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他終於“認罪”了
顧準才智之高,一百年也未必能再出一個。
他父親陳文緯原居蘇州,後隨兄長到上海做棉花生意,娶了蘇州一對顧姓姐妹。1915年7月,顧準出生,身為二房長子,他隨外祖家姓顧。
兄長死後,父親不善經營,顧準在黃炎培辦的學校勉強讀了兩年,家裏就再也拿不出錢來。校長見他聰慧,覺得十分可惜,就推薦他到潘序倫會計師事務所當練習生。
“中國現代會計之父”潘序倫,也算是一號傳奇人物。他出身書香門第,少年時期一身紈絝習氣,30歲前整日廝混於賭場,幡然醒悟後,發奮讀書,竟拿到了哈佛的博士。回國後,創辦會計事務所,影響力極大。
到了事務所,顧準先是端茶倒水,再是做些商標登記、公司注冊的雜事,由此漸漸熟悉了會計事務。有一次事務所開會,顧準忍不住插嘴。主辦會計非但不惱,還對潘序倫說:“顧準這個小學徒,很有造詣。”
潘序倫心想,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不過打打雜,能有什麽見解。他不大相信,便叫來顧準:“你把你的看法講一遍。”顧準講完,潘序倫心頭一驚,天下竟有這般早慧的奇才?
不久後,會計夜校的講台上,有了一個年僅16歲、初中也沒畢業的新講師。學生一看,怎麽是個孩子?隨即起哄將顧準轟出了教室。
潘序倫對早慧的顧準十分器重,對他說:“你不用怕,明天我陪你去。”第二天,親自陪顧準上台。學生們老老實實聽完課,都服了。
<潘序倫和顧準>
潘序倫果然沒看走眼,顧準的才氣是驚人的。沒多久,他就編寫出《高級商業簿記習題詳解》,17歲時,與潘序倫合著《政府會計》。19歲時,他跑遍上海所有銀行,看賬本、借單,寫出專著《銀行會計》,後成為中國第一本銀行會計學大學通用教材。
這個初中未畢業的19歲少年,當時是上海灘高級白領,在聖約翰大學、之江大學等幾所高校兼任會計講師和教授。版稅、授課費、工資加起來,足足有300大洋。
放到今天,一個人在短時間裏掙到這麽高的薪酬,接下來,恐怕會不斷地被欲望驅使,賺更多錢,講更大的排場。然而,20歲的顧準,卻選擇放棄一切,去過“革命生活”。
接觸了馬·克·思主義後,這個充滿理想的年輕人意識到:“國力孱弱,一個人的富足遠遠不夠,當務之急,是建造一個更美好的社會,,一個更強大的國家。”
對他的革命熱情,潘序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其在地下組織和事務所之間遊走。很快,事態就脫離了掌控。1940年,汪偽政權成立,愛徒提交辭呈,一心要去革·命根據地。
潘序倫聽了,如遭五雷轟頂,心中萬分痛苦。在他的計劃裏,顧準是事務所的接班人。現在他才明白,一間會計事務所,早已裝不下顧準胸中的激蕩。
02
在顧準身上,與才氣相伴的,是傲氣。
顧準聰明,聰明到令人嫉妒乃至嫉恨。當會計時,他能一邊跟人聊天,一邊兩隻手在兩隻算盤上同時計算。當局長,能一邊主持會議,一邊寫年度總結,一邊摘記發言。
見過他的人都驚歎:“顧準有三個大腦!”無論是講課、做會計還是革·命工作,他的能力都遠超常人。
與此同時,他也就有些不服管,乃至恃才傲物。在會計事務所時,他常常跟潘序倫拍桌子,潘愛惜他的才華,從來不予厲色。地下黨時期,胡喬木曾是顧準的上級,看人眼光頗為老辣。
1936年,徐雪寒被派與顧準直接聯係,胡喬木便提醒:“你同顧準語言時要小心,這個同道很有能力,但也有些自負。他會權衡你的斤兩。要是你沒有程度,他會看不起你的。”
