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 美院的公爵-懷想詹建俊先生

陳丹青 畫室裏的公爵 

   兒時的詹建俊先生

但凡手機裏劃到近年去世的老者,倘有圖像,我總愛細看他們幼年的模樣。那年月的黑白老照片,如今愈顯珍稀。上世紀二零後生人,已屆百歲,三零後,便是侯先生詹先生這一輩了。
諸位見過詹先生小時候的模樣嗎?戴頂小帽,翼翼矜矜,那份貴氣,英氣,沒法子形容。
這就是民國時代的孩兒——若沒猜錯,頂多八歲吧,時在1939年——固然,詹先生想必是好人家的公子,小西裝口袋還露個半截手絹。但不少民國老照片的貧家子弟也常見一股子英氣,銳氣,純真而無猜。

為什麽訃告非要配暮年遺像呢。這篇稿子弄成微信版,我要供上小小的詹建俊,請諸位好生看看!

1953年,在中央美術學院畢業照

如今五零後也都老了,念及壽數望九的師長,不免暗歎:啊,他們將要離開。話雖如此,咱們詹先生可得長長地活著——照東北話說,那是“必須地”——老美院群雄站開來,詹先生的身高超然領先,壽數也該最高吧,元旦聽聞侯先生走了,我閃過一念:
詹先生可別渡不過這道關!
所謂“駕鶴西歸”,說別人,到底酸腐,詹先生這才叫如鶴如仙,一米九三地走遠了,望之飄然。晉人的“軒軒霞舉”,人群裏找找,誰當得起呢,然而老美院果真有位軒軒霞舉的詹建俊,晃過來,飄過去,大家沒話說。
早些年時尚雜誌就所謂“紳士”為題,采訪我,我心想,如今世道談什麽紳士啊。問及具體的人,我便說美院有位詹先生,人稱“詹大”。晚輩說詹大貴族範兒,我看他像個“公爵”,其實我哪見過公爵,可是詹先生雖從紅色年代趟過來,老來仍是公子相,令我無端地想到這個詞。
隨便什麽場合,詹先生往他4748屆同學堆裏一站,單憑軒軒霞舉,無疑高人一等,當然被奉為美院的符號。中國油畫學會幾位大佬排排坐,豈能缺個詹大,昨夜詹先生仙去了,那景象,雖不至落幕收梢,客氣點說,就此失色了。

上學時,詹先生不是我們的當班老師——名義上,事實上,日後他成了各省油畫參選大軍的總教頭——相信嗎,職稱評定廢除十年,1978年,這幫大佬都不是教授。侯、林、靳三位要給研究生帶課,這才由文化部臨時委任副教授,幾年後職稱製度恢複,始得扶正。其時董希文先生早已身故,八十年代初,無可爭議,第三工作室由詹先生領銜。

《大風歌》

以我旁觀,詹先生任教的作風是“師生之交淡如水”,不論年齡大小,關係遠近,級別高低,走到他跟前,他絕不冷淡,也絕不熱絡,岸然地看下來,頷首淺笑,握握手,總之,他的性格從不誇張,除了身高。
詹先生的師德、畫風,會有第三工作室的曆屆精英作文評述,我與詹大相對的三個場景,至今記得,試著寫寫。
1977年頭一回進美院拜見他,發現美院大佬個個沒有畫室,居處呢,是在黑黢黢筒子樓某一間,不到二十平米。詹先生家住在擺滿廚炊的走廊盡頭,隔牆便是廁所。這就是中央美院嗎,那年月人人都窮,哪裏都窮,我不詫怪,隻在乎將要見那位一米九三的人。
其時我混在鄉下,二十四歲,蓬頭垢麵,趨前叫聲老師,說想看畫,詹先生就從沿牆擠靠堆疊的畫布裏一幅幅抽出來,擺擺好,陪我默默看。畫框子取出又放回,其實很煩,詹先生理所當然地做著,不要我幫忙。那夜說些什麽,忘了,反正他不虛應,不教訓,就像對個平輩。
師母王檣,舞蹈家,身姿筆挺,笑盈盈與我說上海話。詹大身邊是她,瞧著很當然,天造地設這句話可能就是依照他倆說的。今師母年逾八十,照樣筆挺,此刻替師母難過。
我們上學那會兒,大佬畫畫必須偷偷摸摸,總要等哪個班學生下鄉去了,教室空出,這才混進去弄個十天半月。我和頌南景波走過,探頭張望,詹大就哼哼道:來來來……於是從畫架前站開,繼續哼哼:“看哪兒不舒服,照直說。”

當侯先生說“你們可沒給耽誤啊”,實在說的是他們全體。林崗先生、杜鍵先生躲著畫畫,見我們闖來,也都讓開身子,一臉誠懇:“哪兒有毛病,直接說。”現在呢,現在的孩子三年碩士班,見不到幾回導師。

