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天去世的黃蜀芹導演說起
收錄於合集#名人瑣事錄23個
昨天19時48分,黃蜀芹導演在上海因病去世了,享年82歲。
黃蜀芹一生共拍攝了八部影片、三部電視劇,她的鏡頭常常是對準小人物,用小題材折射大時代,她最有名的兩部電視劇,《孽債》和《圍城》,講的都是被時代拋到上空、卻隻能隱忍著墜落的普通人的故事。
《孽債》是一部1994年拍攝,1995年播放的電視劇。
跟我相仿年紀的人,或許會記得那首歌:美麗的西雙版納,留不住我的爸爸……爸爸一個家,媽媽一個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餘的……
故事很簡單,就是上海知青返城後,他們留在西雙版納的孩子,結伴搭乘火車來上海尋找親生父母的故事。最後五個來尋親的孩子,四個失望地回到了雲南,一個入獄了。
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後期,大量的城市知識青年大規模地離開城市,到最廣大的農村定居並參加勞動,即“插隊落戶”。
這個漫長的時間跨度,足以讓很多人在當地農村結婚生子,有的是跟老鄉結合,有的就是知青內部消化。
70年代以後,開始允許知識青年以招工、從軍、考試、病退、頂職、獨生子女、身邊無人、工農兵學員等各種各樣名目繁多的名義逐步返回城市。但是這個政策的“執行空間”很大,也就是說,你能不能回城,很大程度是由你的領導說了算。
所以有了嚴歌苓的小說《天浴》,後來陳衝把它拍成了電影:李小璐飾演的文秀插隊到西藏牧區,為了爭取一個回城指標,她被迫跟不同的幹部發生性關係,又不斷被欺騙,最後她懷上了一個父親不詳的孩子,做人流的時候又被醫生羞辱。
再然後,她請求牧民老金朝她開槍,終結了短暫的生命和漫長的痛苦。
李小璐很討厭這個電影,雖然這讓她16歲就成了金馬影後。因為陳衝曾答應她不會有任何裸露鏡頭,最後卻找了裸替。
她認為陳衝欺騙了她——某種程度上,我能理解她的憤怒,她擔心觀眾認為那個裸露的女人是她,少女覺得自己的純潔被冒犯了。
多年以後,李小璐因為冒犯了“女人必須要忠貞”的公序良俗,從熒幕上永遠地消失了。
但當時還是計劃經濟時代,農民自己種地養自己,城市居民則是國家按戶分配糧食和住處和一切資源,而資源又那麽有限,所以城市戶口把關把得很嚴。
回城政策是,隻有知青自己返城能落實戶口,不連帶任何人,包括在農村結婚的對象和孩子。
所以擺在知青麵前的路有兩條,要麽死心塌地留在農村,要麽拋下愛人和孩子,自己返城。
據統計,由於各種原因滯留農村邊疆的知青約有數十萬人。
一個冷知識,上海在江蘇、安徽、浙江三省就有幾塊飛地,其中最出名的飛地在江蘇鹽城的大豐區,這裏的居民多半是上海靜安區或寶山區戶口,孩子可以參加上海高考。
因為這裏曾經安置了大量的上海知青,一部分是原先就在這裏插隊的,一部分是從新疆回來的,上海放不下這麽多人,就把他們安排在了鹽城。
電視劇《孽債》是根據葉辛的同名小說改編的,葉辛本人就有過插隊經曆,他提到過促使自己寫這個小說的原因——悲劇在生活中確有原型。
第一個是葉辛離開插隊農村的時候,路上突然有人叫他,是一個一起下鄉去的上海女知青。
已經是1979年了,當時一起去到同一個公社的60個上海知青,葉辛是第59個離開的,而這個女知青就是最後一個。
葉辛看著她拉著一個拖著鼻涕的孩子,又隆起來的肚子,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我們都走了,那你怎麽辦?”