1949年,中共接管上海,急需懂經濟、懂城市管理的高級專業人才任職。不久後,滬上出了三個名聲最響的幹部:第一是市長陳毅,第二是公安局長楊帆,第三就是有“布告局長”之稱的財政局兼稅務局局長,顧準。
當時的上海,1萬2千家工廠,事務極其龐雜,顧準需要迅速穩定各類財稅製度。他幹勁衝天,精力過人,每天四處調研,聽人家做一場報告,一邊聽,能一邊寫出68張報告。
調研結束,還要發布各種公文,不停地解釋財稅政策,因此成了上海發布公告最多的局長。隨著一張張公告發布,很快,顧準就穩定了上海的局勢。
當時,上海的公交公司、自來水公司、輪渡公司、煤氣公司,四大公司全部虧本。為了提高管理,顧準提出“經濟核算”。然而到了年底,中央要求“民主評議”,那是解放區的老辦法,讓行業來評定稅收數目。
顧準的辦法,則是讓專業稽查人員進行查賬計征,他便從會計事務所找來會計師,做特約查賬員。在顧準看來,所謂“民主評議”,本質就是攤派,而在上級看來,資產階級的賬目不可信。由此產生了衝突。
隨後,中央一再申斥顧準,要他恢複“民評”。不服用的他卻一再堅持自己的方法,還在辯論中以極為激烈的方式回擊。
我的確抵製了。
我認為我抵製得對,絕對沒有什麽錯誤。
——顧準自述(文G時期)
顧準是驕傲的,是不懂“變通”的,是不肯輕易投降的。幸好,在陳毅的支持下,他的政策得以繼續執行。1952年3月稅收統計,上海入庫稅收比1950年增長了10倍,是中央的三分之一。時至今日,中國稅務還在他建立的大框架下。
可是樹大招風,他得罪了太多的人。
從少年天才到傳奇局長,他太傲氣。
目中無人、狂妄自大,太不服管教…
不久後,顧準的人生,迎來了巨變。
03
沒有任何征兆,1952年2月29日晚,顧準被列為“三反”鬥爭中的“大老虎”,當即撤職。
隨後,《解放日報》在頭版公布了顧準撤職的緣由:“一貫存在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自以為是,目無組織,違反黨的政策方針,在思想上、組織上與黨對抗,雖曆經教育仍毫無改進,決定予以撤職處分,並令其深刻反省。”
這對顧準的刺激是非常大的。他閉門在家寫檢查,那些天,他心緒煩亂,意誌消沉,夜裏常常失眠,聽著外麵馬路上車聲歸於沉寂又逐漸起來,慢慢地天又亮了。具體的撤職原因,沒人告訴他,檢查都不知從何寫起,他本想寫“民評”的事,卻有人上門對他說:“你不要寫這個。”
他的內心,得到的隻有悲挫與激憤。
這之前,他的確做過不少組織上看來“過分”的事。1951年,中財部有意調他進京任預算司長,陳毅曾問他意見,他表示願意留在上海工作下去,同事們就此打趣他何時“入閣”,他回答說:“入了閣,就成為盆景,長不成喬木。”這話傳出去,別人都覺得他太狂妄了。
更早的時候,在中·共東路特委當宣傳部長,最高負責人譚震林在《東進報》上發文,論國際形勢。顧準拿起來一看,文章把帝國主義國家的戰時經濟因資源枯竭造成的經濟恐慌,跟和平時期因生產過剩造成的經濟恐慌混為一談。沒經過譚的同意,他就把文章刪改了。
事後,才上任兩個月的他被撤職,東路特委還針對他開了鬥爭會。作為一個典型的才子型知識分子幹部,顧準城府不深,自尊心極強,與人打交道,情商低,認死理,又耿又倔,爭辯時也容易言語尖刻。加上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三反”時期,上海指標有上千人,不打你打誰?
不聽話,不服管教,有獨立見解?那怎麽行?
