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代的王老師
王學緒老師
江西贛州市第三中學是一所曆史悠久,底蘊厚重的學校。 作為一個從小在三中青年路校園裏長大的三中子弟,我有幸在那裏結識了不少優秀而又有趣的人。其中有三位老人,氣質優雅,品德高潔,又很有學問,曾給幼年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是王學緒老師,周作億先生和林其仁先生。我想,把他們稱為“三中三老”,好像也不算為過吧?
在三位老人中,我對王學緒老師算得上是最熟悉,印象最深的了。原因也很簡單,王老師一直生活在三中校園裏。自從一九七二年我隨著父母王搬到三中校園裏居住後,就不時能看到王老師和她的丈夫黃老先生。王老師也教數學,還經常來找我的父親商量工作上的事情。記憶裏,王老師那時有五十多歲的樣子,個頭在南方女性中算是高大的,留著短發,見到我們小孩總是笑咪咪的,很是和藹可親。
大概是七六年七七年前後吧。有一次,三中在早晨殺了一頭豬,食堂的工友們,如王德福叔叔等,忙乎了大半天,終於一切準備停當,全校的教職工都興高采烈地聚集在食堂裏,每個人都拿著碗筷,一片歡聲笑語,進行難得的一次會餐。
食堂就在我家居住的四宿舍後麵大約二十來米的地方。從早晨起,我和哥哥弟弟就聽見豬的嚎叫聲,我們還跑到那裏去看熱鬧,看幾個工友叔叔們怎樣把豬縛綁住,抬到一個桌子上,死死壓著,一個阿姨則端著一個大盆在下麵接豬血。隻看見一個高大魁梧漢子,拿著一把長刀,手起刀落,幹脆利索地就把還仍在尖聲嚎叫的豬給結果了。然後叔叔們又把豬抬了下來,刮毛,吹氣,開膛,分解,幾乎就是一頓飯的工夫,這頭剛剛還在嚎叫的大肥豬就變成了一塊塊鮮紅色的豬肉了。在食堂工作的幾個阿姨,在大灶上架上大鍋,生起旺火,不一會水就沸騰了。她們再把豬的各個部位扔入水中,不一會,誘人的香味就撲鼻而來。
“好香啊!” 我垂涎三尺,情不自禁地對哥哥說,卻看見哥哥弟弟也在不斷地咽著口水。要知道,在那個物質匱乏的時代,我們是難得吃上一次葷腥的,有時,一個月能吃上一次豬肉就不錯了。聞到這誘人的味道,也難怪我們會如此的嘴饞了。
食堂裏的叔叔阿姨們又開始煎炒烹炸,香味就越來越濃鬱了。可是越快到天黑,我們就越沮喪:我們想了起來,爸爸前段時間帶著他的學生去了當時設在鄉下的沙地農場學農,直到今天也沒有回來。
“爸爸不回來,就不能去食堂聚餐;不能去食堂聚餐,他就不能帶些肉給我們吃了。”我心裏這麽推算著,嘴裏也這麽嘟囔著,哥哥點點頭,說,“今天肯定是吃不上豬肉了。”
天色越來越黑了,聚餐的人也漸漸散去了,周圍安靜的下來。正在這時,屋子外麵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我們還以為是在郊外工廠裏上班的媽媽回來了,連忙打開門,卻看見王老師站在門前。她還是笑眯眯的,手裏卻端著一個大缽子,裏麵裝滿了香噴噴的粉蒸肉。
“你們的爸爸不在學校,不能參加聚餐,我就把肉給你們端過來了。你們餓了吧?好好吃晚飯吧。”她慈祥地說。
“謝謝王老師!”我和哥哥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
這頓飯我們吃得是好香啊。我一邊吃著,一邊想,王老師對我們可真不錯,居然還記得我們沒吃上豬肉呢。
打倒四人幫,三中全會以後,各個民主黨派漸漸地恢複了工作。有段時間,王老師經常往家裏跑。原來,她是來勸說爸爸加入民革的。
“小江,在整個三中教職工裏,我和老黃(指她的丈夫)都考慮過了,覺得就你最合適。”她對爸爸說。
“我考慮考慮”。爸爸說。
