉轉,隻是千萬不要出去,今天外麵太亂了。
爺爺剛剛給我父親戴上廣告帽,坐於大殿門內蒲團上佯裝誦經的小陳就注意到他倆了。不久,爺爺從海澄法師的屋裏出來,小陳借機跟他對上了暗語,那顆假佛珠裏的情報也轉移到了爺爺手裏。
父親他們這時已經完成了測繪,正在大殿前做遊戲,水老師則在大殿裏和僧人聊天。爺爺從父親頭上取下廣告帽,用手帕給他擦去臉上的汗,又把帽子給他戴上,捏了捏他的耳朵。父親於是明白,爺爺可能有東西藏在帽子裏了。接著,父子倆跟水老師和同學們打了招呼告辭。
在門口叫了輛黃包車,父子倆打道回府,不料眼看就要來到一源堂門口了,卻遭遇了攔截。攔截者是由一名警察、兩個保安團丁組成的巡邏小組,喝令三輪 車停下。我父親尋思事兒來了,一顆心在胸腔裏怦怦直跳。爺爺悄悄扯了他一下,暗示他鎮定,然後從容不迫地對為首的警察說:“三位老總這是……”
“奉命查緝共黨分子!下車搜身!小孩兒也下來!”
爺爺怕耽誤車夫的時間,付了錢讓車夫離開。剛剛掏出鈔票,卻被警察一把搶過去,一張張查看過後方才給了車夫,卻還不讓車夫離開,待團丁檢查過三輪 車後才予放行。敵人檢查得這麽嚴,我父親的心再次吊到嗓子眼兒。爺爺依舊笑容可掬,雙手抱拳:“這位老總這等敬業,不才佩服之至!”說著,遞上一張名片。
這張名片,就是唐老板上午留給爺爺作為護身符的。不料,這個警察油鹽不進,隨手把名片扔到地上:“唐先生係市警察局高級顧問、保安團名譽團總,這都是虛職,根據規定,非實職長官無權直接對具體執行者下達命令!請閣下配合檢查!”
說罷一揮手,兩個團丁上前,一左一右逼住爺爺,正待動手搜身,我父親瞅個空子拔腿就奔。那警察伸手抓了一把,沒抓住他,卻抓走了他頭上的帽子!此舉就像踩了一腳刹車,一下子絆住了父親的腳步。警察一手捏住帽子不放,另一手抓住我父親的衣襟:“好小子!膽子不小!”
正在這危急時刻,身後有人沉聲喝道:“住手!”
聲音不大,聲調也不高,卻透著一份難以抗拒的威嚴。在今州,隻有一個人有資格這樣說話,那就是唐四海。警察和團丁聞聲立即住手,衝著正從茶食店門 口向這邊走來的唐四海立正敬禮,口稱“唐團總”。
唐四海走到那三位跟前,用手杖指點著麵前的警察:“你姓什麽叫什麽?”
“卑職姓丁名文恭,今州市警察局巡警大隊巡官。”
唐四海點點頭:“保安團二位兄弟一旁站著,我知道朱局長跟湯團總有過約定,這次行動以警察局為主,你們保安團受警察局節製,所以眼下這事與你們無 關。”繼而,他轉頭看著丁文恭,麵如寒霜,“丁巡官,你膽子不小……”
丁文恭趕緊從地上撿起名片,隻是剛才那一陣混亂,名片上已經被踩出道道汙漬,當下慌忙掏出手帕好一陣擦拭,雙手奉還爺爺,爺爺卻是不接。
“拿過來!”唐四海一聲暴喝,接過名片看都不看,隨手撕成碎片。“老朽在今州市警察局的高級顧問也好,今州地方保安團的名譽團總也好,確實是虛職 。以黨國的官製職銜論,我唐某什麽也不是。不過,既然蒙朱局長和湯團總的抬愛叫我一聲大哥,我就替我的兄弟管教管教你。保安團二位兄弟!”
“有!”
“下了這廝的槍,讓他到茶食店門口麵壁思過兩小時。你們二位持槍看守,不到時間,不許他離開!”
“遵命!”
唐四海處置完畢,這才陪著爺爺,拉著我父親的手,一路往一源堂的方向走。哪知剛走到茶食店門口,唐四海冷不防摘下了我父親頭上的廣告帽。父親嚇得 腿都軟了,定睛看時,卻見唐四海已走進店堂,把花生、麻餅、硬香糕、寸金糖等茶食裝了一帽子,讓父親捧著回家。
當天的晚飯桌上,多了一道麵拖白米蝦,那是爺爺轉走小陳那份重要情報時向屬於087領導的一位秘密交通員購買的。那位交通員是個漁夫,撐著一條小船 在大盈河上以捕魚捉蝦為生。發現我家廚房臨河窗外掛出的暗號,他就把小舟停泊在對麵。爺爺向他買白米蝦時,悄悄傳遞了情報,還多給了一些鈔票作為旅費 ,讓他替小陳把情報送往南京。後來聽說,由於水城門也被敵人封鎖了,他是等到天黑後從南門泅水出城的。
第六章、栽贓陷害
爺爺剛把情報轉移走,住在附近的同學楊晨曦來找我父親玩,告訴他警察局在街上貼出了布告,讓老百姓協助政府緝拿潛入今州的共黨分子,提供消息的有重賞。兩人剛出門,隔壁的唐季嫻可能聽見他們的聲音了,從家裏出來跟他們招呼,邀請他們去家裏跟她一起玩其父托人剛從上海永安公司購買的一副金屬積木 。
唐家的占地麵積要比我家大一倍多,房屋也多,還有一個小花園。不過,同學去她家玩,一般情況下是不進內宅的,比如今天,就在她家的牆門間玩。所謂牆門間,就是步入大門的第一間,也可以說就是一個過道,裏麵什麽家具也沒有,唐家的女傭搬出了一條長長的春凳和三個短凳,三人就興致勃勃地照著圖紙用積木搭房子。孩子湊在一起玩耍,自然又喊又叫的。正熱鬧間,對麵德興南貨店的阿蘭——她是我大孃孃(我父親的姐姐)的同學——奔進來對我父親說:“恩亭你還在玩啊,警察到你們家去抓人啦!”
父親倏地一驚,立馬起身往外奔。剛出門,就看見幾個警察、團丁從一源堂裏出來,押著一個雙手被銬在背後的男子。有個警察身子背對著大街正對爺爺說 話:“孫老板,這人我們帶走了,是不是共黨分子,自然一審就明。在未曾證實此人清白之前,你不能出門一步,否則,隻好給你換個地方待著了。老牛,你在 這裏盯著,敢違抗命令,可以采取措施——包括開槍擊斃!”說罷一擺手,“把人犯帶走!”
待那警察轉過身,父親看清了,不就是先前被唐四海罰站的那個丁巡官嗎!這真是“六月債,還得快”,唐老爺子對他的處罰剛剛結束,他就來一源堂抓人了!
爺爺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提高了聲音說:“洪坤兄弟,如果他們敢對你動手,要記住是誰打的你,回頭我要一個個跟他們算賬的!”
