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潮丨顧土:這些外國政要,你能記住幾個

  作者簡曆

本文作者

 

顧土,本名陳原。1982年大學曆史係畢業分配到出版社,1985年起供職媒體,現已退休。專欄作家,文史學者。

 

 

這些外國政要你記住了幾個
 

作者:顧土

 

評價外國政要,是網絡的一大熱點,臧否捧罵,快意恩仇,好像成了無數人的精神寄托,多少男女樂此不疲,個個出口就是一二三四,連那些政要的祖宗三代,都了如指掌,而且立場堅定,態度鮮明,不依不饒。

這讓我想起了我所經曆的幾十年中,各國政要在我們心目中的起起伏伏。實際的情形應該是,無論評價還是信息,常常變化很大,甚至昨是今非,或者今是昨非。

“身在西下窪,放眼全世界”,很小的時候,我們就有這種胸襟。

胸懷祖國,放眼世界
 

那個年代,沒有網絡,沒有電視,不要說出國、乘飛機,就是火車,沒坐過的也是多數。大多數人沒出過省市,很多人連縣城都沒去過。每次地理考試,同學最怕的就是問各省的省會,因為死活記不住。外語,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是絕對的缺項,信息來源更是單一偏狹,連參考消息都沒資格看。

然而,這些並不妨礙外國政治人物在話語裏出現的頻率,因為大喇叭、報紙,還有各種批判稿,讓這些名字無時不在,耳熟能詳。

我們不但知道強國大國的政要,更知道弱國小國的領導,五大洲無所不曉,無所不評。有的國家的一把手二把手,甚至三把手四把手,估計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人一無所知,但我們卻脫口而出,不打磕巴。

強調一下,我說的都是過去,近些年的事,大家還記得,就不費唇舌了。

美英法:說得多,忘得快

美國這個地方,簡稱美帝,政要被痛斥的應該最多,其實也不一定,這要看什麽時候了。

杜魯門這個名字,現在記住的不多了,可我們小時候卻是幼兒也知,原因就是入了童謠: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專吃杜魯門!有的小朋友或許年齡過小,根本不明白杜魯門是什麽意思,以為與肚臍眼之類的東西有關。

杜魯門把人民推入戰爭送死。作者廖冰兄
 

直到改革開放後,仍存有記憶並且對各國曆史感興趣的人士才會重新看待杜魯門這位美國總統。原來,他既沒被老虎吃掉,也與肚臍眼無關。

肯尼迪,在當今的知識庫存裏,是位被美國人民視為曆史上最偉大的總統之一,但在我的兒童時代,卻是位極端反麵的人物,如果出現在國際消息裏,肯定是挨罵的。他遇刺身亡時,北京有家大報還刊登了一幅漫畫,名為“啃泥地”,本以為很有正義感,不想卻受到周總理的嚴厲批評。

約翰遜,現在一提這個名字,人人就會想起那位辭職的英國首相,但在五十年前,這個名字指的卻是美國總統,一位在報刊國際版永遠上諷刺漫畫的人物。那時,約翰遜的名字是和侵略越南聯係在一起的,不論是示威集會,還是社論、聲明、批判稿,隻要一提援越抗美,自然就少不了罵約翰遜。在漫畫上,約翰遜的醜陋鼻子我至今不忘。

約翰遜秀傷疤。作者大衛·勒文
 

後來,大約過了十幾年吧,當人們已經徹底忘記這個名字時,有的文章才客觀評價了他的功過,說他在美國總統排名中居然還靠前,幫助貧困人口脫貧,是功績裏的一項。

尼克鬆總統在我們心目中的地位,不用說也明白,他的訪華,那是外交史上劃時代的事件。後來,已經不是總統的尼克鬆再次訪華,依舊可以受到總統般的禮遇。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這個評價外國人的最美用詞,尼克鬆可謂當之無愧。但在尼克鬆訪華之前,他也是經常挨罵的美國人,尤其是他當副總統的那些年,反共反華是對他的形容詞。其實,他最出名的還是訪華兩年後的“水門事件”,成了美國曆史上第一位在任期內辭職的總統。

尼克鬆。作者菲利普·加斯頓

 

