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存仁:我所知道的杜月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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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存仁:我所知道的杜月笙

作者:陳存仁 來源:行者維摩詰爾

 

 

(全文約15000字)

 

民國十六年夏季,上海大疫。中西醫大忙,多醫生都病倒了!南市廣益善堂首席內科醫生也病了,主任丁仲英老師命我即日接替代診,每日約診一百人,我因初臨證,看得較慢。有一天到了下午四時,別的醫生都已走了,我尚未將開方存底料理完畢。忽然有一彪形大漢來找醫生看病,說是:“病人垂危,即刻要去出診。” 一麵說一麵就拉我走。那時我年少氣壯,並無畏怯,登上他的汽車直駛道前街警察廳宿舍,見到一個病人高熱昏沉、手足抽搐,真是危在旦夕!我診視之下,斷定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傷寒症。我在丁老師門下已經學到了一套治理傷寒的方法,就不慌不忙地處方而回。

   次日清晨,病人神誌已清醒,熱度亦減退,這樣經過十餘天,病人才告痊愈。原來這個彪形大漢,就是淞滬警察廳偵緝隊長韋鍾秀,他給我一張名片,還說: “以後有什麽事要我幫忙,隨時可以來找我。我每日下午六時到七時,總在四馬路言茂源酒店,有一張固定的桌子,風雨無阻必到的。”
  

   此後,我從未找過韋鍾秀一次,倒是韋鍾秀常來找我。因他常有需要動筆墨的事,就到對門我住的地方,那時我住西中和裏丁仲英師家,即在言茂源對麵弄內,找我去代他看信劄、寫便條之類,寫得最多的,就是許多人向杜月笙先生拜師的門生帖。這類門生帖,有一定的款式,用的都是紅紙,紙質極粗,毛筆寫上去是不吸墨的;我就自作主張改用梅紅箋,既柔軟又寫,折疊三層,麵上再加上一個紅封套,前後共寫過四十多份。有一天韋鍾秀對我說:“你寫的門生帖,杜先生很讚,要不要幾時陪你去見見他?”我說:“也好。”


  

   晚間,我將此事稟告國學老師姚公鶴先生,並問杜氏是怎樣的人物。姚師告我杜氏大約是一個粗魯大漢,但對世故人情極為通達;我們讀書人壞就壞在自認為清高,結果卻成“百無一用是書生”。這班人不要小看他沒有學問,但可以說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所以他對我說:“去也不妨,常常去見識見識,或有領悟世情之處。”
  

   姚師是前清舉人,國學深湛,當時文人,多數有煙霞癖,以“煙”會友,孟森(心史)、陳訓慈(布雷)、潘公弼諸先生,都是姚宅常客。孟心史先生還從旁說:“應該去,看看看,杜先生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物。”
  

   韋鍾秀陪同我去見杜氏那天,恰好是端午節,我隻拿了一本硬麵貼報簿,簿上剪貼了三段有關杜氏的新聞,因為那時隻有大家口頭相傳他的豪邁故事,報紙上卻比較少提到他的大名。有之,隻是這短小的三段新聞而已。
  

   杜氏私邸,是在法租界華格臬路,書報上形容是侯王宅第,大廈連雲,其實地方並不大。私邸中,最主要的就是一間廂房,稱為“大餐間”,大小不過二十二尺乘三十尺那麽大。我去見他那天,是在下午一時許,杜氏剛起身,室內除我和韋鍾秀之外,別無他客。他是瘦瘦的個子,體重約一百磅,穿了一件熟羅長衫,身材好像一個文弱書生,隻有一對鞋子,顯得有些特別,是純中國布鞋款式,但不是布質,而是用深紫色的皮革來做的,此外一無特異之處。

 

   他見到我之後,先寒暄幾句,都用浦東話,叫我坐在他的煙榻上,他自己就抽起鴉片煙來,同時也叫我橫臥下來,說:“困下來談談。”他最初說:“你寫的門生帖我收到不少,寫得整齊幹淨,真是不錯。”我說:“我有一件禮物送給你,這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他當時接了過去,打開來看,是一本貼報簿,裏麵貼了三張剪報,他就問我這是什麽意思?我說:“杜先生民間的名聲很大,但報紙上尚少見到新聞,我搜集到三段新聞,特地剪下來送給你。”他聽了麵露笑容,急促地說:“讀給我聽,讀給我聽。”我說第一段新聞是:“杭州西泠橋畔,新建‘武鬆墓’,墓碑上刻著‘義士武鬆之墓’,下款具名的是黃某、張某和杜月笙三人。”他聽了這段新聞,哈哈一笑,顯得非常高興。
  

   接著他很急促地問我:“第二段講啥?”我就告訴他,記的是“浦東中學部分校舍坍塌,由杜月笙捐資重建”。他聽了又是“噢!噢!噢!”微笑不已。
  

   等他笑過了,我又讀第三段,記的是靜安寺寺僧爭嚐產,由杜月笙調解平息。他聽後又笑了一陣,說:“今天端午,收到的禮物很多,但我最喜歡的倒是你的這本簿子,以後有任何新聞,你都替我留心剪下來,補貼在這本簿子上。”


  

   接著就閑聊了許多上海掌故,他聽了覺得非常有趣。他說:“你以後多來來,以這個時間為最空閑……”話未說完,來訪的人已經絡繹不絕,於是我和韋鍾秀就告辭了。歸途中,我感到有一種印象,杜氏並不是理想中的偉男子,完全是一個文弱書生的品型,真所謂“英雄見慣亦平常”。韋鍾秀對我說:“普通客人去探訪杜先生,他隻是用手一揮,指著旁邊的紅木椅子,說‘請坐,請坐’四字為限,坐到煙榻上的人便是上客,要橫臥下來陪他的便是上賓,到他那裏去的文人極少,他特別看重你,你該常去走走。”
  

   照我的記憶,杜先生最初不是叫月笙,他隻識得自己的姓名“杜月生”三字。因為浦東人的習慣,取名都叫金生、根生、貴生之類。後來不知道是哪位風雅人士在他的“生”字上,加上一個“竹”字頭,成為“笙”字,才改作“杜月笙”的。
  

