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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在自家庭園的井裏
© 徐敏|文
周瘦鵑
1949年後的新政權時期,蘇州文藝界有三老,分別是周瘦鵑、範煙橋和程小青。周瘦鵑早年間是上海灘有點名氣的作家,他翻譯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刻》,共收錄了外國作品50篇。其中高爾基的作品,是第一次介紹到中國,曾受到魯迅先生的稱讚,認為“乃昏夜之微光,雞群之鳴鶴,殊堪嘉許也”。範煙橋是國學大師金鬆岑的學生,父親是鄉試舉人,他一生涉足教壇、文壇,著作等身,在小說、電影劇本、詩詞創作方麵,都卓有成就,被視為一代宗師。他自己平時也以士紳、學者自居,頗有幾分自負。而程小青以偵探小說獨擅勝場,是中國現代偵探小說“第一人”,也很強勢。三人各有所長,自視甚高。程小青看不起周瘦鵑鴛鴦蝴蝶派的小說,而範煙橋是連周、程都一並看不起,覺得兩人不過是小說家,談不上學問。
三個人最初是麵和心不和,互不服氣,後來幹脆連表麵也不和了,甚至發展到見麵也互不招呼。個中原因,是上世紀50年代後,三老受到的政治待遇不同。周瘦鵑自從上海市長陳毅上門拜訪之後,許多領導人如周恩來、葉劍英、朱德也都專程來蘇州登門造訪周瘦鵑,這讓自視清高的範煙橋、程小青瞧不起周瘦鵑,私底下目周為“政客”。三人中,隻有周瘦鵑走向北京,成了全國政協委員,這更被認為是走上層路線鑽營的結果。
這其中多少還是有些誤會的。但不管怎樣,有十多年的光景,三老中的周瘦鵑是最風光的。然而最終,也隻有周瘦鵑在文革中自殺,下場最慘。
同他的名字一樣,周瘦鵑身材瘦弱,是那種一介書生的瘦。不知是這樣的體型才適合於寫鴛鴦蝴蝶派的談情說愛,還是因為才子佳人的題材使他變得體型瘦削。總之無論陰晴,他都一頂帽子,一副墨鏡,這近乎成了他的標配。
周瘦鵑出生在一個普通職員家庭,他剛6歲,父親就病故了。幸虧他的母親非常能幹,擅長女紅,靠著為別人縫紉衣服的收入,撫養周瘦鵑和弟弟妹妹。童年時的家庭變故和貧困經曆,造成了周瘦鵑多愁善感的性格、
賴有母親的操勞,周瘦鵑得以讀完了中學。知道自己的求學來之不易,所以讀書格外勤奮,門門功課都是優秀,學校也總是給他免除學費和發放獎學金,這讓他的讀書生涯能夠一帆風順。
那年放暑假,周瘦鵑在城隍廟買了一本《浙江潮》的雜誌,裏麵刊登了一篇法國的愛情故事。周瘦鵑把它改編成了五幕劇本《愛之花》,並用“泣紅”的筆名寄給了商務印書館。很快,商務印書館主辦的《小說月報》就決定刊登他的這篇作品。後來,李叔同、陸鏡若、歐陽予倩等人組成的話劇團體“春柳社”,還將《愛之花》搬上舞台公演。但沒人知道,這部作品竟然出自一個根本沒有戀愛經驗的16歲的少年之手。
編輯部給了周瘦鵑16塊大洋的稿酬。對普通人家來說這是一筆很大的收入,周瘦鵑把錢全部交給母親貼補家用。母親用3塊銀元買了一石米,剩餘的都存進了錢莊。
投稿的成功,讓周瘦鵑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取向。1912年,周瘦鵑從民立中學畢業,應校長之邀留校任教。但一段時間之後,他看出教師這個職業非他所長,於是辭去教職,改靠寫作謀生。
此時的周瘦鵑,有過一次戀愛。然而就在兩人墜入愛河考慮談婚論嫁的時候,女方家庭卻嫌貧愛富,棒打鴛鴦,將女兒嫁給了一個富裕人家。這件事造成的終生傷害,使周瘦鵑沒齒難忘。他後來事業成功,創作的小說和編輯的雜誌,很多都以紫羅蘭命名,就連遷居蘇州,購置的宅邸,也叫“紫蘭小築”,花園叫“紫蘭台”,書房叫“紫蘭庵”。就因為他愛過的這個女孩,有一個時髦的英文名字“violet”,中文意思是紫羅蘭。
周瘦鵑沒因戀愛的刺激而消沉,卻在戀愛的背棄中振奮而起。事業的成功讓周瘦鵑獲得了豐厚的稿酬,他終於擺脫了貧困。他以賣文所得,贍養十餘口人,事母至孝,對兄長弟妹,分外友愛,旁及其他親友,也多有照顧。
抗戰前夕,他用20多年賣文獲得的稿酬,在蘇州買下了一處宅園。據他女兒周全說:買下這處宅園後,周瘦鵑第二年就搬到了新居。宅園是根據清代書法家何紹基後裔的墨園改建的,取名為“紫蘭小築”。疊石為山,掘地為池,從此周瘦鵑潛心鑽研園藝盆景,創作小說就放到一邊了。