當然還有基辛格,如今仍健在,始終是以中國人民的老朋友的身份出現在各類報道裏,很少看到有負麵消息。

裏根總統,照理說,也應該是位被重炮猛轟的人物,事實也的確如此,在他就任總統前,我在報紙國際版上就經常看到有關他的負麵新聞,那時他是州長,挨罵的次數不少。但他當了總統後,反而中性的、積極的評價猛然增多起來。他是中美建交後來訪的首位美國總統,八一七公報也是在他任總統時簽訂的。其執政八年,恰恰是中美關係最好的時期。

1984年,裏根訪華時在西安兵馬俑參觀
 

美國還有一位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就是老布什,裏根任上的副總統,裏根之後的總統。這位老朋友還真夠老的,活了九十多歲,早在1974年,他就被任命為美國駐中國聯絡處主任,據說在任期間,最喜歡與夫人騎車穿梭於北京的大街小巷。當上總統一個多月就踏上了再次訪華之旅,中國總理當時的禮物就是飛鴿牌自行車。他當總統的那幾年,中國發生的事情,本應該與美國勢不兩立,處於火山口上,但由於老布什的盡力,還是維持住了兩國的基本關係。老布什在中國的輿論裏,也是以正麵形象為主,直至去世。

布什夫婦在北京騎單車
 

在我的記憶裏,英國首相在輿論裏挨罵的比較少,大概因為那時知道的也少。而受到高度讚揚的卻有一位:希思首相。他算是位特別友好的人士,不但長相特友好,實際也很友好,曾訪華不知多少次,認識中國幾代領導人。開始在報刊上看到稱讚他友好的時候,還是文革期間,真是不容易。很多中國樂迷都愛提起他的指揮風采,因為他還是位指揮家,來華指揮過幾個交響樂團。

2002年,希思獲得中國授予的“人民友誼使者”稱號。他逝世的時候,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是所有報道裏的標準稱呼。

不過,在希思去世多年後,他的名字竟然被卷進一樁性侵兒童的舊案之中,一時間,英國輿論嘩然。

1982年,鄧小平會見撒切爾夫人

 

撒切爾夫人,以她的行事風格,照理說,在輿論裏應該是挨罵最多的一位英國首相,可事實卻不然,就連大眾話語裏對她也從未憤恨不已。因為一提撒切爾夫人,人們就會津津樂道她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台階上摔的那一跤,其他好像都遠不如這一跤管用。這一跤,讓大家多少年來都感覺她已經徹底丟了麵子,認了栽,按照老北京的說法,是栽了麵兒。

英國政要裏,挨罵最多的不是首相,而是末代港督彭定康。大約有近一年,這個名字在輿論裏就是十惡不赦,千古罪人。到了香港回歸時,他的臭名程度達到了最高峰。不過,有趣的是,又過了幾年,我在報眼的消息裏忽然見到一張巨幅照片,裏麵熱烈握手的情景令我久久不忘。報道稱,歐盟外交事務專員彭定康到訪。隨後,我見了不少人,說對他們說彭定康來了!不料,回應的都是一臉茫然,大家半天都記不起來。

戴高樂將軍

 

法國總統,在我從小到大到老所見到聽到的輿論裏,大概算是西方領導人中評價最高的一類。戴高樂去世時,正值文革如火如荼,可天安門前、新華門前、外交部門前都降了半旗,毛主席在唁電中的一句話,我記得死死的:反法西斯侵略和維護法蘭西民族獨立的不屈戰士!聽起來,好像快趕上了社會主兄弟國家的領袖了。想想那個年代的社會環境,對一位資本主義國家領導人,如此蓋棺定論,真是罕見。

日朝韓:過去和今天不大一樣

日本是個首相換得最勤的地方,走馬燈一般。就我過去所見,日本首相裏麵挨臭罵的和被盛讚的基本是一半一半。

從我記事時起,佐藤榮作這個名字就不斷出現在報刊上,而且總是與美國走狗、什麽什麽急先鋒、敵視新中國、破壞中日關係等等聯係在一起。那時,中日沒有外交關係,但民間往來卻熱烈無比。1966年,都文革了,一個670人的日本青年訪華團還要啟程參加中日青年大聯歡,大概是佐藤過於不滿吧,竟然讓他給攔下了。報紙上為此批判他是破壞中日友好的罪魁禍首,是中日兩國人民共同的敵人。隻有一次,在參考消息上讀到一則報道,說在日本的某次紀念大會上,佐藤榮作特意走到中國貿促會代表的麵前致意,好像算是比較正麵一點的新聞。