   其時他認識的字,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大約隻識一至十這十個數目字,這是我最初見到的情況。後來請了一位教書先生,天天為他讀報,約三十分鍾。此外還給他認兩個方塊字。就這樣經過了若幹年,他竟會看信看報。
  

   他對熟人並不諱言,一生從未受過教育,隻是幼年時由浦東高橋渡海,到對麵楊樹浦一間小學校,當了五個月的一年級學生(其時無幼稚園,初讀方字),學費是小洋五毫。到了第五個月,因五毫子籌不到,就此輟學。
  

   他飛黃騰達之後,大達輪船公司新船下水,請他去主持下水禮,車經楊樹浦,他遠指一間毀損不堪的小學校,告訴那位船東說:“我曾經在這間學校讀過五個月書,後來再也沒有讀書的機會了。”
  

   他常常提起少時在一家生果鋪當學徒。有一次,四川有位師長範紹曾在國際飯店宴客,吃到終了,侍者端上了一碟生梨,大家在談笑之間,都怪洋刀太鈍,削皮不易。唯有杜氏在片刻之間,把生梨的皮削去,晶瑩光滑,範師長見到他這般削梨技術大加稱道,杜氏卻坦白地告訴範說:“我本是這一行出身。”範聽後不敢讚一詞。
  

   杜氏出身寒微,對窮苦人的生活很了解,所以他後來處理一切大小事宜,都是偏袒窮人方麵,勞苦階級的人對他的印象特別好。他常說:“不識字可以做人,不懂事理不能做人。”他對任何事情的處置,另有一套。凡是辦一件事,先決定上策如何,中策如何,下策如何,三點決定後,還要考慮這件事的後果如何。所謂後果,即有無反應或副作用,好會好到如何地步,壞會壞到如何程度。所以他發一言而能了事。但是不輕發言,言必有中。
  

   他往往先聽別人講話,自己默不出聲,等到別人講完,他已定下了決策,無非是說“好格,閑話一句”,或者是說“格件事,不能這樣做”。他的判斷力極強,說過之後,從來不會變更的。
  

   杜氏所受的教育,照我的觀察,是得益於聽書。所謂“聽書”,是江南人喜愛的一種消閑娛樂,由彈詞家或評話家連續彈唱講述的,如《嶽傳》、《水滸傳》、《七俠五義》、《三國》等,所以他對戲劇演出極感興趣。他自身的出發點,也是從“桃園三結義”開始的。足見小說不但感人極深,實在也是一種社會教育。


  

   我初識杜氏時,他並無秘書或書記之類,隻有一個賬房先生。這時來往的人,絕無一個文人,所以我去之後,他表示很歡迎,總是和我談談社會新聞,問我: “報紙上是哪能講法?”我非但把報上的新聞講給他聽,還對若幹事情的來龍去脈加以分析,他聽了很是高興,因為當時他接觸的許多人,都是工商界人士。不久後有一位劉春圃常去,劉是在警察廳當司法科長的,能說,能寫,杜先生奉為上賓,好些文書往來,就由劉春圃代為執筆。其後,有一位任職紹興安昌鎮警局長的翁佐青,卸職後賦閑在上海,由張某介紹當了杜氏的秘書。從這時起,杜宅才有文房四寶和寫字台的設備。
  

   翁佐青做了很多年後,又陸續延攬了好幾位精通文墨的秘書,都是寫作俱佳的。外間傳言“六君子”之一楊度,是他的秘書,其實楊不過是杜宅中一名清客,相貌枯瘦,杜氏不大喜歡他的;至於章士釗,也不是他的秘書,其地位近於謀臣策士一流。
  

   此後出入杜家的人,越來越興旺,我因醫務稍有成就,比較少去。一天,因有一家第一流的藥材鋪叫做“童涵春堂藥號”發生勞資糾紛,杜氏來電話,要我到他家去。我到了他的煙榻上,他給我兩封信:一封是資方俞佐廷的信,一封是勞方職工的信。他隻說這件事你去辦一辦,辦到雙方協議時,由我出麵解決。
  

   正在這時,突然有三個人踉踉蹌蹌地走到杜氏煙榻邊,三人年齡都很大,未曾開口先跪了下來。杜氏看見這般情形,為之駭然,連忙說:“起來起來。”這三個人原來是鄭正秋、張石川、周劍雲,那是當時明星影片公司的三巨頭。他一見鄭正秋,竟高聲叫:“四爺叔,啥事體?介緊張?有閑話盡管講。”接著周劍雲就說: “我們明星公司,千辛萬苦花了最大的資本到北平去拍了一部《啼笑因緣》,誰知道顧無為不聲不響地向法院遞了一張十萬元提供擔保狀,說是他拍《啼笑因緣》在先,要禁止我們的《啼笑因緣》,今天剛在南京大戲院上映,忽由執達吏到來加以扣押。這件事,隻能請杜先生出來解決,否則我們公司要宣告破產了!”杜氏很輕鬆地說:“不要緊!不要緊!”一麵拉著鄭正秋說:“先吸兩筒煙,平平氣。”接著張石川說:“如果我們拿出二十萬元,本來就可以提供擔保放映的,可是要是對方也跟著再加倍,那麽事情就永無了結啦!”杜氏明知顧無為是沒錢的,就問張石川說:“背景是不是×人?”張石川頻頻點頭。杜氏當即提起電話打給這人說: “鄭洽記四小開親自來磕頭,儂阿好讓一步路撥伊走走?”對方聽到電話之後,也隻說了三五句話,事情便解決了,由顧無為自動到法院取消控案,影片扣押的事也就撤銷了。這件事情是我親眼目睹的。
  

   其實,這件事情在報紙上已鬧了幾個月,雙方延請律師登報互相責難,鬧得滿城風雨,可是最後隻經杜氏一個電話就解決了。據說顧無為後來拿到一筆錢,但是付了律師費、廣告費之外,恰好一無所餘。

