楫德:李景均,一位有風骨的華人遺傳學家(自序)
李景均先生仙逝於2003年10月23日。我第一次聽說李景均先生是2016年9月,當時在中文網站《華夏文摘》讀到郭孫偉先生寫的文章《解密:建國初驚動了最高層的科學家出走事件》。郭孫偉教授是李景均先生的晚輩同行,跟李景均先生一起發表過兩篇文章,還有些私交。郭文的大意是,李景均先生是天津人,1912年出生於富商之家,其父李銳曾開辦“義瑞行”,主要經營桐油出口生意,人稱“桐油大王”。李景均中學上的是教會開辦的天津新學書院。中學畢業後,考入同是教會開辦的南京金陵大學,主修農學。1937年赴美留學,1940年獲康奈爾大學農學博士學位。1941年攜新婚美籍華人妻子林伯貞回國。回國途中恰逢珍珠港事件,被困香港,經過千辛萬苦,才回到抗戰時期的自由區廣西柳州。先後在廣西大學,金陵大學和北京大學任教。1946年,34歲時被聘為北京大學農學院農學係主任。1949年大陸易幟前夕,對新政府充滿希望,決定留下來迎接新中國。可惜事與願違,1949-1950年間,因堅信孟德爾遺傳學而受到李森科“偽遺傳”學派的排擠和打擊,1950年3月憤而去國,秘密逃至香港。因辦移民身份和找工作的原因,再次滯留香港。被困香港一年多以後,在美國遺傳學家和諾貝爾獎得主赫爾曼·穆勒的直接幹預和幫助下,於1951年5月赴美,入職匹茲堡大學公共衛生學院,直至1982年70歲時榮休。此後,又以榮譽教授之職,繼續在匹大從事研究工作,直到2003年病逝。李景均先生入職匹大後,學術成就輝煌,著作等身,深受同行和學生愛戴,被公認為是群體遺傳學最重要的傳播者和推動者之一,1960年當選美國人類遺傳學會主席。1998年獲美國人類遺傳學會“傑出教育成就獎”。
看完郭文後,我一方麵對李景均先生的故事感到震撼。感觸最深的,是他留學學成後,在抗戰的艱苦條件下,毅然回國,報效祖國十年。1950年,又因堅持科學真理而受排擠,憤而去國的經曆。同時遺憾的是,在李景均先生去世前,我沒有聽說,也沒有機會認識李景均先生。
讀到郭文後,我在網上陸續找到一些有關李景均先生生平的文章,中英文均有,但沒有細讀這些材料。再次對李景均先生的生平感興趣,是2017年4月間聆聽公衛學院舉辦的第14屆“李景均紀念講座”,隨後萌生給李景均先生寫傳記的想法,但遲遲未能付諸現實。不過,當時我就想,這本書應該用中文寫,因為李景均先生的故事對中國人意義比較大,而且讀者需要具備一些中國文化和曆史背景知識,才能更好地理解李景均先生的生平。
差不多又過去了兩年多,我再次想起給李景均先生寫傳記的事。當時的想法是,若要讓這部傳記有血有肉,必需要有李景均先生家人的幫助。因為網上有關李景均先生身世的英文文章一共就那麽幾篇,內容互相引用。中文文章也有數篇,但以大段翻譯或摘譯英文文章為主,一手資料並不多。而且已經公開發表的生平資料,大部分是跟李景均先生的學術成就有關。相反,有關李景均先生的家庭和個人背景,也就是李景均為什麽會成為李景均,還有李景均來美國以後的個人和家庭情況,以及他對中國的情結方麵的信息,少之又少。而後者恰恰是我最感興趣,也認為最有價值的內容。所以,我必需得到李景均先生家人的幫助才能起筆。於是,我上網查找他的家人,當時沒有查到李太太林伯貞的情況,倒是意外發現李景均的兒子史蒂文·李(Steven Li)已於2015年因胰腺癌去世。當時還推算,即使找到林伯貞,她肯定年事已高,交流也不一定順暢(後來得知林伯貞於2017年11月去世)。所以,我的首要,也是迫切的任務是找到李景均的女兒卡羅爾·李(Carol Li),但是,我沒有卡羅爾的聯係方式。
因為偶然的機會,我結識了李景均先生生前公衛學院人類遺傳係的同事蘇珊·戈林教授。一來二往,我跟蘇珊熟悉了,告訴她我有給李景均先生寫傳記的意願。蘇珊很熱情,也提供了一些信息。通過蘇珊,我知道卡羅爾住在離匹茲堡兩個多小時車程的賓州州立大學附近。我於2020年1月7日從蘇珊處要來卡羅爾的手機號碼,並於當天短信聯係卡羅爾。卡羅爾很熱心,馬上告訴了我她的電子郵件地址,並開始電郵聯係。2020年1月22日,卡羅爾第一次開車過來跟我見麵長談,並帶來第一批資料的複印件。就是在這次見麵後不久,我開始起草這部傳記。
