惺惺相惜,樊畿與丁石孫二位先師的君子之交

1983年,樊畿先生與丁石孫先生在聖塔芭芭拉加州大學

 

2010 年春,樊畿先生逝世,丁石孫先生建議我,寫一篇追思樊先生的文章。我於是寫了這篇“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刊登在那年9月7號的《文匯報》上。該報當日發了一個特刊,隆重紀念這位舉世聞名的華裔大數學家樊畿先生。樊、丁二位先生都是我的業師,曾經與我過從多年。2019年,丁師也不幸逝世。2020年10月12日是他的周年祭,我又寫了這篇文章,記述我與丁師逾40年、樊師30年間交往之點滴,以緬懷二位先師。

前輩數學家們,尤其是我的師長們日漸凋零。一想起他們,每每悵然若失,孤寂悲涼之感油然而生。曾經交往二、三十年的師生,如今天人永隔。環顧左右,竟再也看不到先師們身上的那種風骨與氣度;那種待人接物的彬彬有禮、誠摯坦率與古道熱腸。先師們講話,未必句句正確,但字字誠實、發乎內心;行事未必件件明智,但處處中規中矩、恪守孔孟之道。先師們既有上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風範,又各具獨立人格。樊、丁二位先生之間有長達30年的交往,其中有我親曆、參與。   

丁師是我在北京大學求學時的啟蒙老師之一,他教“高等代數”這門基礎課。先生講課之精彩是全校有名的。雖然他帶著講義來到課堂,但隻是把它放在講桌上,講課時從來不看一眼,即使是在講解那些很長的定理證明時。先生絕非簡單的背講義,而是邊想邊講,為的是引導學生跟著他思考。丁師跟我說過,他寧可冒著“掛黑板”(意思是說:一時講不下去了)的“危險”,也要把完整的思維過程展現給學生。上過丁先生的課,我受益終生。丁師後來出任北京大學的校長,有口皆碑,公認他是新中國成立後北大最好的校長。後來丁師從政,當選為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就離開了北大。但他和北大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心從來沒有離開北大。

丁師與我交往40多年,直到他病重入院,不能再打攪。他與我共同參加過很多次專業會議與社交活動,有時在國內,有時在美國。為了向眾人介紹我們之間的關係,他有句經典“台詞”,“袁傳寬是我的學生,我兒子是袁傳寬的學生”。丁先生的大兒子在清華大學應用數學係讀書時,學“實變函數、泛函分析”,我是那門課的老師。丁師這句話近似於“繞口令”,每次都引發聽眾的笑聲,其平易近人和幽默風趣,可見一斑。他喜歡把歡樂和輕鬆帶給他人。

當年北京大學的小學生

樊先生拍攝的丁師與我

樊畿先生則是我在聖塔芭芭拉加州大學(USCSB)讀博時的老師。從做他的學生與助教開始,直到指導我選題、寫博士論文,發表我的數學文章,樊師在我身上花費了巨大心血。我當年曾孤身一人赴美留學,多少個年節假日都是在他家過的。經常都是老師母,親自下廚招待我。可以說,我踏破了他府上的門檻。

丁先生拍攝的樊先生,樊師母與我                   

1996年,樊師夫婦北上,特意到我家看我們。茶餘飯後,樊師開始跟我談數學。說著說著,他從麵前的茶幾上隨手抽出一張餐巾紙,寫下他最近剛剛證明的一條定理,全然是正規的敘述,條件和結論陳列得一絲不苟,清清楚楚。那年恩師82歲!他沒有停止工作,數學與他相伴終生,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

樊先生,師母來我家

2010年,在樊師逝世後幾天裏,母校USCSB數學係,連續發來有關樊畿教授緬懷活動的通訊,其中包括學校決定在當年4月份、舉辦大規模追悼會的通告。斯濤坡(Jeffery Stopple)教授,時任數學係的係主任,約我參加追悼會並告知:校長楊祖佑教授和他本人都將發表追思感言,希望我代表樊先生的學生們致辭。樊師終生從事數學研究,直到90歲還有文章發表。他執教逾40年,教過的本科生不計其數,帶過博士生22名,指導各國訪問學者89人,真是桃李滿天下!追悼會理應有學生代表緬懷恩師教誨,我痛痛快快地答應了斯濤坡。