《狼牙山五壯士》,1959年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下一個場景是我歸來不久,有次給拉到油畫學會的什麽研討會,我就口無遮攔,說油畫不過是工具媒介,哪個國家會拿畫種說事呢,最後弄成權力。隔座有位好漢當即反駁,熟朋友急著拉圓場:丹青啊,學會是民間性質呀,不是官方的。我想,紐約把我帶壞了,一到北京就錯位,而詹先生是油畫學會的大門麵,那天他坐在我近旁。
但他偏頭聽完,一聲不響,起身離座。
後來在本土江湖泡久了,我漸漸領教偉大的國情。大家明白的事,不可說破。我的愚鈍,是很晚看清聲譽之在中國,不是為了尊敬,而是給眾人用。各省的油畫草民何止萬數,誰不想北京混個臉,若非詹先生站台,如何服人?而誰都似乎看透了詹先生是個不知營私的人,豈能由他閑著。至於他被推到台前再三申說“建構油畫的中國精神”雲雲,在他一輩,完全出於真心。
六十年代,詹先生與靳先生是非黨員名家,被組織上目為白專生。就我所知,終其生,詹大可說是美院同道中沒有是非的人,亦且沒有“政治”。美院紅色年代的左派右派相持不下,久則兩傷,中間有位軒軒霞舉的詹大在,便是難得的平衡。以白專生的過去,他自然與偏“右”的老同學相近,譬如朱乃正,而據師母說,侯先生去世前幾個月,還跟詹大電話裏聊了好久。
改開後的歲月,他當然會被戴一堆高帽子,但他不做官。他的資望猶如身高,豈靠經營而來,故他坦然身兼虛職,除了場麵上站台,底下不用權,不私授,不攬自己的黨羽或跟班。君子之交淡如水,遇到不懂事的晚輩,譬如我,也就默然走開——這是我所記得的第二個場景。
再一個可就遠了。1980年秋,我們開了畢業展,當天下午師生圍坐著,江豐主持,開了座談會。議及我那幾枚西藏小畫,便說起現實主義,遂叫我走到中間談體會。那時兩分鍾發言我都語無倫次,隻說,現實主義不敢當,也就是自然主義吧……時任黨組書記的洪波,起身糾正,大意是說:我們對現實主義要有明確的態度,沒有政治立場的自然主義,是不存在的,小陳啊,要保持清醒,等等等等。
會場氣氛一時有點僵,我暗暗緊張,心想說錯了話——那位洪波老師當過右派,其實是個直性子——這時,牆角忽然響起詹先生沙啞的哼哼,接著慢條斯理地說:
“今天接到通知,說是要討論解放思想和藝術創作的問題,我看讓年輕人多談談吧,聽聽他們怎麽想。”
全場鼓掌。散會的紛亂中,景波走去和詹先生重重握手,隻見詹大歪著臉嘿嘿一笑,像個沒事人——現在回想那天,簡直古代,沒人知道後來會有八五運動,更不知當代藝術這個詞……今天的九零後也許很奇怪:自然主義?何必緊張。可是四十二年前,詹先生朗聲說道:
“讓年輕人談談吧。”是的,那天我就是年輕人,等於當年的九零後。
前些天懷想侯先生,寫著寫著,忽而想,死神沒收了他的屈辱,也許是件善事——據美院也曾挨整的老學生說,侯先生單獨關押期間,仍然“左”——此刻寫著詹先生(他和老侯幾個月前還在通話呀),我不願想到那位翼翼矜矜的小男孩,不再是活著的人。
這兩周孫景波倍受打擊。他與侯先生詹先生共事四十餘年,往事舊情,存了太多。11日夜間得知詹大沒了,我深宵睡不著,起身寫他,翌日知會景波,他叫道:丹青啊,受不了啦,悲傷是要休息的,別再往悲傷裏寫!
那就寫詹大的說笑吧。他的似笑非笑的笑,介於幹咳與微喘之間,我喜歡聽。
他的手常年微微抖,在博物館叉開長腿拍名畫——他比鏡框的位置高——我瞧他雙手直晃,頑強地對焦;他一說話,眼角臉頰也跟著顫巍巍抖,因此像是嘲諷的表情,嘲諷自己的抖;他的嗓音略略沙啞,好性感,帶一口京腔的蒼老與含混,要麽顯得鄭重,要麽也像在嘲諷——奇怪,落在別人是生理的缺憾,換了詹大,俱皆成了魅力,近年難得見他,見到了,就目不專睛看他氣概堂堂地抖。
四十四年前入學的頭一個冬季,我們在教室用煤油爐弄了晚宴,請來靳先生和詹先生。便是坐下,詹先生照樣一米九三,好比巨尺折彎。那夜他樂嗬嗬說了一連串美院老頭的滑稽掌故,此刻記得其中一個,總共兩位主角:一位是高高的詹大本人,另一位,是出了名的矮老頭張仃先生:

“有一回啊,詹大和張仃擠公車,沒地兒坐,隻能站著,詹大在前,張仃在後,一不留神,詹大放了個屁,趕緊說:張老,對不起,剛才沒忍住!”

我們爆笑了,詹大不笑:顫巍巍的麵頰似乎妨礙他笑,他於是滿臉顯得慢條斯理無所謂,正適合開玩笑:

“你知道張仃怎麽說?”他終於咳嗽似地幹笑了,舉起超長的手指往肩後勾了勾:

“沒事兒,噌的一下,頭上過去了。”

這段子不知是別人的版權呢,還是詹大獨創,我估計是別人的戲談,所以詹先生敘述時,扮演第三者。另幾個笑話其實我也記得,主角都是北平藝專詹、侯二位的老師尊。那是早已死去的北平藝專,不提也罷,今詹先生歿,前代的記憶真要沒人再聊,沒人記得了。

2023年元月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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