此後,我和卡羅爾多次互訪。在卡羅爾的熱情幫助下,我得以接觸大量李景均先生及其家人的資料,其中最寶貴的莫過於私人日誌,信件和照片。保留最早的信件是1944年李景均在成都金陵大學任教時,第一次給芝加哥大學的賴特教授寫的,討論學術問題的信。最早的照片是李景均1937年赴康奈爾大學留學前夕,在漢口家中的留影。信件很多,保存也非常完整,甚至連信封都留著。最多的是李景均或他太太林伯貞與李景均在香港的二哥李景熙,以及國內親友的通信,然後就是李景均夫婦給女兒卡羅爾的信。李景均先生一家四口,隻有他能讀寫中文。所以,除個別李景均手寫的中文信件外,絕大多數信件是英文的,以打字為主,所以保存不錯,辨認也不難。通過這些信件,我了解到李景均去國後國內家人和同事的情況,以及李景均對中國和中國遺傳學的情節。同時,對李景均作為學者以外的人生,也就是本書的精華,有了一個比較全麵的認識。對李景均先生的生平了解得越多,越是激發我的寫作熱情。所以,我要特別致謝卡羅爾女士。感謝卡羅爾對我的信任,分享她父母和家人的故事和珍貴的家庭照片。沒有卡羅爾的幫助,就不可能有這本傳記。我仍然堅持認為這本傳記應該用中文寫。唯一的遺憾是卡羅爾讀不了中文,我隻能盡量給她解釋書中的內容。還跟卡羅爾說,如果中文版寫作成功,我也會考慮寫英文版。
由於引用大量私人信件,包括李景均先生的日誌,未免會涉及一些個人隱私。因為我想極力呈現曆史原貌,而且所涉及的中外人物大多數已經作古,所以在征得卡羅爾的同意後,除了回避極個別的敏感事件和當今人物,信件內容都如實公布。其中涉及的一些人物和事件,因為缺乏聯係方式,發表前未能征求當事人或者他們後代的意見,或者核實一些細節。如有紕誤,在此表示歉意。
李景均先生留下的的遺產包括學術遺產和精神遺產。筆者認為,李景均先生的精神遺產更為寶貴。毫無疑問,李景均先生是位頗有造詣的學者,著作等身,深得同行的稱許。但是,學術遺產或多或少都有他的時代局限性,因為科學總是在不斷進步。相反,精神遺產是可以永恒的,普世的。希望讀者通過閱讀此書,能夠進一步了解李景均先生剛直不阿,勤奮好學,堅持真理,智勇雙全,愛國愛家,堅持中華傳統美德的精神遺產。同時,希望讀者能理解李景均先生精神遺產的國家,家族,家庭,個人,以及學術背景。筆者認為,李景均先生的精神遺產對當下和今後的學人,尤其是華人華裔學人,都有重要的借鑒作用。
我要特別感謝蘇珊·戈林女士,李先生,吳先生,和李女士。蘇珊是我和卡羅爾的牽線人。李先生跟李景均先生有過幾年私人交往,他還幫助我翻譯修訂了一些統計學和人類遺傳學的專業術語。吳先生是李景均當年北大農學院和北農大一位晚輩同事之子,他提供了一些與北農大相關的背景信息。天津的李女士是李景均遠房侄子之女,她提供了一些天津李氏家族的背景知識。
我還要感謝李仲傑,丹尼爾·威克斯,約翰·馬爾維希爾, 雪莉·貝爾, 陳達,帕薩·瑪炯德,阿拉溫德·查卡瓦蒂,麥克斯女士,拉奧,許倬雲,何潛,和邱文達接受我的采訪。李仲傑先生是李景均在匹茲堡的忘年交,兩家的私人關係很好,李仲傑先生和他太太戴安娜女士提供了不少李景均夫婦軼事方麵的信息。威克斯,馬爾維希爾, 瑪炯德,和查卡瓦蒂是李景均匹大公共衛生學院的同事兼朋友,采訪他們讓我了解到不少以前鮮為人知的信息,為本書增色許多。貝爾是查卡瓦蒂在匹大帶的第一個博士研究生,協助查卡瓦蒂組織過1982年匹大公衛學院為慶賀李景均先生70歲榮休而舉行的“群體遺傳學研討會”。陳達先生介紹了他1998年采訪李景均先生的背景。麥克斯女士是李父“義瑞行”的主要美國商業夥伴施密斯先生的外孫女,目前仍在打理她外祖父創辦的施美公司。拉奧是聖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生物統計學係教授,是李景均先生眾多“無聲的學生”的典型代表。許倬雲先生是匹茲堡大學曆史學係榮休教授、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經許先生引薦,得以采訪何潛先生和邱文達先生。何潛先生是卡內基梅隆大學生物係榮休教授、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許先生和何先生是與李景均先生相識的匹茲堡華人教授。邱文達先生神經外科醫生出身,後熱衷公共衛生事業。邱先生連同其父,其子一家三代都曾留學匹茲堡大學,並與李景均先生有淵源。