這個被捕的洪坤,家住今州北門外七裏的龍須灣。那裏是我們孫家在今州的第一個落腳地。當年長毛兵敗,天京陷落,我的曾高祖父從南京一路逃來,在龍須灣替一個已經被今州城內所有郎中打了回票的張姓老財治內傷,一帖藥吃下去就停止了吐血。張老財全家跪地挽留,曾高祖父就在老財家住了下來,一住三月 ,徹底治愈了張老財的內傷。張老財感恩圖報,給曾高祖父蓋了三間瓦房,還張羅著幫他成家立業,撮合了他和今州城西門外“仁慈堂”中藥店秦老板女兒的婚 事。如此,龍須灣就成了我們孫氏家族這一支的發祥地。
後來,我的曾祖父在今州城裏購房開店,就把龍須灣已經不住人的老宅還給張老財的後人,張家人感念曾高祖父當年的回春之恩,堅決不肯收。最後,經過 協商達成協議,張家收回老宅,把村外的另一塊大約七分麵積的好地送給曾祖父。這塊地,就成了我們孫氏家族的墓地。
墓地是需要有人照看維護的,曾祖父在龍須灣雇請一戶洪姓貧農承擔此事。到洪坤,已是第三代守墓人。洪坤小爺爺幾歲,他管爺爺叫“孫先生”,爺爺則 喚他“洪坤兄弟”,父親孃孃他們則叫他“洪坤阿叔”。守墓人會在墓地周邊見縫插針種一些蔬菜,每到收成時節,洪家人都要挑選些整齊精致的,專程送到一 源堂來讓我們嚐鮮,爺爺也總是要留飯,並讓奶奶準備一些禮品回贈。
記得上月天益館開張那天,洪坤來向爺爺報告今年修繕墓地的預算,順便帶來一些鮮嫩的菠菜。爺爺留他吃飯,特地開了一瓶好酒。不過,此時已過午餐時間,爺爺說不能用剩菜招待洪坤兄弟,就讓小慶到新開張的天益館炒兩個菜來。天益館開張時爺爺是送了賀禮的,但那天商會有事,爺爺讓劉九齡代他前往祝賀,順便說明情況,表示歉意。祝賀的時候沒來,卻又差人來叫菜,使天益館老板井少嶽感到不可思議。按照商界慣例,開張頭天即去消費的行為視為捧場,井少嶽為表謝意,同時也想看看孫老板葫蘆裏究竟賣的是啥藥,就隨送菜的夥計一起來了一源堂。兩個老板見麵後,自有一套真真假假的禮節。爺爺向井少嶽介紹了洪坤,井少嶽對洪坤說,兄弟你以後有新鮮蔬菜要賣的,直接送到天益館來,我有多少收多少,絕不會虧待兄弟!
今天,洪坤是來向爺爺匯報修理墓圍的材料費和工價的,照例拿了一些蔬菜,一部分送到了天益館,井少嶽沒有食言,以超出市價的標準支付了菜錢。然後,洪坤就進了一源堂。這時爺爺剛處理好情報轉移,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那個丁巡官就登門逮人來了。聯係到警察把洪坤帶走時對麵天益館的夥計那份得意的神情,他懷疑是天益館向警察局告了密。
當然,對於爺爺來說,此刻最要緊的是趕緊把洪坤救出來。可是,他已被丁巡官派人看住,相當於就地圈禁了。沒辦法,還是要請唐會長出麵。
我父親拿著爺爺寫就的紙條去了隔壁唐家。唐四海正和小舅子兼管家顧相準商談賬務上的事,看了爺爺的字條,不禁拍案大怒:“真是豈有此理!這個朱維信,怎麽連手下一個小巡官都管不住?”又對我父親說,“恩亭,回去告訴你爹爹,叫他放心,我這就給朱局長打電話。”
父親剛從唐家出來,就聽得身後一聲汽車喇叭響,回頭一看,一輛黑色雪鐵龍已經在唐家門前停下。我們今州全城人都知道,這是警察局朱局長的座車。父 親還納悶兒,這朱局長怎麽來得這麽快呢?
果然,車門打開,朱維信下車了。另一側車門也下來一個人,即是人稱“苟麻子”的市警察局偵緝隊長苟霄漢。苟霄漢解放前夕給我方幹掉了,父親不知道 他的來路,隻聽說是東北人氏,以前在軍閥部隊裏當過工兵,至於怎麽來的今州,那就不清楚了。承辦朱維信的案子時,因其交代中涉及苟霄漢,我父親也曾問 過朱,朱答稱他從蘇州警察局副局長任上調來今州時,苟霄漢已經是偵緝隊長了,據前任局長介紹,苟的業務能力還不錯,對今州地麵比較熟,再者也沒有更合 適的人選,就把苟霄漢留用了。
唐四海也有點兒吃驚,電話還沒來得及打,朱局長怎麽未卜先知?把二人迎進屋,這才知道,朱、苟二人登門是有要事相商。說正事之前,唐四海先把丁文恭抓走一源堂看墳人洪坤之事說了說。朱維信立刻意識到洪坤肯定是無辜的——他是剛剛從唐四海嘴裏知道這事,如若洪坤真的是共黨,哪怕是有些微的共黨嫌疑,底下人還不早向他報告了?
他把目光轉向苟霄漢:“苟隊長,這是怎麽回事?”
苟霄漢解釋,偵緝隊接到天益館方麵的報告,說一源堂來了個形跡可疑的家夥,懷疑是官府正在追緝的共黨嫌疑分子。對於偵緝隊來說,有舉報就要調查, 他就下令去一源堂把那個嫌疑分子抓了。朱維信當下就讓苟霄漢給局裏打電話,速速放人,還特意交代,讓丁文恭親自把人送回一源堂。
經此一回,那丁文恭情商再低,也該猜測到爺爺跟唐四海甚至朱維信的關係了,知道眼前這個中藥店老板是不能得罪的。他不但親自把洪坤送回一源堂,一 迭聲道歉賠不是,接著還安排屬下把洪坤一路送回了龍須灣,以免洪坤出城的時候再遇到麻煩。
回過頭來,朱維信帶著苟霄漢到唐四海家商量什麽呢?自然是為追緝共產黨地下交通員之事。這一天裏,上海區三次電話、兩次加急電報,向朱維信催問進展。朱維信原準備次日上午開始挨家挨戶搜查,不得已,隻好提前到今晚。可是,他又擔心豪紳、官眷之類的人家提出異議。今州像唐四海這樣的豪紳頗有幾個,都在市參議會有席位,有的還是當年同盟會成員,跟黨國政要都說得上話;另外,本城有幾戶官眷也是有點兒了得的,都有直係親屬在南京國民政府擔任相當職務。上述這兩類人如若對夤夜搜查不滿,回頭往南京發份電報,別說抓不到共黨交通員了,就是抓到了,隻怕也要反複向上峰解釋哩。朱維信知道官場的規矩,反複需要向上級解釋的下屬,那就是“爭議人物”,仕途根本別指望一帆風順。因此,朱維信就想到了唐四海,他想跟老爺子商量,請他出麵跟那幾個有可能向南京寫“人民來信”的刺兒頭打個招呼,請他們理解朱局長的苦衷。
唐四海當然一口答應。不過,他是個心思比較縝密的人,從丁文恭對待自己名片的態度上,他已經看出了朱維信那些部屬的心理,由此推測今晚全城夤夜搜查,情況可能會比較複雜。送走朱維信、苟霄漢後,他差唐季嫻到一源堂請爺爺過去,理由是晚飯後閑著無事,想和爺爺下象棋。下棋期間,唐四海貌似閑聊似的提到,今晚警察局、保安團將挨家挨戶搜查,要一源堂注意,把金銀錢鈔之類貴重物品安置好,以免憑空遭受損失。
幸虧唐四海的這個提醒,爺爺回來之後,立即把交通站的重要文件如暗語本、一些應急接頭人的代號、地址,以及密寫藥水之類及時進行了處理。
當晚對一源堂的搜查,是張保長、王甲長和警察、團丁各一來執行的。張保長為人不錯,跟爺爺也熟識,一幹人敲門進來後,張保長先向爺爺表示歉意,然後讓王甲長和警察、團丁入內查看,特地提醒說:“要找的是共黨分子,並非搜查物品。”那三人由劉九齡引領著內堂內宅逐間看了看,自然沒有生出什麽意外來。
第七章、烈士遺孤
搜查行動失利,朱維信的情緒大概不太好。這是隔天我父親通過局長公子朱耀先腦門上憑空多出來的一個青紫色的肉核桃得出的判斷。
