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燕東園(那時叫東大地)西門,直行,上一段緩緩的坡路,迎麵第一家,正是橋西42號,一座兩層小樓,帶著一個大院子。1930年代住在這裏的是燕京大學物理係主任謝玉銘教授一家。
這張全家合影攝於1936年。取景自42號一樓客廳的一角。朝南的玻璃窗和窗下的暖氣片,帶有燕東園小樓統一的規格製式。
坐在沙發上的三位大人,左起第一位穿西裝打領帶戴眼鏡的正是謝玉銘先生,他右手攬著筆挺站立的次子謝希仁;中間那位穿一襲碎花旗袍、燙發中分的女性是謝玉銘夫人張舜英,幼子謝希哲抱在她的膝上;第三位身穿一襲樸素的深色旗袍、短發齊耳圓圓臉龐的是長女謝希德,謝家的長子謝希文站在姐姐的身邊。
張舜英是謝希德的繼母。她的生母郭瑜謹在謝玉銘留學期間不幸患傷寒病逝。謝希文在一篇文章中說:後來,父親在燕京大學任教時認識了我母親張舜英,兩人於1928年結婚。結婚前,父親把祖母和姐姐接到北平,住在東大地(今燕東園)42號。
謝希德中學時代在燕東園
祖母與母親極少在孩子麵前談及往事,因此一直到我們長大懂事後才知道與長姐並非一母同胞。謝希德比三個弟弟分別年長8歲、10歲和14歲。
謝玉銘,生於1893年,福建泉州人。四歲時他的父親去世,寡母一手把他拉扯帶大。那時基督教已傳到閩南,外國傳教士看到謝家生活貧困,就對謝玉銘的母親說:“你過來幫我們傳道,不識字也沒關係。”當時,傳教士向老百姓普及一種“羅馬拚音”(當地人俗稱為羅馬字),再把《聖經》譯成羅馬字,即使是不識字的人也能很快學會其中的內容。於是謝母開始幫教會打工,自家溫飽的問題解決了,兒子上學的問題也解決了。
謝玉銘從小在教會辦的學校接受教育,先後就讀於養正小學(後改為培元小學)、培元中學。1913年他以優異成績畢業,受到外籍校長安禮遜的賞識,舉薦他到北平協和大學學習。在大學期間,他認真刻苦攻讀主科物理、數學,兼修英語及其他科目, 學習成績出類拔萃,表現出色,曾經兩次被校方選派為代表,參加北平大學生英語辯論大賽,為學校贏得名次。1917年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為了履行回報教會為教會服務的承諾,他回到了家鄉泉州培元中學,當了物理和數學課的老師。1921年燕京大學首任校長司徒雷登慧眼識珠,相中了遠在千裏之外教書的原協和大學畢業生謝玉銘,聘請他到燕大擔任物理實驗課程的助教。三年後資助他赴美深造。1924年謝玉銘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物理學碩士學位,隨後轉芝加哥大學繼續攻讀物理學,在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邁克爾遜的指導下,從事光幹涉領域的研究,1926年獲博士學位。
謝玉銘在燕京大學
謝玉銘如期遵約回國後,執教於燕京大學物理係,1929年至1932年任物理係主任。就是在這段時間裏,謝家搬進了燕東園橋西42號小樓。1932年應美國加州理工學院邀請,謝玉銘再度赴美任客座教授,並參與了氫原子的光譜實驗。1934年回國後繼續主持燕大物理係,直至1937年。
謝玉銘先生是我父親的老師。我父親1932年春天從東吳大學轉學至燕京大學,插班進入物理係四年級學習。九月本科畢業後,父親繼續念研究生。據他回憶:當時燕京大學物理係研究生的陣容特別強大,與他同時攻讀的有袁家騮、畢德顯、張文裕、王承書、馮秉銓、陳尚義等十餘人,後幾屆還有諸聖麟、盧鶴紱、戴文賽 等等,他們相繼成為國際知名學者、國內有關學科的奠基人。
當年北大、清華、燕京物理係三足鼎立,北大資格老,成立最早;燕京與清華同時成立 ,但燕京大學物理係在三校中率先招收研究生,謝玉銘當了7年係主任,一共招收了幾十位研究生。他精心培養,主講物理學、光學、氣體動力論、近代物理學等課程;他注重科研實驗,主持著新版物理實驗。研究科學史的學者胡升華認為“當時中國最好的兩個物理係,一是清華,另一是燕京。”他對兩校做了比較:由葉企孫和吳有訓主持的清華物理係“是培養棟梁之才,眼往上看的軌跡:穩定的教育經費、強大的師資、高質量的生源、以國家未來各學科領導人崗位培養為導向的高端設計;而由謝玉銘和William Band主持的燕京物理係是心懷蒼生,眼往下看的軌跡:穩定的教育經費,以宗教的熱忱、服務大眾的理想、進行有效的播種。燕京物理係主張: “科學如果不滲透到一個國家的全體民眾中,就不可能影響其國民生活”。