   事情解決之後,明星公司雖然挽回了破產的危機,實際上杜氏暗中貼了一筆錢,但絕不讓鄭正秋等三人知道,這是杜氏的一貫作風。事後,鄭正秋預備好一筆禮,親自到杜府拜謝,恰巧此日,我又在杜家。杜氏一看麵色就料到他們的來意,先開口說:“你們阿是來送禮的?”三個人訥訥不敢出聲,杜先生說:“倘然你們要送禮的話,以後明星公司任何事情,我再也不管了。”正秋知道杜氏脾氣,默不出聲,在煙榻上談了半天上海時事;一方麵對石川、劍雲兩人,伸出一個大拇指,屈了三屈,暗示拜杜氏為師。周劍雲早已預備了三張門生帖,就在談笑之間,三人突然向杜氏三鞠躬為禮,高呼“老夫子”,杜氏堅決不肯答應,說:“正秋四爺叔,年齡比我高,輩分比我大,哪裏擔當得起?”三個人又說:“如果杜先生不答應,我們決不離開。”杜氏在無可奈何之下,隻好連說幾個“好,好,好”,就算了卻這一件轟動全上海的大新聞。



   杜氏要我經手辦理的童涵春堂藥號的事件,我一經調查,資方俞佐廷是上海總商會會長,花了五十五萬元,接盤童涵春國藥號。店是老店,但是藥鋪中人,上下舞弊,積習成風,俞氏派了一個老年可靠的親信宋輔臣擔任總經理,到任之後,宋氏暗中調查職工舞弊的事。一天,有一位張姓的夥計,送出一料“膏滋藥”,宋一查賬上,並無這一筆交易,即刻通知保人,決意要開除這個職員,哪知道這個職員片刻間帶了一個人來,這人自稱是鬱良心堂藥號的職工,說這料藥是鬱良心堂煎製的,他因沒有時間,所以托張君代送,根本與童涵春無關。此人的話剛說完,張姓職工即伸出巨靈之掌,重重地摑了宋輔臣四下耳光,宋氏當堂氣得話都說不出一句。全體職工騷動起來,一致支持張姓職工,幾十人立刻把宋輔臣抬出店外,放在街邊地上,聲稱“如果你明天再來,全體要打你”。宋氏懊喪之餘,隻好哭訴於俞佐庭,於是俞佐庭就懇求杜氏,代為薦派經理,解決此事。

   我和童涵春堂的舊人都很熟,我就說明我是代表杜先生來解決這件事的。起初勞方提出許多條件,都是不近人情的,最後要宋輔臣焚香點燭叩頭道歉。我說:“這也是不公平的,要是杜先生出麵派一個經理來,大刀闊斧,秉公徹查,你們大家未必個個都是清白的。至於張姓職工也一定會被開除的。”全體職工聽我這話,當堂緩和下來,他們隻要求全體去見一見杜先生,當著杜先生麵前和宋輔臣握手言和,因為許多職工隻聞杜先生之名,從未見過他一麵,所以他們認為能與杜先生見一麵,是無上光榮的事。我就答應他們的要求,然後把情況回複了杜氏,杜氏當場就打電話給俞佐廷,俞佐廷回說:“這樣解決再好也沒有了,我明天送上四桌酒席,借杜府大廳,宴請全體職工和宋輔臣,雙方麵就握手言和。”杜先生連說了幾個“好,好,好”。次日晚上,童涵春全體職工,個個都理了發,換上新衣出席,還帶了鬆石軒照相館的一位攝影師,同來攝影留念。杜先生隻從內室走到大廳,話都沒說一句,大家已歡聲雷動,請杜先生坐在正中拍一張照片。留影之後,杜氏即因另有酬酢,匆匆外出,這一晚大家盡歡而散。宋輔臣事後對我說,他那天受了四記耳光,當晚就想自殺,哪裏想得到有這般的圓滿解決。從此宋氏在該店任職了十二年。

   上海的大小糾紛,都是類此方式,由杜氏出麵,事情都化險為夷,得到和平解決。

   當年上海的法租界,法國人認為是殖民地,不承認是租界,所以隸屬法國殖民部之下,所有官員執行著上一世紀的殖民地政策,對法租界居民處處用高壓手段,對待公務員也極苛刻。法租界的水和電,是由“法商水電公司”專利經營,職工的薪水極低,每月薪金隻有銀元八元至十元。

   民國十八年,法租界水電廠的職工突然罷工,一時全法租界無水無電,僵持十多日,垃圾工人也響應罷工,法租界當局毫無應付辦法,但是不肯低頭。在急得沒有辦法的時候,由法工董局派人請杜氏出來調解。杜先生說:“我資格不夠,你們還是去請比我聲望高的人來辦吧!”其實杜氏早已料到,越早插手,事情越難辦,要拖到法國人支持不住的時候,他才能輕易地解決這件糾紛。

   恰巧這時,有一艘法國大郵船抵達法租界外灘,全體搬運工人也袖手旁觀地罷工。這艘大郵船上載來一位外交大員,在不得已的情形下,隻能利用救生艇上岸。

   這位外交大員上岸之後,見到街燈全無,汽車過處,一陣陣垃圾臭味迎風吹來,在車中法工董局首長黯然無語,這位外交大員便大肆申斥,次晨拜會吳鐵城市長,挽請出麵調解,吳市長欣然接受。

   吳市長認為萬一由他出麵調解不成,有失身份,想來想去隻有杜氏可以了結這件事情,於是就派一位陳景儀拿了市長的名刺去見杜氏,說明這件事由中國人來料理,可以給法租界當局一個教訓。

   陳景儀不但與杜氏交誼很深,而且杜氏也認為時機已到了成熟階段,於是打電話給法租界當局首長,約集法商水電公司經理先行商討。杜氏提出:“所有工人薪金一律要加一倍。”水電廠經理期期以為不可,講到最後加薪百分之七十五,但是法商方麵堅持罷工期間薪金不發,否則,日後他們隨時罷工,會無法遏止的。杜氏說: “好!就這樣辦吧!”