第二個是雲南知青大返城時,昆明火車站候車室先後收集到了數十個知青棄嬰。
因為知青雖然可以返城了,但他們的前景仍不明朗,工作生活沒有著落,城市的住房十分緊張,這樣的情況下,拖著孩子難以生存,隻能丟棄。
第三個故事是一位上海知青下鄉到了寧波鄞縣,與當地農民結婚後生了兩個孩子。大返城開始後,她離了婚、然後通過頂替母親職位的方式回到了上海。
她原先承諾回城後穩定下來就複婚的,但違約了,也不難理解:插隊的時候人隻想著生存,啥都能湊合,一旦有了一點喘息空間,就想要追求更好的物質生活、追求精神交流……
她再婚並且有了孩子,結果鄉下前夫又拖著兩個孩子找來了上海……
孽債就是在這些真實素材的基礎上寫成的,而且葉辛特意把主角設置為雲南西雙版納的知青——他們是返城訴求最激烈的一群人,就是他們血的抗議,拉開了知青返鄉的序幕。所以一旦政策鬆動後,他們離開得格外果決,因為很怕再“變回去”。
多年前看到一個細節,至今印象深刻:七七年、七八年,高考恢複以後,很多人因為準備不夠充分,考得並不理想,但基本隻要被錄取了就去了,不挑什麽學校——因為很怕明年就不能考了。
《孽債》電視劇裏,這些小孩來到上海找到親生父母以後,父母親人的態度幾乎都是如出一轍的冷淡。
一是經濟壓力,這些知青回到上海,對原生家庭是一種負擔,家裏七八口人住10平米的房子並不稀奇,有的家庭不僅要打地鋪、搞上下鋪,甚至還要分時間段輪著睡。這些知青自己又沒有“單位”,隻能當小攤販謀生,個體戶經濟某種程度上就是這麽催生起來的——所以很難養孩子。
另一方麵,這些知青渴望把前塵往事一筆勾銷,開展新生活,而一個成天在跟前晃悠的孩子,無疑是一個時時刻刻提醒你的過去的證據。
當然,這些父母都是自私的、有罪的,但最大的罪愆毫無疑問來自時代。
黃蜀芹拍《孽債》的時候是1994年,市場經濟體製剛剛確立,上海經濟還沒有騰飛,還是一個灰頭土臉的美人,所以她的鏡頭忠實地記錄了當年普通人惡劣的生活條件:
7平方米的亭子間要住下全家老少、棚戶區都沒有拆遷、廚衛要跟鄰居共用……夏天一個人在屋裏洗澡,全家人都要躲到陽台上。
這兩年很多年輕人為高房價所苦,盼望回到“分房子”的年代,但問題是假使真的回到那個時候,分房子未必輪得到你,而真正大規模開始分房子,恰恰是1994年全麵放開市場經濟以後……?????
順便提一句,第一個提出“市場經濟是社會主義必經道路”這個觀點的男人,叫顧準,在1957年。
1949年,34歲的顧準就已經是上海的財政局長,但很快他就跟上級發生了衝突:上級提出用“民主評議”的方法來給企業征稅,顧準認為上海企業一般都有健全的賬冊,完全可以依稅率計征。
為了堅持這麽一個簡單的“常識”,他被領導撤了職,認為他“自以為是,目無組織”,那位領導甚至說:“如果顧準再不聽話,飯也不給他吃。”
那位領導後來也被打倒,沒有飯吃,甚至被親兒子踹斷了三根肋骨。
總之,從1952年開始,顧準就不斷地挨整,他甚至是全國唯一一個被劃了兩次右派的人。
他的妻子被連累自殺,罪證是被人揭發曾經把顧準的手稿揉爛後衝進馬桶,因為資料太多,全樓的下水道都發生了堵塞。
他的孩子跟他劃清界限,1974年,肺癌晚期的顧準懇求孩子們來見他一麵,沒有一個人前來。
最後,為了不影響孩子們的前程,一個一輩子講真話的人寫下了認罪書,摘了“右派”的帽子。
黃蜀芹另一部更出名的電視劇是《圍城》,裏頭陳道明演方鴻漸,英達演趙辛楣。
小說裏趙辛楣是比方鴻漸更討喜的人物,聰明、淘氣、講義氣、還很混得開,楊絳說原型是一個“我們都很喜歡的小男孩”,年輕時候的英達相貌堂堂,演這個角色很合適。
英若誠確實是個傳奇,他是北京人藝黃金時代的台柱之一,也是翻譯阿瑟·米勒等人戲劇作品的翻譯家。拍圍城的時候,他還是中國的文化部副部長。
