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一份刊物創刊30周年(1993-2023),約我寫點當年的故事。春花秋月,往事悠悠。記得早在1970年代上大學時就與他們有過來往,盡管辦刊物還是之後10多年的事兒。那天恰逢11月2日,突發奇想,索性翻出1979年同月同日日記,直接穿越到43年之前,瞧瞧那年今日是個啥模樣。
1979年11月2日
星期五 晴
1979年是中國改革元年,改革大潮初起。剛從10年內亂中蘇醒過來的社會,“傷痕”遍體,正值撥亂反正,百廢待興之際。短短百十來個字的日記,至少留下這樣幾條曆史跡痕。
我當時為安徽大學中文係77級學生,77級上年(1978)春節後報到開學,這是文革恢複高考後首屆大學生。此時為77級大學生第四學期,亦即大二的最後一學期,單科課程年終考試已經陸續進行。從日記中看,古漢語考試之前,古典文學的“魏晉南北朝”部分已經考完。
這時在高校,最後一批工農兵學員(76級)已於暑期畢業,校園裏除77級之外,還有比77級晚半年進校的78級,以及剛入學2個月的79級。後來被稱為“新三屆”學子自此開始三屆同堂,直至1980年秋季80級新生入學。
當年課程安排很滿,教師用心,學生更用心。就說“古漢語”這門課,不但課間當堂出題做練習,答卷要收回批改,而且任課老師還提前通知係裏,確定晚自習增加輔導。據同年9月12日日記:
那時晚上,學生宿舍空無一人,而閱覽室和教學大樓則是燈火通明,即使周日也是如此,白天晚上教室坐的滿滿當當。當時有句話挺流行,叫作“把被四人幫耽誤的時間奪回來”。那時學校圖書館經過10年浩劫折騰,可外借書目有限,有的書僅此一本。常常是一個同學借了本好書,宿舍裏互相傳看。待到還書時刻逼近,必有同學尾隨去圖書館,這邊還上,那邊借來。往往一本好書得在班上“巡遊”大半年才轉回圖書館。
當時有不少書和電影還困在“封資修”的陰影中有待“解放”,而老師和同學都想方設法四處找書來看。記得後來上“元明清文學”課,講到古典名著《金瓶梅》,可是同學中沒人看過,圖書館告之闕如。任課老師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本“潔本”,選出一個回目,用鋼板刻寫打印出來,作為講義發給同學們。如今很難設想,77級中文學子第一次讀《金瓶梅》,竟然來自鋼板刻印本。
至於電影,入學之初我便利用家在省城的關係,從電影公司租來一批封存的中外名著影片拷貝,以中文係為主,全校師生均可售票,在學校附近電影院包場放映。前後延續1年多,包場內部電影10來部。此事係我一手操辦,這在當年安大也算一樁逸聞。
自1966年起到1976年高考停滯11年,造成數以百萬計考生積壓疊加,同時年齡懸殊,當年77級就有中學老師和他的學生同時中榜的佳話。正因為如此,77級招考政策規定,凡工齡5年以上的允許帶工資上學,即人去念大學,工資仍由所在單位繼續發放。這個政策並非自77級始,此前工農兵學員也有類似規定,這是對大齡學子的一種照顧。
77級新生有的不僅已婚,而且孩子也有兩三個,沒有收入顯然讀不起大學。帶工資上學政策延續到78級,兩屆學生隻差半年,不少78級甚至比77級年齡還大,因為頭一年觀望,第二年才敢上考場的不在少數。隨著考生年齡差距逐漸靠攏,符合條件(5年工齡)的新生越來越少,帶工資上學作為一種權宜政策也就成為曆史。