謝希仁說:讀書改變了父親的命運,因此他一直跟我們強調:“要好好念書,不用功念書將來就沒有出息,就找不到工作,也沒有人會可憐你。”在這樣的教育下,姐姐從小就非常用功念書。” “父親對這個念書好的長女很是喜歡。”謝希德從小學到中學的學業成績從來穩居第一。
剛搬進燕東園42號時,謝希德在城裏的貝滿女中讀書,周末才回家住一晚,周日下午又進城返校。後來為了免去來回奔波的辛苦,她轉學到燕京大學附中。在這裏她遇到了學習上強勁的對手,一個男生曹天欽的成績與她平分秋色。
曹天欽的父親曹敬盤,在燕京大學化學係任教,住在距離燕東園不遠的蔣家胡同10號院。謝玉銘教物理,曹敬盤教化學,兩家長輩是齊頭並進的學術搭檔,兒女也成為要好的朋友。
可惜,“青梅竹馬”的美好日子沒有持續太長。1937年全麵抗戰爆發,謝玉銘舉家南遷。
追索謝玉銘南下後的經曆:1938年,應橋梁專家茅以升的邀請,任貴州唐山交通大學物理教授。1939年,應廈門大學校長薩本棟聘請任教物理係。當時廈門大學已內遷福建長汀縣,辦學條件十分艱難,在七年時間裏,他全力協助薩本棟校長把廈門大學辦成享譽國內的一流大學。謝玉銘喜歡古典音樂,會彈鋼琴。廈門大學老人們對他的回憶:課餘悠揚悅耳的鋼琴曲是謝先生彈奏出來的旋律,學校大型歌舞晚會活動總少不了他的鋼琴伴奏。
謝希仁說:1942年,父親到廈門大學擔任教務長。當時國民政府教育部規定:國立大學的校長、教務長、訓導長、總務長都必須加入國民黨。父親也加入了國民黨,但僅僅是一個名義上的國民黨員,不交黨費,不參加組織活動。他對國民黨完全沒有好感。父親不問政治,對我們四姐弟也是同樣的要求:“政治方麵都不要管,你們念一個博士回來,以後好好教書,就走這一條路。”
謝玉銘在南遷途中,曾短暫擔任湖南大學物理係教授。謝希德在長沙讀完高中。就在拿到湖南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不幸患上了骨關節結核,當時的醫療條件隻支持她綁上石膏,讓病菌壞死。17歲的她隻好躺在病床上讀書。她與疾病抗爭了4年,通過自學,考入廈門大學物理係。謝玉銘在給同鄉朋友蔡詠春的一封信中談到:小女希德進廈大理工學院數理係,成績為全校冠,本年諒可獲得嘉庚獎學金(校中最優之獎學金,除供膳宿外,每月尚給四十元之零花費用,每年約合四千元)。由此可見,父親對女兒之欣賞。
由於醫療條件所限,骨關節結核使謝希德的一條腿落下終身殘疾。即便如此,高中時期的摯友曹天欽對她愈加珍惜。南北分別的四年中,“兩地書“記錄下他們不斷升溫的愛情。1945年抗戰勝利,國民政府恢複了公費留學考試。畢業於燕京大學化學係的曹天欽,獲得赴英國劍橋大學留學的機會。臨行之前,他來長汀看望謝希德,向她求婚,兩人相約,謝希德畢業後爭取赴美留學,兩人拿到博士學位後在美國會合,然後一同回國。
1946年夏天,謝希德從廈門大學畢業,又到上海滬江大學當了一年助教,赴美留學的願望才得以實現,1947年夏天,她啟程赴美國史密斯學院攻讀物理學。
創建於1871年的史密斯學院,是一所優秀的私立女子學院,坐落在美國麻省小城北漢普頓,謝希德在這樣一個美麗寧靜的學習環境中度過了兩年。她一邊做助教,一邊攻讀研究生的課程。仍像在廈門大學讀書時一樣勤奮,每天“三點一線”——宿舍、物理樓、餐廳。
1949年夏,謝希德的論文《關於碳氫化合物吸收光譜中氫鍵信息的分析》通過答辯,獲得碩士學位。由於史密斯學院的物理係不培養博士生,1949年秋,謝希德來到麻省理工學院,幸運地在阿利斯和莫爾斯教授的指導下做理論研究。莫爾斯教授是著名物理學家,運籌學領域的開拓者,在他的建議下,謝希德選擇理論物理作為主攻方向,於1951年秋,以《高度壓縮下氫原子的波函數》,順利通過論文答辯,獲得理學博士學位。畢業後,她又應著名物理學家斯萊特的邀請,在麻省理工學院的固體分子研究室任博士後研究員,從事半導體鍺微波性的理論研究。
就在這一年的春天,在英國留學的曹天欽也拿到了劍橋大學的生物化學博士學位,同時還被該校罔維爾基斯學院選為院士。在該院曆史上,第一個中國人獲此殊榮。按照原來的約定,曹天欽要到美國和謝希德舉行婚禮,然後一起回國。然而,突然爆發朝鮮戰爭,美國政府發布了一項規定:凡在美國攻讀理、工、農、醫的中國留學生,一律不許返回中國大陸。曹天欽想了個辦法,請他的老師李約瑟出麵寫信讓謝希德到英國舉行婚禮。憑著李約瑟的名氣,美國終於放行。一對學術情侶在分別6年後終於重逢了,婚禮在劍橋大學南的薩克斯德大教堂舉行。婚後,歸國心切的一對新人立即打點行裝,準備啟程。