他的爺爺英斂之更神奇。一個搖煤球的旗人,撿廢紙練字,一個道士誘拐他為徒,被一書生攔下,成了書童。陪同師傅給皇親家的千金上課,自由戀愛,居然成了愛新覺羅家族的乘龍快婿。
英若誠的父親英千裏,精通多國語言,錢鍾書說全中國真懂英文的,加起來隻有兩個半。一個是我自己,半個是複旦大學的林同濟,另一個,是輔仁大學的英千裏。
英千裏又繼續擔任輔仁大學副校長,編寫了台灣從初一到大學的英語教材。多年後英若誠終於能夠前往台灣掃墓,是因為父親一個學生的幫助,那個學生姓馬,叫英九。
英若誠晚年接受美國女作家康開麗的采訪,整理成一本自傳,又從英文翻譯成中文,書名叫《水流雲在》,出自杜甫的詩句“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他對這句詩顯然有特殊的感情:這也是當年刻在英家別墅的大石頭上的字。
翻譯成英文,大概就是英若誠的座右銘:be water,my friend.
在自傳裏,他一上來就講了自己文革期間坐牢的經曆,他被捕卻沒有給出理由,他要跟妻子反複揣摩,才覺得應該是跟被打倒的前北京市長彭真交往過密的緣故。
但全書的華彩部分也在於此,英若誠展示了一個天才的狡黠、聰慧、和樂觀:
“我親眼看見很多犯人自殺,有的瘋了,下決心自己絕不能重蹈他們的覆轍……人本能地追隨積極向上的東西。洞穴時代的原始人還發明了遊泳自娛自樂,我也是那麽做的。”
他先是自製了勺子。監獄裏不提供喝粥用的勺子,他便看中了洗漱間一把鏟子的長把柄,用地上常有的碎玻璃,每次洗漱都暗中去把鏟子柄鋸深一點,兩周後終於割下來十八厘米的一截硬木,雕出了一把很漂亮的木勺,吃飯時別人最後用手指刮碗底喝粥,他用木勺把有限的食糧吃得體麵又幹淨。
他用類似的辦法自製了“筆”,又向同監獄的犯人學會了做醬、向泥瓦匠學會了砌水泥,跟香港工程師學會了利用溪流發電,還學會了種葡萄、孵小雞、還做了108個白子,108個黑子,和獄友下棋玩......
因為英若誠太能折騰了,而且沒有一點蹲監獄的覺悟,於是三年裏他被不斷地換監獄蹲。
他在每次寫罪行交代材料的時候,偷偷省下紙張,然後用自製的“筆”記錄下了一套菜譜:糖蒜、豌豆黃、蜜餞海棠……
“我沒有指望能回到城裏生活,所以得學會自己做幾樣特別喜歡的東西,比如奶油、奶酪、法式麵包,還有北京的幾樣傳統小吃。我不能想象沒有這些東西生活是什麽樣子。”
他那麽聰明樂觀沉穩,接受美國女作家采訪的時候,又表達得如此克製。
他堅持說監獄裏沒有虐待,但英達說:“父親說監獄裏不打人,頂多就是罰跪。但是他的難友們跟我提到過,我父親挨過很重的打,多數還是為別人,有些刑罰可以說是慘絕人寰。”
但任何一個看過那本書的人,都會記得英若誠描繪的細節:犯人在監獄裏要取下腰帶,“以免他們企圖逃跑”。他還解釋說,“緬襠褲沒有腰帶綁著,整條褲子就會滑落到腳鐐上。所以犯人都得提著褲子,要逃跑很困難。”
但也許更重要的效果是:“也很傷一個人的體麵和尊嚴”。
父母都在蹲監獄,姐姐去了內蒙古,8歲的英達完全成了“孤兒”:
天氣好一點的時候睡街上乞討,天氣惡劣的時候住在下水道裏。
再說回《圍城》,對於改編成電視劇,錢鍾書起先是抗拒的:拙作上熒屏不相宜。
後來一是老朋友柯靈引薦,二是黃蜀芹跟錢家算是世交:
1940年,錢鍾書和楊絳在上海的生活相當拮據,就在這時,黃蜀芹的父親黃佐臨的劇團看中了楊絳寫的兩個劇本,送上來一筆豐厚的稿費,解了燃眉之急。
黃佐臨也拍電影,合作最多的男演員叫石揮,現在沒什麽人認識他,但他當年是上海灘的“話劇皇帝”。
張愛玲做編劇的電影《太太萬歲》裏,年紀輕輕的他飾演老丈人,裏頭群星薈萃,演交際花施咪咪的是大美人上官雲珠.