我是1971年3月從農村招工進廠的,2年學徒定級為1級工,過幾年轉為2級工,這些都有硬杠杠,順大溜走。因此,當年帶工資入學的77級新生基本都是拿2級工工資,30多塊錢。如果未婚,每月這些錢也還挺滋潤;如果有家屬孩子,養家糊口還是緊巴巴的。那時盡管物價低,可是學子們最需要的書籍並不便宜。同年9月19日,我在新華書店買了一套新出的《辭海·語詞分冊》上下兩冊,書價10.85元,花去月工資的三成。
帶工資上學的比例並不高,我們中文係90人中不過五六人。後來擴招的10個走讀生,多屬大齡,帶工資也多,這樣全年級100人中,帶工資的同學加起來約莫十個出頭,10%而已。需要說明的是,並非帶工資的都是大齡,有的進廠早,帶薪上學時不過二十三四,而有的同學二十七八甚至將屆三十,因為進廠晚或在農村沒有薪金而不能帶薪。這時,知青下鄉插隊可以計算工齡的政策尚未出籠,如果當年有這個政策,那77級帶薪上學者的比例至少會超過總數的三成,因為77級學子包括他們的同齡人無論年紀大小,百分之百有過下鄉插隊經曆,其中不少人屬於“老三屆”,早在1968年即已上山下鄉。
1979年,中國改革航船從寒冬臘月開始破冰起錨。1月,全國第一個對外開放工業區在廣東蛇口呱呱墜地。3月,農業改革緊鑼密鼓,國務院決定從當月起,提高糧食、棉花、油料、生豬等18種主要農副產品的收購價格,平均漲幅達24.8%。對於長時期處於低工資、低物價狀態的職工來說,副食品價格波動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
7月,全國物價工資會議確定,合理調整農產品銷售價,同時給全國職工副食品價格補貼,並適當增加工資。10月17日,國務院發出通知,從11月1日起,在提高豬肉、牛肉、羊肉、禽、蛋、蔬菜、水產品、牛奶等8種主要副食品價格的同時,發給職工副食品價格補貼。
在低工資時代,吃是第一位的開支。肉禽蛋奶幾乎是老百姓菜籃子裏營養品的全部,一夜之間齊刷刷漲價,如何吃得消?這是文革後首次物價改革,各省市革命委員會隨即轉發國務院通知並貫徹,還印製了“宣傳提綱”。我們係是10月27日傳達文件的,因為屬於在職職工,我每月可增加5塊錢物價補貼,而拿助學金的同學們增加多少由各省革委會確定,具體數目沒說,每人肯定加不到5元。
傳達文件當日日記中有“消息傳來,議論頗大”8個字。隔了一周,11月2日我去廠裏領工資,原本每月工資36.7元,加上3塊錢回民夥食補貼,共39.7元。這次因為5元物價補貼,一步躍上40元大關。現在人不覺得5塊錢多重要,當年升一級工資也就五六塊錢,而升一級工資的機會之少和升級之難,雖不說是過五關斬六將,也是一般人不敢奢求的。有這5塊錢補貼,對於單身和贍養人口少的職工來說,刨去物價上漲因素,多少有些盈餘,等於漲了薪水。
當時在青工中,月薪30多與40多相差挺大,30多的一般般,滿街都是,40多幾近“高薪”,在青工中鳳毛麟角,談戀愛也屬捷足先登者。3年後我畢業分配到省直機關某局,處裏一位40來歲的幹部,家裏兩個孩子,每月也隻拿40來塊錢。
與物價補貼同時,還按40%的比例提高了全國職工的工資級別。按照職工人數40%比例升級調資,本意是多勞多得,促進生產率提高,避免平均主義“大鍋飯”,也要求經過考核,但是最終誰升誰不升還是車間(工段)領導說了算。