   接著杜氏召集罷工領袖,有水電工人領袖、垃圾工人領袖、碼頭工人領袖,由他具柬在“三和樓”大擺筵席。先叫陳景儀和工人開會,任由工人提出條件,有些隻要求加薪百分之三十,有些要加百分之四十,有些要加百分之五十,罷工期間工資照給。陳景儀就用電話通知杜氏,事情已可迎刃而解,請他親自出馬。杜氏收了電話,立刻趕到,含笑到場向代表們打了一個招呼,全場掌聲雷動。杜氏一開口,全場又寂靜無聲。

   第一句話:“你們要求的工鈿太少,我已替你們講好加百分之七十五,你們滿意嗎?”全場高呼“滿意”。第二句話:“罷工期間的工鈿不給,你們服從嗎?”大家 高聲說:“算了,算了。”隻有一個人站起來,振振有詞地說:“這一點不能同意。”杜氏說:“我已經答應資方了,不能變更,那麽罷工期間工資,由我來貼。”
   

大家聽了,又是一陣掌聲。豈知那位工人立刻說:“我要公司拿出來才接受,杜先生個人拿出來,誓不接受。”杜氏極迅速接著就說:“大家的損失由我貼,你的一份我負責叫公司會計處照付給你。”說罷之後,就倒了一杯酒,舉起杯子向大家說:“我祝賀你們勝利,也是中國人勝利,希望大家明日一清早就上工。”大家鼓掌如雷,高呼“照辦”。杜先生幹了一杯酒就走。一場連續幾個月的大工潮就此結束。從此杜先生的威望,震驚全滬。



   國民政府成立不久,宋子文當財政部部長,發行二五庫券,到上海宴請工商界領袖,由秘書唐腴廬開名單。宋子文看了之後,刪除四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杜氏。唐腴廬力爭不可,宋子文勉強答應下來,結果全上海工商界所認的數目,杜氏居第一名,認銷總數達四分之一。宋子文見到這般成績,大為吃驚,親自到杜宅道謝。杜氏隻能說浦東國語,而宋氏隻會說英文和廣東話,兩人談話,往往答非所問。唐腴廬從中傳話,說出財政部的稅收,不及租界,而以香煙稅一項數字最大,要杜先生設法協助。杜氏說:“我是中國人,應該出力。”宋子文還認為他是敷衍性質,隨便說說,稱謝而別。

   過了三個月,有一家最大的外商煙草公司,在上海黃浦江對麵浦東設廠,地屬華界,這家煙廠有工人八千名,高高的紅牆,四周圍起來,好像一座城堡一般,自辦警衛,自設水電,不納地稅,不繳差餉,廠址沿據黃浦江,所產煙支,自己用船隻運出,所以當地的中國政府機構,對這家工廠,一些辦法都沒有。

   忽然有一天,這家外商煙草公司八千工人宣布罷工,煙廠當局態度強硬,關起廠門,一概置之不理。照煙廠當局的估計,隻要罷工兩個月,工人生活無著,全浦東有八千家戶口不能生活,到時便會複工,所以態度硬得很。

   浦東是杜先生出生之地,罷工到一個月之後,工人經濟上已頂不住了,浦東紳商紛紛請杜氏出麵調解,杜氏認為時機尚未成熟,對工人除了加薪之外,還要工會打電報呈請財政部,要求“洋商香煙輸出租界一步,一定要納稅”。當然,工人各為自己,也不明白杜氏的用意。杜氏另麵告唐腴廬,要財政部下令火車、輪船、長江線各碼頭,立刻停止裝運不完稅的香煙。宋子文得到了這個請求,才明白杜先生的用意,一一如命照辦。

   外商煙廠初時隻估計到工人生活維持不了多久,但是一牽入政治,他們就急起來了,公司董事會推出一個華人董事、廣告畫家胡伯翔來想辦法。胡伯翔想到非杜氏一言不能解決,又請陳景儀陪同前往會麵。杜氏說:“工潮的事,容易解決,如果納稅一項,外國人不答應,那麽工潮就永遠弄不好。”外商煙廠內憂於工人罷工,外患於全國禁銷。陷在窘境中,大約又僵持了一個月,不得不完全答應兩項條件,工潮就此解決。國民政府的駐廠稅收人員,也就從全體工人複工之日起,進駐該廠辦公。

   杜先生的行為,愛大眾,愛國家,處處是這般方式,氣概豪邁,行俠仗義,風頭之勁,當然為世人所折服,於是聲名鵲起,名震全國。

   某次,杜氏得政府當局授予“少將銜”。杜氏很高興地接受,特地在軍裝店定做一套軍服,到賈爾業路去晉謁政府某顯要,領取證明書及證章,回來時在國際飯店附近光藝照相館拍了一張相片。這張照片幅度不大,後來就懸掛在他的大菜間中。

   光藝照相館拍了這張照片之後,送登《申報》、《新聞報》,因為杜氏輕易不肯拍照,很少有他照片登在報上,但登出之後,他也不以為忤。

 

不料幾年之後,上海有一種所謂“滑稽戲”,最著名的有裴揚華、程笑亭演出的《小山東到上海》一劇,裴揚華演的是小山東,程笑亭演的是浦東“陶巡長”,出場時巡長穿著警察製服,與報上登的那張杜氏軍裝照片,大同小異。巡長在台上一開口完全是浦東國語,講的話句句都像杜氏口吻,聽者無不大笑。這出戲頭本、二本、三本越演越旺,轟動整個上海。

   有一天杜氏的隨從人員向杜氏晉言:“《小山東到上海》,影射杜先生,我們實在看不順眼,想去搗亂一下。”杜氏睜大了眼睛說:“大家浦東人,有飯大家吃,哪能可以?後天晚上我家請客,就叫裴揚華、程笑亭到我屋裏演《小山東到上海》,而且儂要好好叫告訴伊啦,決不難為伊拉,要是有一點點難為伊啦,我就不叫杜月笙。”隨從人員領命而去。

   一經接洽,程笑亭麵如土色,說:“我陶巡長明朝起可以勿做,堂會希望作罷。”接洽的人見他怕事,反而說了許多好話,擔保決不會難為他。到了那晚,程笑亭登場了,一出台一開口,座客大家都不敢笑。程笑亭手足震顫,聲音低啞,杜先生見到程笑亭這般尷尬情形,立即吩咐從人到後台致意。明知程笑亭膽怯,於是他就首先領導鼓掌,大家也就跟著一陣如雷的掌聲。程笑亭精神為之一振,自此他便妙語如珠,依著平時杜氏的口吻,大家笑到前仰後倒,杜氏更是笑個不止,最後,重賞而散。