費了那麽大的周折,動用了大量人力財力,結果竟然連共產黨交通員的影子也沒瞥見,江蘇省警察廳方麵自然會認為這個局長“辦事不力”,複興社特務處更是不客氣,幹脆把他召到上海當麵責罵了一頓。
從上海回來之後,朱維信閉門不出兩天,那輛黑色雪鐵龍才重新出現在街頭。那天我父親放學回家,看見雪鐵龍停在唐家門口,車裏卻隻有司機,估計是來接唐四海去市警察局商量事情的。後來知道,朱維信這次去上海,除了匯報行動失利之外,還接受了另一項使命:調查中共在今州的地下交通機關。
關於朱維信的這個差使,前文已經有過交代。當時複興社特務處掌握的情況有限,隻知道中共決定在今州建立一個機關,具體屬於哪個類型的機關不得而知 。接受使命後,朱維信還找唐四海聊過,並責成偵緝隊長苟霄漢著手調查。苟霄漢領著他手下那班人馬折騰了一陣,什麽也沒摸著。緊接著,就來了另一項緊急差使——追緝地下交通員。這段時間,上海區那些特務並沒有閑著,不知通過什麽途徑獲知中共在今州建立的是一個地下中心交通站,該機關以其負責人的代號 087命名。
這個情報隨即得到驗證:明明有證據表明共產黨的地下交通員進了今州城,警察局、保安團全城戒嚴、挨門挨戶搜查,種種手段都用到了,臨末竟然連個交通員的影子也沒見著。由此可以肯定,地下交通站是存在的,那個交通員隻有獲得交通站的幫助,才能順利脫身。
朱維信派車把唐四海接往警察局,就是與其密議此事。之前,苟霄漢曾向朱維信提出,北大街上唐四海宅第對麵的天益館似乎可疑,理由有三:一是該飯館籌建、開張的時間恰與上海區下達調查任務的時間相符。二是據偵緝隊調查所獲得的情況表明,天益館從老板井少嶽、賬房寶錦國到廚師、夥計,每個人都是練 家子,而且行蹤詭秘,半夜裏,飯館後院時常傳出奇怪的聲響,有人說是飯館東夥在練武,也有人說是在搞什麽秘密活動;昨晚全城大搜查,查到天益館時,井 少嶽故意拖延時間,以找不到鑰匙為名企圖阻止搜查人員進入後院,保安團丁砸開門鎖強行入內搜查,卻未發現異常情況,但由此產生一種聯想,即天益館把追捕對象藏於後院,警察、團丁登門搜捕時,故意拖延時間讓其逃跑。三是井少嶽明明知道一源堂中藥店的看墳人洪坤是北門外龍須灣的佃戶,當天他還向洪收購過蔬菜,卻故意向偵緝隊檢舉洪坤係共黨分子,此舉有轉移警方偵查視線之嫌。
應該說,苟霄漢的分析還是站得住腳的。朱維信就想對天益館進行秘密監視,而一源堂老板孫景軒則是這份差使的最佳人選。他把唐四海接去,就是為商量這事。唐四海一聽,立刻搖頭:“我覺得此事不妥。”
唐四海的理由是,天益館檢舉看墳人洪坤,已經得罪了一源堂,可人家孫老板很大度,人前人後從沒說過井少嶽一句壞話,這是君子之風!這樣一個君子, 讓他幹秘密監視的差使,他肯應允嗎?如果他不應允,而您朱局長要監視天益館的意圖已經暴露出來了,對今後的調查不利。
這話也有理。不過,放棄監視肯定是不行的。唐四海就出了個主意,可以在唐宅與一源堂之間那個凹進去的位置設一個監視哨。唐四海所說的這個位置是有說法的。前清時唐公館是做官人家,按照今州的規矩,門口應該樹旗杆,旗杆高二丈六尺,下有白石基座,基座上還刻有文字,說明這家人如何了得。進入民國後,這一套不行了,唐家就連旗杆帶基座都清理掉了,留下那塊六尺見方的凹形空地。
次日,苟霄漢派了一個便衣化裝成賣梨膏糖的,在那個位置擺了個小攤頭。賣梨膏糖是要折騰點兒動靜出來的,那個便衣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架破手風琴, 時不時自拉自唱一番,還挺熱鬧。
唐四海當然不會把監視天益館之事向爺爺透露,但爺爺還是看出了異常。有個人跟爺爺持同樣觀點,這個人就是天益館的老板井少嶽。井老板的脾氣比較大,耐性有限,覺得那個賣梨膏糖的朋友不太正常後,隨即采取行動,派兩個夥計把那人趕走了。當時沒有工商,也沒有城管,有權力趕走設攤攤販的無非兩種人,一種是警察,隻要攤販占用的是公有土地,警察就可代表政府執法;還有一種情況,擺攤人占用了私有土地,那麽該土地的主人也可以把人趕走。這兩條標準 ,井少嶽都輪不上,他憑啥把人家趕走呢?憑的是武力威脅,他那班夥計個個身手了得——其實,那個擺攤“小販”據說手上也是有點兒功夫的,可是讓天益館的夥計拍了下肩膀,就乖乖起身收攤走人了。
井少嶽是個狠客,他把“小販”趕走後,在那個位置放了一套桌椅,正中撐起一把通常隻有街頭牙醫才用的大陽傘,上書“專治跌打損傷”六個大字,有時 是井少嶽本人,有時則是那個看似癆病鬼實則功夫甚深的賬房寶先生,在椅子上一坐,二郎腿晃悠著,手捧紫砂壺,示威似的掃視過往路人。那意思就是說,井少嶽把這個位置占下來了,其他人別想在這裏動腦筋。別說,還真有人請他們治傷。天益館上上下下都是練家子,練家子大多有治療跌打損傷的家傳秘方,劉九 齡曾觀察過,私下認為如果那二位改開診所,賺的錢可能比開飯館要多。
井少嶽如此作為,就是搶一源堂的生意了,這在舊時是犯了大忌。北大街上有其他老板看不下去,唐四海也來征求爺爺的意見,問是否需要他出麵幹涉—— 那塊地皮是他家的,隻要他一句話,井少嶽就必須搬家。爺爺對唐四海表示謝意,說不必了,井先生既有這等本領,那就該當歡迎他為社會服務,也不至於影響一源堂的生意,因為井先生開出的藥方,人家基本上都是就近在一源堂贖藥,我賣出的藥多了,利潤自然也上來了。
那麽,一源堂的生意真的沒有受影響嗎?說不受影響,那是不可能的。可是,爺爺為何又拒絕了唐四海的建議呢?後來,我父親漸漸懂事了,爺爺曾跟他說 起過原因:以唐四海的身份地位,在他家門口設攤,不經過他的認可,那是絕對不行的。而唐四海心裏肯定是不願意警察局把坐探設在他家門口的,既然井少嶽取而代之,他幹脆順水推舟,跟監視天益館之事脫了幹係。
那麽,警察局方麵如何反應呢?據說偵緝隊長苟霄漢曾挎著雙槍來攤位前轉悠過,坐在那裏的賬房寶錦國看都沒看他一眼。苟霄漢呢,也沒吭聲。當然,不 吭聲不等於認栽。朱維信另外安排了一個坐探繼續監視天益館,待在哪裏呢?一源堂對麵的德興南貨店。
這當然需要得到南貨店金老板的許可,朱維信和苟霄漢都不便出麵跟金老板去說,還是求到了唐四海門上。唐四海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交給市商會分管南貨、地貨、幹果、蔬果行業的理事、南門“東千地貨批發行”老板郭東千去處理。
郭東千跟一源堂關係很好,爺爺曾經治愈了他兒子的病,每年年末他都要帶著兒子來給爺爺拜年。這次去德興南貨店,自然順道要看看爺爺,還讓夥計挑來 了一擔禮物,都是他行裏的貨物,諸如筍幹、菌菇、桂圓、蜜棗之類。
郭老板在一源堂進出,自然被坐在大陽傘下的井少嶽瞟在眼裏。過了兩天,德興南貨店就新來了一個店員。井少嶽沒有說什麽,但他卻把非法占領的攤位往一源堂這邊移了尺餘距離。這,就是一種表態,而且是來者不善的表態!