此時她的父親謝玉銘已在菲律賓,任馬尼拉東方大學物理科學係主任。他聽說女兒女婿要一起回國,不在國外繼續做研究,非常生氣,極力反對,脾氣倔強的他甚至聲稱要和女兒斷絕關係。其實謝玉銘對這位書讀得格外好的女兒非常喜愛。據謝希仁回憶:1951年姐姐在麻省理工學院獲得博士學位以後,父親非常高興。他要求姐姐戴著博士帽拍一張照片,放大後寄回去,他要掛在自己辦公室裏。可是姐姐並沒有按照父親的意思去做。我後來問她:你幹嘛不照一張寄回來呢?姐姐說:你知道在美國放大一張照片得多少錢?非常貴!我當時沒有什麽錢。謝希德沒有聽父親的話,她不願傷父親的心,還希望能說服他,但從此任她怎樣去信寄照片,都得不到回複。父親再也不理她了。謝玉銘先生1968年退休後遷居台灣,1986年逝世於台北,父女再也沒有相見。
研究中國知識分子問題的謝泳先生,對謝玉銘父女這段往事曾有點評:
謝玉銘1946年離開後再沒有回過中國大陸,他內心對女兒謝希德的思念之情,外人已很難知曉。謝玉銘雖是理科教授,但對時代較一般文科教授似更敏感,人生閱曆也更豐富,他曾力勸自己女兒認同他的選擇,可惜謝希德沒有聽父親的話,這成為謝希德一生的隱痛,他們後來在事實上是斷絕父女關係了,但雙方又不願在情感上承認這個事實。
謝希德到晚年仍然為此傷感:“回國後一直到父親1986年在台灣去世,我沒有再收到過他的信,這對我是很傷心的事,因為他非常愛我。在他的遺物中,我發現了我們的結婚照,他複印了許多。”
就是這張結婚照,被謝玉銘珍藏。
1952年10月1日,謝希德曹天欽夫婦從英國啟程抵達上海。他倆後來一直在上海工作。謝希德在上海複旦大學,曹天欽在中國科學院生理生化研究所;1956年兩人同時加入中國共產黨;1980年兩人同時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
曹天欽畢生從事蛋白質和植物病毒分子生物學研究,1987年在以色列參加國際生物物理會議時,不幸摔了一跤,加之原有的頸椎傷病加重,被同事用擔架抬上飛機回國救治。此後八年,謝希德不知疲倦,盡心照顧因腦損傷癱瘓在床的丈夫,直至曹天欽1995年病逝。
謝希德畢生從事半導體物理和表麵物理學研究。1958年她編寫的《半導體物理學》出版,這部在當時全世界都可稱為權威的芯片之作,成了中國芯“破冰”的教科書,她也因此被譽為“中國半導體之母”。1990年,她當選美國文理科學院外國籍院士。
1983年,謝希德出任複旦大學校長。她在複旦開設了當時在國際上剛剛誕生的表麵物理學,還設立了複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
為了給國家留下更多儲備人才,她頻繁地為學生出國留學寫推薦信,據說她在當校長期間,每年要送走一百多位學生,2000年謝希德病逝,享年79歲。
在搜尋謝玉銘謝希德父女有關史料時,我讀到楊振寧先生1987年3月20日在《物理》雜誌發表的文章《一個真的故事》,講的是一個與諾貝爾獎擦肩而過的中國物理學家。
他說: 1986年3月,我在紐約買到一本新書,名叫《第二次創生》,是兩位研究物理學史的作家寫的。特別使我發生興趣的是書中對這方麵早年實驗發展的討論。原來在三十年代就有好幾個實驗組已經在研究氫原子光譜,與後來蘭姆在1946~1947年的工作是同一方向。其中一組是加州理工學院的W.V.Houston和Y.M.Hsieh。他們做了當時極準確的實驗,並寫成長文投到“物理評論”。《第二次創生》對此文極為推崇,說文中做了一個“從現在看來是驚人的提議”。他們的實驗結果與當時理論結果不符合,但從今天看來是正確的。不幸的是與他們先後同時有幾個別的實驗組得出了和他們不同的結果,由此產生了混亂的辯論,理論工作者沒有正確處理,沒有引起廣泛注意。
楊振寧進一步發現:上世紀50年代,美國物理學家蘭姆通過微波共振法的途徑,獲得與W.V.Houston和Y.M.Hsieh在三十年代的研究成果相同的“發現”,並因此獲得了1955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幾年以後日本物理學家朝永振一郎,自創了第三種對電子電動力學的研究,通過實驗處理,也獲得了與W.V.Houston和Y.M.Hsieh以及“蘭姆移位”相似的科研成果,因此獲得了1965年諾貝爾物理學獎。這個Y.M.Hsieh是誰呢?楊振寧想到也許就是複旦大學校長謝希德的父親謝玉銘教授。很湊巧,幾天後,謝希德自美國西岸打電話來討論學術交流的事情。楊振寧趁機問她謝玉銘教授是否曾於三十年代初在加州理工學院訪問,並曾與Houston合作。她說:“是的。你為什麽要問?” 楊振寧興奮地告訴了她書中的故事,再問她:“你知道不知道你父親那時的工作很好,比蘭姆有名的工作早了十多年,而且蘭姆的結果證明你父親的實驗是正確的?” 謝希德回答:“我從來不知道,當時他隻告訴我在從事很重要的實驗。”
遺憾,中國卓越的物理學家謝玉銘先生,與諾貝爾獎擦肩而過。
話題還是回到燕東園橋西42號:1990年代末,古稀之年的謝希德與幼時的玩伴徐元約曾到燕東園舊地重遊,可惜那時她家的小樓和院子已經被劃進北大附小的校園了,找不回昔日的模樣了。也是在1990年代,謝希德生病住院,見到前來探病的幼時玩伴趙景倫,兩人交談甚歡,“談的都是東大地的舊事”。
隨著三位老人的去世,那些東大地的舊事再也無法追尋。
來源:徐泓:《燕東園左鄰右舍》
徐泓:謝玉銘、謝希德父女
所有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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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天欽和謝希德有子女嗎?
-lluv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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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7/2022 postreply
07:3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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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兒子曹惟正,本科畢業於複旦物理係,後赴美國獲伊利諾伊大學芝加哥分校博士學位,已退休於美國強生公司
-毛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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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7/2022 postreply
07:4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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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告知
-lluv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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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7/2022 postreply
08: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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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老謝據自己兒子說對國民黨全無好感,又極力反對女兒女婿回大陸,退休後去台灣終老。嗯,謝還是老的辣。所以外孫又到美退休
-s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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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7/2022 postreply
21:17: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