追悼會不在大學校內,而在聖塔芭芭拉市中心舉行,因為眾多的來賓不僅僅是學校的,還有市府政要以及樊師生前的各界友人。在校長和係主任致辭後,我追憶了樊先生講課的特色以及趣聞等等,特別談到:他82歲那年到我家做客時,用餐巾紙寫出他最近證明的一條定理。我複述了那定理,因為在座的數學家很多。非數學專業的來賓當然不知我所雲,好在我有話在先“暫請各位忍耐一分鍾”!我的致辭當然是用英文,但最後的一段話,我是對著棺木裏樊畿先生說的,因此就特別用母語中文。樊師生前和我,除了談數學,一般都是講中文的。我那天必須向先生致歉,因為沒能實現他的一個願望。他原希望我,把他的“拓撲群”講義整理出來,而且一定要用中文寫出。我要告訴先生,中文版的“拓撲群”講義,我已經寫好了初稿,原本希望能在課堂上講個兩三遍,再做加工後定稿。然而我卻一直沒有機會用中文講這門課,致使計劃半途而廢。會後,UCSB數學係戈斯滕(Larry Gerstein)教授的夫人對我說:你講最後那段話的時候,我哭了!她不懂中文,是語言傳遞的感情超越了語種界限。追思會肅穆莊嚴、隆重感人,為這位舉世聞名的大數學家精彩美麗的一生,落下帷幕。

此外,美國數學會在其會刊上,專門發出訃告和紀念專文;UCSB為樊畿先生的去世,降半旗致哀;世界各國的數學家們,以各種方式懷念他,有的出版“紀念專刊”,有的舉辦專門的學術研討會,有的發表文章。樊畿先生的逝世震驚了全球的數學家!

中國是樊畿先生的祖國,杭州是他的出生地,北京大學是他的母校。中國數學會,聯合北京大學數學院,成立了樊畿先生紀念籌備委員會。丁石孫先生掛帥,當籌委會主任;北大的張恭慶院士為副主任。籌委會決定在八月的北京,召開一整天的紀念會,上午大會主題發言;下午座談,與會代表紛紛緬懷追思。毫無疑問,這個紀念會是當年中國數學界的一件大事。在京數學界院士們,北大、清華、北師大以及全國諸多高校的數學家們、學子們以及樊先生親屬等300人參加紀念大會。

籌委會指定我作大會專題報告,全麵介紹樊畿先生的學術與教學成就。這任務曾令我寢食難安。紀念大會上介紹他的成就當然是必要的環節。問題在於,這位大數學家終生從事數學研究,罕見的淵博,涉獵的領域太寬了。粗糙地算算,現代數學大約有40來個分支。按樊先生自己的話說:除了“微分幾何”和“統計”,其它分支他都“碰過”!而據我所知,凡是樊師“碰過”的領域,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以“KY FAN” 冠名的引理、定理、等式、不等式等等,隨處可見。我才疏學淺,僅僅熟悉先師中年以後做出最重要貢獻的“拓撲群”與“非線性分析”這兩大分支。完成籌委會的任務,我力不從心!這個題目的報告人,該是一位更為熟悉樊畿先生的數學家才好!我跟張恭慶先生說了我的難處,請求容我另找人來做這個報告。我先後試著約請美國和日本的兩位知名數學家,他們從年輕時就追隨樊先生,在各自的領域裏辛勤耕耘幾十年,成就斐然。不料,他們知難而退,坦率和禮貌地拒絕了我。何以找不到一位合適的數學家擔當此任?道理其實簡單,就因為樊先生長壽,活了近96歲。而他同時代的數學家們,尤其是曾經合作過的,都已作古。樊先生曾跟我說過,有一次陳省身先生(另一位很長壽的、著名華裔大數學家)跟樊師聊天時發感慨:“現在咱們認識的人,大都是死人啦!”

張恭慶先生打來電話:“傳寬,丁先生和我商量過了,就是你了。不要再推了!”語氣是命令式,傳達的信息再清楚不過:沒商量!丁、張兩位都是我的師長,我實在無路可退,唯有知難而上!幾乎一個月,我足不出戶,努力做準備,一門心思報答樊師栽培之恩,為紀念會之成功全力以赴。斯濤坡教授慨然相助,對樊畿先生的部分學術成就,字斟句酌寫下精煉的評價;UCSB數學係辦公室的秘書們幫我核對重要的數據;我的同門師兄們告訴我、他們記憶中恩師的有趣故事;樊師的親屬們為我提供了先生寶貴的早年照片。沒有他們的幫助,我的演講難免掛一漏萬,也很難做到準確無誤,遑論“雅俗共賞,扣人心弦”(我為自己預設的目標)。在一個小時內,我從三個視角,盡量準確地向大會描繪先師的生平與成就:一位天才勤奮、淵博高產的大數學家;一位受學生愛戴、尊敬的導師;一位傳統純粹的知識分子!

