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是再普通不過的食物,而在1960年,地瓜卻給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那年秋天開始,農村的饑荒漫染到城市,糧食定量一減再減,細糧越來越少,副食品減的更多,每人每月2兩豬肉,2兩花生油。按票證供應的東西根本不夠吃,於是人們到處找吃的,人行道旁的槐樹葉都被擼光了。
當時普通工人的月工資三十來塊錢,黑市賣的糧票要五、六塊錢一斤,我母親把家裏能賣的全賣了,也換不來多少吃的。
我當時上中學,每天基本餓肚子,體育課停了,課間操沒人去做。包括我在內有一半多同學得了浮腫,腿上一按一個大窩子。
那時已經有了自由市場,雖然時不時還要被取締,或許法不治眾,市場還是蓬勃發展了。我每天上學都要路過市場三路自由市場:市場上有人手拿著雪白大饅頭叫賣:“1塊錢一個!”;還有人賣杠子頭火燒:“一塊五,便宜了!”;有人賣花生米:1塊錢8粒;有人賣曬幹了的地瓜葉:4塊錢一斤;還有人賣農村人吃剩的地瓜皮,好像是5塊錢一斤。
路頭一個穿著幹淨的老太太,她端坐在小板凳上,麵前擺著一個老式的食盒,透過食盒玻璃蓋,可以看到裏麵有醬好的兔子腿和兔子頭,似乎肉的香氣會透過玻璃散發出來,讓我垂涎欲滴。每每走到這裏總是多看幾眼,在這個食盒前麵幾乎‘流連忘返’。
有一次我鼓起勇氣,怯怯地問老太太:“兔子頭多少錢?”兔子腿肯定很貴,我連問的奢望都沒有。
老太太沒有嫌棄我這個孩子買不起,她操上海口音的青島話,和顏悅色地回答我:“1塊錢1隻,我自己醬的,很好吃呀!”
“嗷,我回家問問!”
我知道買不起,紅著臉趕快走開了!
自由市場還有一個殘酷血腥的景象,那就是乞丐。不清楚這些乞丐從哪裏來,不但瘦弱,衣不遮體,而總是鮮血淋漓,滿臉滿身傷痕累累,汙穢不堪,已經是人鬼難分的模樣了!那時人人都餓肚子,沒人去救濟乞丐。這些乞丐隻能抽空在別人不防備時去搶吃的,尤其是市場上賣熟食的,常常受到乞丐的襲擊。乞丐搶到吃的,立即受到凶狠的拳打腳踢,被打到滿是灰塵的地麵,隻是把搶到的食物拚命往嘴裏填,很快就把搶到的消滅了,那些打人凶漢無可奈何,罵罵咧咧隻能再踹上幾腳。那時我年小,隻是感覺這些乞丐既可憐又令人恐怖,而對那些打人的商販很不以為然:“搶就搶了吧,他也是餓得沒辦法,打這些死亡線邊緣上的人是非常殘酷的事!”現在想起來,這些可憐的乞丐已經被饑餓折磨到了隻剩下生物本能的地步了!
其實我比那些乞丐也好不了多少,饑餓糾纏著每天的24小時。當時最大的夢想就是有個‘寶葫蘆’或是‘阿拉丁’神燈之類的寶物,第一願望就是要吃一頓飽飯。
父親的朋友高大爺在濰坊,聽說那裏可以捯(方言)地瓜,所謂捯地瓜,是在收完地瓜的地裏挖農民漏刨的地瓜。我曠了一周課和弟弟去濰坊捯地瓜。我們每天清晨扛著鐵鍁,讓房東的孩子帶領我們去捯地瓜。捯地瓜的人很多,有農民也有城裏人。地開始上凍,挖起來很費勁,其實真正漏刨的地瓜並不多,大部分挖到是小姆指粗的地瓜根,偶爾有也是小地瓜。中午餓了找大一點的地瓜往身上蹭一蹭,也不管髒不髒、有沒有土,生啃了就算是午飯。晚上我和弟弟回去,高大爺幫著把地瓜根切成片煮熟,這是我和弟弟的晚飯。然後在人家放東西的小倉庫睡一夜,第二天再去捯地瓜。一周下來成積不小,給家裏省了飯,又刨了一麵布袋小地瓜帶回青島。當時父親在濰坊種豬場下放勞動,臨走我倆去看父親。父親從食堂打了拾斤熟地瓜,我們倆風卷殘雲,直吃得彎不下腰。拾斤地瓜全部吃光了,這真正是現實生活中的寶葫蘆、阿拉丁神燈。父親看我們吃這麽多吃了一驚,其實父親也吃不飽,這是從他肚子裏省出來的。
事隔半個多世紀,父親也已做古,直到今天每次吃地瓜就想起那拾斤地瓜,這是我一生中地瓜吃得最多的一次,也是永誌不忘的一次,我想這些經曆是現在的年輕人難以理解的,聽說大陸又要大辦供銷社了,惟願當年這些殘酷的現實不要重演!願老父的在天之靈安息吧!
2022.11.8日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