“小江,你考慮的怎麽樣了?你不要有顧慮,你看,我和老黃都恢複了民革黨籍,現在還算是個頭兒,我們都不怕。你擔心什麽?現在形勢這麽好,以後隻會越來越好,越來越開放的。”過了幾天,她又過來勸說。
“我再考慮考慮。”爸爸這麽回答。
過了幾天,王老師又來了,手裏還拿著一張紙,
“小江,這是申請表。你要是考慮好了,填完這張表就行了。我和老黃都老了。將來贛州民革負責人的位置,還不是你們來坐呀。”她誠懇地說。
可爸爸還是不敢答應,他也很誠懇地回答說,“大姐,你和黃大哥的心情我都明白。可你知道,我的家庭出身,我的先父。那些年,真把我搞怕了。熊淑媛校長(民國女子教育先驅,以前贛州女中校長,後在文革期間被迫害致死)的遭遇,她最後的樣子,我現在都仿佛還看得到。我是真的膽寒了。我不想參加如何政治組織,任何政治活動了。請大姐和黃大哥諒解我。”
“這樣啊。沒關係,沒關係。你再看看吧。我們是永遠歡迎你的。”王老師遺憾地把表格收了起來,一點都沒有生氣。
當時,王老師一家已經搬到新建的五宿舍去居住了。有時候,爸爸會帶著我去看望他們。黃老先生,一個頭發花白,身材高大的男子,總是熱情慈祥地招呼著我們。我就覺得他和王老師有種與眾不同的氣質,言談舉止都透著一股儒雅,但又有一種幹練之氣。
“王老師和她的丈夫看著滿聰明的。”我忍不住對爸爸講。
爸爸笑了起來,
“你是這麽看出來的?”
“我看他們說話,從來不像有些人那樣,要不是肉多少錢一斤,要不就是哪裏能買到便宜點的衣服。他們總是談些文章、學問之類的話,比如,誰發表了一篇好論文,誰寫了一本書,等等。”我說出了我的觀察。
“你說的沒錯。他們都是很聰明的人。”爸爸難得地誇獎了我一下。他想了想,說了一句話,卻著實地嚇了我一跳,
“你不知道,他們都不是平凡的人。王老師,以前是國民黨的中央委員,黃老先生,卻是國民黨部隊裏的一個將軍。”
“什麽?”我一下子愣住了。
“看不出來吧?”爸爸微笑著說。
是啊,我是看不出來。這麽和藹可親,慈祥的兩位老人,怎麽以前會是國民黨呢?而且,還會是國民黨的高官呢。要知道,我自從生下來以後受的教育,那就是國民黨是反動派,是大壞蛋。國民黨的中央委員,國民黨的將軍,那簡直就是貪汙腐化,飛揚跋扈,欺壓老百姓的代表啊。
“其實,國民黨也不全是一無是處的。“爸爸仿佛知道我內心在想什麽,“國民黨裏還是有些正直的人,為國家還是做了些好事的。比如,蔣經國曾經在贛州當過行署專員,為贛州人民還是做了不少好事的。”
這個我知道。初中時候,家裏有套“贛州文史資料”,我經常好奇地翻一翻,發現裏麵有很多回憶蔣經國先生的文章,說他到贛州後,禁煙禁賭,還微服私訪,在利民商城那裏端掉了一個贛州土豪劉甲第和粵軍軍長聯合開的大賭場;還因為他的一個親信走似鴉片,就不顧以前的交情,把之槍斃。
“除了禁煙禁賭,蔣經國還幹了很多好事,比如,在郊外虎崗開辦中華兒童新村,正氣小學,正氣中學,收容了幾千名戰爭孤兒和流浪學生。他還會每周四敞開大門,接見老百姓,任何人都可以見他,也不用預約。這在贛州曆史上,也算是空前絕後的了。”爸爸緩緩地說。
蔣經國先生在贛州接見民眾上訪
這我也知道,我說,“好像在贛州文史資料上讀過。”
爸爸點點頭,“愛讀書,這是好事。但有些東西,書本上卻未必讀得到。比如王老師的事情,黃老先生的事情。”
“爸爸,你給我講講吧。”我懇求道。我真很想知道他們的故事。
“王老師是個大家閨秀,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也讀了大學。在舊社會,一個女子能讀大學,是很罕見的。而且,她頭腦清晰,精明能幹,做事很有能力,漸漸就得到了上級的賞識和推薦,引起了蔣經國先生的注意,就開始培養她。
“蔣經國離開贛州後,當上了三青團的主席。王老師就做了個三青團的中央委員。一九四八年,蔣介石為了讓蔣經國接班,搞了個‘黨團合並’,王老師就一下子成為了國民黨的中央委員了。”爸爸說。