   

杜氏對劇藝界中人,常加照顧。有一天晚餐時,叫王無能堂會,王無能是上海所謂“獨腳戲”的前輩,嗜好極深,但是在台上精神充沛。演出時和他搭檔的錢無量問他:“你今天的精神何以這般好呢?”王無能說:“吃飽了來的,畢生別的東西我吃得不多,但是珠羅紗帳子已經吃掉十八頂了!”錢無量又問:“此話怎講?”王無能答:“吸鴉片時,煙鬥之下要襯一小方‘珠羅紗’,吃煙的人叫做‘鬥腳紗’,本來這種珠羅紗是做蚊帳的,我一小方一小方剪下來,已剪掉了十八頂蚊帳。” 此語一出,聽者恍然大悟,繼以狂笑,杜氏亦為之大悅。

   王無能在堂會上又說:“近年身體大壞,恐不久於人世,將來我的後事,隻好靠杜先生了。”聽者以為這是笑話,杜氏卻用食指點了下自己的口,接著又用食指對台上一指,意思就是“閑話一句”,王無能會意,格外賣力,滑稽笑料,層出不窮。

   過了六個月,王無能果然一命嗚呼。身後蕭條,一身之外,別無長物。錢無量一早九點鍾趕到杜宅,恰巧杜氏住在辣斐德路辣斐別墅,直到下午兩點鍾才回到杜宅。杜一見錢無量愁容滿麵,就說:“阿是王無能……”錢無量點頭稱是,杜氏即刻從衣袋裏掏出一張莊票,麵額很大,錢無量道謝而去。走到門口,對門房說:“杜先生真是閑話一句,連兩句都沒有,我等候了六小時,但解決這件事,不過六秒鍾。”

   杜氏不僅對劇藝界中人如此,對鰥寡孤獨,都有一種特別的處置。早年對浦東一些寡婦每人發一個“折子”,每月可向他的賬房領月貼七元(相等於那時兩擔米價)。後來被照顧的人,更不限於寡婦,不少隱貧也有不同數字的補助,“折子”究竟發出多少,誰也不知道。凡是領折子的人不幸死亡,名為“還折”,還折時另贈葬殮費一百元。

   有一天,客堂裏擠滿了憑折領錢的人,其中有一個人呶呶不休,要親見杜氏叩一個響頭,那時恰好杜氏身穿夏布衫褲,在客廳一角搖扇觀望,一班被救濟的人都不認識他,杜氏也不自我介紹,隻對那人說:“杜先生不喜叩頭跪拜一套的。”說罷,施施然離去。一家人暗暗發笑。

   還有許多清寒的前輩和文人,他用另外一個方式調劑,每月派人送去固定的銀數,經年累月,從不脫期。

   民國十八年間,杜氏聲名鵲起,威名遠震,無數人輾轉設法要想立雪程門,範圍遍及軍政工商各界,杜氏特別重視文職人員,凡投帖者,一律稱作“學生”,學生對杜氏,一律稱作先生或“老夫子”。

   杜氏接受門生帖時,儀式簡單,行禮時規定三鞠躬,不許下跪叩頭。門生究竟有多少,向無統計,約略估計至少有兩千人。

  何以有這樣多人投拜杜氏做他的門生呢?以我的觀察有幾點:

   一種人因為受不了當時上海惡劣環境的壓迫,所以要投拜杜氏為師作護身符,這種人都是安分守己的,居最多數。一種因當時上海綁票之風極盛,每月必有一二人被綁,多的時候,每月竟連十數人,於是好多人都投拜杜氏,這種人家私百萬的富商巨賈不在少數。一經拜師之後,綁票匪便不敢下手了。一種是工商界中人,為了想擴展業務,避免糾葛,紛紛投拜杜氏門下,而門生與門生之間,產生濃厚情誼,對事業有莫大的幫助,所以這一類人數字極高。一種是當時上海的商業團體,凡是理事或理事長,差不多都是杜氏的門生,叫做“理字頭人物”。

 


   

一類是劇藝界中的佼佼者,為了怕人搗蛋,有損伶譽,於是都向杜氏投帖,特別是京劇界中人,往往不遠千裏來投杜氏之門,如杜氏接受了這人,都認為是畢生之光。

   杜氏門生之中,數字較少而地位較高的,就是軍政界人士。所謂軍,不限於陸軍,海軍、空軍都有;所謂政,是遍及政府各部門。

   一類是工人階級,多數是工會中的領袖,所以逢到工潮發生,勞資雙方都要請杜氏解決,除非杜氏不答允,答應到,“閑話一句”,什麽都解決了。

   杜氏對收門生,考慮最多的,一種是武夫,一種是二世祖(即敗家子。——編注),他怕這般人攪風攪雨的行動會妨礙到他的聲譽,所以杜氏門下以這班人為最少。這些情況,在當時上海幾乎蔚為風氣。有一位二世祖周孝伯大律師,曾經和當時紅極一時的女明星張織雲結婚,結婚之前簽過一個極苛刻的婚約,證明男方如果拋棄女方賠償多少損失,而數字之大是周孝伯絕對不勝負擔的。不幸結婚三月,雙方便鬧翻了,女方要他履行婚約,周孝伯囊無餘資,哪裏拿得出來,糾葛鬧到杜宅,張織雲振振有詞,杜氏隻說:“周孝伯是嘸沒銅鈿格,官司打到底,也是嘸沒結果的,還是我來罷。”當時即掏出兩張莊票,麵額不大,張織雲隻好勉強接受把婚約撕了。杜氏同時關照書記,把周孝伯的門生帖取出,當堂撕了,周孝伯廢然而去。

   另外一件事,是當時上海郵務工人會有十個人投拜杜氏,這十個人的門生帖子是我寫的,寫的地方是在大中華旅店。這十人之中,有陸京士、朱學範、張克昌等三位,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後來卻分道揚鑣,張克昌投汪政權,朱學範堅留大陸,陸京士追隨杜氏,矢誌不移。杜氏對朱、張兩人的離去,百般勸阻無效,認為是一件憾事,但得一陸京士認為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事。

