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北大著名教授謝冕的話,《十月》是一份誕生於黑暗與光明際會時節的刊物,從出刊的那一天起,就把表現和講述時代盛衰、萬家憂樂當成是自己莊嚴的使命。《十月》的編輯們隱約感到社會對於文學重建的召喚,也有一份發自內心的悄悄激動。刊物誕生於那場巨大災難落幕之後,向久經苦難的人們預告一個新時代的降臨。
《十月》以驕人的業績,成為新時期文學的先行者和崇高目標的實踐者,這與創業中的每位編輯和作者都分不開。金秋明媚,但秋風會有寒氣。創刊的第二年,就有一場關於《飛天》的圍追堵截。對高級幹部濫用權力以及腐敗的揭露,引起輿論的關注。此文的編輯正是在《十月》工作時間最長的姬夢武。
老姬個子不高,在《十月》也未曾擔任什麽要職,但他是個頗有擔當的人,有睿智和膽識。他“文革”前在市直機關工作,因為熱愛文學,1979年進入《十月》編輯部。那時是雜誌的創業期。突破禁區成了《十月》創業期每個人的自覺追求。
當副主編張興春把組來的《飛天》的稿子交給他,他明知此稿有風險,還是欣然擔當了責編工作。他把小說中貪官的官職降了一檔,這樣可以減輕上方的壓力。他同意文學作品有時也能成為一副殺菌劑的見解。為了讓文學園地百花齊放,哪怕個人付出代價也在所不惜。
1979年6月推出《飛天》,作品的遭遇戰硝煙平息並不太久,他便拿到了《晚霞消失的時候》這部稿件。作品署名禮平,原名《兒女》。這是一部12萬字的小說,小說一下子就把老姬抓住了。小說的主人公李淮平和南珊有著一份純真無邪的愛情;他們的家庭分屬國共兩黨,他們對人生、社會乃至人類文明史的不同認識,形成碰撞,展現了一代人獨特的心路曆程。重逢的對話,深重的悔恨和自省,激情的燃燒及退潮,經曆曆史滄桑的人,在落日的餘暉中把災難的記憶留在了身後,憧憬著一份更加理性、更富哲理的人生。
《晚霞消失的時候》與此前一年,《十月》上發表的靳凡的《公開的情書》同屬思辨性小說,獨樹一幟,社會影響遠超出文學領域。作品正視人們心靈的迷茫,不顧禁忌地探索哪怕作者自己都未必完全想清楚的價值困惑。而盡管有無數頂帽子正高懸著,作品仍舊坦誠地潑灑著文字。這意義至今未曾消失。老姬推薦此作在《十月》刊出,給激情一個宣泄的出口。作品沒有辜負作者與編輯,勇敢智慧地穿越險象叢生的開闊地,把探索的希望留給了值得紀念的新時期,留給了今天仍想探索的眾人。能形象地體現“人”的理念,能為這種偉大的覺醒而爭取就是價值。老姬把審讀意見,連稿子一並交給主編蘇予。
很快《晚霞消失的時候》這部作品在編輯部傳閱了一圈,大家一致認為該發。於是,姬夢武趕緊聯係作者。因為稿子是油印的,可能印了多份,本來一稿不可以多投,他知道作者不懂,擔心被別的刊物占了先。
作者禮平,本名劉輝宣,當時正在青島北海艦隊服役。朋友幫他把作品油印了百來份。除了給親朋好友,還投了多家出版社與期刊,已經收到近10份退稿。安徽《清明》雜誌姓張的老編輯,是一個剛剛改正的右派。他認可這部作品的價值,同時提出了不少修改意見。姬夢武說服作者,把稿件刊發在《十月》上,影響會更大些;可以請求《清明》編輯部棄稿。
姬夢武告訴作者,作品有些議論需要刪除。作者起初不願意割愛,後來姬夢武的編輯加工得到了作者的認可。這篇作品以《晚霞消失的時候》為題麵世。
如何看待國共兩黨?如何看待人類文明史?如何看待宗教?作品說出了大量不同於以往套話的新見解,男女主人公形象鮮活,令人耳目一新。此前國人的思想禁錮太久,人們積壓了太多的想法要表達,傾訴的欲望特別強烈,一旦遇到契機,思想的野馬就會掙脫韁繩,恣意奔騰。《晚霞消失的時候》問世,正好應合了這種社會心態。
劉輝宣此前曾將這部作品寄給中國青年出版社,被一位年輕編輯退了稿。《十月》上發表了劉輝宣的小說後,中國青年出版社的資深編輯李碩儒到青島找他,說要帶他到北京去改稿,令他很驚訝。他問:“你們不是退稿了嗎?”李碩儒說,中青社的人到《十月》打聽有什麽好稿,《十月》編輯部對《晚霞消失的時候》給出一致好評。他們想趕緊補救,出版此書的單行本。