佐藤榮作和岸信介
 

直至很多年後,我才知道,佐藤榮作,也就是遇刺去世的安倍晉三的叔外祖,曾出任三屆首相,當了7年多。在他的任內,日本經濟持續超高速增長。他還提出了“不製造、不擁有、不引進核武器”的無核三原則。1974年,這人居然還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而他的那個走狗稱呼與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尼克鬆還有關,因為他對尼克鬆的國際政策多方配合,有的簡直就是亦步亦趨。就在尼克鬆訪華後,他也不甘落後,提出親自率團來中國訪問談建交,但被拒絕。中國政府不想和他對話。

與中國對話的當然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田中角榮,他不但率團訪華,而且比美國更進一步,一舉實現了邦交正常化。在我們的腦海裏,田中的形象始終是正麵的,尤其在毛主席、周總理麵前,他那謙恭的樣子,一直記憶在心。

毛澤東會見田中角榮

 

田中角榮訪華,日本人還帶足了用水,這是大家瘋傳的內部消息,大概算是那個年代的花絮。說北京的水硬,這也是我們第一次聽說,以前覺得有自來水吃就不錯了,哪裏還會想到什麽軟啊硬的?

誰知,田中角榮比尼克鬆更慘。1976年,已經下野的田中遇上了美國洛克希德公司行賄案,案件的審理一波三折,曆經7年,數百次開庭,其情節與影視劇差不多,最終在1983年10月,他被判處4年徒刑,罰金5億日元。田中不服,反複上訴,直至1995年,通過三審,日本最高法院作出終審判決:維持原判。不過,此時的田中已經去世。

在田中角榮訪華的日子裏,與他齊名的是外相大平正芳,一位慈祥麵孔的老人,其促成田中訪華的重要作用受到過毛主席、周總理的稱讚。他和田中一樣,是那個年代,我們心目中的日本傑出政治家。1974年,他再度訪華,簽訂了兩國的貿易協定和航空協定。在擔任首相後,他第三次訪華,與中國多位領導人關係密切。2018年,中國紀念改革開放四十年,他被授予“中國改革友誼獎章”。

華國鋒執政時短期內兩度訪日,寫下了新中國曆史上絕無僅有的最高領導人出訪記錄,第二次就是專程參加大平正芳的葬禮。

鄧小平關於小康目標的解釋,就來自與大平正芳的一次談話,他回憶說:翻兩番、小康社會、中國式的現代化,這些都是我們的新概念,是在這次談話中形成的。

大平正芳在訪華期間,曾在北京的全國政協禮堂發表演說《邁向新世紀的日中關係》,轟動一時,聽者無不讚譽有加。

“在邁向21世紀的年代裏,還會有許多狂風巨浪向我們襲來,但隻要我們能回顧雙方兩千年友好往來和文化交流的曆史,不失互相信賴之心而繼續努力,我們的子孫就能夠在未來的世界裏為兩國長久和平的友好關係而自豪。”

1979年,鄧小平會見太平正芳

 

正是大平正芳,在與鄧小平會見時提出了對中國大規模經濟援助的設想。從此持續三十來年,日本每年都向中國提供長期低息貸款,時間長、利率低、數額大,沒有附加條件,再加上各種無償援助,基本伴隨著改革開放快速發展的腳步。這對百廢待興,資金、技術、經驗極度缺乏的那個時代,至關重要。

大平正芳去世很早,1980年走的,享壽七十,對他的評價,我的印象裏,似乎都是正麵的。可有一個事實我們當時並沒記住:他也參拜靖國神社。

自田中角榮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日本首相在輿論裏都是以讚譽為主,盡管上任快,下台也快,但由於他們的形象和對華友好的言行,反複出現在報刊、廣播、電視裏,所以當時都了然於心,下筆就能寫出那些名字來,有人的長相至今難忘:三木武夫、福田赳夫、大平正芳、鈴木善幸、中曾根康弘、竹下登、海部俊樹、宮澤喜一、細川護熙、羽田孜、村山富市等等。無論在朝在野,他們都不斷訪華,成了那個時代中國新聞的熟麵孔。

日本前首相三木武夫
 

三木武夫自1971年後就多次訪華。有個傳說,當時一傳十十傳百,有鼻子有眼,說毛主席忽然連續拍了沙發木扶手三下,身邊的人不知何意,隻有機要秘書明白,原來想要三木武夫的材料。