顧準到底還是不服,他要求複查,結果被駁回,答複隻有短短六個字:此事已經解決。
04
被撤職後,顧準開始讀書了。
他覺得在階級鬥爭和政治動向之外,該別有天地。他試圖沉浸在與人世無關的理性裏,便找來幾何,代數,微積分…開始學習數學,3年業餘時間都花在自學上。他受過西方經濟學的訓練,人又極其聰明,很快就從數理邏輯中得到喜悅,以至於沉醉其中,患上急性肺炎。
顧準又開始研究西方史和中國史,當時正是中央黨校學術上的黃金時期,書少,但足夠引發顧準的思考。從此,他養成了習慣,這種習慣的好處就是:樣樣東西,都要自己學著去判斷。
這讓他比同時代人,走得更深更遠。
而在內心深處,顧準還是覺得委屈和痛苦。在日記中,他一度反思過自己的不足,為未來感到深深的憂慮,甚至覺得自己不該再做什麽堅持。
這5年,簡直是在檢討中過日子,一次接上一次。工作毛病之多,認識簡單幼稚之外,主要是亂說亂動,一觸即跳。
慚愧之外,也很覺得缺乏信心。看來此後還是安居北京的好,再也不敢逞什麽英雄了。
——顧準日記
那時,中國計劃經濟已經全麵推行4年。顧準看出其中弊端,覺得這套經濟理論實際上是站不住腳的。在一次黨校會議上,顧準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拿出來說了兩句,在場領導馬上抬手道:“這個題目,就不必討論了吧。”
顧準沒有再說,他很清楚,再研究下去,又要出問題。他常在日記中勸自己,想開一些,人嘛,難得糊塗,稀裏糊塗過,圖個安穩不好嗎?
過過家庭生活,滿足於幾間房子,積幾個錢買個收音機,老來準備結庵黃山拉倒了吧。
——顧準日記
明哲保身,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在《近二十年文化熱點人物述評》中,駱玉明曾說:“幸虧有了顧準,才挽回了我們這個民族的思想界在那個年代的集體名譽。”
此言何意?在時代的洪流朝所有人席卷而來時,大部分都隻能充當沙子,被波浪卷走,圖個安穩的日子去過活。顧準,當然也曾這樣想過,畢竟英雄不是一天站立起來的。但最終,他還是選擇越過那條紅線,選擇不被帶走。
1957年,顧準發表文章,題為《試論社會主義製度下的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當時,舉國上下加快推進計劃經濟體製。顧準卻在文中提出:“應以市場價格的自由漲落來調節生產和實現資源的有效配置。”此文一出,引起軒然大波:你顧準這是明目張膽和中央政策作對?
同年7月,為修建大壩,蘇聯專家前來黑龍江考察。中科院令顧準等人陪同,期間,顧準多次與蘇聯專家發生爭執。一位同行的黑龍江幹部十分不滿,一個報告打到北京。
上麵的人一看:顧準你這是“反蘇”!
牆倒眾人推,各種檢舉材料交了上去…
但事實證明,顧準的思考是對的。當初被視為“毒草”的《試論》中的觀點,市場的決定性作用,在今天早已成為常識。在離世20年後,顧準也被譽為“中國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第一人”。
但那時給顧準的,是一頂“右派”的帽子。
05
1958年4月,顧準被開除黨籍。在家“閉門思過”時,妻子汪璧對他不離不棄,起居生活精心照料。孩子們不知大人的憂愁,顧準卻對妻子說:“希望他們長大以後還能像魯迅說的那樣,敢想、敢說、敢怒、敢罵。”
他在日記中寫道:應該允許占人口絕大多數的普通人,不做“海燕”式的英雄和模範,但必須讓他們擁有做普通人應得的各種權利。
他胸中理想的火焰,從未熄滅。
火不滅,他的脾氣也不變。1958年,在河北石家莊讚皇縣農村勞改。下放幹部響應毛澤東號召,大搞“土法煉鋼”和“技術革命”,他站在一旁冷嘲熱諷:“什麽土法煉鋼鐵?一場蠻幹!”