解放後,我父親在偵辦朱維信案件時得知,朱維信當時另外還對今州城裏的三個對象產生了懷疑,指令苟霄漢的偵緝隊進行監視。可是,一直到7月上旬放暑假的時候,連同天益館在內的四處目標均無任何蛛絲馬跡發現。
這段時間裏,一源堂地下中心交通站平安地完成了數十次情報轉送,其中多次就是在天益館東夥和朱維信安插在德興南貨店的坐探範駝子的眼皮底下完成的,不過,他們看見的隻是病家來一源堂看病贖藥,壓根兒想不到情報的交接就是通過這種方式進行的。暑假伊始,這種狀況出現了變化。
暑假第一天,唐季嫻到一源堂來和我父親一起做功課。父親正在給唐季嫻講一道應用題時,朱耀先突然登門。他聽說一源堂對麵的天益館東夥個個是武術好手,很想拜師學藝,對其父一說,朱維信倒不反對,不過有個條件:一個人去學可能沒有長性,最好是約幾個同學一起去向井少嶽拜師。此刻他來找父親,就是來問他對此是否有興趣。父親一聽就來了勁,連唐季嫻也想和他們一起去學。朱耀先有點兒意外:“女的行嗎?”
唐季嫻說:“怎麽不行,花木蘭不是女的嗎?還有楊門女將!”
父親想到另一個問題:“井老板肯收我們嗎?”
朱耀先說他已經跟老爸說好,請苟隊長出麵,估計井老板會買麵子。不過,父親還有一層擔心,那就是我爺爺會不會同意。
這天,爺爺去上海辦事了,父親一時按捺不住,就想先去和劉九齡說說。可是,代替爺爺主持店務的劉九齡正忙著在內堂指導小慶、小瑞製作防暑用的“藿 香薄荷清正液”,父親在旁邊轉了一會兒,見無插話機會,隻得作罷。哪知,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竟然導致交通站陷入了危險境地!
爺爺這次去上海,名義上是為進貨——甚至對劉九齡也是這樣說的,其實,他是去執行一項重要使命。一位黨的重要幹部及其妻子雙雙被捕犧牲,遺下三個 子女,敵人正在搜捕這三個孩子。組織上決定把這三個孩子轉移到北方,交可靠關係寄養。由於敵人已經掌握了三個烈士遺孤的性別、年齡和容貌特征,所以必 須把三個遺孤分三路送走,其中兩個被安排走海路,分別搭乘英商怡和輪船公司的客輪去香港、搭乘蘇聯的一艘貨輪去旅大,然後再妥送目的地;還有一個走陸路,從上海經今州到南京,再轉赴北方。
走陸路的那個遺孤交由087交通站負責護送,爺爺這次前往上海就是去接這個孩子的。不過,既然名義上是進貨,那就要做得像,爺爺真的去了位於法租界 的中藥批發行,進了一批貨,委托行裏托運到今州。次日,爺爺前往領導交代的接頭地點接到孩子——一個女孩兒。出於謹慎,他沒有直接坐長途車回今州,而 是去了曹家渡輪船碼頭,分兩次購買了兩張到今州的船票。
綜觀爺爺一生,其性格中有一部分可與狐狸有一比:多疑而謹慎。對於從事地下工作的人來說,這種性格是必須具備的,唯其如此,才能完成組織上下達的形形色色的使命。這次,爺爺更是不敢有絲毫疏忽。他雖然購買了從上海到今州的船票,卻隻乘到屬於青浦縣的白鶴江就上了岸,雇了一條小船,去了離白鶴江十二裏地的重固鎮,在鎮口的一座道觀裏住了一宿,道觀中那位年已七秩的全清道長是我爺爺的好友。
次日,爺爺攜孩子離開重固,花了一些錢鈔,搭乘一條國民黨軍隊的機動運輸船返回今州。如此周折,一老一小回到一源堂時,已是第三天傍晚了。這三天 裏,今州表麵上風平浪靜,內裏卻是暗流湧動。複興社特務處上海區認為,共產黨方麵有安排目標經今州往外地轉移的可能,遂命令今州站站長朱維信密切注意 這方麵的動向。
朱維信認為這回跟上次搜捕共產黨交通員的情形不同,交通員的性別、年齡、身材、麵貌特征等一概不知,要在今州城裏尋找這樣一個目標,無異於大海撈 針;但這次的目標很明確,三個分別為八歲、十歲、十二歲的孩子,八歲、十歲的是男孩兒,十二歲的那個是女孩兒,況且,三個孩子都帶著明顯的外地人特征 。朱維信和苟霄漢商量下來,也估計到共產黨方麵很有可能會把三個孩子分開轉移。從上海去外地,無非是內河、陸上、海運三條通道,其中內河、陸上是必須 經今州的。共產黨在今州這邊已經建立了秘密交通站,隻要監控住交通站,就能發現孩子的下落。朱維信遂決定把該項使命跟之前接受的調查秘密交通站的任務結合起來操作。他囑咐苟霄漢,偵緝隊如果發現了目標,不要急著下手,讓087繼續活動下去,給共產黨方麵造成錯覺,以為交通站還沒有暴露,這叫放長線釣 大魚。
此刻他們依舊認為,最有可能是087者,非天益館老板井少嶽莫屬。苟霄漢想出了一個法子——朱公子不是想向井少嶽拜師習武嗎?幹脆答應他。這樣他就可以進入天益館後院查看情況,如果天益館來了外地孩子,不管男孩兒女孩兒,自然也逃不過朱公子的眼睛。說了這個主意後,苟霄漢忽然有些後悔:這不是把局座家的寶貝疙瘩送進狼窩?我這不是找死嗎?
朱維信倒並未有絲毫不爽,反而認為可以一試。兩人順著這個思路繼續往下研究,就有了讓朱耀先出麵約我父親和另外兩個同學一起去拜師的主意。需要說明的是,當時的朱耀先就像我父親一樣,對於父輩的政治立場是沒有什麽概念的,其幫助老爸警察局長之舉,就像我父親幫助爺爺藏起吳明全的那隻鞋子一樣, 純粹是出於父子親情使然。
不過,朱局長、苟隊長的這個計劃卻沒能繼續下去——天益館方麵婉拒了苟霄漢的要求,不過門倒沒有關死,隻是說最近事情忙,過一陣再說。這是朱維信事先沒有料到的,尋思莫非自己的計謀被井少嶽識破了?
這天晚上七點多,朱維信還在為天益館之事犯愁,苟霄漢忽然興衝衝前來報告,目標出現了!
朱維信一躍而起:“在哪裏?”
“卑職手下的一位弟兄李二狗親眼所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由孫景軒領著從天益館出來,進了一源堂……那孩子的身高、臉形跟上海方麵通知下來的一樣。”
朱維信大惑不解:“孫景軒帶著女孩子從天益館出來?這……沒看錯吧?”
“卑職不敢冒失,反複問了李二狗的,他說保證沒看錯人!”
“據我所知,孫景軒是有兩個女兒的,李二狗看到的會不會是他女兒呢?”
苟霄漢說:“孫景軒的兩個女兒,一個十六歲,長得蠻高,另一個才八歲,還沒上學。李二狗看到的那個女孩兒,絕對不會是孫景軒的女兒!”