一件是上海漁市場的主任唐纘之告訴我的。抗戰時期,杜氏擔任賑務委員會委員長,民國三十一年十月到西北去巡視,經內江過自流井到成都,夾道歡迎的有數萬人,因為以往西北兩次旱災,均得杜氏捐輸巨款予以救濟,所以西北人對他表示熱烈歡迎。投門生帖的近兩千人,杜氏堅拒,且因哮喘劇發,說話不便,由四川省主席張群(嶽軍)替他審核名單,杜氏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便收了一千五百名門生。

   到了寶雞,又備受歡迎,酬應繁多,杜氏又接受了五百多個門生的帖子,接著他轉到洛陽,靜悄悄地回到重慶。

   照我的觀察和統計,杜氏的門生,上海約有兩千人,各省各地有三四千人。後來,門生間在上海組織了一個“恒社”,取“如月之恒”的意思,組織極嚴格,會員五百餘人。



   杜氏對浦東鄉親極為關切,所以在愛多亞路建築一座浦東同鄉會,大廈巍峨,樓高七層。他還想造一座恒社大樓,在霞飛路近善鍾路處預備了十四畝地,可是這幅地上搭著木屋幾百間,杜氏不忍加以逼遷。另有一個門生願獻出一座新建大住宅,供恒社作為永久會所,他也沒有接受。

   某年長江大水災,災區遼闊,無家可歸者百數十萬人,上海的最大慈善機關叫做“仁濟善堂”(其地位相等於香港東華三院),發出救濟呼籲,初時捐款的人不過一 千二千,杜氏見報認為杯水車薪,無濟於事,於是就自己開出名單,設宴六席,出席的都是當時上海的富商,而且他都代他們作過種種服務。他在席間提出要大家踴躍大量捐款,以示倡導,各人紛紛捐款,當堂募集到七萬五千元,杜氏自己再捐出二萬五千元,湊足十萬元送出。

   這一次的事,報紙鄭重登出,大家都讚歎不置,此後仁濟堂的捐款數字,就大大地增加起來。當時仁濟堂主席是朱慶瀾(子橋)將軍,他見杜氏這般熱心,要他當董事,他堅決不就,隻說“有事我都幫忙”六個字。

   曆年各種各式的捐款,我也記不清,寫不盡。隻記得有一位最早的抗日英雄馬占山將軍,在山海關外黑龍江嫩江橋和日本人打了一次硬仗,日軍著實死了不少人。消息傳到上海,杜氏立刻匯款十萬元給馬將軍及其部屬作為犒賞。同時,杜氏有一個學生,叫做孫桐崗(孫桐萱昆仲行),是空軍學校畢業,也參與作戰集團,頗有功績,杜氏擬贈他十萬元,孫桐崗堅不肯受。這兩件事,時間相隔很近,報紙上登載出來之後,大家奔走相告。可惜後來馬占山變節,而孫桐崗則建議將十萬元捐獻給國家,後來杜氏就個人奉獻飛機兩架給政府,一架叫“月華號”,一架叫“月輝號”,開國民獻機的先河。

   “一•二八”炮聲一起,杜氏領導全上海工商機關組織抗敵後援會,支持抗戰,當時十九路軍在閘北英勇應戰。隻因十九路軍從南方調來,副食什物給養不充足,杜氏連夜召人商議指揮一切,同時關照各電台廣播呼籲市民捐獻,隻要電台上說要什麽,市民就捐獻什麽!東西堆積如山,杜氏辟出福煦路一八一號巨廈,作為臨時堆棧。

   本來一八一號大廈連雲,占地二十餘畝。心想足夠堆置,不料各方送來的東西,排山倒海而來,竟然把二十畝地都堆得滿滿,其中還有卡車一百數十輛,同時還有許多司機自動義務日夜不斷地把貨物繞道送往前線。

   有一天,杜氏與若幹名流,乘車繞道到十九路軍後方,親自慰勞各軍長,這事對士氣有極大的鼓舞。他會見蔡軍長,蔡氏說:“你們送來的藥品、西瓜以及香煙、毛巾、牙刷等,我們已分配給各士兵,現在隻缺乏通訊用的電話機電線以及電話總機,希望你幫忙。”杜氏即拍胸回答說:“由我負責明天送到。”杜氏等又碰到一位張軍長,是有名的鐵漢,張說:“你們送來的東西,真是多到用不完,不要再送來了。”杜氏當堂告訴他:“明天我們還要送一輛裝甲車給你,你的吉普車實在不夠防禦。”張氏初時推卻,後來也欣然接受。

   杜氏歸去之後,一打聽,電話器材不是隨便買得到的,當晚就把自己的事業中匯銀行電話總機拆掉,並分電十個人負責各人捐獻電話機及電線,次晨即刻送去。此事震動一時。德商銀行買辦楊誌雲想到倉庫中有一座軍用電話機,也響應義舉,獻給十九路軍,杜氏就連同裝甲車送往前線,以供急需。“八一三”事件結束之後,市場恢複舊觀,中國人與日本人也漸漸稍有往來,日本方麵派出日軍軍令部長永野修身遊說杜氏,要他組設“中國建設銀公司”,資本三十萬元,以百分之五十一贈與 杜氏,杜氏毅然謝絕,日本人想盡辦法,勸其應允。日本人駐滬商會會長船井辰一郎保證隻談生意,不談政治,杜氏終不為所動。

   在“八一三”中日之戰正式開始之前,日本鬆井大將及土肥原賢二,均往杜宅拜謁,杜氏托病不見,日人恨之入骨,所以中日之戰開始之後,杜氏就急速離開上海。



   杜氏盛時,念念不忘要想發展他家鄉高橋的繁榮,那時市政府正擬辦黃浦江渡輪,以外灘為起點,先建了一座水上飯店作為總站,另有新型渡輪六艘,從外灘開行,經東溝等站,而以高橋為終點。杜氏聽到這個消息,當即推介譚伯羽主持其事,擬定一切均自籌自給,並且在高橋設海濱浴場,經杜氏策劃讚助,卒底於成。