他管不住自己的嘴,總忍不住拆穿真相。在他看來,這才是一個知識分子應做的事。
1959年深秋,他被下放到河南信陽商城勞動。在那裏,勞動隊三餐隻吃紅薯葉子,為了飽腹,他開始偷東西吃。饑餓帶來的,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摧殘,更大的是精神上的衝擊。
前晚昨晚均早睡,未能入寐,為食物欲念所苦,前幾天,曾出現過一些衰弱與卑微之感,卑微是從千方百計僅求一飯來的,我是否變得卑鄙了,我偷東西吃,我偷東西吃…
——顧準《商城日記》
顧準的身體和精神,當時飽受摧殘。但他並不將這份痛苦視為個人的痛苦,他覺得整個國家都在支付著沉重的代價。而自己所能做也必須去做的,是點亮一盞燈,照亮前方的道路。
06
1960年,顧準回京。一年後,“右派”帽子被摘掉。重回科學經濟院後,他如饑似渴地讀書,每天超過10個小時伏案工作,閱讀各種哲學、曆史、國際經濟方麵的期刊和資料,還有當代西方學術最前沿的著作。
他想盡快找出答案。
然而,就在不久後,他又惹上了麻煩。因察覺出當時采用的蘇聯會計製度弊端重重,多地調查後,他寫成《社會主義會計中的幾個理論問題》一文。當時,財政部會計製度司副司長楊紀琬一見到他就警告說:“誰要是在根本上反對現行的會計製度,誰就得準備戴上右派的帽子。”
顧準聽了,說:“我不怕再戴一次帽子。”
1962年年底,經濟問題專家召開討論會。那場會議,因曆史問題,顧準本“沒資格”參加,偏偏那天他被請去了。會上,顧準和楊發生了激烈爭論。他明知道要付出代價,還是堅持說真話。
1964年,經濟所所長孫冶方被打成“中國最大的修正主義者”,並和特約研究員張聞天一道被康生羅織成“張孫反黨聯盟”。因平日裏與孫冶方相交甚深、常一起切磋學問的顧準,顧準被認為是孫反動思想的“啟蒙者”和“黑智囊”。
此時,顧準的外甥宋德楠,因和清華、北大同學自發組織了一個研究馬·列主義的學生社團,被定性為“大學生反D集團”。
顧準又被認定為集團的幕後人物。
就這樣,一天夜裏,顧準被人從家中帶走。這次的罪名更加嚴重,極右。他因此成為中國唯一一個兩次被“劃右”的人。
9月,他的幼子在學校裏,被摘掉了紅領巾。
07
再次劃右,對顧準的打擊是巨大的。
因為這一次,傷害波及到了他的家人。
丈夫被帶走後,家中留存著一大摞“探索市場經濟和民主社會主義”的文稿,妻子汪璧誤以為是見不得人的“黑材料”,將其漚爛後扔進抽水馬桶。解放前夕,為應付國民黨追查,汪璧也曾急中生智,將紅色宣傳品及時銷毀。汪璧如法炮製,毀掉的卻是顧準多年的心血與理論成果。
這時,汪璧精神上已瀕臨崩潰。早年丈夫被劃為右派,她心頭還存留希望,此時此刻,卻完全不知道明天會是何種境況。
1966年春節,顧準從下放勞/改的農村返家過節時,妻子汪璧對他說:“我們離婚吧。”
想到1957年以來我欠下這個家庭這麽多債,此後不應該再害親人,忍受感情上的牽累,痛快地同意了。
——顧準日記
多年來,四麵八方受敵,妻子是顧準唯一可以傾訴的人。他被撤職時,汪璧每周都給他準備一本小說,親自讀給他聽。他苦悶時,她就勸他讀書。被送到商城勞改時,顧準鬱鬱寡歡,接到妻子的一封信,話雖平淡,卻能令他大半夜哭出聲來。生活上最困難時,妻子還讓他用自己的錢拿去買書,用自己的工資來養活一家人…
離婚時,汪璧說:“一旦摘了帽子,還可以複婚,現在是為了保護兒女的安全。”
顧準癡癡地望著破鏡重圓之日。他每周給妻子寫信,汪璧每信必看,但從來不回。
但顧準實在是太想家人了。1967年,他偷偷跑回家,一進屋,看見妻子滿口牙脫落,嘴癟著,一臉病容,極度憔悴。汪璧一見他,厲聲大叫:“你害人害得還不夠,還要來害人?”