演小姑子的是汪漪,她有個紅顏薄命的外孫女,叫陳寶蓮。
客觀地說,其他人的表演和台詞都有時代痕跡,隻有石揮的演技是跨時代的。
1957年,石揮在《解放日報》上發表雜文《東吳大將“假話”》:
有人不喜歡別人說真話,有人不允許別人說真話,有人不敢說真話,有人說了真話真吃了虧,有人說了假話反而得到尊重,於是乎真話逐漸少了,假話逐漸多了,這是我們新社會中極不應該有的現象,是一股逆流。
因為這篇真情實感的文章,上影廠組織了對石揮的揭發批鬥會,連他跟周璿的往日戀情也被重新翻了出來。
1957年11月20號,石揮沒有繼續去參加自己的批鬥會,而是登上了一艘名為“民主三號”的輪船,這是他拍攝《霧海迷航》時體驗生活和采外景的地方,因此船員們都不覺得稀奇,以為他又是來體驗生活的。
當天夜裏,有好幾個人看到石揮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甲板上望著大海出神。
17個月後,有人在吳淞口外的海灘上發現了一具無名男屍,由於浸泡時間太長麵目無法辨認,最後人們是通過屍體上的手表、腿上的傷痕證明了屍體的主人。
有人說某種程度上石揮是幸運的,走得最早,最幹淨,那些批判過他的朋友,後來也都被整了:趙丹、鄭君裏……
死得最慘烈的應該是他的前同事上官雲珠,這是一個長相風情萬種、性格剛毅果決的女明星,會用裝瘋賣傻來對付紅衛兵,被打得遍體鱗傷,也知道自己不能自殺——因為自殺就是因為“畏罪”,就更是“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會使孩子受連累。
1968年11月23號淩晨,她還是從建國西路高安路口的一個公寓四樓,跳了下去。
正好跳在一筐青菜裏,一開始還會說話,說自己是住在哪裏,沒有送到醫院就死了,死在一張從小菜場借來的黃魚車上。
至於那筐菜,小菜場的人用衝垃圾用的橡皮水龍頭,打開水龍,把菜上的血衝掉,又若無其事地繼續賣掉了。
也許我真的扯太遠了,沒有辦法,就好像一個線頭,輕輕一碰,就能拉扯出無窮的悲劇。
1978年,上海電影局為上官雲珠平反,並為她召開了隆重的追悼大會。這時,在電影明星上官雲珠的家裏找不到一張可以用於追悼大會的遺像照片,她所有的照片都已經被燒毀了。
多年以後陳丹燕采訪了很多故人,寫成了一本關於上官家的書:《上海的紅顏遺事》。
陳丹燕說人們如今回避提起那樣的往事,也許也出於一種羞恥感吧——最好能忘記命運的重拳。
事實上,我懷疑苦難唯一的意義,就是變成一種振聾發聵的聲音,時時刻刻震蕩在空氣裏,提醒人們:不要重來,不要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