之前在1977年也搞過一次按職工人數40%升級,工資多年原地不動,升級突如其來,許多三四十歲,五十來歲拖家帶口的職工躍躍欲試,班前班後津津樂道不知哪兒聽來的小道消息。那時我工齡短,沒負擔,自知不是那些老職工的對手,壓根就沒作升級奢望。因為僧多粥少,不如意者還是多數,而升了級的買一包糖果散發了事。
現在回想起來,按照某種比例升級調整,用意固然好,但是這種以不變(40%)應萬變的方式終究脫離現實,實際操作也難。領導也是人,很難不受人情世故的左右。升了級未必都是優秀的,升不了級未必都是落後的。故而調資期間乃至之後,廠子裏總會弄出幾出悲喜鬧劇來。
1977年恢複高考招生,鄧公洞察秋毫,擇優錄取之餘,毅然取消“領導批準”這一條,這是何等英明。至於這年11月的40%升級調資,本人雖然在冊卻不在崗,或許不在升級範圍之內,廠裏沒通知,日記也無記載,我還是拿著44.7元月薪讀完大學四年。
日記裏寫“回來看電視”,說的是回家看。當時我家住在安大西門對麵小區,步行十多分鍾,騎車頂多5分鍾到家。家裏這台電視是最早麵世的9寸黑白電視,應該是剛買來幾個月,新鮮勁兒還沒過去,我在此前後的日記裏常常提到看電視。
有人說,1979年一台黑白電視轟動一座樓,當然有點誇張,但是電視確實還很稀少。那會兒常有同學到我家看電視:
星期一 晴 晚上王從水、許祥瑞到我家看電視《神聖的使命》,中途插入華國鋒答記者問,看完已近十一點。
《神聖的使命》是當年新攝製的國產影片,以揭批“四人幫”為主題。還有同學到家裏來看球類比賽。9寸電視屏幕過窄,兩三個人看還湊合,多幾個人近了坐不下,遠了看不清。當時商店裏有賣電視放大器的,放在電視機前麵,把屏幕放大,看電視就看放大器。放大器倒是可以放大屏幕,缺點是清晰度比屏幕差太多。盡管如此,當時還是有不少人搶著要,特別是子女多的家庭。同年11月11日下午,我買了一個電視放大器送到女友江虹的家裏。
待到1980年代初期,我們小家終於有了第一台12寸孔雀牌黑白電視機,依稀記得總價大約350元,可以分期付款。首付50元即把電視拉回家,餘款以後每月從工資扣。至於分期付款手續怎麽辦的,已經記不清了。似乎機關出了一個證明,相當於購買者分期付款的擔保,否則怎麽會隻付50塊錢就把電視機拉回去?
《生死戀》作為最早的譯製片之一於1979年在我國上映,也是繼《望鄉》之後,第二部在我國上映的日本電影,栗原小卷傾倒大批影迷。奇怪的是,同年9月7日日記:
電影尚在熱播,電視開始播映,這不是跟電影院搶票房嗎,當時並不稀奇。一則電視遠未普及,搶不了電影院的票房;二則可供電視播映的電影有限,總不能輪空。那時電視節目簡單,上午半導體知識講座,英語學習。晚上新聞聯播+電影/戲劇。
以同年10月、11月兩個月日記中記載的電視節目為例,包括:《唐知縣審誥命》《神聖的使命》《三看禦妹劉金寶》《陰謀與愛情》(哈爾濱話劇團演出)《生死戀》《神州風雷》(11場話劇)《以革命的名義》(蘇聯話劇)《虎穴追蹤》《全國文代會主辦曲藝晚會》《全國文聯、詩刊社主辦詩歌朗誦會實況》《星光啊星光》(歌劇)等。同樣是10月、11月兩個月,除電視之外,還和同學或獨自看過的電影,計有《保密局的槍聲》《小花》《巴士奇遇結良緣》《吟公主》(日本)等。
文壇荒廢10載,一朝蘇醒,人們對文學影視乃至書刊的需求,已是饑不擇食。由此足見物質短缺使人饑寒而求溫飽,精神短缺同樣使人餓餒而求滿足。在全麵實現小康的時代,精神小康與物質小康同樣不可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