中曾根康弘,活了一百多歲,依照今天的標準,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都應該是個被痛批的人物,標準的右翼、鷹派。在他擔任首相前,我曾多次在報章國際版和參考消息上看到文章,指名道姓,稱他是複活軍國主義的幹將。但恰恰在他任首相時,中日之間官民友好往來達到了最高潮。而且從七十年代開始,中國幾代領導人,與他都有深交。

2008年10月,當時的最高領導人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會見年已九秩的中曾根康弘,還有他率領的日本日中青年世代友好代表團。領導人回憶起1984年中日青年友好大聯歡的情景後說道:在中日邦交正常化35周年之際,當年參加聯歡活動的日本朋友來華故地重遊,共敘友情,很有意義。

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

 

細川護熙,這位日本前首相,估計如今早就被忘光了。他是一位非自民黨首相,上任後毫不含混地表示要反省日本曆史上的侵略行為,向受害國道歉,這與很多中國人熟知的退休後過著極為平民化生活的村山富市對曆史的態度一樣。就因為他的反省,後來還遭到槍擊。但如果查三代的話,他卻是近衛文麿的外孫。與安倍晉三的外公岸信介相比,他的外公可要比岸信介還要岸信介。看來,查三代也未必能說明什麽。

羽田孜執政時間很短,但他來中國很多,好像走親戚一般。他還稱自己是中國移民的後裔,祖上姓秦,秦朝時隨著徐福渡船來日本,“凡是與中國沾邊的事,我都高興去做,有關徐福的活動,我都想參加。”據說這也是他講的。

喜歡穿中山裝的羽田孜,自稱是中國人後裔
 

喜歡穿中山裝,也是羽田孜的特點,這大概讓以衣裝定愛國的朋友更難理解了:一個喜歡穿中山裝的羽田孜,居然是活躍日本政壇幾十年的要人。

對朝鮮領導人,在我成長的年代,可以張口說出名字和職務的,除了金日成外,有崔庸健、吳振宇、樸成哲、李鍾玉、玄峻極、金永南等人。其實,吳振宇、崔庸健與金日成一樣,都有在中國常年生活和戰鬥的經曆,在中國有親人、師友和戰友,還能講一口地道的東北話。

鄧小平最後一次會見金日成
 

我熟悉崔庸健這個名字,是在1969年。別看我年紀不大,但天天閱讀人民日報已是習慣。那是國慶二十周年,崔庸健的名字猛然出現在報紙頭版上,這是文革以來朝鮮領導人首次訪華,被認為是修複關係的開端,而我家的鄰居中有幾位長輩還和他是熟人。後來看了崔庸健的生平才知道,原來他不但是朝鮮領導人,更是中國的老革命,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很多重大事件,他都曾親曆過,職務不低。

南朝鮮,也就是韓國,李承晚的名字出現在我的記憶裏時,後麵是帶匪幫和傀儡的,樸正熙和全鬥煥,那叫軍事獨裁。光州起義時,我正讀大學,看到媒體上都是口誅筆伐。隻有到了盧泰愚時,評價明顯轉變,等到金泳三、金大中相繼當選總統,正麵評價就占主要位置了。後來,讀了不少介紹韓國近現代曆史的文章,才明白,原來李承晚也是獨立運動的領袖,樸正熙,就是樸槿惠的父親,他當政時,韓國迎來了經濟騰飛。

李承晚與麥克阿瑟
 
蘇南羅阿:此一時彼一時

說過日本和南北朝鮮,再說說蘇聯,簡稱蘇修,有很長時間,對蘇修仇視的程度遠遠超過了美帝,蘇聯領導人在我們的輿論裏是萬炮齊轟、批倒批臭。其中,批判赫魯曉夫的時間最長,上批判文章標題的次數也最多,到了後來,連中國的赫魯曉夫都成了一項天大的罪名。叛徒、頭子,再加上由於他的撤走專家、撕毀合同、逼債,導致三年困難時期,等等,我們倒背如流。從小學一直到插隊落戶,我都是在批判赫魯曉夫的歲月裏度過的。

到了改革開放的八十年代,中蘇關係逐漸好轉,我才在翻閱資料時看到,1961年4月9日公開發表的《中蘇貿易會談公報》實際是這樣說的:

“對於中國因農業遭災而在1960年貿易業務中產生的對蘇聯欠賬問題,蘇聯方麵表示充分諒解,並向中國政府提出,上述欠賬在五年內分期償還,不計利息。蘇聯還建議,在今年8月底以前以借用的方式供應中國五十萬噸糖,以後在1964-1967年期間歸還,不計利息。中國方麵以感激的心情接受了這一建議。”

赫魯曉夫訪華

4月10日,報章還發表了中國貿易代表團團長、對外貿易部部長葉季壯在莫斯科的發言:

“由於我國遭受嚴重的自然災害,1960年供應蘇聯的商品有很大的欠交。蘇聯同誌對此表示了同誌式的合作和兄弟般的諒解。”

至於赫魯曉夫的其他許多罪狀,就不說了,經曆了改革開放,我們才想明白,那隻是一種改革罷了。赫魯曉夫對人民公社的評判,後來看起來,還挺有先見之明的。

勃列日涅夫—柯西金叛徒集團,這是十年中的一個鐵定稱呼,報紙廣播的國際新聞,批判勃列日涅夫—柯西金叛徒集團的篇幅從不吝惜,批判的詞匯呢,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他們似乎就沒做過什麽好事。可到了1982年,勃列日涅夫去世,對他的評價已經改為:“蘇聯卓越的國務活動家”,他的逝世“是蘇聯黨和國家的重大損失”。

漫畫中的勃列日涅夫
 

著名的“九評”中的第三評叫“南斯拉夫是社會主義國家嗎”,當時我年紀很小,但已經記住了“鐵托集團”這個稱呼。後來年紀漸長,才知道,南斯拉夫原來是個比蘇聯更老牌的修正主義國家,鐵托呢,是“叛徒”“走狗和應聲蟲”。我家有本“世界共產黨和工人黨情報局”的小冊子,看到裏麵說早在1948年就把鐵托集團開除出社會主義陣營了。

赫魯曉夫上台後,蘇聯與南斯拉夫修好,而對南斯拉夫的關係,卻成了中蘇交戰的焦點之一。到了1977年8月底,華國鋒執政不久,鐵托終於訪問中國,恢複了社會主義兄弟關係,熱情擁抱的場麵接二連三。鐵托後麵從此去掉了集團兩字,1980年鐵托去世,報紙的評價就更高了。

1977年鐵托訪華

 

霍查和謝胡,如今還有多少人知道?尤其謝胡這個名字,我懷疑大概都忘得差不多了。但這兩個名字當年可是如雷貫耳,天天上新聞的。因為阿爾巴尼亞,那時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我們的心是連在一起的”,這還寫成了歌子,人人會唱,老幼皆知。多年前,我去羅馬,在一家中餐館吃飯,與老板聊了起來。原來他是福建人,就是因為太熟悉阿爾巴尼亞這個國名了,所以跑到歐洲的首選就是阿爾巴尼亞,不料千辛萬苦,去了後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這叫一個後悔,最後終於又輾轉來到了意大利才算定居。

其實,當時阿爾巴尼亞的國防部長巴盧庫,也是我們熟知的人物,曾5次來華,與中國領導人非常熟悉,每次都可以熱情暢敘。1975年,他被處死後,我在報紙看到整版篇幅刊登霍查批判巴盧庫文章的譯文,裏麵說巴盧庫反黨集團如何如何。我一字一句閱讀了這篇長文,還劃了重點,感覺各種罪名和說辭與中國當時的近似度很高。直至九十年代,才在報刊上看到,這是一起冤案。後來,又讀到了詳細的冤案描述。2001年7月,巴盧庫等阿爾巴尼亞前軍隊高級將領的遺骸重新安放儀式舉行。這種重新安放儀式與中國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也很像。

謝胡(左)和劉少奇

巴盧庫死後,就輪到謝胡倒黴了。謝胡更是那個年代上頭版頭條的人物,一旦來訪,那是要十萬人夾道歡迎的。到了七十年代後期,中阿關係降溫,1976年11月,阿爾巴尼亞將中阿關係的分歧公開,並猛烈批判中國,1977年7月在報章上發表長篇大論,攻擊毛主席。1978年7月,中國決定全麵停止援助、終止合同、撤走專家。當時看了這些消息,有種似曾相識之感。於是,霍查、謝胡,從中國輿論的中心位置消失。1981年,報紙刊登出謝胡自殺的消息,人們一下就認為這是內部鬥爭的結果,多半是霍查幹的。

