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農曆癸卯兔年,60 年一甲子,回眸兩個甲子,正是我母親 出生的那個兔年,今天是母親的 120 歲冥誕。
1904 年 1 月 29 日,農曆癸卯年 12 月 13 日,母親許馥芝出生在 遼寧省新金縣皮口鎮一戶普通漁民之家。大清光緒年間,外祖父許錫 昌闖關東來到遼東海邊小漁港皮口鎮,他手牽雙目失明的老爹爹,先 是靠挑擔子賣魚賣蝦蟹謀生,他聰明勤奮,吃苦耐勞,多年後略有積 蓄,買了一條小漁船,結婚成家。三個兒子長大後,齊心協力跟著父 親闖海捕魚,日子慢慢好起來。母親在童年時代,許家逐漸成為皮口 西街的殷實人家。雖然生活在晚清末年,外祖父的思想卻十分開通, 他除了供我的三舅讀書到高小畢業,也要獨生女兒上小學讀書。清代 的女人逃不過裹小腳的殘忍民族陋習,母親小時候也被迫裹腳,痛苦 不堪,常常在外祖母的嗬斥下大哭不止。外祖父心腸軟,不忍心女兒 受苦,就勸外祖母饒過女兒,於是我的母親逃過一劫,隻留下短期裹 腳後的痕跡,後來人們稱呼為“解放腳”。
1905 年,日俄戰爭以俄國戰敗而結束,大連淪為日本的殖民地,稱為“關東州”。十多年後,日本人在旅順口創辦了一所師範學堂,是大連曆史上第一所實現西式現代教育的師範學校。目的是培養師資,在大連普及小學教育。奇特的是,這所學校照顧窮家子弟,學校免收學費,食宿全包。消息傳開,大連地區的寒門子弟踴躍報考。那時母親小學剛畢業,不知道她怎麽知道這個消息,就央 求外祖父,要去旅順讀書。
封建社會的愚昧落後觀念如泰山壓頂,民間女孩子是不能讀書的, 俗話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更不用說遠離家門,到陌生的旅順口了。 可外祖父認準母親是個讀書的好材料,於是毫不猶豫支持母親到二百 餘裏外的旅順口繼續上學,老爺子背著行李,親自護送母親遠行,就 像現在的父母送孩子上大學一樣。當時在新金縣一帶外出讀書的女孩 子僅有母親一人,她還是個天真少女, 幸運地成為大連地區早期接受現代教育的知識女性。
都是來自海邊漁家的,父親和母親是上下級同學,他們是自由戀愛。1922 年母親畢業後,他們喜結連理,為同學 們稱讚和羨慕。證婚人是大連地區中共 早期領導人傅立漁老先生,他是父親的良師益友。因為不需要坐花轎,父親一身西裝,母親披一身白色婚紗,有一對可愛的男女花童陪伴,拍照了 一幅大照片,這就算是他們的婚禮了。我小時候看過這張父母結婚的 珍貴照片,可惜後來毀於文革運動的大抄家。
父母畢業後,一生都在大連地區教書,先是在大連市內幾所學校 工作,1934 年初母親突患重病,病愈後落下後遺症,左腿的膝關節僵 直不能彎曲。因為城市生活壓力大,三哥敘允出生後,家裏有四個孩 子了,多子女的家庭難以在大連繼續生活下去,父母決定退掉老虎灘 租住的房子,搬回故鄉金縣大李鄉石槽村落戶。
當時滕家經濟困難,外祖父知道後伸出援手,大冬天的,老人家 從皮口肩背錢幣口袋步行到石槽村,路過結冰的河麵還摔倒受了傷。 外祖父的支持讓父母有了買地蓋房子的資金,滕家蓋了一棟瓦房,買 下挺大的院落。
父母新的工作單位是正明寺公學堂,那是方圓百裏有名的小學校, 有十多位任教老師,父親是資深老教員,被教育主管部門任命為校長。
他不離三尺講台,擔任高年級的主要課程。後來父親申請獲準翻新校 舍,他自己精心設計,用家鄉盛產的玫瑰紅色大理石蓋起壯美的新校 舍,成為大連地區聞名的農村校舍建築,一直使用到本世紀十幾年還 屹立在正明寺山崗上。
麵臨新困難的是母親,從石槽村到正明寺要走 5、6 裏的山路, 她硬是拖著一條殘腿走數裏鄉間土 路,翻過幾道溝壑到學校上班,母 親是音樂老師,在旅順讀書時就學 會彈奏風琴(那個年代農村沒有昂 貴的鋼琴),她嗓子好,教孩子們唱 歌,我小時候就跟母親學唱過《漁 光曲》。此外她還擔任書法課和日語 課,教孩子寫毛筆字,學習日文。
1943 年底我出生,為了養育孩子們,媽媽辭職回家。1947 年 6 月媽媽生下最後一個孩子,小妹華雋。