高橋有了渡輪之後,交通方便,市況熱鬧。杜氏就決定在他的出生地建造一座祠堂,並且附設一所高橋小學以及高橋圖書館。

   杜祠所占之地,不過兩畝,但是落成之日,四鄉男女老幼都要來參拜。杜氏聽到這個消息,決計不問鄉人送禮與否,大宴三日,估計四鄉來賀來吃飯的人,在二十萬以上,於是就將杜祠四圍空地填平,初填二十畝,後來因為上海有人發起,邀請全國名伶,到杜祠演劇三天,北京、天津的名伶龔雲甫、李吉瑞、楊小樓、譚小培、 王又宸、言菊朋、馬連良和四大名旦,都自動要求參加演出。消息傳出,全上海的人轟動了起來,識與不識的人都紛紛送禮,希望能獲得一張座券,因此杜氏在短期之間,又填地二十畝,搭蓋棚廠,並設戲台,演劇三天。看到這三天戲的人,都認為是畢生幸事。

   這麽一來,原有渡輪六艘就不敷應用,臨時借用小型輪船十艘往來載客,又向全上海友借小型汽車一百二十輛接送來賓。該日除由當地軍警維持秩序外,還有閘北保衛團出動團員二千人參加保衛,所以,情況雖熱鬧到極點,而秩序井然。

   杜氏親自款待嘉賓,到賀者除南京各首長外,上海市市長及各局局長,以及各國領事暨紳商都到齊。

   最有趣的就是一個占地數畝的餐廳,自朝至暮,每隔一小時,開筵百餘席,名為“流水席”。而最熱鬧的,是在半夜散戲之後,一直要吃到大天光,多人為了要看三天的名劇,都沒有睡過一覺。這般盛況可以說是上海向所未見的。

   九十年前,浦東有一個泥水工人叫楊斯盛,晚年積資甚多,他深恨自己不識字,因此聯想到浦東有不少兒童未曾入學,於是撥地十餘畝,捐資十萬兩,在浦東六裏橋興建了一所“浦東中學”,附設小學兩所,一所在浦東,一所在南市馬家廠,成為當時浦東第一個捐資興學的名人。杜氏對他極為敬仰。

   浦東中學校務,被黃炎培(任之)等霸持。黃氏也是浦東人,喜歡攪政治,因此浦東中學經費,每年不敷甚巨。楊斯盛逝世之後,每年不敷的經費,均由杜氏負責彌補,因此被推為董事長。黃炎培依然需索如故,杜氏仍如數照給,鄉人嚐向杜氏訴說:“黃炎培任用私人,揮霍無度,毫無建樹。”杜氏一笑置之。

   某年,陳群(人鶴)勸杜氏自建一大規模中學,杜氏鑒於自己年幼失學,為之心動,就在上海西區法華鎮辟地三十畝,興建校舍十數座,開辦正始中學,就由陳群當校長,學生大多數是免費的,少數雖收學費,數目亦收得甚微。

   正始中學共有學額六千名,但陳群並無辦學經驗。開學之後,不但學生不多,而且程度參差不齊,杜氏大感失望,陳群束手無策。而杜氏又不願就商於黃炎培。一 天,我和杜氏閑聊,他問我:“正始多屬免費,何以學生不多?”我說:“辦學不是一件容易事,每一間學校,缺不了一個主幹的人才,譬如南洋中學主幹是王培蓀,南洋模範主幹是沈同一,民立中學是蘇穎傑和陸澹,他們都是具有辦學的才幹。陳群不是教育界的,當然不懂得處理。”杜氏聽了,頻頻頷首。接著我又告訴他:“民立中學,一山不能容二虎,陸澹頗想離去,大可以羅致過來。”杜氏連忙說:“好極了,好極了,你去約他來見我。”

   我幼時也曾在民立中學念過書,陸澹教我國文,對我印象頗好,一經我邀約,他考慮了三天之後,和我一同去見杜氏。

   陸澹先生本來是一位文藝家,寫得一手好字,他預先寫好兩幅扇麵,到了杜宅,一件送給杜氏,一件送給陳群。陳群對書畫鑒賞力極高,看了陸澹寫的字,讚不絕口。杜氏對陳群說:“陸先生是辦學校的專家,何不請他來幫你的忙?”陳群一口答應,並且說:“陸澹辦民立中學是有名的,希望陸先生能屈就正始中學總務主任。” 陸氏當即應允,不過,提出了兩個條件:各科教師,要全部由他延攬;學生入學必須經過嚴格考試,不及格者一律淘汰,連杜先生介紹的清貧子弟,也要經過考試。杜氏表示同意。

   陸澹主持正始中學第二年,六千學位竟告全滿,杜氏大悅。正始中學校舍寬大宏偉,單是大禮堂就為全滬各學校所不及。上海最初成立“市參議會”時,找不到一個適當的會場,終於假座正始中學大禮堂,開第一次參議會成立大會,每二位議員都有一桌二椅,不但地方十分整潔,而且禮堂中沒有一根柱,記憶中比香港大會堂餐廳還要大得多,停車場又是上海所稀見的。各國領事都來參加,見了這麽大的中學校,覺得出乎意料。

   杜氏的生辰是農曆七月十一日,每年逢到這天,杜氏皆不願稱慶,往往避壽他處,隻約一位老友閑話滄桑,這是他的“年常舊規”。

   抗戰勝利的那一年,杜氏由重慶歸來,不久,逢到他六十生辰,友好堅決要替他做壽稱慶,預先邀定全國名伶來滬演劇,上海的戲劇界也參加演出,到時假座中國大戲院連演名劇十天。由於座券不敷分配,每一台戲連演二晚,等於十天中,有五場不同的劇目,票價高至五十萬元一張,三樓票也要賣五萬元。杜氏的愛侶孟小冬, 就在第五、第六晚,連演兩晚《搜孤救孤》,票款全部助賑。當時因為座券不敷分配,有不少軍警硬要進場看戲,幾乎鬧出事來,幸而有警備司令李及蘭在場,總算把所有風波平息下來。