恩維爾•霍查,在我的中小學時代,大家可能連自己的爺爺奶奶叫什麽,都未必說得出來,但沒有不知道恩維爾•霍查的。我們記外國人的名字,一般都記最簡單的,連斯大林這樣的人物,斯大林的前麵是什麽,多半也沒人清楚,可霍查,大家都能叫出個恩維爾•霍查,可見其知名度有多高。可如今,恐怕連霍查是誰,多數人都需要翻查手機裏的搜索了。霍查的反修態度那可是堅定得不能再堅定了,先是堅定反南,後來又堅定反蘇,最後瘋狂反華,反華的程度超過了任何一個資本主義國家。

宣傳畫裏中國人民老朋友恩維爾·霍查

 

當年比霍查知名度稍稍弱一點的“老朋友”是羅馬尼亞的齊奧塞斯庫。他來華訪問時,我這個中學生曾經就站在夾道歡迎的人海中,“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也算近距離看到了他的尊容,確實儀表不凡。1978年8月華國鋒出訪歐洲,就有羅馬尼亞,從電視和報紙看到了那種熱烈的場景,擁抱加貼麵。

華國鋒回國後談到出訪觀感,我在聽傳達時,印象最深。他說南斯拉夫、羅馬尼亞人民的生活水平那叫一個高,普通人家都有小汽車、電視機、冰箱,住房也很寬裕,經常可以出國度假。直至多年後我們才了解到,原來相比之下,這兩個國家在歐洲算窮的,不過,比阿爾巴尼亞強。

進入八十年代以後,齊奧塞斯庫這位老朋友的負麵信息傳出來的越來越多,甚至在參考消息裏時不時都能窺見,比如他的老婆也位居高位,僅次於丈夫,家天下、夫妻老婆店、一言堂,大家那時格外熟悉的詞匯都用到了這兩口子身上。而且,他們一家子生活奢侈,每年花費大量美元進口生活用品,等等,也被傳了過來。等到他們夫婦被處決的死訊傳來,人人都覺得這是早晚的事情。

1978年齊奧塞斯庫訪華
第三世界:我們曾經耳熟能詳

在全世界的領導人中,過去我們了解較少的是美洲,當然美國除外。對加拿大這麽個領土麵積世界第二的國家,其領導人,我們常年一無所知,誰上誰下,從未關心,隻知道有個不是政要的白求恩大夫曾經不遠萬裏來到中國,這個名字那真是家喻戶曉。此外,還有兩個國家,那時報章介紹算多的,一是古巴,二是智利。

古巴進入社會主義革命時代,我已經記事了,所以市麵上出現大量古巴糖很有印象,當然也曾吃過,但沒幾年,古巴成了修正主義,老朋友卡斯托羅被批判,報道日益減少,即便有也沒什麽好話,隻有古巴和美國對著幹的當口,還能見到幾句聲援。好像到了九十年代,中古兄弟關係才得到全麵恢複,曾經的老朋友卡斯托羅這才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倒是古巴另一位已故名人切•格瓦拉早就來過中國,還見過毛主席。

1960年切•格瓦拉訪華

 

詩人聶魯達是我最早知道的智利名人,家裏還有一部聶魯達詩選,第二位就是阿連德總統了。

阿連德總統1970年當選,1973年在軍事政變中身亡,我當時讀初中。他主持的社會主義改革之路,報紙上不斷有介紹,他死的時候,從報紙輿論到四周鄰居,大家還傷痛了一段時間。靠政變上台的軍人皮諾切特,因為政變,當時也成了我們熟知的人物,報紙的國際版不時會出現這個名字。讀著讀著就發現,原來阿連德當政時智利曾爆發大規模的罷工浪潮,惡性通貨膨脹與物資短缺更是困擾全國。而被全世界左派恨之入骨的皮諾切特,在他統治的長時期裏,智利經濟發展迅速,人們生活水平提高很快。皮諾切特還一直致力對華友好,中國發生什麽大事都會來電,有關中國的各種聚會也都參加,一身戎裝筆挺地坐在那裏,鼻子底下的一道胡子給人印象很深。