劉輝宣到北京後,拜訪《十月》編輯部,大家對他非常熱情。他說,怕這部作品給編輯部帶來麻煩。屋裏的幾位編輯聽了哈哈大笑,笑聲讓他打消了顧慮。
劉輝宣說,這部作品已經醞釀了幾年。“文革”中後期,他一直在反思。“9.13”之後,一個北京四中同學的經曆,觸發他在腦海中形成了故事的輪廓。1975年除夕,他與幾個同在北海艦隊服役的戰友,接待兩位從北京來的老同學。七八個人,聚集在青島信號山基地一座德式老碉樓中。晚上,大家問劉輝宣:“有什麽可以講一講的?”他就開始講這個故事。大家聽得十分入迷。講完時,已是第二天的淩晨。後來,他不斷地對一些朋友講這個故事。熱烈的反應,讓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個故事有其獨特價值。
1976年9月,他被派去參加批鄧學習班。結束以後,他沒有離開會場,坐在空無一人的主席台上,寫完了最初的段落。這部小說,已經停不下筆了。1976年11月完成了初稿。他並未著急拿出來發表,仍在反複修改。決定向外麵投稿,已經到了1979年。
讓責任編輯最為愉快的事莫過於所編輯作品反響很大很好。姬夢武告訴我,他到軍藝去組稿,軍藝文學係主任徐懷中見到他,對他說,他認為《晚霞消失的時候》寫淮海戰役寫得太漂亮了!他向文學院的全體學員作了推薦;他後來又到濟南軍區組稿,李存葆當時正在那裏,他也告訴老姬,正是這部作品,堅定了他自己搞文學創作的決心。那時他還沒有寫出《高山下的花環》,而就在一年之後,這部作品便刊載在《十月》1982年第六期上,獲得諸多好評。
然而這部小說出版之後,雖然引起不小的轟動,除了正麵的反應,也曾和戴厚英的《人啊人》、遇羅錦的《春天的童話》一起被作為批判精神汙染的備用材料。
正在提心吊膽之際,《人民日報》副總編輯王若水寫了一篇《南珊的哲學》,在《文匯報》1983年9月27日與28日連載。王若水懷著一種欣賞態度進行批評,讓作者深為感激。禮平寫了回應文章《談談南珊》,王若水推薦給《文匯報》,登了一整版。王若水接著又發表了另一篇《再談南珊的哲學》,並宣布論戰就此結束。
小說在《十月》發表後,中國作協負責人馮牧打電話到編輯部,說這部小說作者“才華橫溢,思想混亂”,預見小說發表後,會引起思想界的強烈反響,他特別關照編輯部:“對這個年輕人要給以保護。”
團中央書記陳昊蘇,騎著自行車到劉輝宣家拜訪,與之懇談。
1984年春節前夕,胡喬木辦公室打電話給劉輝宣,說喬木同誌想在初三那天,邀請一些年輕人到他家做客,就一些熱點問題和大家交換意見。胡喬木從樓上下來時,客廳安靜了。胡喬木站在樓梯上環顧了一下,便問:“誰是禮平?”劉輝宣趕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胡喬木指指沙發說:“請你坐到這裏來。”又說:“你的小說我看過了,而且看了不止一遍。你胡伯伯是懂得文學的,哲學也懂一點。小說中的一些觀念我並不完全讚同,但我也不完全反對。我有一些想法,你願意和我談一談嗎?”說完看著劉輝宣。那天去的二三十位各領域有代表性的年輕人,其中有鄧樸方和劉源等。有人還和胡喬木發生了爭論。座談正式開始後,劉輝宣悄悄離開了胡喬木家。此後,他再也沒有見過胡喬木。
《晚霞消失的時候》至今未被歲月的風雨湮沒,仍然頑強地存在於一代人的記憶裏。而姬夢武後來又曾推過從維熙的小說《遠去的白帆》,這部作品把當年苦難的生活寫得富有詩情畫意,非常難得,作品也被社長陸元熾肯定。不巧正趕上中宣部下文,不讓再發反映右派生活的作品。此文隻好不上,硬上就成了頂風作案。 後來,老姬為《遠去的白帆》做了多次推薦,最後被《收獲》刊用。作為編輯畢竟是與好作品失之交臂。雖然盡力做了助產推薦,但遺憾總在心頭。這或許是做編輯回避不開的無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