冬天,顧準寫信說要回家取衣服。一到家,發現衣物都放在門外。家門緊閉,敲門無人應聲。他隻好把糧票從門下塞進去。
一個月後,家裏終於來了一封信,裏麵裝著一紙聲明:與顧準斷絕父子關係!
約定“生不相見,死不相別”。聲明最後,是四個孩子的簽名。
從此以後,就連他們每月寄糧票來的字跡也看不見。我想念他們。
——顧準日記
1969年,顧準預感到妻子出事,向組織保證,她死了,瘋了,病重了,都一不影響改造,二不影響下放:“隻求求你們告訴我。”
然後他才知道,妻子已經死了。
“死期、死況、遺言,一概不知”。
原來,當初幫顧準處理文稿時,資料太多了,以至於全樓的下水道都發生了堵塞。她最終被檢舉,落下罪名。重壓下,汪璧喝下消毒用的來蘇水自殺,死狀極慘。她的遺書裏,隻有一句話:幫反革命分子銷毀材料罪該萬死。
聽到死訊後,顧準在《息縣日記》中寫道:
我就去打飯來吃,吃了幾口飯,悲從中來,臉伏在飯盆上失聲大號…但我還是抑製住,努力要把飯吃完,我要活下去…
顧準曾說:“此生所有歡樂場麵,都是她給的”。
據駱耕漠回憶:“那時,顧準手頭拮據,卻買了一盞有兩個綠玻璃燈罩的雙頭台燈。江明問他,為什麽買兩個頭的燈?他隻是沉默,不回答。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是為了紀念死去多年的汪璧,仿佛妻子仍舊坐在他的對麵。”
後來,顧準看《茵夢湖》,寫一個人失去自己所愛的女人,孤獨終老。淚流滿麵地看完後,他淡淡地講了四個字:“哀而不怨。”
他對妻子的哀思,從來未曾斷絕。後來下放幹校,他向張純音借布票,並在日記中寫道:
借張純音布票二尺,買維尼綸混紡布三十尺…用大量素白維尼綸混紡布,枕套被裏都是。這次整理起來的被服,大體可以用到我長辭人世之日。服喪從白,自古禮也…
他想悼念亡妻。可在那個政治環境下,穿不得孝服,戴不得黑紗,於是他想多買一些白布,做成白色被套、枕套,以此寄托哀思。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他還對弟子吳敬璉說:“我這一輩子,隻愛過她一個人。”
08
妻子的死,並沒有令顧準沉淪。
他開始了自己憂憤滿懷的十年計劃,把一切精力都傾注在了尋求社會發展道路的問題上。雖然家破人亡、孑然一身,身體也被病痛折磨,但始終沒有阻止顧準思想上的探索。
一如朱學勤所言:“黑暗如磐,一燈如豆,在思想的隧道中單兵掘進。”每天早上,他揣著兩個冷饅頭到北京圖書館讀書,看遍曆史、宗教、經濟、政治各類的參考書籍,追索人類文明的腳印,為的就是找出一條後人可以走的道路。
學者劉瑜分析恐懼如何對人性進行摧殘時說:“保全生命的本能、尋求個人發展的願望、尋找社會歸屬的渴望,使絕大多數人不得不選擇服從。最好的情況是沉默;最壞的情況,這種服從可以表現為對同類的積極迫害。”
“文革”後期,政治氣氛已經鬆弛下來,可許多知識分子忙著做家具、打沙發,以過小日子為人生寄托。經曆那樣一個時代後,很多人活下來,已屬不易,而顧準,還能在漫漫長夜中,保持思想的深度。
他寫下《希臘城邦製度》《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平反之後,這些文章逐漸重見天日,其中閃耀的思想之光,令所有學者都深深折服。大家對這個全靠自學而又通古博今的思考者,都投去了景仰的目光。
這目光不僅是學術上的,更大程度,是精神上的。在一個風雨如晦、萬馬齊喑的時代,旁人忙於保全自我,顧準卻還想著一個民族的未來。
所以,九十年代,餘世存到舒蕪先生家聊天,舒蕪感歎說:
文革革掉文化,大家都是人格矮化的政治難民,很少有人活出了自己,但有一個叫顧準的人了不起。他在最黑暗的年代能夠反思革命、理想主義,是一個聖徒。
後來,在一次國際學術會議上,一位外國學者問:“在六七十年代,你們有沒有稍微像樣一點的人物?”這個問題顯然存有挑釁意味,隻見一位老學者起身作答:“有,有一位,那就是顧準!”