 

紀念會後,遵照北大數學院和張恭慶院士的建議,我又用中、英文寫了兩篇不同側重的文章,緬懷這位天才大數學家的學術成就,頌揚他那勤奮忘我,一生埋頭學術的純粹知識分子的風骨。兩篇文章在2011年分別刊登在北京大學主辦的《數學進展》與Springer出版發行的《Frontiers of Mathematics in China》上。至此,丁石孫和張恭慶兩位先生交付我的任務基本完成,我肩上的或者說心上的那副擔子,終於可以放下了。登在《數學進展》的綜述文章,題目是“樊畿—為數學而生,數學乃是他的生命”。文章裏我再次引用了丁師的一段話,作為“引言”。這段話是他在2007年,為我的另一篇文章特意寫的,容我稍後仔細交代。

發表的兩篇綜述文章之首頁

樊畿先生紀念會的重頭,是丁先生作開場主題報告。他坐在輪椅上,警衛員把他推上講台。丁先生有條有理地追憶樊畿先生和他的交往,直至晚年。兩位先生多年交往,不僅是公務與學術往來,私誼也很深厚。他們是惺惺相惜!丁先生在台上平靜地敘述往事,有些是我親眼所見,頃刻浮現腦海......。

丁先生的主題報告

1983年,丁師完成了在哈佛大學一年的學術訪問後,專程到加利福尼亞看望兩位前輩數學家,陳省身先生和樊畿先生。丁先生要來聖塔芭芭拉了,樊師要我陪他去火車站迎接,我當司機,開的就是我在美國買的第一部“二手車”!那三天裏,我還陪二位,參觀UCSB和她的數學係。樊師是“導遊”,我仍然是“司機”。他們隨走隨聊,我沒能記錄下他們的談話內容。二位的話題一會兒一變,諸如大學的評價,美國乃至歐洲的各名校數學之所強,曾經獨領風騷的歐洲數學被美國數學趕超,俄國數學至今不容小覷......。

 

他們二位見麵機會並不多,更難得如此輕鬆愉快地暢談數學和教育。其實,他們互相傾慕,神交已久。樊先生抗戰期間,從昆明的西南聯大考取“庚款留學”計劃,名列榜首,選擇去法國追隨大數學家弗雷歇(Maurice Fréchet),專攻“抽象分析”。二戰後先生進入美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工作,繼承並且突破了馮諾依曼(John von Neumann)等等大數學家們的工作,一躍而成為世界級的大數學家,他也是北京大學的驕傲。丁先生1950年從清華大學數學係畢業,後來轉入北京大學,是當時的“數學才俊”,名聲鵲起。在丁師的那個時代,他不可能一心鑽研數學,人格正直和行事幹練使他成為北大行政工作的翹楚。“文革”後他擔任北大數學係係主任,撥亂反正,建樹良多,好評如潮,是“北大最好的係主任”。此時推舉他做“北大繼任校長”的呼聲在燕園漸起。1980年前後,樊畿先生接受北京大學邀請,計劃回國訪問講學。丁先生作為係主任,事無巨細,親力親為,直到一切就緒,遺憾樊師突然染病,未能成行......。

這次丁先生來訪聖塔芭芭拉,樊先生堅決把他留住在家裏,說:“為的是多聊聊”。樊師把自己的臥房讓出來請丁師住,自己在書房搭個行軍床。老師母下廚,一日三餐,頓頓中國風,說:“讓丁先生感覺在家裏一樣”。樊師接待過來訪的國內數學家很多位,丁師是唯一被他留在家裏住宿的客人。丁師過得很放鬆,很愉快,私下跟我說:“樊先生出國半個多世紀了,想不到他家燒的飯,還是地道的中國味兒!”

我理解樊師對於母校特殊的感情,並且強烈共鳴。有一次他給我講起北大數學係的掌故,談到了第一任係主任馮祖荀先生與第二任係主任江澤涵先生時,不無深情地說:“馮先生、江先生為中國現代數學的啟蒙與發展所作的貢獻,是我們這代人中的任何人都無法比擬的,盡管我們這些人曾在數學上作過不錯的工作,成了在國際上有些名氣的數學家。”還說:“沒有馮先生、江先生就沒有我,也沒有你,也沒有這麽好的北大數學係!”他這樣說是因為樊師和我都是北京大學數學係的畢業生。 我覺得“母校”這個概念,真是既抽象又具體,她是和沙灘紅樓,未名湖,博雅塔,從京師大學堂到現代北京大學的篳路藍縷,還有校園內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德高望重的學術引路人,等等融為一體的。樊師把丁師,既視為母校的象征,又是學術界敬重的同行,更是誌趣相投的朋友!