1973年,頭戴鋼盔的阿連德總統
 

非洲,是我讀中小學時,在報章裏受讚揚比較多的地方,國家領導人的名字更是頻頻出現。

埃及的納賽爾,繼任的薩達特,再往後的穆巴拉克,是我們熟知的人物,都是報刊上的正麵形象,1981年10月薩達特被刺殺的場麵媒體報道極其詳細,至今不忘。

小的時候,一個剛果(金)一個剛果(布),是最頭疼的問題,總是分不清楚。剛果(金)的盧蒙巴是我們心目中的非洲英雄,而背叛了盧蒙巴的蒙博托是“美國走狗”,被所有報刊一再斥責。但在1973年蒙博托卻來華訪問,那個時候,已經改稱紮伊爾了,我當時也加入了歡迎的群眾隊伍,他戴的那個豹子皮帽子老遠就看到了。以後他又多次訪華,兩次與毛主席暢談。記得去歡迎前還在學校上了時事教育課,專門解釋為什麽蒙博托也來了,走狗如何變成了好友。

卡翁達總統視察坦讚鐵路
 

坦桑尼亞和讚比亞是我們當年最熟悉的兩個國家,說熟悉,是中學生都可以張口叫出兩國總統的名字:尼雷爾和卡翁達,還能分辨出他們的模樣。知道這兩個國家,當然還在於報紙長期宣傳的坦讚鐵路,最具吸引力的宣傳應該是馬季與唐傑忠合說的相聲《友誼頌》了,有誰不知道“拉菲克”?很多人還因此記住了達累斯薩拉姆呢。

非洲那時還有位老皇帝海爾•塞拉西,來北京時的盛大歡迎群眾隊伍裏也有我,他所在的國家叫埃塞俄比亞,也是那個時代中國人非常熟悉的國名。可是沒過多久他就被推翻了,死得很慘。那時還聽過一條內部消息,說他的國家人民在挨餓,而他還在用大塊的肉喂養寵物獅子,讓老百姓很憤怒。

海爾•塞拉西
 

從小就在報紙上知道一個詞匯:南亞次大陸,也就是印巴次大陸。其中有幾個國家及其領導人那時是常常可以在報紙上見到的,頻率很高。

印度屬於第三世界,過去是英國的殖民地,其領導人尼赫魯是獨立運動的領袖之一,也是不結盟運動的創始人,甚至還一度提出過社會主義的設想,所以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都應該是個備受讚譽的人物,最初也的確如此,中印往來密切。但當我記事以後,他的名字就成了負麵的,起碼不那麽受歡迎。他的女兒英迪拉•甘地當政後,批判文章更多了,第三次印巴戰爭時更成為輿論抨擊的目標。那時報紙有句話我特別有印象,廣播裏讀得也很有力,叫做“尼赫魯父女兩代”,當然是貶斥。以後這位印度女強人遇刺,場麵我也記得很清楚,還是她自己的警衛幹的。

尼赫魯父女
 

巴基斯坦還真是個老朋友的國家,無論誰上台,都對中國特別友好,盡管這些總統之間可能就是個你推翻我、我反對你的關係。但巴基斯坦與美國關係也很鐵,記得中美關係改善,巴基斯坦的領導人就起了牽線搭橋的作用。

我記憶裏最早的巴基斯坦領導人,是葉海亞•汗,一個脫口而出的名字。能如此熟悉,就是當年天天看報紙聽廣播的結果。他的照片永遠一身戎裝,先是陸軍總司令,後來又是總統。

葉海亞•汗之後是阿裏•布托,也是新聞報道中的正麵人物,可惜,1977年7月被軍事政變推翻,還被逮捕,很多國家紛紛出麵要求釋放,包括中國,巴基斯坦法院還判他無罪,不料軍政府就是想置他於死地,1979年被處以絞刑。那天,他慷慨赴死,記得鄰居裏的叔叔阿姨還都挺難過,覺得這是位傑出的人物,不該死得如此悲慘。他的女兒貝•布托繼承父誌,後來也成了巴基斯坦總理。

阿裏•布托和他的家人

 

推翻並執意處死阿裏•布托的是齊亞•哈克將軍,也是個新聞裏頻繁出現的人物,多次訪華,以前是陸軍參謀長,後來也當了總統。他的結果也不怎麽樣,1988年8月因專機爆炸喪生。

在我小時候,巴基斯坦還分東巴基斯坦和西巴基斯坦,東巴基斯坦就是我們現在知道的孟加拉國。東巴有位人民聯盟領袖叫拉赫曼,那個年代曾是報紙上常見的人物,巴基斯坦以叛國罪逮捕了他,但阿裏•布托任總統時被釋放,最後成了孟加拉人民共和國的首任總統。