   杜氏全盛時代,上海凡是規模龐大的工商業機構,無不想盡辦法,延攬他當董事或是董事長,因為凡是大組織,環境上如發生糾葛的話,一定要有一個能緩和局勢的人物,那時在上海,隻有杜氏一人最為相宜。

   因此,杜氏在上海工商界的大機構中,擔任了七八十個董事長或董事。杜氏每年在工商界的收入,不要說是股份上的利益,單單車馬費就有很可觀的數字。至於公職更多,國大代表,前已說過,上海市參議會議長一職,經當選而不就,其他重要團體如全國船聯會等都是會長。

   何以一個最初不識字的人,有這般威望呢?都是因為他處理人事問題,有特殊的方式,往往隻用一句話,就可以解決了一個大組織的困難問題,好多公司召開董事會,都移樽就教到他家中去舉行,大抵小事他都不管,大事才請他出來說句話。

   當時社會間各式各樣的勢力很大,任何機構隻要是由他擔任董事長的話,什麽事情都可煙消雲散,所以他成為上海百行百業眾望所歸的一個領袖人物。

   杜氏對處理一件事,意誌極堅強,但是也有兩個極端相反的弱點。一件是對妻妾兒女的家事不善應付,常常為了家務鬧得大家不開心。舉一個例來說,他原本住在華格臬路,但是地方不大,氣派不夠,所以另外在杜美路古拔路轉角造了一座很大的新式住宅,將要入住時,家庭間鬧得不可開交,杜氏氣惱非常,又不敢向妻妾發泄,遷延又遷延。後來有一位風水先生來說,這個宅子,殺氣太重,住進去家中必多口舌,且有惡象隱伏,於是讓杜氏在花園中另建一亭,用來鎮壓風水。但是亭子造成之後,家中反而越鬧越厲害,杜氏竟然束手無策,所以這座巨宅,空置了多年。直到抗戰開始,杜氏離滬,始終未進入這座新屋住過一宵。

   還有一件事,就是他的疾病。最初患的是痰飲症(即慢性支氣管喘息),後來轉為哮喘症,我在民國十九年開始為他診視,我對他說:“這病隻能治標,沒有根治的辦法。”他說:“中西醫不知看過多少,隻有你肯說這句老實話。”但是他每次發病,總是急得不得了,好像危在旦夕一般,堅決的意誌被病魔折磨殆盡了!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日,杜氏乘渣華公司最後一隻郵船“寶樹雲”號來港,住在堅尼地台二十號陸姓建築商住屋中,杜氏的生活環境為之大變,而哮喘的發作更頻,除了喘病之外,還有嚴重的神經衰弱症象。他本來是意誌極堅強的人,到這時意誌也極度的薄弱,一天到晚疑神疑鬼。一時中西名醫畢集,有時一天要請幾個醫生,而且有兩位醫生,早、午、晚要連看三次;同時各種各式的迷信辦法也試過。終於他在六十四歲生辰的前一天與世永別。時為一九五一年八月七日。

   這篇文字,我僅是以我所見的實況寫出,對耳聞之事提及較少,不足以傳述杜氏的生平全部事跡。

   司馬遷寫《史記·遊俠列傳》,有一個很好的見解,說是“六家要旨,儒俠相並”,但是《遊俠列傳》中的人物,如朱家郭解,不過是排難解紛。季布季心,也不過是重諾守信,所以要是與杜氏來比較,那些遊俠就差得太遠了!

   至於曆史上有名的富翁,如石崇、王愷,不過是自己生活豪奢,更不足與杜氏相提並論了。

 

 

所有跟帖: 

“羅曼蒂克消亡史”是前不久看過的最好電影,對杜(陸先生)有充分肯定。 -立竿見影-1- 給 立竿見影-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8/2022 postreply 19:26:28

此文對杜氏描述頗為公允。杜月笙,4·12助蔣殺共。49年,自知不待見於蔣,亦難見容於共,遂避居於港,得善終。 -信筆由墨-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8/2022 postreply 20:47:48

杜是幫過共產黨的,沒有杜的幫忙,很多共產黨高管當年早死翹翹了 -立竿見影-1- 給 立竿見影-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9/2022 postreply 07:07:14

有誰和誰誰、能不能説々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9/2022 postreply 08:17:34

杜氏従小喜賭博、14歳學生意、不久不學了入青幇為黃金栄打手、得黃金栄老婆青睞。入股販毒公司”三鑫公司”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97 bytes) () 06/18/2022 postreply 22:33:54

杜月笙外號兒萊陽梨 -走資派還在走- 給 走資派還在走 發送悄悄話 走資派還在走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9/2022 postreply 05:55:17

賣水果的。削水果皮一流。 -信筆由墨-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9/2022 postreply 10:43:45

很難用一個角色,用好壞人來定義杜月笙,但他是黑幫老大,這是毋容置疑的,是他做其他事情包括善事的基礎,本文和回憶錄一樣,挑 -通州河- 給 通州河 發送悄悄話 通州河 的博客首頁 (287 bytes) () 06/19/2022 postreply 07:12:25

杜月笙在412前夜,誘捕上海總工會委員長汪壽華, -吾道悠悠- 給 吾道悠悠 發送悄悄話 (44 bytes) () 06/19/2022 postreply 07:31:55

所以拋棄一切,去到香港。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9/2022 postreply 08:42:16

文中寫得好像他是開銀行的印鈔票的、這銭也不是稅金來的、這末大派頭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9/2022 postreply 08:19:47

當董事董事長,都會得到幹股的,這種一種巧取豪奪,被所謂的善事、擺平各種糾紛衝突掩蓋了。不過杜月笙在對日本態度的大節 -通州河- 給 通州河 發送悄悄話 通州河 的博客首頁 (32 bytes) () 06/19/2022 postreply 10:54:36

杜月笙出身卑微,從事的行業又是黑社會,所以國共兩黨都沒有重用他。否則他會是一個治國良才 -老歌經典- 給 老歌經典 發送悄悄話 老歌經典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9/2022 postreply 12:01:19

就從他對待拿自己取笑的滑稽戲的態度,他已經雅量高過毛,習。 -二胡一刀- 給 二胡一刀 發送悄悄話 二胡一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22 postreply 12: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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