樊師雖然去國多年,始終心係母校和惦念故舊、同事、朋友們。他的藏書豐富,UCSB校方對於這批彌足珍貴的文獻不無期待,明說:任何時候需要找人幫忙清理圖書,樊教授一句話!誰都知道這是有錢都買不到的無價之寶。這次在聖塔芭芭拉的會麵,樊、丁二師共同做了一個大決定:樊畿先生將把自己50多年積累的全部書籍和期刊,悉數捐贈北京大學圖書館。那時,北大不僅圖書資料缺乏,尤其是學術刊物斷檔多年。樊先生的捐贈,不啻雪中送炭!

1989年5月下旬,樊畿先生接受國內北大、清華、北師大和科學院的聯合邀請,在去國五十年後重返古都北京。6月3號樊師訪問北大,學校要舉行“名譽教授授予儀式”,接著樊師以學術報告作答。然而那天,正值北京社會動蕩高潮,人心惶惶。身為北大校長的丁師,要應對上下左右各個方麵的督促甚至責難,各類棘手的問題擺在他麵前,學生包圍著要他“表態”......。舉辦儀式的時間到了,丁師暫且放下那幾乎令他身心俱疲的千頭萬緒,準時地來到會場,精神抖擻地為樊畿教授頒授證書,並一如既往發表感情充沛的演講,直到聽完樊師的精彩學術報告。丁師那時是什麽心情?我猜,是焦慮與擔憂交織。焦慮,因為麵臨的問題困難無解;擔憂,因為愛護學生卻無能為力。在會場上,在樊畿先生和會眾麵前,他不露聲色,盡顯困難局麵下的沉著與大度。他作為一校之長,心裏一定清楚極了,什麽才是北大的根本?這也足見樊先生在他心上的分量:樊畿是北大的瑰寶!

在樊師生前,我就寫過一篇回憶他的文章,因為當時國內的數學家對他知之不詳,我想做一點介紹。丁先生很鼓勵我,仔細讀了我的初稿,提出修改意見,還言簡意賅地寫了一段話,作為我文章的“引言”。他是這樣寫的:

“樊畿先生是上個世紀早期北大數學係畢業生,現在已經很少人還知道他。他回國的機會比較少,他的很多情況更不為人所知。實際上,樊先生的數學成就是十分傑出的,他對祖國的感情也是深厚的。

袁傳寬是樊先生晚年的學生,現在他把樊先生的一生作了簡要的介紹,這對於讓更多的人了解樊先生的為人和學術成就,學習他的治學和愛國精神,都是有好處的。”|

這篇散文發表後,我竟一發不可收拾,又接連地寫了另外11位中外科學家的故事,都刊登在《人物》期刊上。北京大學出版社決定出版我的散文集,定名《走近大師,12位科學家的美麗人生》。我請丁師為我的書作序。丁先生那時寫字手開始發抖,他就在原先為我寫的那段引言的基礎上,又加了一段話,並簽上他的名字。

樊師90歲後,行動不便,長期臥床,我幾次到聖塔芭芭拉、先生府上探視。他的思維仍舊清晰,床頭堆著數學書。那時,丁師自己也不良於行,需坐輪椅,還得要警衛員扶持。他依然惦念大洋彼岸的樊畿先生,每次我回美國,都命我代為問候,回來再給他報告近況。2007年,丁師的兩冊書《丁石孫自述年譜》與《丁石孫有話說》出版了,他盡量控製著發抖的手,慢慢地在扉頁上簽名,命我帶到樊先生床前。二位恩師間的純正而醇厚的友誼,是人間罕見的君子之交,十分感人!

內子郝鳳琪是我同班同學,一起看望丁師

探視樊師,送達丁師著作

聆聽著丁師的報告,往事一幕幕閃現。“樊畿先生是北京大學的驕傲,也是中國數學家的驕傲!”這是丁先生在紀念會作報告的結束語。11年前,丁先生在北京大學授予樊先生名譽教授的情景,突然閃現在我眼前。那時的丁師何等精神抖擻!如今他已然沉屙纏身,卻硬撐著率領我們,仍然是在北大,在樊先生的母校,舉辦了這個追思紀念會。我的眼睛開始模糊了......。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兩位數學家、教育家之間的深厚友誼,跨越大洋,超越時光。兩位皆高才大度,他們間的深情厚誼,堪稱“君子之交淡如水”,清澈、恬淡、美好、綿長,終生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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