父母深愛他們的學生,1945 年秋日本投降後,蘇軍開進大連,蘇軍的軍紀糟糕透了,正明寺公學堂被蘇軍占據當了兵營,趕走所有的師生。七裏八鄉的孩子們都失學躲在家裏,父母為此焦慮不安。在母親的支持下,父親把小學移到我家的院子裏,父親和母親加上讀初中的姐姐當老師,露天上課,盡可能讓孩子們多讀點書。後來父親不怕
危險,多次找蘇軍軍官交涉,他日語極好但不會說俄語,就帶一本《日俄會話小詞典》與他們溝通,希望他們騰出教室,讓孩子們複課。年後這批蘇軍總算開拔了,但學校被破壞得很厲害,課桌和板凳都讓 蘇軍劈碎,做飯取暖燒光了。
多年後我回到家鄉,碰到幾位老人,他們說,我是你父母的學生, 講了不少當年的故事。前幾年我認識一位沈陽軍區的離休老幹部,老 家在鄰村的唐坊,他是我四哥的同學,就曾在我家院子裏學習了很久, 他回憶當時父母和姐姐對小學生極為關懷,吃飯喝水、拉屎撒尿,都 受到父母照顧,孩子們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快樂和自在。
1948 年秋,老宅被村政府買下作村公所,滕家搬到山外 30 裏的 登沙河鎮,那是一個交通、經濟和教育相對發達的美麗小鎮。1950 年 在金州教了五年中學語文的父親因病退休了,那個時候沒有退休金, 政府給了兩牛車的玉米糧食,父母都送給親戚和鄰居了。不久,大哥 調到大連第二中學任教,二哥入伍去北京,在軍事醫學科學院做科研 工作,姐姐到人民大學讀書又被公派蘇聯留學,三哥從大連第一高中 考取大連海運學院,四哥從金州高中考取大連工學院,家裏隻剩兩老 兩小:父母、妹妹和我。
農村生活是清貧辛苦的,家裏經濟拮據,節儉度日。父親成了老 農民,種了幾畝莊稼和滿院子蔬菜,栽種葡萄、杏樹和山楂樹,還養 了幾箱蜜蜂;母親除了一日三餐忙家務,縫縫補補,還養雞養鴨,鄰 居們和睦相處,苦日子還算安寧而平靜。
1957 年底,反右派運動衝擊到大哥家,大嫂被大連三八小學領導列為後補右派,羅織罪名,誣陷恐嚇,老實教書的大嫂被嚇成精神病,瘋得滿大街走。二女兒剛出生三個月,可怎麽辦?我接到大哥的急電,去大連抱回小侄女,從此父母擔負起撫養孫輩的重擔。那幾年 母親為哺育小孫女,天天出去買羊奶。一次孩子得急病,小鎮醫院治 不了,父母匆忙乘火車去縣城金州求醫,我記得母親出門時緊緊抱著 孫女,哭出了聲。
1959 年,大躍進運動還在高歌猛進,農村大饑荒初露端倪,多虧 大哥警醒,他勸說父母趕快離開農村,恰好人民公社看上我家的房子, 要征用開醫院。25 年後,滕家要重返大連市,談何容易!當時城鄉戶 口遷移已經凍結,登沙河鎮主要領導幹部是父母的學生,他們認為公 社要占用滕家房子院子建醫院,那讓老人到哪裏住?作為特事特辦, 政府批準我家遷戶口,於是父母一生攢下的家業——房子和土地,全 部交公,公社沒有給一分錢。
1960 年,滕家農村的老一輩親戚接連餓死五個人,父母淨身出 戶離開農村,與死神擦肩而過。我們兩手空空,擠住在哥嫂兩間不寬 敞的屋子裏,為了接待父母和弟妹,哥嫂付出巨大的犧牲。因為大嫂 時常犯病,必須分開住。多次換房,大哥的兩間房子變成兩處單間小 房子,那是滕家最為困難的歲月。
1963 年,終於結束“瓜菜代”了。父母的糧食定量一直是 27.5 斤,為我和小妹吃飽飯,他們節省口糧,浮腫得很厲害,現在可以緩 口氣了。8 月中,我從大連二十高中畢業考取哈軍工。
因為母親有文化,八一路街道幹部發現後請求老太太給文盲半文盲的街道婦女們朗讀毛主席著作,那兩年母親認真熱情為街道學毛著活動做好事。誰能料到街道幹部的笑臉後麵卻暗藏殺機,他們把滕家劃為階級鬥爭的對象,他們判斷,滕家兩個老人居然有文化,那肯定 就是地主了。
1966 年夏天狂飆從天而降,8 月份,在全國“橫掃牛鬼蛇神”、 “破四舊”、打砸鬥抄殺的血腥狂潮中,大連市也如沸騰的開水鍋。 八一路街道幹部發動紅衛兵大抄家,大連 26 中學一群紅衛兵小將呼 嘯著衝進滕家,把父母嚇得目瞪口呆。父母冷靜下來,質問紅衛兵為什麽來抄家?紅衛兵說,街道領導 說了,你們家是逃亡地主!接著翻箱倒櫃,還有幾個人用鐵鍬挖掘地 麵,父母又問為什麽,紅衛兵說,我們要搜查你家暗藏的電台!這就 是文化大革命!
