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林作品/授銜驚魂
往事如煙,許多往事漸漸成了故事,傳說成了傳奇……
闊別20多年之後,1988年,全軍再次實行軍官軍銜製度。在評定軍銜的過程中,我遇到一件讓人十分糾結的事,就是首次授銜自己究竟應該是少校還是上尉。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當時我的職務是副營職幹事,按例隻能授上尉。但是到7月份任現職滿3年,正常情況下可以晉正營,而正營職的基準軍銜是少校,如此一來我就能高授一銜。說實話,未授銜時大家穿同樣的衣服,都是“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職務高低、進步快慢看不大出來,心理上沒有多少負擔。現在不同了,肩章一戴銜高銜低一目了然,走在街上別人看你的眼光都不一樣。那時候年輕氣盛,虛榮心強,本來是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卻看的比磨盤還大。彼時在我眼裏,校尉之分猶如天地之別,既然可以是“兩道杠”,誰又甘心去掛“一道杠”呢?正因為如此,能不能按時晉職便成為事情的關鍵。
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來。根據規定,各級機關職務不明確的參謀、幹事、助理員等,編配等級有一定的比例限製,員額滿了的不能再晉升。經測算,到7月份政治部機關能夠騰出的正營職位置有限,僧多粥少的矛盾突出。此時,政治部領導發話,位置少更要顧大局、講風格,優先照顧外單位交流進來的同誌,不能按時晉職的,如果本人同意可以通過下部隊任職來解決。對此我有些想不明白,覺得此種方式值得商榷,大家手心手背都是肉,倒退幾年我們也是交流幹部,在涉及個人切身利益、事關內部團結的問題上,為什麽不能通盤考慮,用一把尺子量長短呢?下部隊交流說起來容易,實際上受到諸如家庭關係、孩子幼小等多方麵因素牽絆,對有現實困難的幹部來說不是上策。是去是留,一時讓人決心難下。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這個節骨眼上,奇跡出現了。上級出台新規定,明確:副營級軍官,任現職滿3年,軍工齡滿15年,包括上山下鄉時間在內,可以授少校。這條規定就像是為我量身定製一般。我1974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6年入伍,到7月份任副營職正好滿3年。就這樣,首次授銜我成功的越過尉官軍銜,直接戴上夢寐以求的少校牌牌,多年的宿願成為現實。剛穿上嶄新的87式軍裝戴上軍銜那陣兒,感覺像是在做夢,一連多天走起路來有如騰雲駕霧一般,渾身上下輕飄飄的。順便說一句,當時和我形成競爭關係並搶得先機的那個“程咬金”,就是現在的著名書法家、曾任省書協副主席的司馬武當先生。因為這事,我沒少訛他的書法作品。
9月上旬,我和蔡善才幹事受領一項新任務,為進入收官階段、取得豐碩成果的首次授銜工作寫專題總結報告,要求我們要把成績寫充分、經驗提煉好,關鍵是把官兵對授銜的歡迎態度和部隊由此煥發出的衝天幹勁等反映出來。時間緊、任務重,我們兩人壓力山大,不敢怠慢,迅速進入情況,擬定方案計劃,通知部隊提前做好相關準備等,就急急忙忙出發了。我們沿京廣線一路南下,有重點的到師旅團級單位聽匯報、召開座談會等,收集部隊反映,總結成功經驗,發現存在的問題。
▲坦克師營區 圖片來源:坦克第十一師戰友“淡泊明誌”
9月19日這天,我們風塵仆仆來到位於豫南地區確山縣螞蟻山下的坦克十一師調研。對這支部隊我並不陌生。調集團軍以前,我就在同樣駐守確山的炮二師工作,對坦克部隊的風格特點早有耳聞。後來隨集團軍工作組多次到部隊調研。尤其是前不久,濟南軍區政治部領導親自掛帥,深入該師部隊調研總結他們紮根山溝、默默奉獻的典型經驗,經媒體宣傳推廣後,全師名聲大噪,好像是從山溝裏飛出來一隻金鳳凰,叫人刮目相看。當天下午,我們在招待所與師政治部主任尹西斌、副主任楊清明和幹部科長劉輝等進行了座談,一起吃了晚飯。劉科長剛從集團軍機關下來不久,我倆在一個處工作過,關係比較密切,飯後他還到我住的房間聊了會天。那時候條件艱苦,所謂招待所就是幾排紅磚平房,孤零零的建在一處山坡上,距師辦公大樓有段不近的距離。可能是我在炮二師大院裏呆長了,習慣於部隊營房“直線加方塊”的布局,而他們這邊則是依山就勢、高度分散,橫不平豎不直,這一攤那一片的,誰也不挨誰,找人辦事都極不方便,完全顛覆了我的思維和想象。