“原來是這樣啊。”我有些明白了,“那王老師怎樣和她的丈夫認識的呢?”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爸爸難得的被我問住了一回,“不過,若不是國民黨上層介紹,就是自然而然地認識的。黃老先生那時是個高大威武的將軍,兼有儒雅氣質—說起來,你爺爺還曾是黃將軍的部下呢。年輕時候的王老師也很優雅美麗,而且年輕有為,他們倆相互吸引,相互愛慕,也是不言而喻的。可謂佳偶天成了。”
“那他們怎麽沒有跑到台灣去?”我忍不住問。
爸爸微微一笑,“曆史上的事情,平時看不出來,但關鍵的時候往往就是一念之間。具體情況我也說不清楚,但我知道,有時猶豫了一下,有時動作慢了一步,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結局了。”
“他們以後是怎麽就成了三中老師呢?”我還是很不理解這一切都是怎麽發生的。
“這些人留在了大陸,政府總是要安置的。讓他們繼續當官是不可能的,把他們關起來也沒必要。但他們有文化,有能力,讓他們幹體力工作也不合適。最後,發現把他們安排在學校裏當老師,就是非常合理的使用了。像王老師,黃老先生,你別看他們以前是高官,可教起書來,卻比一般的人教得還要好些。聰明人就是聰明人的。”爸爸解釋說。
“可是,在文革期間,他們有沒有被批呢?”我好奇地追問。
“那時肯定的。因為他們以前的經曆,紅衛兵造反派揪著不放,狠狠地批鬥了他們,比如,帶高帽,掛牌子,罰跪,喝髒水,是少不了的。然後,就不讓他們教書了。有些人受不了,自殺了或垮掉了。還好,他們都熬挺過來了。
“直到打倒四人幫,恢複高考之後,王老師才重新走上講台。當她開口一講課,她淵博的學識,瀟灑的談吐,就很吸引人。很多學生都崇拜她,說,從她身上學到了許多難得的東西。她也兢兢業業地工作著,把許多學生都送進了大學,比如,方極光,許進,等等。” 爸爸說著說著,語調開始高興起來。
“他們的小孩都怎麽樣?”我見過王老師的孩子,但他們比我大多了,對我而言,就像大人一樣遙遠。
“他們的孩子很聰明,可因為家庭出身,文革期間都沒法升學。回來恢複高考,他們的兒子黃化雨考得很好,分數遠超重點線,但還是因為家庭問題,沒能上重點,最後去了贛南師範學院,但現在也很不錯。當然,要像父母當初那樣赫赫有名,就難了。”
從此以後,我對王老師和黃老先生充滿了尊重。每當見到他們,我都會鞠一個躬,畢恭畢敬地叫一聲,“王老師,黃老先生,你們好!”王老師和黃老先生總是微笑起來,和藹地對我說,“你也好啊,小涵,要好好學習。”望著他們的背影,我心裏總想,他們現在看著就像平常人一樣,可誰能知道,他們曾經也是叱吒風雲的人物呢。
歲月慢慢地流逝著,王老師和黃老先生也看著越來越蒼老,頭發銀白,身形佝僂,似乎比也往日矮小了一些。他們總是相互依偎著,直到最後離開人世。他們在我心中的形象,卻是越來越高大起來。
我想,王老師和黃老先生在民國年間身處高位,卻能依然保持著正直善良,這可謂是“富貴不能淫”了;後來地位身份突變,成了人民教師,生活清貧,卻坦然自若,甘之如飴,這就是”貧賤不能移”了;在十年動亂期間,他們麵對批鬥迫害,卻依然保存了讀書人的風骨和追求,依舊兢兢業業地工作,教書育人,這也算得上是“威武不能屈”了。這,不正是孟子所認可的大丈夫嗎?他們的品質,是那麽的高潔,這不很值得我們後輩揣摹、學習嗎?
一個人,如果真的能夠做到榮辱不驚,淡泊從容,這該是多麽美好的品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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