紫蘭小築後來成了蘇州的一處名勝,周瘦鵑漸漸放棄了舊業,在自家的庭園裏過起了陶淵明、林和靖似的隱居生活,不再寫小說,隻偶爾寫點遊記和製作盆景的隨筆。
1953年3月,上海市市長陳毅突然來到紫蘭小築,一見麵就用四川話說:“我是陳毅,慕名拜訪。”交談中,周瘦鵑說自己的創作已經落伍,跟不上時代。陳毅卻不以為然,鼓勵他為新中國歌唱。周瘦鵑於是重操舊業,甚至給香港《文匯報》長年撰文,介紹大陸的新麵貌和自己的新生活。
因為這樣的表現,周瘦鵑被選為全國政協委員。他的住宅紫蘭小築,也因為他經營的盆景,別具特色,成為遠近聞名的蘇州景點。周恩來、鄧穎超、朱德、康克清、葉劍英、李先念等,都曾先後來周家庭園參觀,欣賞他親手製作的盆景。朱德愛養蘭花,有四百多個品種,當年參觀周家花園後,曾派人送他一盆雪蘭和一盆夏蕙。對此,周瘦鵑受寵若驚,高興地給女兒寫信,講述委員長來紫蘭小築的盛況;還把朱德送他的《蘭花譜》,夜夜擱在枕邊。一本有著眾多題詞的紀念冊,更成了他向來賓炫耀的資本。
其中,周恩來的題詞是:“1963年1月31日訪周瘦老於蘇州愛蓮堂”周瘦鵑拿到題詞,捧讀再三,夜不能寐,欣然作詩曰:華燈初上日初斜,瑞靄祥雲降我家。自是三生真有幸,蓬門來駐使君車。
激動之情,躍然紙上。這段時間,可以說是周瘦鵑人生的一個巔峰。然而世間事,終歸是樂極生悲,天有不測之風雲。
忽然間,文革開始了,首長們也絕跡不來了,愛好花花草草頓時成了小資情調,放大了看更是罪過。周瘦鵑也隨之從一種極高的寵遇中跌落下來,感覺自己渾身沾滿了洗刷不清的“原罪”。他開始自責,惶惶不可終日,曾經的文章,都成了應該燒掉的廢紙。原以為無害的花花草草,拿革命的放大鏡一看,也滿眼都是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
很快,破四舊旋風驟起,周瘦鵑悉心栽培的花木盆景,都被紅衛兵摧殘殆盡,幾十年的心血毀於一旦,令他傷痛欲絕。但他到底還是挺過來了。
然而他沒料到1968年的那場批鬥,最終還是要了他的老命。這一天是8月20日,批鬥大會在蘇州的開明大戲院召開。一排人彎腰站在台上,被命令手拿紅寶書,接受紅衛兵小將的訓誡。73歲的周瘦鵑因站立時間過長,難以支撐,於是下意識地拿了手裏的紅寶書抵住酸痛的臀部,結果招來劈頭蓋臉的憤怒聲討,嚇得他心膽俱裂。當天夜裏,夜深人靜,周瘦鵑走到自家庭園的水井旁邊,幾經徘徊後,滑入井中,自沉而亡。
周瘦鵑生前,曾擔任過兩屆全國政協委員。有一年他去北京開會,受到毛澤東接見,毛澤東遞給他一枝中華煙,他抽了兩口,就悄悄掐滅,小心翼翼地裝入衣袋,帶回了蘇州。他把半枝禦賜的中華煙鄭重擺在客廳裏,每有來客,他都忘不了給客人講述香煙的來曆。文革初起,一群戴紅袖章的小孩闖入周家花園破四舊,他又向這群孩子講述客廳桌案上半枝香煙的故事,說這是毛主席賜給他的。話剛說完,其中一個孩子跳了起來,伸手打了他一巴掌,高聲訓斥說:“毛主席怎麽會給你這個反動文人抽中華香煙!”
周瘦鵑是滬上著名文人,也是美食家。曾長期主編《申報》副刊《自由談》,接編《禮拜六》,創辦《紫羅蘭》等雜誌。他組稿的方式很特別,先是請撰稿人飲宴,地點或在上海或在蘇州,賓主宴罷,稿子也就在低吟淺酌中談妥了。
這種小聚方式,到文革前還保留著。陸文夫曾在蘇州作家協會工作,當時協會小組成員有六七人,周瘦鵑是組長。周瘦鵑每月要召集兩次小組會議,名為學習,實際上是聚餐,大家到鬆鶴樓去吃一頓。
每次聚餐,周瘦鵑都要提前三五天到鬆鶴樓去一次,一來確定日期,二來也為指定廚師,如果指定的廚師不在,則另選吉日。周瘦鵑說,不懂得吃的人是“吃飯店”,懂得吃的人是吃廚師。臨到聚會,上得樓來,指定的廚師已在恭候,問:“各位今天想要吃啥?”周瘦鵑照例答:“隨便。”因為廚師已經選定,用人不疑,一切就由他料理了。待菜品上桌,琳琅滿目,絕不狼吞虎咽,每個人對每種炒菜隻吃一兩筷,按周瘦鵑的美食理論,到飯店吃飯不是吃飽,隻是“嚐嚐味道”。要吃飽到麵館吃碗麵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