父母沒被紅衛兵嚇倒,心平氣和講道理。他們找出毛筆墨汁,用 廢報紙寫了一張大字報,控訴街道幹部的胡作非為,嚴肅質問:“你 們可以去金縣檔案館查查檔案,看看我們家土改時的成分是不是地 主!”,大字報張貼在門口街道大牆上,來往行人擁擠著圍觀議論,紅 衛兵抄走了我家的書籍、書畫、工藝品、照片等物品後,折騰了三天, 弄得滿屋子泥土,最後都溜走了。
9 月中旬我和同班同學南下上海大串聯,國慶節後返校途中我到 大連,與大哥、四哥、妹妹一起研究如何反擊八一路街道幹部的政治 迫害,兄妹囑托我起草一份長篇大字報。我頗感欣慰的是,麵對突發 災難,二老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母親多年都是梳的傳統發髻,這次 見到母親卻是齊頸短發,母親笑著告訴我:紅衛兵說我的發型是四舊, 逼著我這老太太剪掉,我變年輕啦!
回到哈軍工,妹妹來信說,大字報抄好後,和大哥一起貼到八一 路街道門口的大牆上,每天有無數的行人駐足閱讀,影響力不言而喻。 媽媽經常拖著殘腿,一個人來到街道辦公室,當麵斥責那些幹壞事的 小幹部:我們家是雙軍屬、有好幾個黨員,你們敵我不分,把好人家 打成逃亡地主,你們必須給我家平反道歉!
66 年年底前,麵臨輿論壓力,無法賴賬的 八一路街道召開一個群眾大會,公開為老滕家 正式平反和道歉。當時八一路片區隻有這一例。 聽說他們私下議論,這滕老太太可真厲害!但 是抄家的物品並沒有全部歸還我們家,丟失了 不少。由於文革的衝擊,大大傷害老父親的身 心健康,翌年年底,68 歲的父親猝然逝世。
母親晚年和小妹一家生活在一起,滕家有兩位好女婿:姐夫關雲
逢和妹夫湯任遠。妹夫對母親至誠至孝,才使母親得享天年,我們滕家人永遠都感謝任遠。
1984 年 6 月,我結束訪問學者任務回國,到大 連探望母親。
1989 年我從中科院長春地理 所奉調深圳工作後,把母親從大連 接來,與妹妹家一起贍養老人,遺 憾的是那個時候老人家已經衰老 羸弱,不能自己下樓了。母親仍天 天看書讀報,給各家子女寫信是她 生活中的一大快樂。二哥、姐姐姐 夫、三哥都來過深圳探望母親。
1994 年 8 月 8 日傍晚,晴空如洗,夕陽火紅,在妹妹和我的守 護下,母親麵容安詳,溘然長逝,享年 90 歲。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走過 25 年的傳記文學創作之路,我現在 也是八十歲的耄耋老人了,今天回憶起老母親,感恩的情愫油然而生。 母親性格溫和,意誌堅強,心地善良,謙和有禮,從來沒有朝我們子 女發過火,更沒有打過我們一巴掌。在現代中國波詭雲譎的半個多世 紀裏,寒門書生的父母肩負種種的磨難和困苦,帶領一大家人闖過溝 溝坎坎,一步一步走過來了,始終保持書香人家的良知和尊嚴。如果 說滕家幾代人互敬互愛,親情深厚,無愧於時代,無愧於國家,最重 要的一條就是重視子女的教育,好好讀書、品行端正、與人為善、勤 奮向上,這是滕家不變的家風。父親和母親的高尚品德和諄諄教誨深 深影響了我們的一生。
深圳香山居 2023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