第八章、危險逼近
前麵說過,我父親沒把朱耀先約他去向井少嶽拜師之事告訴劉九齡,劉九齡根本不知道竟然還有這麽一樁理應引起警惕的事兒,也就無法通知爺爺注意防範 。爺爺再狐疑,也不至於時時處處草木皆兵,這樣,運輸船在東門碼頭停靠後,他就帶著化名“柳毅君”的小姑娘徑返一源堂。
全家人剛吃過晚飯,兩個孃孃正和奶奶一起收拾碗筷,我父親則在旁邊轉悠,想見縫插針找一個說得上話的機會向奶奶要錢去看影戲(今州當時稱電影為“ 影戲”)《火燒紅蓮寺》。就在這時,爺爺領著柳毅君進來了,遂把她介紹給全家。爺爺當然不會透露其真實身份,隻說是“某某親戚的女兒”,讓大孃孃和我父親稱其妹妹,我那八歲的小孃孃則叫其姐姐。柳毅君於是姐姐哥哥妹妹的一一打了招呼。父親回憶這一節時不無感歎,說人家畢竟是大上海來的,見過世麵, 雖然麵對一屋子陌生人,卻既不緊張,也不扭捏。我們三兄妹跟人家比,馬上顯出小地方人的小家子氣。
奶奶不知道爺爺這時候回家,更沒料到他還會帶一個小客人來,晚飯並沒有多準備,爺爺就帶著柳毅君去對麵的天益館吃飯。敵人在對麵德興南貨店安排的那個坐探範駝子,平時就像店員那樣早八晚五準點上下班,按說是不會發現一源堂新來的小客人的。偏偏事有湊巧,苟霄漢手下的偵緝隊員李二狗受命在全城溜達,留意外來少年,這當兒正好走在北大街上。爺爺哪知敵人還有這一招兒,讓天益館搞了兩菜一湯,和柳毅君用過晚餐,離開飯館返回一源堂。這一幕正好落 在李二狗眼裏。
得到報告,朱維信還是難以置信。要說這位朱局長並非草包,隻是在德國留學受的影響太深,形成了一些習慣思維,又不太懂得變通。這種習慣思維放到一般的刑事案件上,多半沒問題,但用來進行情報戰線的鬥爭,那就有點兒小兒科了。根據留洋時洋教官的教導,任何案件的偵查都應以“證據為上”為原則,而李二狗所謂“親眼目睹”的證據,畢竟帶有很強的主觀性,無法跟嫌疑人與共黨分子接頭時被當場發現這等“確鑿”證據相提並論,用證據學上的術語來說,不過是“孤證”。既然是孤證,就必須與數種相關旁證結合起來形成證據鏈,方才有效。
再者,一源堂老板在朱維信眼中一直是個謙謙君子的形象,無論如何也難以和共黨分子聯係起來,再加上不久前天益館對一源堂的誣告,使得朱局長有了先入之見。因此,他吩咐苟霄漢,第一,關於李二狗反映的情況,先嚴格保密,不要向任何人透露;第二,立刻安排人對一源堂、天益館晝夜監視,但不能驚動他們;第三,朱維信要親自去北大街實地調查。
這第三條讓苟霄漢稍一愣怔,馬上說:“請讓卑職跟隨您前往提供保護,順便也好學些本領。”
朱維信卻不吃馬屁:“不必了!本局長自有安排。”
當下,朱維信坐上了那輛黑色雪鐵龍,讓司機開到北大街與碼頭街交叉口,下車步行,一路來到天益館門前。自打從偵緝隊的坐探手裏搶占了唐四海家門口的那方寶地,支起了專治跌打損傷的攤頭,飯館的生意也跟著火爆起來了。朱局長過去時,已經過了晚上八點,店堂裏竟然還有不少食客。朱維信是第一次登門,門口迎客的夥計不認識他,不過看他的氣度,知道絕非尋常客人,自是熱情招呼,將其安置在一副雙人座頭上。朱維信隨便點了兩個菜,要了一瓶啤酒,自斟 自飲。
待到大多數客人吃喝完畢結賬離開,朱維信朝一個正在收拾殘席的學徒招手:“跟你打聽件事,今晚天剛黑的時候,是否有個大人領著個孩子來貴館用餐? ”
這學徒甚是老練,衝朱維信欠身致意:“這位先生,剛才小的在後麵廚房給大廚當下手,不知前麵店堂的事。要不,我去叫我們老板來給您回話?”
朱維信點頭,對方馬上去後麵請出了老板井少嶽。朱維信遞過名片,對方一看,抱拳拱手:“原來是朱局長,貴人光臨,小店蓬蓽生輝!”隨即吩咐炒菜添酒,他要陪朱局長喝兩杯。
兩人邊喝邊聊,朱維信隨口打聽井少嶽在上海的時候做什麽營生,井少嶽的回答嚇了他一跳。據井老板說,他不但是上海灘青幫的“悟”字輩,還是黃金榮 的學生!這個有些吹牛嫌疑的說法讓朱維信更加深了對井少嶽的懷疑——共產黨最擅長打這種牌了,扯虎皮做大旗,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就能說動那些官家子富家女拋棄萬貫家產,心甘情願地跟著幹那些掉腦袋的勾當。
兩人海闊天空聊了一會兒,朱維信說到了主題:傍晚時孫景軒是否來過天益館用餐,還帶著個小女孩兒?
井少嶽一怔:“這我可不清楚,吃過晚飯我在後院納涼聽蘇州評彈呢。不過,這點兒事查清楚也不難。”遂招呼賬房先生寶錦國過來,“寶先生,你是坐賬台的,每一筆賬都須經你之手,傍晚時對麵一源堂孫老板來用過餐嗎?”
寶錦國馬上點頭:“來過,點了兩菜一湯,總共三角六分。”
朱維信問:“他是領著一個小女孩兒來的?”
“回朱局長話,這個老朽倒不曾留意,我可以肯定的是,在賬台付錢的隻有他一個人。”
井少嶽又讓寶先生把兩個當班跑堂叫來問話,跑堂的說法不盡相同,一個說沒有看見帶孩子來用餐,另一個說是帶孩子了,不過好像是個男孩兒。這樣一來 ,反倒把朱維信搞糊塗了。
朱維信在天益館“實地調查”的時候,一源堂老板、代號087的交通站站長、我的爺爺孫景軒突然產生了一種危險正在逼近的緊迫感!
獨自站在內宅樓上臨河的後陽台上,憑欄看著腳下靜靜而過的河水,耳聽著遠近大小船隻“吱吱咯咯”的櫓槳聲,腦子裏回憶著接受使命以來自己的一舉一 動,爺爺覺得似乎沒有什麽破綻,稍稍鬆了一口氣。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不遠處河上傳來的舟船櫓槳聲似有異樣。換在別人,肯定不會留心這種細微的差別, 可是爺爺不然,他永遠是心細如發,況且他自己也是搖船好手。我們今州每年端午節都要舉行龍舟賽,當地人稱為“搖快船”,爺爺年輕時曾當過多年快船手。 對櫓槳的熟悉,使他立即分辨出大盈河裏正在行駛的幾條船中,有一條小舟的木櫓搖得有些反常,那個船夫的搖櫓技術有點兒問題。
片刻,那條由不稱職的船夫駕馭著的小船緩緩行至一源堂後麵的河麵上,在河對岸泊下。那是一條載重不過半噸的小漁船,除了船頭船尾,就是中間一個艙 ,上麵遮蓋著圓弧形的塗拭著柏油的蘆席篷。這種小漁船隨處可以停泊,隨時可以啟航,停泊時並不使用錨,也不用繩子拴,在船頭的艙板上有一個垂直洞孔, 停泊時隻需把竹篙對準洞孔紮下去,啟航時,隻需把竹篙拔起來。爺爺注意到,那個船夫停泊時使用竹篙的動作稍顯生硬。
盡管這條船停泊時幾無聲響,還是驚動了同樣停泊在對岸十幾米開外的一條小漁船。那條船上的船夫本已睡下,被驚醒後從中間的蘆席篷裏鑽出來,站在船尾對著河裏撒了一泡尿,然後回到船艙裏,稍停又去了船頭,拿著一把破蒲扇坐在那裏納涼。片刻,船夫掏出火柴點煙,連劃了三根火柴方才點燃,又拿著點燃 的香煙畫了一個圓圈。我爺爺於是明白,他的部下在向他報告:剛剛停泊的這條漁船可疑!