班達拉奈克夫人,現在有誰還記得?可這是我們當年非常熟知的名字。三次出任斯裏蘭卡總理,不斷訪華,其中一次的歡迎隊伍裏依然有我。從毛主席、周總理開始,她與中國幾代領導人的關係都很密切,輿論中也是永遠的正麵形象。

班達拉奈克夫人訪華
 

我們當年熟悉的那些國家和領導人,今天,別說領導人,就是那些國家,大多數人也未必記得住了。

東南亞國家的政要,大概是我們的評價裏變化最大的,有的簡直就是顛覆性的。

我最早去使館門前參加的抗議示威,不是蘇聯,而是緬甸,打倒吳柰溫的口號喊得嗓子直冒煙,領著我們這些小學生遊行的是體育老師,姓陸,他的嗓門特別大,還站到緬甸駐華大使館門前的一個台子上拿著喇叭狂喊。文革初期,陸老師奪了學校的權,當了短暫的負責人。其實,吳柰溫曾先後12次訪華,也是老朋友,所以後來又不打倒了,又恢複了老朋友的關係。

我還參加過印尼駐華大使館前麵的遊行,喊過打倒蘇哈托的口號。那個時候就知道,印尼的蘇加諾才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他的女兒就是梅加瓦蒂,前些年也當選印尼總統。

毛主席會見馬科斯夫人伊梅爾達

 

那個年代,菲律賓在我們印象裏最有名的是總統馬科斯的夫人伊梅爾達,她的巨大照片曾經刊登在報紙頭版上,據說她的曾外祖父還是位湖南人,她的形象是很長一段時間裏人們見麵後的談資。她的兒子小馬科斯,就是現任菲律賓總統,當年曾隨父母一起來華訪問,連毛主席都認識,拉手拉了很長時間。

在柬埔寨,形象可以完全顛倒的是波爾布特、喬森潘,從英雄一下跌到了穀底。記得那時播放的陳永貴訪問柬埔寨的紀錄片就有波爾布特陪同陳永貴一起打場的景象,那個親密勁兒就甭提了,後來,當然一切都變了。尤其是,那時天天說的韓桑林—洪森偽政權,以後也都改成了老朋友。

胡誌明與陳賡

 

越南那個年代還分南北方,報刊上出現的南北方消息都是反美的,北方叫越南民主共和國,南方的叫越南民族解放陣線,領導人的名字,胡誌明之外,有黎筍、範文同、長征、武元甲、黎德壽、阮氏萍、阮友壽,隨口就能說出來。此外,越南南方還有另一撥在報刊上挨罵的人物,叫偽政權、偽總統,先是吳庭豔,後是阮文紹。再往後,黎筍等人也被叫成了集團,改為負麵人物。我最早知道黎筍這個名字是在我家住的大院裏,有位女士,都四月底了,還穿著厚厚的棉大衣,慢慢散步。長輩們告訴我,這是位越南人,越共領導黎筍的前妻。

說到最後,想起了幾十年裏在媒體上都是非常正麵的人物,那就是柬埔寨的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還有巴勒斯坦的阿拉法特。

宋慶齡會見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
 

我讀中學的時候,同學們都非常熟悉西哈努克的形象,還有位總搖頭的賓努親王。西哈努克親王永遠是微笑、身子微微前傾,不時雙手合十。大家不但知道諾羅頓•西哈努克,還都會親切地簡稱為:努克。“努克來了”,這是經常聽見的群眾叫法。西哈努克夫人也是大家心目中的美人,如今都成王太後了。

阿拉法特那個獨特的形象,從我讀小學一直到半老,好像隔三差五就會出現。幾十年裏,所有外交場合的講話,都會聽見一句:堅決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民族解放鬥爭!解放鬥爭的領袖就是阿拉法特,直至他去世。到了互聯網時代,阿拉法特的另一麵才在網上看到,這在過去是無從得知的。

1981年,鄧小平會見阿拉法特

 

回想幾十年,各國政要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身為老百姓,如果沒有什麽像樣的信息渠道,又不懂外文,最好將他們僅僅當做飯後茶餘的談資。尊崇也好,發泄對象也罷,就是無需當真,當真了也沒用,跟你又沒啥關係,誰認你呀。真要為這種事,大義凜然的,那自己豈不成了最後的笑料?過不了幾年,萬一評價變了,再回頭看看自己當初的那個愚態,會是一種什麽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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