另外要感謝兩位匿名朋友對本書初稿的仔細閱讀,以及他們提出的寶貴意見。
李景均先生的學術領域是人類遺傳學和生物統計學。書中涉及許多學術界的人物和事件。雖然同一科研領域的人,常常感歎“世界很小,就那麽幾個人”。但是對於領域以外的讀者,交代起來並非易事。所以,書中花了相當的篇幅,交代人物和事件的背景,這對作者本人也是一個難得的學習機會。另外,有不少專業術語,雖然盡量作了通俗化處理,對外行來說,可能不免依然晦澀。
除正文外,本書還編錄了不少附錄。附錄1是根據李景均先生的簡曆整理的《李景均年表》。附錄2是李景均大哥李景文所著《義瑞行經營桐油始末》,對了解李景均的家庭背景很有幫助。附錄3是李太太林伯貞筆下的《中國十年》(1941-1951),編譯自林伯貞晚年給女兒卡羅爾的兩封長信。林伯貞是華裔美國人,1941年與李景均在芝加哥相識,迅速結婚,然後毅然奔赴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而且是戰火中的中國。林伯貞本人及其家族也有不少傳奇故事。因為傳主是李景均,所以本書收錄林家的故事極其有限。附上林伯貞對自己中國十年的描述,算是一種補償。附錄4是《李景均1951年日誌(香港——匹茲堡)》,是卡羅爾提供的最珍貴的原始資料,幫助還原了1950-1951年間李景均被困香港,等待移民和入職匹大,以及新來乍到美國後,揪心而又激動人心的人物和事件。附錄5是《悼念李故教授景仁博士》,是同為美國大學教授的李景均之弟李景仁在台灣去世後的悼文和生平介紹,作者不詳。跟李景均相比,李景仁的聰明才智和學術造詣有過之而無不及。同樣因為李景均是傳主,李景仁的生平未展開,把悼文附錄於此也是一種補償,讀者可以對李景仁的生平,以及李家的人才輩出有一個大致的了解。附錄6是《參考書目》。
本書起筆於2020年1月,同年聖誕節期間完成初稿。說庚子2020年是多事之秋,並不為過。大事包括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還有美國總統大選及其相關事件。雖然本書記錄的多為舊人舊事,但筆者認為,當下,乃至今後將要發生的許多事情,都可以在舊人舊事中找到影子。中外如此;個人,家庭,國家如此;學術和生活也是如此。正如常言道:“太陽底下,本無新事。”人類發展了這麽長時間,中國有幾千年的曆史,美國建國也快兩個半世紀了,科學技術和通訊交通有了長足的發展,但是,人類的思維和行為並不見得有根本性的改變。曆史不能忘,要經常講,反複講,就像是李景均先生強調要不斷地對李森科主義對中國遺傳學的毀滅性打擊進行反思一樣。按李景均先生的說法,雖然當年的李森科及其追隨者已成過眼煙雲,假如我們不經常反思,徹底反思,出現變相的“李森科二世”,並非不可能。此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有機會為李景均先生立傳是我的榮幸!
2020年12月初稿
2021年3月修訂
2021年9月再修訂
2021年12月定稿
紙質版:https://www.amazon.com/李景均:-一位有風骨的華人遺傳學家-楫德-著-(ji/dp/B09W79N27M
電子版:https://play.google.com/store/books/details/李景均_一位有風骨的華人遺傳學家?id=9wVlEAAAQBAJ&hl=bn&gl=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