離開後陽台,爺爺躡足悄行,摸黑來到店堂。這時,我父親當然已經呼呼大睡了,劉九齡很警覺,爺爺剛從內堂走進店堂,他就醒了。爺爺在過道裏隔著櫃 台用手中的蒲扇對著劉九齡那個方向扇了一下——這是他倆約定的暗號,不需要任何語言,劉九齡就明白了,爺爺這是讓他查看一下外麵是否有人監視。
一源堂從北大街到後麵的大盈河,一共有三進,從臨街算起第一進是店堂,店堂樓上是貨棧,也就是倉庫;第二進樓下是工場間,樓上除了爺爺的書房,還 有兩間是店員的寢室;第三進是內宅,樓下是廚房、客堂,樓上是店主人一家的寢室。劉九齡接受爺爺的指令後,輕巧得像隻狸貓似的上了二樓貨棧,也沒開燈 ,從窗戶裏往外查看。借著昏黃的路燈光,他很快就發現了異常情況:對麵德興南貨店和天益館交界處的街沿上,躺著兩個衣衫襤褸的叫花子!
之所以認為這是異常情況,是因為叫花子從來不躺在北大街我們一源堂這一段上,不管白天黑夜都是如此。這個規矩從清朝鹹豐年間延續至今,今州乞丐盡人皆知。如果有外地新來的乞丐,馬上會有人告知他們這個規矩。至於這個規矩的緣由,跟一源堂無關,我家沒有那麽大的勢力。在今州能有如此勢力的,自然是唐四海。唐家祖上當著清朝四品官,四品官的門前,豈是叫花子的歇息之地?如若被知府衙門巡邏的兵丁發現,立即打五十板子,枷號三天。到了民國,清朝 那一套當然不行了,可警察局推出了另一種處罰措施,凡“當街躺臥,有傷風化,妨礙交通,傳播疾病”的,初犯驅趕,次犯責打,屢犯拘拿。而眼下竟有兩個 叫花子公然躺在一源堂對麵,跟後麵河上的異常聯係起來,其意已經不言而喻——敵人顯然掌握了護送烈士遺孤的情報,已經把一源堂監視起來了!
第九章、絕境求生
民國時的商家店鋪不像如今,門口都掛塊牌子告知營業時間,那時的店鋪每天幾時開門幾時打烊,是根據季節來安排的。夏天天亮得早、黑得晚,人們活動 的時間長,所以營業時間也長些。夏至到白露這兩個半月,是一源堂全年中營業時間最長的時段,從上午七點到下午六點。我父親是和劉九齡睡在店堂裏的,每 天早晨最遲六點半就得起床,如果頭天睡得太晚,早上被劉九齡叫醒後就會上樓去補一覺,反正放暑假不用上學。
不過這天例外,早上五點剛過,我父親就被叫醒了。叫他的不是劉九齡,而是大孃孃孫翠婷。大孃孃對他說:“爹爹在書房等著,要跟我倆談點兒事情。”
這次談話,是我父親走上革命道路的一次啟蒙教育。當時時間緊迫,麵臨著的情勢更是凶險,爺爺根本沒有講任何革命道理,甚至沒有說到“革命”二字, 隻是告訴姐弟倆,柳毅君的父母是我家的親戚,因為得罪了官府,已經被官府槍斃了;官府擔心柳毅君長大後會報仇,要把她也捉去槍斃。親戚之間,平時的互 相走動,吃吃喝喝,那都是虛的,而在危急關頭互相救援,那才是實的,冒著巨大的風險伸以援手的,那叫仗義。說到這裏,爺爺問我父親:“恩亭,你講不講義氣?”
父親當時正在讀《水滸全傳》,還天天要給唐季嫻、朱耀先幾個同學說一段,正盤算著要把宋江的綽號移植給自己,當下表態,說我最講義氣了,我要做及時雨。爺爺說眼下的官府,跟北宋時有一比,社會和民眾正需要梁山好漢,你要做宋江,爸爸很支持,今天就有一個機會,要讓你和翠亭聯手救援柳毅君。你們把這件事做成了,柳毅君的性命就保住了;做不成,不但柳毅君要被官府捉去,爹爹也會讓官府捉去槍斃!
父親和大孃孃聽著,都嚇了一跳。爺爺說:“你們不要緊張,更不要害怕。剛才我說的官府是什麽人呢?就是警察局、保安團那班人,他們昨晚已經在一源堂前後布置了坐探,隻等柳毅君一出門就抓人——包括爹爹我!”
父親自作聰明:“那如果叫柳毅君別出門呢?”
大孃孃比我父親大兩歲,更成熟一些:“不出門他們就會衝進來抓,爹爹,我們該怎麽辦?”
這天是父親的十四歲生日,早在一個星期之前,爺爺就已經答應,到時候把同班的幾個死黨以及唐季嫻請家裏來吃生日麵。爺爺的方案,就是借著我父親的生日做文章——
首先,爺爺、奶奶找個理由,各自出門辦事。大孃孃呢,在對麵天益館開門後就拿著鈔票去預訂一桌酒席(光要菜肴不要酒),要求中午十一時必須送到一源堂。父親的任務是吃過早飯後立刻出門,去邀約幾位同學來家裏玩,待酒席送來後熱情款待他們。爺爺要求,必須把朱耀先和唐季嫻叫到,此外再叫上幾個男女同學。為防父親去叫朱耀先時正好遇見朱維信,引起警察局長的懷疑,爺爺讓父親請唐季嫻出麵去約朱公子。天益館把酒席送來後,大孃孃出麵主持,拿出爺 爺自釀的百花露酒請大家喝。這時父親就要殷勤勸酒,對唐季嫻等女生更須特別熱情,務必把她們一個個放倒。萬一有人不肯喝酒,那就由大孃孃去廚房取來預先由劉九齡配製好的薄荷綠豆湯(裏麵摻入了迷藥)代替。
幾個女生醉倒後,劉九齡去後門招呼過往小舟,走水路把其中一個送北門外的陶尼姑那裏去匐經,另外幾位則由夥計背著,從前門出北大街,也是送往陶尼姑處。
匐經是舊時江南民間盛行的一種中醫治病手法,這裏的“匐”,大致指的是“按摩”;“經”,指的是人體經絡。不過,這種療病手法通常隻是針對未成年 人,我們今州那一帶的人,可以說每一位小時候都接受過匐經治療,而且對於匐經的記憶肯定是刻骨銘心。究其原因,一是施療者所在的診所裏麵有一股濃濃的 烈酒和中藥混在一起的氣味,對於孩子來說,這味道絕對恐怖。二是匐經時針對的是人體經絡穴位,有的穴位一碰就使人酸痛難熬,有的則讓人神經質地發笑不止。通常,匐經的療效很好,諸如感冒、腹瀉、便秘、鼻血、食欲不振之類的常見病,基本上治療一次即可。可惜的是,匐經在中醫界幾乎沒有什麽地位,很少 有中醫師以此為小孩兒治病,多是像北門外的陶尼姑那樣的業餘匐經師。而今,匐經已在今州絕跡,在全國,估計也屬於鳳毛麟角了吧。
接著說爺爺的方案。待最後一位醉酒女孩兒被送走,敵人安置在一源堂前後的水陸兩路暗哨應該都已經跟蹤上去了——他們一定以為被急煎煎送出門去的女 孩兒是上司關照緊盯不放的目標。這時,劉九齡就安排柳毅君坐上中心交通站預先停泊在後門的某條漁船,迅速撤離今州。
父親聽了爺爺的方案,不禁熱血沸騰,覺得自己真的要成路見不平的俠客了。大孃孃的心思更細一些,向爺爺提了一個問題,如果中間發生了意外,出了岔子,有什麽人能從中助我們一臂之力嗎?爺爺臉色凝重:“沒有人能幫我們,這是在敵人眼皮底下做手腳,一旦發生意外,那就隻有拚命掩護柳毅君撤離。這是 爹爹答應人家一定要做好的事,哪怕丟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大孃孃撫了撫胸口:“爹爹,我明白了!你放心,我們會做好的!”