學者李慎之也感佩道:
初中國文教科書上選得有泰戈爾的一首詩,我至今還記得其中有一節說:如果你在黑暗中看不見腳下的路,就把肋骨拆下來,當作火把點燃,照著自己向前走吧!
這話曾使我幼稚的心靈震顫難已。六十年過去了,我看到了這樣的人,他就是顧準。
09
那時,顧準受到的折磨比常人更多。但顧準傲就傲在他不但有傲氣,還有一身傲骨。
“文G”初期,紅W兵勒令他交代罪行。其他人小心翼翼把寫好的材料貼到布告欄上。唯獨顧準,在稿紙上寫了兩個大大的字:“讀史”。
貼完後,造反派將他痛打一頓,責問為何要這麽寫。他說:“因為最近什麽都沒幹,隻讀了些史書。”事後他對母親講:“打、砸、搶、抄家,這些將來都得寫進曆史。我倒要看看中國會變成什麽樣,中國向何處去…”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在一次無端指摘他“偷奸耍猾”的“地頭批判會”上,他冒著雨點般襲來的拳頭高昂頭顱喊著:“我就是不服!”
——吳敬璉
樓肇明與顧準下過棋,曾指出過顧準的個性:“每到複盤的時候,他往往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對我的漏著、昏著特別敏銳,我雖然贏了棋,卻終是給他不留情麵地指斥訓誨一番。他明明白白下輸棋,卻像一位十足的贏家。”
顧有一本《聖經》,他看的時候,被軍宣隊參謀發現了,便訓斥他,“馬克思說過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你怎麽能看這樣的書?”
過了幾天,顧準拿著一本書去問這位參謀:“列寧說修正主義者‘為了一碗紅豆湯出賣了長子權’,是什麽意思啊?”
參謀答不上來。
顧準說:“這個典故出自《聖經》。你沒有讀過《聖經》,那就根本讀不懂列寧。”
軍宣隊的人從此有意識地避開顧準,即使看見他在看書,也繞著走,以免尷尬。
似乎被監管的對象不是顧,而是監管者自己。不認輸,不服輸,甚至倒輸為贏,顛倒被欺淩和被侮辱的處境。這就是顧準。
——樓肇明
顧準的這些傲,總讓他像個贏家。
此外,那時為了自我保全,很多人不得不出賣別人。但顧準後來遇到一位老友時,言語鏗鏘地說:“我手上沒有沾過別人的血!”
浩劫剛剛開始時,在河南明城,外調人員要他寫材料,說明某人過去和國民黨有瓜葛。顧準說:“從來不知道這件事。”
對方聽罷,打了他一個耳光。他幹脆把臉送過去。對方一連打了十幾個,終於打不下去了。
在顧準看來,除了對真理的真要固執,對做人的真,也要固執。為了捍衛人格上的真,他不畏強權,吃了不少苦頭,甚至以死抗爭。
這一身傲骨,敲起來是錚錚的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