晚飯前還出現一個小花絮。現任師長陳希成,是首次授銜全軍區唯二的擬被授予少將軍銜的師職幹部,另一個是山東省軍區內長山守備師師長秦江昌。按照條例規定,正師級軍官基準軍銜為大校,輔助軍銜是少將。同時又規定,和平時期正師級軍官一般不出現將官。為鼓勵先進、體現政策,激發和調動部隊的積極性,首次授銜中央軍委和軍區黨委破格批準授予兩名正師級軍官少將軍銜,二人都是作戰部隊主官,而且一個是“老山溝“,一個是“老海島”,授將官對他們個人、對部隊都是一個莫大的榮譽。時年,陳師長47歲,年富力強,任師長近10年,部隊威望很高,前途一片光明。因為授銜在即,我們又是來調研軍銜工作的,陳師長專門到招待所看望工作組。寒喧已畢,臨出門時陳師長回頭交待劉科長道,抓緊把我的軍裝調換好,我到濟南參加授銜儀式要穿。劉科長連聲答應後,陳師長旋即一陣風似地離開了招待所。
山區的夜晚深沉、寂靜,偶爾聽到從遠處村落裏傳來幾聲弱弱的狗叫。因為經不住別人勸,多喝了幾杯酒,當晚我睡意昏沉,酣然入眠。不知道是什麽時間,耳畔響起砰砰、砰砰砰砰的聲音,這聲音清脆震撼非同尋常,把我從夢中驚醒。看看窗戶還是漆黑一片,心想這是什麽聲音?該不會是山區農民接親的鞭炮、火銃吧!這半夜三更的好像不大對勁啊!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幹脆不管他,有什麽事天亮起床再說!想到此,我又沉沉睡去。
天剛大亮,一陣陣雜遝紛亂的腳步聲傳來。劉科長跑過來神情緊張的對我說,昨晚出大事了,有人開槍打死了5、6個女兵,現在凶手在逃,部隊正在全力抓捕。說話功夫,便有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來到招待所挨個房間搜查,連床鋪底下、房頂和天花板也要看個仔細。又聽見管理科長高聲吆喝,炊事班長,快快,給我先做一百個人的飯!整個營區籠罩在一片高度緊張、危機四伏的氛圍中。至此我才如夢初醒,原來昨晚聽到的動靜竟然是槍聲!我和蔡幹事麵麵相覷,被眼前突然出現的情況驚呆了。回過神來,我對劉科長說,部隊情況緊急,趕緊把我們送走吧!劉攤開手說,車都派出去接人找人了。我說那就給駐的最近的炮兵旅打電話求援,請他們派車來接我們。劉說電話交換機被打壞了,對外通訊聯絡全部中斷。這下我們真的無計可施了。
又過了一會兒,空中傳來直升機發動機的巨大轟鳴聲,瞬間墨綠色的直升機擦著樹梢隆隆掠過,龐大的機身上八一軍徽和編號清晰可見,帶起來的大風能把軍帽刮跑。事情鬧得如此之大,連空軍都驚動了。此時此刻,我們愈加感到繼續呆下去完全多餘,不僅幫不上忙還給別人徒增負擔。可是這裏距離火車站有30多公裏,外麵的情況又慌亂一團,究竟怎麽辦?我們陷入手足無措的境地。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劉科長救星般的跑過來說,通了!通了!應急啟用野戰電話通訊交換機,好不容易把電話打出去了,炮兵旅幹部科馬上派車來接你們。聽到這個消息我們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來。
盼星星盼月亮,我們終於坐上炮兵旅的北京吉普,經過幾道全副武裝的軍警設卡攔車盤查,方才離開坦克師的地界,重新回到安寧祥和的現實生活中。下午傳來消息說,凶手叫張雷,係師直屬隊某連戰士,他在行凶後攜槍倉惶逃跑,被擊斃在去往市區的公路旁的田間簡易茅廁裏。
事後得知,就在我們到達坦克師的當天晚上,戰士張雷不假外出,醉酒後登門入室調戲某職工的女兒,在保衛部門連夜對其進行追查之際,張雷狗急跳牆,撬門鑽洞進入兵器室取出槍彈,在夜幕籠罩下一路狂奔到位於師辦公樓頂層的總機班,向正在集體宿舍睡眠中的女兵連續開槍射擊,造成數名女兵或死或傷,花樣年華毀於一旦。
夜半槍聲,恰恰響在授銜儀式舉行前夕。在請示報告前來參加濟南軍區將官授銜儀式的中央軍委委員、副秘書長劉華清後,陳師長的少將軍銜被臨時從儀式中取消。一代英才,半生行伍,垂手可得的將軍夢頓成泡影。從輝煌到黯淡,從峰頂到穀底,陰晴冷暖發生在一夜之間,不免令人為之唏噓感歎。
死有餘辜的罪犯張雷,到底懷有什麽樣的深仇大恨,為什麽偏偏要跑那麽遠射殺總機班女兵?原因成謎,無人給予回答。
▲事發30年後的坦克第十一師營區、師修理營老兵在被廢棄的蘇製T34坦克前留影。圖片來源:“淡泊明誌”
瑕不掩瑜,瑜不掩瑕。下部隊歸來,我們的授銜工作總結照常進行。通過“9.20事件”的慘痛教訓,我們更加明白,總結報告不僅要寫出取得的成績和進步,而且要忠實反映我軍在向革命化現代化建設目標奮鬥的曆史進程中,付出的艱辛努力和代價。奮鬥正未有窮期。戰友們,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