於是大家各自開始行動。
父親首先去隔壁唐家。唐季嫻正在客廳裏和父母一起吃早飯,一聽父親說一起吃生日麵的事,當下歡呼雀躍,飯也不吃了,離開飯桌跟父親商量另約哪兩位女生。父親說這個由你決定,於我來說都無所謂。本來女生有你一個就蠻熱鬧了,是我大孃孃提出要多叫幾個。唐季嫻想了想,說了兩個名字:華淵和袁天蘭。
父親故意一邊說一邊挪步把她往客廳外引,以便避開她的父母說下麵的事兒:請她去跟朱耀先說一下,再請朱耀先把封炳麟一起叫過來。唐季嫻說打個電話到他家去就行了嘛。父親這才想起這兩家都是有電話的,尋思打電話通知朱耀先可能不妥,因為十有八九是他老爸朱局長接聽,唐季嫻不知其中內情,對方一問 ,她肯定會如實道明,那樣的話朱局長沒準兒就會起疑。腦子一轉,就對唐季嫻說,還是我們倆一起去找朱耀先吧,順便把另幾位同學也叫上。
那時候,沒有電視電腦,連收音機都是奢侈品,暑假裏孩子們的生活也不免有點兒貧乏,難得能熱鬧一下,父親和唐季嫻轉了幾條街,很容易地約上了四個 小夥伴:朱耀先、華淵、袁天蘭和封炳麟。
天益館的酒席是大孃孃去訂的,她也沒進對麵井少嶽的館子,出了一源堂,就直奔唐家門口被天益館強占的攤位,跟出攤的飯館賬房寶先生說了說。寶先生說原來今天是一源堂公子的生日啊,那敝號得表示一下心意的,這樣吧,價錢打八折,另外奉送天益館自製的蜂蜜酒一瓶。
十一點差五分時,天益館的兩個夥計拎著提籃把菜送過來了。酒席擺在內宅,一源堂的夥計們則由劉九齡指揮著,照常外堂內堂忙碌,炮製藥材,接方稱藥 。盡管天益館奉送了一瓶蜂蜜酒,劉九齡生怕那酒力道不足,還是去拿了一大瓶爺爺自釀的百花露酒,給每人倒了一杯:“今天是少爺生日,朱公子、唐小姐等 各位同窗好友前來慶賀,一源堂向你們致謝!先生、師母都有事外出了,我代表他們、也代表眾夥計感謝各位小友,恭祝少爺生日快樂!幹杯!”說著一飲而盡 ,然後衝大家一拱手,“各位少爺、小姐,你們慢用,我不奉陪了。”又對大孃孃一點頭,“大小姐,有啥事,到外堂喊我就是。”
大孃孃會意:“謝謝九齡哥哥!”
就在這時,前麵店堂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父親清楚地瞥見劉九齡臉色一變,隨即拔腳朝前麵走去。父親和大孃孃更是心驚肉跳,大孃孃端酒杯的手不由得 顫抖了一下。父親隻有強裝鎮定,招呼大家吃菜。朱耀先、唐季嫻一幹人不知今天這一餐的奧秘,自是照常吃喝。父親擔著一份心,早已沒了胃口,為了掩飾, 就使勁兒給八歲的小孃孃夾菜。外麵的喧嘩聲越來越響,大孃孃終於坐不住了,說了聲“我去看看”,離席而去。
外麵發生的一幕,對於一源堂,用現在流行的一句話來說,稱為“攤上大事了”。要交代這件事,先要說說本文開頭曾經提到,但已經好久沒露麵的熟人——保安團湯團總。
湯團總這個人看上去魯莽,可是他把自己的底細包得很緊,據說他跟人喝酒時,越喝話越多,甚至可以把他的床事都公諸於眾,可就是從來不吐露自己是什麽來路。我父親直到解放後成為今州市公安局偵訊科長時方才弄清楚,這人是今州下麵的華興縣人氏,其母以在華興縣城站街(從事賣淫行業)為生,所以湯團總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老爸是哪位。三歲的時候,其母病歿,他成了今州地區年齡最小的叫花子。沒人知道他是怎麽活下來的,反正到七歲時,他已經成了一幫少年乞丐的頭兒。十六歲,他當了軍閥部隊的兵,在擺弄槍支方麵似有天賦,很快就成了一個神槍手,而且可以雙手開槍百發百中,被旅長點名進了衛隊。又過了半年,他偷了旅長的數千大洋和三姨太,不辭而別。旅長氣得差點兒吐血,下令追緝。他則逃進太湖當了湖匪,還有個匪號叫“雙槍鎮太湖”。上世紀三十年代 初期,他接受國民政府的招安,加入國民黨部隊當了一名營長。又過了兩年,被江蘇省保安總隊任命為今州市保安團團長。他對“團長”這個頭銜不大滿意,就下令保安團上下一律稱其為“團總”。
按說,抓捕烈士遺孤,是複興社特務處交代給朱維信的任務,這位湯團總怎麽摻和進來了呢?前麵說過,發現我爺爺帶著一個十二歲女孩兒這個情況的,是苟霄漢手下的偵緝隊員李二狗。李二狗不過是偵緝隊的一個小嘍囉,發現情況報告上司後如何處置他是不清楚的。按照他的思維,這種處置應該隻有一種方式: 立刻出動人馬奔一源堂逮人,把孫老板和那個小女孩兒一起拿下。往下,就該論功行賞了,頭功自然是非他莫屬。
可是,使李二狗意外的是,他這個小報告打上去,猶如石沉大海,一點兒響動也沒有,心中不由憤憤。這當兒,他的結拜弟兄藍壯壁來找他喝酒。藍壯壁是蘇州人,練過幾年武術,估計水平有限,隻能到處流竄街頭賣賣膏藥。幾年前他來到今州,把膏藥攤頭擺到了一源堂門口。一源堂的店堂裏是掛著市商會贈送的“今州傷科第一家”匾額的,藍壯壁此舉,顯然是無視江湖規矩。那天,爺爺正好去無錫辦事,店務由劉九齡執掌,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劉九齡不想出頭。可是,唐四海看不下去了。
不多久,一源堂門口就來了兩條精壯漢子,那是今州“豪義國術館”派來的兩個教頭,二話不說就掀了藍壯壁的攤子,藍哪裏是這二位的對手,隻能灰溜溜 而去。這樁事情,爺爺當時並不知道,劉九齡也不明就裏。藍壯壁則認為是一源堂叫來的拳師,從此就記住了一源堂和爺爺。
藍壯壁的場子被砸了,也不敢在今州賣膏藥了,正要狼狽開溜,湯團總奉命組建保安團,在城隍廟前的廣場上豎起了招兵旗。走投無路的藍壯壁看到招兵布告,立刻前往報名。他那兩下子對付武館的拳師那是以卵擊石,可是在一幹保安團丁裏,卻是矬子裏拔將軍,在湯團總跟前練了兩趟拳法,當場就被任命為新兵 訓練處國術教官。
藍壯壁自此成了湯團總的親信,混了一陣,他和湯團總幾乎同時發現,他最拿手的其實不是國術,而是探查別人的隱私兼打小報告。湯團總幹脆把他調到團部當參謀,專門負責收集情報。不久前,經湯團總四下活動,江蘇省保安總隊終於批準今州的保安團建製下增設一個便衣隊,這便衣隊的隊長自然非藍壯壁莫屬 。他上任後,隨即開始物色便衣隊人選,湯團總關照過,除了在保安團基層選拔,也可以在社會上招收。於是,藍壯壁就想到了走江湖賣膏藥時的結拜弟兄李二 狗。
昨晚,藍壯壁找李二狗喝酒。其實,他根本不知道警察局長朱維信奉命查緝中共烈士遺孤之事,這個任務其實也不是今州市警察局的活兒,而是複興社特務處下達的,跟保安團沒有關係。酒過三巡,藍說了說保安團正在向社會招聘人才之事,問李二狗是否有興趣跳槽。李二狗正因他的小報告未受重視生悶氣呢,當 下便把自己受命密查三個小共黨之事和盤托出。藍壯壁聽著便來了勁兒,說老弟你這份情報就算送給保安團了吧,哥哥馬上去報告湯團總,湯團總不像朱維信那 樣優柔寡斷,肯定會即刻行動,到時候,哥哥給你請功,你就可以改換門庭投到湯團總門下,少不得弄個便衣隊分隊長做做。
如此,酒也不喝了,藍壯壁直奔保安團部,可湯團總卻不在。問了衛隊長,答稱不知道。藍壯壁馬上反應過來,估計湯團總是去相好家了。他膽子再大也不敢攪了湯團總的好事,隻好在團部打開一張行軍床躺下,一邊打盹兒一邊等待。
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湯團總方才出現。藍壯壁把情況一五一十報告後,湯團總大惱,問藍壯壁為什麽不連夜報告。藍壯壁隻好說他找不到團總。湯團總瞪 :“怎麽找不到?老子明明在後院團總值班室睡大覺!”
藍壯壁自然不敢反駁,隻有低頭聽訓。湯團總訓斥夠了,提出一個問題:“這麽好的事兒,朱維信這家夥自己為啥不去做呢?”
這個問題藍壯壁壓根兒就沒考慮過,當然回答不上來。湯團總倒是想到了答案:“一定是朱維信動著放長線釣大魚的腦筋,等到一源堂把那小共黨送走,摸清共產黨的路數後再收網。他媽的,他姓朱的想這樣做,我姓湯的偏偏不讓他這麽做!你帶上二十名弟兄去一源堂,把那個小共黨和孫老板給老子逮來!還有, 估計警察局肯定在一源堂附近放了暗哨,我們一動,朱維信立馬會命令搶人。所以呢,我還會安排一連弟兄,子彈上膛,機關槍架上製高點,給你們撐腰。我在 北門城樓坐鎮,有什麽事情你撐不了的,即刻報告,老子親自料理!”
“遵命!”
藍壯壁興衝衝正要出門,又被湯團總叫住:“記住,逮人是逮人,但要講究禮數。”
藍壯壁被這話弄糊塗了,剛說機關槍都要架上了,怎麽又講起禮數來了?
湯團總說:“一源堂的隔壁住的是誰你想必知道,那是保安團的名譽團總唐先生,據說跟一源堂老板孫景軒關係很好。按說,保安團要捕拿孫景軒,我應該事先向唐團總通報一聲的,可是我擔心他出言阻攔,也就不過去了,待抓了人犯之後再去賠禮。江湖嘛,人情不到禮數要到。所以,你帶人過去的時候,一是動靜要小,二是要對孫老板客氣點兒,不許銬不許綁,就說是我湯某有請。隻有這樣,才能不驚動唐團總,免得節外生枝。”
藍壯壁隨即帶人直奔一源堂,這時我父親他們幾個正吃吃喝喝,全然不知危險正在逼近,劉九齡也沒有料到會有這等變故。事後回想起來,如果不是天益館的賬房寶錦國、老板井少嶽出來橫插一杠子,一源堂怕是在劫難逃。
保安團一幹人到了北大街,先把一源堂這邊的路段兩頭一堵封住,這一招實際上是用來對付警察局坐探的。然後,藍壯壁領著幾個便衣來到一源堂門口,口口聲聲要孫老板出來說話。夥計告訴他孫老板不在,藍壯壁自然不信。這時候,劉九齡出來了,他的回答跟夥計如出一轍。藍壯壁見這樣糾纏下去不是個法子, 打算硬往裏闖,天益館賬房先生寶錦國過來了。
保安團堵住了一源堂兩頭的道路,自然也把天益館的生意堵住了。井少嶽自是惱火,對寶先生說,這幫保安團的真正是一幫拎不清的家夥,早上我明明看見 孫老板和他太太一起出門的,人家夥計也說了,怎麽就聽不明白呢?寶錦國說東家不必煩惱,我看這些家夥隻是叫得歡,辦不成事,容老朽過去嚇唬嚇唬他們。
寶先生過來後,對藍壯壁自我介紹:“藍隊長,敝人賤姓寶,是對麵天益館的賬房。本來,藍隊長領著弟兄們浩浩蕩蕩前來執行公務,老朽避之不及。可是 ,今天這事老朽還避不開……”
藍壯壁不耐煩了:“有話隻管說,不要囉唆!”
“是這樣,一源堂的少爺今天生日,辦了一桌壽席,約了幾個同窗好友一起吃喝聊天。其中,有市警察局朱局長家的公子,還有你們唐團總家的小姐……像藍隊長這樣帶著人直闖人家內宅,不知是否妥當?嗬嗬,就是這話。老朽告退!”
藍壯壁頓時有點兒傻眼,冒犯警察局長的公子和唐老爺子的小姐,借給他一個膽子他也不敢,可湯團總那邊怎麽交代?他扭頭問劉九齡:“剛才那賬房先生 說的可是實情?”
劉九齡點頭:“朱公子和唐小姐確實在裏麵,他們是我家少爺的同班同學。”
正說到這裏,巧事又出現了,父親的班主任水老師從天益館裏出來了。水老師是單身,住在學校裏,平時由學校夥房供應飯食,放暑假夥房停灶,他懶得自 己開夥,每天就在外麵解決吃飯問題。今天,他在天益館吃過午飯,剛結了賬,料想喝了點兒小酒,臉色微紅地走出了飯館。
劉九齡看見水老師,對藍壯壁說:“正好,那是我家少爺的級任老師,藍隊長你若不信,可以問他。”
水老師也已經看見了一源堂門前不尋常的情景,立刻大步穿過街麵走過來。不想他這一出現,倒麻煩了。藍壯壁這家夥反應挺快,竟然由水老師想到了一個解決難題的辦法。他立刻迎上去向水老師致意,然後亮出派司,請水老師配合保安團執行公務,進入一源堂把朱、唐兩位學生叫出來,暫時回避。
水老師肯不肯呢?他點了頭。不過,他沒有步入一源堂,而是伸手從後腰抽出一管紫色短笛,放到嘴邊吹起了《小放牛》。這位水老師不僅課教得好,而且多才多藝,擅長多種中西樂器,於中西拳術也頗有些基礎,常到武館裏跟武師切磋。他此刻吹的這曲《小放牛》,學生們耳熟能詳。一眾學生在內宅聽見了,不 由驚喜道:“是水老師來了!”
說罷,唐季嫻、華淵、袁天蘭三人已經一躍而起,往外便奔;朱耀先和另一男生緊隨其後,父親稍一遲疑,也跟了出去。隻有大孃孃沒有出來。
到了外麵,父親一看那陣勢,一顆心便在胸腔裏狂跳起來,要不是喝了兩杯百花露罩住了臉麵,隻怕立時就會露出破綻!唐季嫻三個女生已經把水老師圍在中間,告訴他今天是孫恩亭同學的生日。水老師立時把手伸向我父親,像對大人那樣跟他相握:“孫恩亭同學,祝你生日快樂!”又隨手摘下衣兜上佩著的鋼筆 ,“沒有準備禮物,這支筆權充賀禮。”
父親不知道是不是該接受,正遲疑間,劉九齡開口了:“少爺,快謝謝老師呀!請水老師賞光,入內吃碗生日麵!”
就在這當口兒,一旁站著的藍壯壁倏地拔槍,一擺手:“弟兄們,進!”
幾個便衣隨即一擁而入!父親頓時覺得頭暈目眩,定定神正要追進去,被劉九齡一把扯住:“少爺,你喝多了吧?”
唐季嫻、朱耀先也被這一幕嚇了一跳,不由麵麵相覷:“這是怎麽回事?”
後注:本連載有刪節,全書即將由群眾出版社出版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